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二章
二、夜风寒凉,温侯府悬挂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灵堂的火盆前,小温侯将手中最后一刀纸钱放入火中,扶着已哭得木呆的母亲站起身来。
他戎装未除,只取去头盔,勒上了孝布。陪着他的梁氏兄弟也是一身戎装,风尘满面。
梁世佐说道:“小温,你也忙了一天了,先扶伯母回去休息吧。温世伯一向视我兄弟二人如亲生一般,我们就在这儿守一夜灵,也是应当的。”
小温侯令仆妇将母亲扶回房去,自己在灵前的薄团上坐下,答道:“我要在这儿静一静。你们两个还是先回去吧。”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梁世佑道:“白天里伯父来吊唁时就已经吩咐过,让我们留在这儿给你帮忙,你这会儿要赶我们走,那可办不到!来吧,我们一起陪温世伯。”
小温侯看看他们,对自己摇摇头,丢了两个薄团过去。
梁世佑坐下来之后,安静得片刻,便在他身后嘀咕着说道:“小温,你说姬大小姐会不会来吊唁?”
小温侯没有回答。倒是梁世佐答道:“论理她是应该来的。就算是相识一场的朋友,也不该不来;更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小温侯望着灵柩出神。梁氏兄弟日日在父亲耳边大谈姬瑶花,父亲常说,班师回京之后,一定要见一见她。若说父亲心中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这定是其中一件。
也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微微牵动了一下,转过头望向灵堂外的幢幢树影。
灵堂外只有夜风呼啸,树影婆娑。
但是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徘徊犹豫的心情。黑暗中的人,欲进还退,欲走还留。
小温侯怔了一下,便向梁氏兄弟说道:“你们带着我府里的人先下去,没有我的话,不许进来,也不许偷看偷听!”
梁世佑不明所以,正待问个究竟,梁世佑却已经跳了起来:“好,我们这就走,保证不坏你的事!”
转眼间灵堂中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小温侯站在灵前。
夜风之中,终于有了一阵衣袂飘拂声。
姬瑶花悄然掠过庭院,足尖在檐下一点,翩然翻飞下来,落在灵堂之中。
灵堂中静寂无声,只听得见白烛的毕剥燃烧。
小温侯取过一炷香递了过去。姬瑶花默然接过来插在灵前,低头合掌,默祷片刻,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小温侯。她来到此地,已是在心中挣扎了许久,此时心神未宁,眼前的小温侯,眉宇之间又蓄积着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沉郁,令她平添了几分陌生之感,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之间,心中退意已生,正在踌躇,小温侯已说道:“你能来敬这一炷香,总算能让先父在天之灵放下一桩心事。”
姬瑶花心中一震,觉得自己走这一趟,大大不妥;但若是不来,只怕心中又不能安宁。
她定一定神,说道:“我听得外面议论,说令尊是血战殉国,所以这一炷香,无论如何都是应该来敬的。”
小温侯望着灵柩,面上虽然镇静,语气中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真要说起来,先父其实不是战死,而是给气死的!”
姬瑶花一怔。
小温侯接着说道:“这已经是我朝第二次出兵,与金人夹击辽国;但这一次又是大败而归,原本约定交给我们的燕云十六州,到底被金人攻了下去!号称天下精锐的禁军,和前次调发的厢军相比,不过是军服旗帜鲜亮一些罢了,同样都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进无锐气,退无章法!真不知道这些年来都是怎么在训练的!兵器监交付给征辽大军的各样兵器,毛病百出,神臂弓号称能射三百步,其实连一百五十步都射不到!先父所领的那枝左军先锋,本来已经杀入了幽州城的东门,但是后面的左军主力被一枝不到五百人的辽军一冲,便溃不成军,我们只能又杀出城来,眼睁睁地看着辽人堵上东门!到最后,还是金人攻下了幽州诸城,掳走所有子女玉帛,交到我们手里的燕云十六州,不过是座座空城!可是连我们自己也说不出问罪的话来,只因为那些城池原本就不是我们打下来的!”
小温侯胸中奔腾的怒意,令得寒风萧瑟的灵堂,似乎在刹那间已闪耀起烈火之色。
姬瑶花望着他按在灵柩上的左手,手背上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痕,一直延伸到袖内。幽州之战,料来十分激烈,所以才会令小温侯也受了伤吧?
小温侯停了一停,语气稍稍平静了一些:“北疆世世传言,女真人不能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所以辽人每年都要搜杀数百乃至上千名女真成年男子。现在看来,这句传言的确大有道理。与金人夹击辽国,只怕是大为失策,去一弱邻,却来一强邻,正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国家自此多事。但是未战之前,朝野上下,没有人会想到,禁军竟如此不禁一战,金人又如此勇猛。若不练一枝真正能当大用的精兵出来,金人一旦南下,局面便不可收拾!”
姬瑶花默然听着,轻声说道:“我朝祖制,将不专兵,以免藩镇之祸。你如何能有机会选练精兵?即使练成,只怕也会在派上用场之前便招来种种猜妒,适得其反。”
小温侯出了一会神,答道:“我打算扶柩回襄阳祖坟下葬。温姓和家母的吕姓都是当地大族,聚居百年,村落绵延上百里,族人、庄户、村民和依附的流人,不下十万之众,从中选取三千精干男丁,并非难事;现任襄阳知府黄守堂黄大人,素来与先父熟悉,志气相投,我可以请他下一道公文,用整顿保甲制和乡兵制的理由来征募壮丁,交由我训练。三年守孝,足够我在襄阳练一枝精兵。至于朝野必然会有的猜妒——我现在只担心金人贪婪,又已窥知我朝虚实,不等我训练好这枝精兵便会南下——谁要猜妒,就由得他去好了!”
这些话说出来,小温侯觉得胸中的愤怒与郁闷都大大缓解。
他这番话,自幽州一战之后,便在心中反复盘旋,筹思已久,但事关国家大政,又有拥兵自重之嫌,是以即使在梁氏兄弟面前,也未曾透露分毫,为的便是担心他们——尤其是梁世佑——没轻没重地附合张扬;但此刻当着姬瑶花,却是脱口而出。
姬瑶花望着小温侯此刻神采飞扬的面孔,心中一阵怔忡,不觉道:“你是想只手撑天?”
小温侯回过身来,双目灼灼:“我不是‘只手’。梁氏兄弟肯定会跟随我。”
他盯着姬瑶花,无声地问着她的决定。
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令姬瑶花感到自己似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前,晕眩欲堕。
急速旋转的水流,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神秘,冥冥之中,在那暗不见底的水底深处,是一个什么样的声音在无声地召唤她呢……
她蓦地惊醒,转过头去望向灵堂外,方才的幻觉消失无踪。
树影中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小侯爷,龙门三子来拜!”
虽然压低了声音,很奇怪的仍是字字清晰地传入灵堂来。
小温侯看看脸色微变的姬瑶花,心中明白这些与温侯府素无来往的道士,必是姬瑶花招惹来的。
他低声说道:“你要是不想见他们,就先到后堂坐一坐吧。家母一直想见见你。等打发走他们,也请你去看一看家母。她现在的情形不太好,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想你必定有法子劝解她。”
怎么会弄到去见小温侯的母亲了?这一来只怕她是越陷越深。
姬瑶花的脸上大大变色,还来不及想出回绝的法子,小温侯已经扬声说道:“三位道长请——”
她只有尽快隐入后堂。
总不能在灵堂中和龙门派的那些道士动手吧。
但是见到躲在后堂中的梁氏兄弟和温侯府诸多家仆脸上的神情,姬瑶花倒情愿自己留在灵堂中面对龙门派那些来找小温侯算她的账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