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五章 刘邦之殇
当我孤独地伫立大江之上的时候，浑浊的水中却清晰地浮现了刘邦的身影。天边唯余一叶无助的扁舟，滔天巨浪摇曳着挣扎的扁舟，刘邦诡异的面孔在水中荡漾，泛起涟漪。
师兄，你没有流泪吗？
没有，师弟。我为什么要流泪？刘邦的笑容依旧柔和，含蓄中带有复杂的韵味。
你害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不觉得于心有愧的吗？
刘邦单纯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深邃的眼睛凝视着我，默然良久，说，告诉我，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你的全身，弥漫着一种丑恶的血腥气味，令我非常难受而已。现在，请你忏悔，祈求引导者宽恕你的罪孽。
如果我觉得问心无愧，没有忏悔的必要呢？
你的前面，后面，已经没有可以选择的道路。因为我，项籍，才是未来主宰天下的霸者，而你不是。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么我们的游戏，或许已经到了尽头。刘邦缓缓地拔出七尺剑，冰霜无情地冻结了闪烁着寒光的剑刃，呼啸的雪花围绕着七尺剑盘旋飞舞。
刘邦，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木叶？
因为伤害了你的女人，等于伤害了你自己。
你不择手段，就是为了置我于死地？
这是我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唯一意义，也是你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唯一意义。
争夺天下？做皇帝？这就是你唯一的心愿？
刘邦阖上了璀璨的眼眸，任由凛冽的风割裂他干燥的皮肤，他选择沉默。
我继续问，刘邦，项伯是你杀死的吗？不错……
为什么？
因为他对于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那么陷害叔父……
也是我的所为。大秦王朝，是不会允许六国余孽的存在。只要你叔父的身份暴露，就是把项氏家族连根拔起的大好机会。
刘邦，看来我低估了你。我没有想到，你比历史上的那个刘邦还要狠毒。
我的兄弟，为了争夺这个美妙的天下，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我曾经告诉过你，主宰天下是我唯一的心愿，为了达成这个心愿，我无所不用其极。我命由我，不由天，不由天。刘邦的右手握紧了七尺剑的剑柄，对我说，你与我的灵力，都属于圣人级境界。所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你，不能阻止我。
当刘邦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夺过他手中的七尺剑，无情地刺穿他的胸膛。刘邦双眼里满是疑惑的神色，他说，师弟，想不到你真的有能力杀死我。然后他徐徐跪倒在地上，亲吻着我的左脚，微笑着说，项籍，我死了，这个天下，终究是属于你的……
刘邦永远地睡着了，睡得很安详，大地，永远是他的高床。他蜷缩在泥土中，埋葬在雪花里。鲜红鲜艳的液体从刘邦的胸膛里流淌出来，蔓延了整个冰雪铺垫的世界，装饰了这寒冷无情的世界。天下间，刹那间盛开了血红的玫瑰。大雪从天而降，簌簌落在我的肩膀，亲吻着我的眉毛，冻结了我的身躯。
然后我的皮肤突然变得晶莹通透，完美无暇，我的头发顷刻间苍白得可怕，与长空的白雪融为一体……我感觉到自己脱胎换骨了。
我伤感地回过头，看到无声伫立我身后的范增，他的笑容依旧沧桑而含蓄，他用一种神圣庄严的语调叫唤着我的名字，项籍，你是亘古以来第一个至人，千百年来第一个达到至人境界的人，天下的第一人……我走过去，用无人敢正视的星眸睥睨着他，英俊得叫人窒息的面孔却露出小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周遭弥漫着阴暗的邪气。
日落长河，我沮丧地坐在残破的城墙石头梯级之上，我的岁月，就在这沧桑的城墙上剥落，而刘邦散发着无限怨念的血腥气息，似乎还盘旋在我的身体周围。范增抚摩着我头上惨白的长发，我摸索着墙上的青苔，说，怎么办？我没有对手了……我突然想到庄周，孔丘等庸碌之人为了至人之境奋斗了一生，然后感到一阵一阵凛冽的飓风从喉咙刮过。我看到了自己与刘邦伫立在长街，伫立在风雪中的样子，我看到了鲁勾践胸膛上汩汩而下的鲜血，我看到了木叶紧紧地拥抱自己，软玉温香在怀的样子，我看到自己的剑直贯长虹的动人轨迹，我看到自己的剑刺进刘邦的身体，我看到刘邦缓缓地阖上眼睛，我看到他的血渗透了冰冷的雪地，我看到雪地上，液体汇聚成了鲜红的海洋。百川汇聚的地方，气势万千。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给引导者，引导者冷漠的嘴角习惯性地抽搐了一下，说，项籍，刘邦留下了一个空间，他要我交给你。
引导者给我的空间予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我说不出原因，或许因为空间的广袤无涯，或许因为刘邦与我的宿世敌对关系，又或许引导者的全知全能，我在这个邪恶的漩涡中迷失，忘记了自己是项籍，忘记了自己的角色……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个无名小亭长，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一个市井无赖，刘邦。
我是一个注定拥有不平凡命运的人，我叫刘邦。其实是引导者慷慨地赐予我重生的机会，否则，原来的我，只是一个等待大学毕业，等待工作，等待庸碌平凡，等待死亡的普通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街上随处浪荡着，虚废着光阴的普通人。但是，当意识到自己将会成为二千年前中国第一个平民出身的帝王时候，我的身躯就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尽管我亦会因此失去自由。当意识到自己将会成为二千年前中国第一个平民出身的帝王时候，那同时意味着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夙敌，项羽。
项羽的第一次杀人，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一个在历史上毫无印记的女人。当时我看到项羽冷漠不羁的俊脸，感到沉重的窒息，旷世的震撼……我想指天问地，为什么上苍能够如此不顾颜面地去溺爱一个凡人？这个能够征服全世界的绝代男人，得到了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英俊，睿智，冷酷，强大，魅力……只要把所有类似的优雅名词，升华到一个境界，华丽地给项羽套上去就行了，甚至，还不足以形容他的完美……我记得，那个艳丽得诡异的女人被项羽抱进怀里，那一刻，我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我也听到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
什么是嫉妒？我想自己对项羽的第一感觉就是嫉妒，真真正正的嫉妒。我希望，那个女人，是依偎在我的怀抱，而不是依偎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可惜我知道，那不可能，因为刘邦相对于项羽，是多么的渺小，卑微……那时候的刘邦，浑忘了自己与项羽一样，都是来自未来，迷失于古代的可怜虫，那时候的刘邦，混淆了自己与项羽一样，都是命运被引导者无情操纵，玩弄的宠物，失去自由的宠物，那时候的刘邦，脑袋里，充斥的只有两个字，天下。我一辈子最热爱的，一个是江山，另一个就是女人。不过这两样东西，都有被别人抢夺走的危险。
我总是近乎病态地偷窥项羽，看到他一个人累倒在城墙的烂石阶级上，茫然地对着苍穹，对着星辰，对着明月冥想的样子。我相信，任何一个女人，看到项羽此刻忧郁的样子，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占有这千古战神的冲动。尤其是被我奸污的木叶羞愧自刎之后，天下间再也没有浮现项羽邪恶而迷人的笑容。我讨厌他嘴角的惯性抽搐，我讨厌他对所有女人自以为冷漠迷人的微笑，我讨厌所有女人凝视着项籍之时迷恋贪婪的眼神，我讨厌项籍完美得近乎迷幻的嘴脸……
因为我要做皇帝，我要主宰天下，所以项籍就必须死。即使自己不愿意，我亦要不择手段地去毁灭这个威胁自己的人。我内心的呼喊告诉我，刘邦真的很想成为皇帝，刘邦想做的，就是享受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夜夜笙歌，趴在美女丰满的胸脯上入眠……如果我不是刘邦，他不是项羽，或者……或者我们真的有可能成为挚友，成为兄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曾经仰天长誓，我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平凡普通，哪怕牺牲辜负一切，所以我要成为皇帝，然后用自己极天际地的皇权，肆意挥霍自己的青春，给自己欲望的满足。我知道这是近乎疯狂的可以毁灭自我的行动，即使会伤害很多人，可是，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木叶，项伯，项梁，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只是我通向王座的垫脚石。我命由我不由天，是自己一个人的圣经，信仰。其实在我枯死的心中，从我重生开始，引导者就成为我心中唯一的先知。
项羽无情地把七尺剑刺进我柔软的胸膛时候，我真的感到很痛苦，就像看见自己的初恋情人死在眼前一样，不是因为自己快要燃烧耗尽的生命，它死不足惜，而是因为我最终没有达到自己当初的承诺，梦想，皇帝这个飘渺的位置将会成为刘邦幽魂永远的梦魇。当我睡倒在血泊之中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了项籍嘴角习惯性的抽搐，这是我无数次注视的讨厌嘴脸，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失败了，于是我告诉他，这个天下，终究是属于你的……这是我的喉咙最后一次发出的声音，最后一次感受自己雄躯的温度……我也看到无数零落的雪花簌簌而下，选择栖息在项羽的肩膀，选择亲吻项羽叫人不敢正视的俊脸。我更看到那一瞬间，项羽全身的皮肤突然蜕变，变得晶莹通透，完美无暇，他的头发，如同他的皮肤一样，是那么的苍白，完全与铺天大雪融为一体……我安详而又不甘心的阖上眼睛，千年之变，一个旷古绝后的至人已经诞生，无数圣人前仆后继，只是为了达到那个境界，而项羽，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超越了自我……不公平，为什么这个天下会存在不公平？
这个天下，终究是属于你的……
当我浑身颤抖地从刘邦的空间里挣扎着苏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引导者冷峻的面孔，我垂下了高贵的头颅，冰冷的汗水兀自渗透着布衣，喉咙中不停滚动着沉重的喘息。
引导者苍白得可怕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与我银白色的头发遥相呼应，共同震慑着这个大雪铺垫的世界，我一辈子都未曾看见如此动人的画面。
我用沉重的声调说，或许刘邦说得对，我和他都是命运操纵在你手中的玩物，可是为了这个天下，我更愿意被你玩弄。
引导者隐忍的微笑显得诡异，然后我听到他富有磁性的冷静声音，现在你已是大秦帝国灵力最强的人，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超越圣人之境的至人，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挡你了吧……我也预料不到，这样的结局……
……
当凛冽刺骨的风迎面摧残而来的时候，我已从黑暗的后巷浮现，孤独漫步在死寂的长街。然后我看到了范增慈祥而温和的笑容，他对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范增继续说，刘邦在死之前就对我说过，没有人能够杀死他，但如果他真的死了，那生命一定是断送在你的手里，因为，你有超越自我，成为至人的能力。现在，你的叔父，项梁，想见你最后一面。因为，他快要被发配到郦山修筑阿旁宫了……
我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自己惨白的面孔和惨白的头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增将我带到会稽的牢房，这个地方，是说不出的压抑，黯淡的光线，浑浊腐朽的气息，阴森恐怖的气氛，和怨气冲天的无数囚犯。
亚父，这是人应该存在的地方吗？
籍儿，记住这一切，这是大秦暴政的标志。
总有一天，我会率领军队，攻陷这禁锢黔首自由的地方，带给黔首自由。
你的叔父就在那里，你自己过去吧。
叔父……
我走进潮湿闷热的牢房，赫然发觉范增已隐没在黑暗之中，而自己，正被诡异邪恶的黑暗笼罩吞噬着。我茫然地用眼睛搜索着，任何的事物，一切一切，置身于已是至人的我眼皮底下，就如同置身于显微镜之中，一样无所遁形，清晰通透。然后我看到了头发蓬乱的叔父，他彷徨而孤独地伫立在牢房里面。当我走近的时候。发现被捆绑着的叔父沧桑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他衰竭的眼神里散发着深入骨髓的疲倦，黑暗折磨着他的身心……
籍儿，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我听到叔父含糊沙哑的声音，但自己却无言以对。
或许你会认为，我最渴望的，就是亲手埋葬暴烈的大秦……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就错了。其实我最渴望得到的，就是无拘无束，不受羁绊。我想推倒这腐朽的烂墙，哪怕因此而被车裂，斩首，我也不愿意被囚禁于此，失去属于自己的自由。
叔父凝视着我英俊的面庞，灿烂地笑了，摇了摇头说，籍儿，你太完美了……看来我真的老了……很快，叔父听见了我缥缈的声音，叔父，你知道吗？明天是属于我的，天下是属于我的，我不想充当失败者，我想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那样，我就可以给予你想拥有的自由，我一直都知道，你最渴望的，是自由。
我记忆的碎片中又浮现了刘邦含蓄而深沉的微笑，浮现了他胸膛上的纯真鲜血沿着剑刃汩汩而下，浮现了死去的他安详而温暖的神情……红得唯美的玫瑰，在白得惨烈的雪地上盛开，任何人，任何束缚着我的锁链，都只有一个下场，毁灭。因为我知道刘邦会成为自己未来最大的敌人，所以他就被命运的漩涡吞没了。叔父，我会给你自由……
然后我又看到了范增，黑暗脱俗的飓风渗透着他的身体。
他以手加额，脸上露出肃然的表情，那满布皱纹的眼角在告诉我，他会是我忠实的仆人。
我凝视着叔父脸颊上依稀可见的血迹，那些血迹蕴藏着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告诉叔父，一切都会过去，那些痕迹将会被遗忘。
籍儿，你的叔父，本来已经是死人。
为什么？你的意思是，叔父本来是要被斩首？
蕲县的狱掾曹咎暗中联合栎阳的狱椽司马欣，设法营救你叔父，所以他的性命才得以保存。
我会向这两个人道谢，并供认出自己杀死刘邦的罪恶……是我与叔父同甘共苦的时候了。
籍儿……
然后我感到心中沸腾无比火热的痛楚，在贯穿着自己的胸膛……我抚摩着自己无暇的脸，发觉一滴一滴冰冷残酷的泪水擦身而过，一滴一滴湿润着厚重的黑土。泪水经过的地方，哀鸿遍野，草木不生，泛滥着寒冷无情的涟漪。忧郁的苍穹，一群无枝可依的寒鸦惊慌而过，当我恢复平静的时候，它们寂寥的身体撕裂了天空，凄厉的尖叫划过了黑幕，慢慢升华……
这个天下，终究是属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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