正文 -- 第六章 张良,我的兄弟
我对司马欣说，我杀死了刘邦。因为司马欣的极力周旋，我和叔父两个人被发配到了郦山，为赢政发掘埋葬他的坟墓。我没有抵抗，也没有必要抵抗，因为，我总觉得要通过苦难和磨练，去赎罪，去升华自己，一个侥幸捡回自己性命的人，是没有资格喋喋不休的。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终于亲眼目睹了雄壮华丽的阿旁宫，只不过是作为囚徒的身份。我伫立在咸阳城恢弘的城墙下面，注视着郦山起伏的大片人海，神经中震荡着惊天动地的山呼，他们都在呐喊，始皇帝，万年无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霸气慑人的皇帝，这位千古一帝简直被神化了……或许只有我知道，赢政幻想的万世天下，很快会二世而亡，项羽，会亲手埋葬这个血淋淋的帝国。我望着自己银白色的头发飘扬在凛冽的寒风里，我听到刘邦的亡灵在浮云之上的地方低声抽泣，我听到他低声地祈祷，这个天下，终究是属于你的……
我能感受到刘邦的灵力在我的虎躯上留下不甘心的痕迹，它们的主人很久很久以前已经丧生在自己的七尺剑下，灿烂的血迹，颤抖的手指，肆意盛开的玫瑰……一切的一切都是隐居在浮云之上的引导者玄幻的游戏，可是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引导者操纵的世界里埋葬了多少疑云，刘邦参不透，范增也参不透。
白天接受了监工残酷的洗礼与折磨后，晚上我总喜欢爬上尸骨遍野的郦山，仰望长空，看着寒鸦仓皇地掠过，嘶哑的惨叫撕裂了黑夜，痛苦得令我产生哭泣的冲动。每次我都看见高高伫立在死人堆上的张良，凝视着他跪倒在那里呼吸死人忧郁的气息。我可以看见张良的身影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孤寂，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弥漫着整个咸阳城池。我可以看见张良憔悴得如同花甲老人的面孔，但他的五官轮廓偏偏英俊而分明，头发长长四散如同飘逸的瀑布，我可以看见张良的左手摩挲着一团不灭的火焰，右手的手腕盘旋飞舞着缥缈的雪花，照耀着我银白色的长发……我发现，张良也是拥有灵力的人，为什么他会懂得幻术？
张良是一个对大秦皇朝恨之入骨的男人，只是他恨得太过极端，他就像个什么都不顾忌的偏激反叛少年，尽管他拥有着蕴藏无限睿智和成熟的完美面孔，其实他的内心像是个理想主义的追逐者一样，又善良又乐观，尽管张良的灵力也达到了圣人的境界，可是他还没有考虑清楚就幻想去埋葬赢政的生命，幻想着自己一个人可以葬送大秦帝国的命运，他绽放的微笑包含了那么多兴复韩国的理想，尽管那璀璨的笑容是那么忧郁，因为他刺杀的赢政没有死亡，他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蔚蓝的晴天，博浪沙的一记重锤粉碎了他伟大的梦想，他再也不能逍遥快活在遗世独立的桃源，让凛冽的风灌满自己雪白的长袍……一切，都倒退到没有时间开始的最初。
我是在暴烈的太阳下，巍峨的郦山上，喧嚣的人海中，监工毒辣的鞭子之间，第一次触摸到张良瘦削的身躯。当我迈着沉重的步伐，挑着千斤的巨石踉跄而过的时候，张良，那个可怜的孩子正被监工无情地鞭打，辱骂，折磨。他没有抵抗，茫然的眼神呆滞，没有焦点。围观的劳改犯的几十万双眼睛，同样茫然，同样呆滞，同样没有焦点。看到张良污垢的脸上斑斑的血迹，我的指甲深深地陷在自己的手掌里。
贱骨头！敢偷懒！大爷我今天就好好教训一下你这小子！监工手中盘旋飞舞的鞭子如嗜血的毒蛇一样纠缠张良麻木的面孔。
张良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他只是凝视着苍白的天空，发白的嘴唇软弱无力地在呢喃着什么。
我也没有说话，我只是默然走过去，拥抱着张良弱不禁风的身体……有着狂风暴雨之势的皮鞭，对于我来说，只是瘙痒而已，我甚至感觉不到痛苦的存在。
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我记得，自己比较推崇的作家九把刀曾经说过，两个男人之间宝贵的友情，不在于他们之间说了什么，而在于他们一起干了什么。所以，我向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华丽光芒的张良，虚无地伸出手，于是弥漫着血腥味道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很久很久。
印象中，事情的发展，是麻木的人们终于觉醒，而暴虐的监工屈服于即将暴动的大批囚犯，停止了对我们的虐待。于是，痛苦的生活继续着，而我和张良的友情却发展着。
古代的人们和现代的人们都说，大秦帝国的郦山工程，可能是大中华上下五千年血泪史中最为血腥残忍的一个悲剧。早晨，我们习惯性地在监工规律化的皮鞭中苏醒，然后几十人，上百人争抢一桶少得可怜的洗面水，喝着腐烂发霉的杂粮糊，重新开始了噩梦的一天。中午，我们在监工的肆意辱骂和玩弄中承受着巨木巨石的重量，仰望着头顶的烈阳略带嘲弄的微笑，一如既往地目送着数十具新出现的尸体离开。晚上，我们在窑洞之中，裹着一床弥漫着各式各样的臭味和血腥味的破床单，耳朵旁边徘徊着苍蝇的喧嚣鸣叫尝试入睡，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只有我知道，那些棉絮制造的床单，曾经包裹过死人的躯体。
大风起兮云飞扬，风起之时?云涌之时?我只害怕大风就这样凛冽，轰轰烈烈地葬送。
日子就这么恶心地过去。
某一天我恍惚地想起二十一世纪平凡却充实的生活，在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光，这个时候，张良总会凝视着我俊俏的脸，他的头发细腻而柔软，说，项籍，当你的身份，是韩国的遗民，被看作是亡国的余孽时候，你的日子，就会突然间变得像大江一样漫长，一天，一刻，就这样在痛苦和煎熬中渐渐流逝，你却无从挣扎，最后被时间遗忘。
子房，我想告诉你，我也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人，因为，我的祖父，是项燕。
张良是一个孤独的人，黄石公赠送给他的神秘竹简并没有带给他快乐，相反，他日日夜夜为竹简里面艰涩的古老符号心力交瘁，茶饭不思，所以我总是在偌大的窑洞里听到张良孤寂轻浮的脚步声。每当我的耳边徘徊着张良幽幽的叹息，自己的世界又再起闪烁着木叶和刘邦的幻象。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那可怕的梦魇中沉沦，一遍又一遍地梦见木叶在无人的长街上拥抱住我，不知是说话还是梦呓，带来腥风血雨的男人……她身体的温度令我感到温暖，从此我无视天下英雄……我总是一遍一遍地梦见刘邦瘫痪在血泊中的样子，蜷缩着躯体，他眼角的泪水早已风干。
有时我会与张良一起躲到被人遗忘的角落，一起暂借稀薄的月色，共同翻开那册不知名的竹简，一起凝视着那些神秘的古怪符号苦思冥想。我安静地望着张良，问，你是最聪明的圣人，你参得透个中意思吗?张良说，黄石公透露过，这册竹简里面，蕴藏着天人合一的秘密……或许会对你，会对我，超越自我，有着重大的帮助。看着张良干净而迷人的面孔，我想起无所不能的引导者，他的眼睛明媚而纯真，漂亮如同冬日的星辰，笑容如同盛开不竭的玫瑰，无暇，完美。
很久之后，张良对我说，项籍，你是超世卓绝，独一无二的至人，你应该是高高稳坐在王座之上的君主，而不是被困在污浊喧嚣的囚犯之间一脸落寞的平常人，我的心很痛，像被绞住。
是的，我是个无可媲美的至人，可是我在这混沌空虚的浊世流亡了二十年，我长大了，我曾经拥抱住天下最美的女人伫立在樱花漫天的红尘中。现在我的敌人都全部消失了，我可以轻易地，毫不费力地穿上赢政的龙袍，戴上冲天冠，坐在那金色的王座上，俯瞰着向我顶礼膜拜的苍生……可是，我现在可以说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了，不过你是否知道，一个无敌的人，一个没有对手的人，一个永生不灭的神，内心是如何空虚，如何颓废，如何孤独吗?
有时候我和张良会一起躺在死寂的郦山上入眠，以天为帐，以地为床，享受着沁人的皎洁月色，我银白色的头发与张良暗灰色的头发交相辉映，震慑着黝黑的苍穹。张良说，我知道，黄石公兵法里必定可以解答如何达到神人，天人之境的难题。我说，子房，灵力再强横再霸道，那又有什么用，就好象鹤立鸡群的阿旁宫，周遭空荡荡的一切已经衬托出它的伟大，它再华丽一点，再辉煌一点，那又怎么样，还有什么，能够于阿旁宫匹敌呢?
子房，现在除了你和我叔父，我已经很少与人说话了，偌大的郦山，我竟然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这里的确是巨大而辉煌的坟墓，真正意义上的活人坟墓。
项籍，我想走出郦山，重新开辟自己的天下。我摩挲着自己银白色头发的右手突然停滞了下来。
子房，可以吗?纵使你是圣人，我是至人，可你认为，凭你我二人之力，可以杀出大秦十万铁骑的重围吗?郦山这个大秦的禁地，早已被围困得像铁桶阵一般，更何况，我不能撇下叔父……
难道你不想兴复大楚?难道你不想尝一尝当皇帝的滋味?
子旁，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结局，我早已看透，有些事情，是没有为什么，和怎么办的，有的，只是结局!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尽管我在你面前，在无数世人面前，是君临天下的神，可是，神，也有碰到绝路的时候……子旁，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要告诉你，我，也会有无助，也会有绝望，也会有无奈，也会被禁锢!
尽管我不能告诉张良，冥冥中，每个人的背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善良而邪恶的引导者游戏着，但我竭力想让我最好的兄弟明白，人，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决定自己的命运。
难道我们真的注定一辈子在郦山沉沦，庸碌地死去?
子房，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子房，有些事情，你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也不允许你知道。
没有尝试过，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明白?
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不会强迫你，相反，我会竭力帮助你。因为你，是我寻觅一生，也难以找寻到的兄弟，我会支持自己兄弟所做的一切。我只是想你明白，有些事，是可以去实行的，同样有些事，你是不能触摸它的。
我明媚的眼睛注视着张良稚气未脱的脸，他的笑容灿烂而开朗，像寒冷的坚冰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熔化一样，距离近得如同昨日，我似乎又看到了住在浮云之上的刘邦的亡灵，他诡异的笑容泛滥得像邪恶的涟漪。
苍穹中再次掠过代表灾难的寒鸦，凄厉的呼叫撕裂了黯淡的长空，我的喉咙翻滚着炽热的疼痛，只能够沉默。
几天后，我和张良制定了完美的逃亡大计。因为当我们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欣赏零落的樱花之时，听到了两个将军的窃窃私语，秦始皇帝，驾崩……这个惊天的秘密，泄露了出来。那就意味着，发掘赢政坟墓的人，都必须陪葬，而这，是多么惨绝人寰。
为了数十万囚犯的性命，我们必须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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