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一节 上山
深秋,屏山。清晨。
天刚蒙蒙亮,七八个樵夫踏着露水,正结伴进山。他们都是粗布褐衣,穿草鞋或者赤脚,腰上系着草绳,别着斧头,一边谈笑一边登山,山路崎岖难行,但对这些常年在山里讨生活的人来说并不造成障碍,他们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不到半个小时,已经爬上了半山腰一个小平台。
樵夫们一起停下来歇歇脚,席地而坐,都从随身携带的布兜中取出干粮和清水,这是他们的早饭。一个老樵夫坐在中间,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几个年青的樵夫一边吃喝一边乱纷纷道:“老叔,唱个歌儿吧。”“老伯,唱个小曲儿吧,要酸溜溜的那种。”“对!对!”青年们纷纷起哄。“好,好。小子们,想女人了吧。嘿嘿,毛还没长齐哪。”嘲笑了一下这些晚辈们,老樵夫清清嗓子道:“那就唱个爬山歌吧。听完了大伙赶紧上路,过了卡子就好走多了。”众樵夫乱糟糟地答应了,老樵夫就唱起来:
嗨!叫声呐哥哥哇,伙计儿,哎!敢不敢爬坡哇,敢!你听那个鸟儿喊哪也个呀?喊哪个?一个喊妹妹呀,一个喊哥哥,喊一声哥哥也,做什么?等等我呀我的哥哥也!好哇!
嗨!叫声呐哥哥哇,伙计儿,哎!风景美不美哇,美!你猜那个三座石峰都像谁呀?像哪个?一后头遮太阳呀,前头扫露水,两个情郎也,怎么啦?追一个情妹妹呀我的哥哥也!好哇!
嗨!叫声呐哥哥哇,伙计儿,哎!爬坡累不累哇,不累!索性那个找个地方歇一也回呀?好!渴了先喝水呀,边坐边听歌,包你三年时间也,怎么啦?口不渴呀我的哥哥也!好哇!
嗨!叫声呐哥哥哇,伙计儿,哎!仔细看妹妹哇,好!问一声小妹妹美不也美呀?美!扭扭你的腰呀,抬抬你的腿,大家说爬山也,怎么啦?有味不有味呀我的哥哥也!好哇!
老樵夫虽然岁数大了,但中气十足,嗓音还相当嘹亮,青年们兴奋地齐声应和着。
众樵夫笑闹一通,吃了早饭,继续登山。便有小子缠着老樵夫学唱爬山歌。于是一路上都扬洒下樵夫们欢快的歌声。
樵夫们刚刚走过,一个佩剑白衣少年出现在山路上。他风尘仆仆,华贵的衣料上似乎隐隐有血迹,靴子也是上好的小皮靴不过显然并不适合登山。他头戴一方文士方巾,上面镶嵌的一方美玉显然是上品。满面的风尘,消瘦的面孔,惟有双眸神采飞扬,顾盼有神。听着前面樵夫们的歌声,看了看周围,他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不过这表情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他很快就做出决定,飞快地沿着樵夫们上山的路向前追去。虽然看起来身子颇为单薄,但他身手矫捷,走得并不比樵夫们慢。
“兄弟们早啊!”前面樵夫们大声打着招呼。“又轮到你们站岗了。辛苦辛苦。最近寨子里有什么活动没有?”
“唉,早啊,没办法。老大们又在打赌,弟兄们正在看,唯独咱们两个倒霉,派了第一班岗。”“兄弟”甲说道。
“这次是赌什么?”年青的樵夫们兴致勃勃地打听道。
“寨子里的事情,瞎打听什么!干活去。”老樵夫严肃地道。被老人这么一训斥,年青的樵夫们不敢胡闹,一下子哑了。
“不碍事。”“兄弟”乙压低了声音道:“这次赌得大,老大发了狠。听说四寨主把那套新买的衫子都押上了。那可是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才买的。”
一个青年樵夫忍不住插嘴问道:“老大平时蛮和气,这次咋这狠呢?”
“兄弟”甲笑道:“还不是三位寨主先前合起伙来捉弄了老大好几次,老大气不过,这次发誓一定要翻本。我们出来的时候,正在搭台子呢。”
“那一定好玩!”一个年青樵夫神往道。
“玩什么玩!太阳都出来了。有这功夫,半担柴都打出来了!”老樵夫发怒呵斥年轻人道。
“啊呀,是啊,不耽误大家了。回见回见。”“兄弟”甲和乙忙不迭道。
樵夫们逐渐走远,白衣少年从隐身处走了出来,眉头微蹙,心道灵州的匪民勾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他仔细窥探着上山的路。这是上山必经的一条拐弯道,一座简陋的哨塔横在路上,正好扼住上下山的通道。塔楼为木制,大概有五米高,下层开一个两米宽的栅栏门,顶上为旗斗,插一支大旗,大旗上书“黑风寨”三个大字,笔锋刚烈如剑戟纵横,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大旗迎风猎猎招展,将这简陋的箭楼装点得威风凛凛。有两个一身短靠的寨兵正在站岗。一个矮墩墩的寨兵背着小盾,挎着腰刀,正懒洋洋地关栅栏门。另一个瘦高个子的寨兵站在塔楼上,背负弓箭,怀抱长枪,无精打采地一会张望上山的路,一会望望下山的路。
高个寨兵看得最多的还是旗杆留在地上的影子,他们没有计时的工具,只能根据旗杆影子到达的位置判断时间。两人显然都没有什么心思站岗,才出来就焦急地等着换班了。
白衣少年观察一番后心里暗自点头,应该是这里了。这两名哨兵脚步沉重,只是粗通武艺,当然不放在他的心上。
一阵风声飒然而过,矮个子哨兵猛然感觉自己脖子凉飕飕的,不禁缩了一下脖子,他吓了一跳,忙向前一跳,转身拔刀,动作也算敏捷,不过连鬼影子都没有看到一个。矮个哨兵使劲揉了揉眼睛,对上面正奇怪地瞧着他的高个哨兵道:“老杜,刚才看见什么东西没有?”
老杜哈着身子笑道:“鬼都没有一只,老李,你怎么了?”
老李转着圈狠狠朝地上吐了三口唾沫道:“晦气晦气!我刚才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活动的。大白天见鬼了!”
老杜故作文雅地道:“老李,不过是一阵风罢了,何必这样在意?”
老李被他酸得直牙碜,把腰刀还鞘,咕哝道:“啥风,狗屁!……咳咳咳!啊呀!老杜你这王八蛋,又放臭屁了,怪不得——咳咳,还说什么一阵风罢了——咳咳!臭死我了……”
这时哨楼后面的一棵树上忽然跳下来一个汉子,显然是白衣少年没有发现的一个暗桩,他显然是个小头领,对两个正在斗嘴的哨兵喝道:“闹什么!你们怎么站岗的?刚才有生人过去了都没发现。”
两个哨兵一听就呆了,老李最先回过神来道:“我说呢,刚才就觉得不对劲。老胡,咱们马上报告山上吧。”
后来的那个叫老胡的汉子道:“已经有弟兄去了。今天正好四位寨主都在山上,应该没事。你们精神点儿,小心山下上来奸细,这几天周围的官军越来越多了,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唯唯诺诺答应了。睁大眼睛盯着山下的路,不过除了偶尔经过的几个山民,确实没人经过这里了。这周围的山民跟他们极为熟悉,大伙儿都相互能叫得上名字来,实际上山上山下的很多人本来就是亲戚。
过了哨塔,往山上去的路渐渐开阔起来,看得出不少人工修整过的痕迹。越往上走,坡度见缓,石头渐少,大部分路面都用红土碾压夯实铺就,陡峭处都修了石头台阶,走在上面毫不费力。路的两旁多是新栽的小树,早晨刚刚浇过水,还能见到挡水的水堰、没有干透的水痕。在泉眼、溪流旁边每隔里许就修建有供休憩的草亭,亭内备有草墩蒲团,还有接水的水舀水瓢水罐,洒扫的水壶、扫帚、笤帚等也都预备。路面和草亭都干干净净,整洁非常,显然每日有人定时打扫。
草亭都有名,拙朴可笑,皆以果蔬、粮食等命名,如南瓜居、大蒜居、小米居、大麦居、桃子居等。各亭的名字都是用墨笔题写在一块木板上,这些木板都特意做成和它们本身的名字相对应的形状,又用淡笔勾勒花纹,让不识字的人也能一目了然。每个亭中还有石板若干,石板方方正正,每块大约六寸许,四围镶石边,打磨得相当光滑,石板旁备有炭条若干。翻看这些石板,在一叠石板的头一块上都用正楷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下面配以寥寥几笔简单勾勒的图画,说明字的意思。下面几块上都是孩子气十足的歪歪扭扭的临摹,原来这是一些教人识字的图板。那正楷自然是老师的作品,涂鸦的则是学生们的作业了。要判断学生们的成绩也简单。每块石板下面都有一个简笔勾勒的鬼脸表情图案。大笑的表示满意,微笑的表示尚可,嘴角耷拉的表示不满,而大怒的表情自然是生气了。而即便是生气的鬼脸,表情看上去也相当可爱。可见这授课的老师心胸豁达开朗,性情诙谐。
溪流河道也经过修整,宽阔处有几座小木桥连接两岸。溪流所过之处,有可以垂钓的茵茵小潭,有适合洗衣的青石小滩,几棵亭亭大树下还摆放着石头棋坪,最适合风雅之士吟风赏月,对酒当歌。在水流不经过的地方,多有中空的竹管从别处曲曲折折引水过来,水量虽不大,但等上片刻也能接满一罐,尽够路人饮用了。而流水湍急处则建了借用水力的磨坊,水车悠扬的吱呀声让人觉得是到了宁静的乡村。
山上大丛的山里红、山枣,桃树、李树等随处可见,枝头硕果累累。红、黄、绿、紫各种缤纷的颜色将整个屏山装点得美不胜收。沿途都可听到禽鸟啾啾,路上不时蹿过雉鸡野兔,松柏间松鼠跳跃嬉闹。上山的路多有分支,不喜欢水寒路险的,可以走干爽平整的砂土路,喜欢看山水风景的,也有专门通往水边草亭的小径。主路、小路相互交通,纵横交错,十分方便。
白衣少年在这山道上见到如许精心布置的小景,虽然都是因陋就简,别有一番自然粗犷的韵味在里面,显得主人品味雅致,匠心独具。“锦绣如屏,果然不愧屏山之名。”心中暗暗感叹,能布置出这样一座山寨的人,想来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他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头天连夜赶路,辛苦异常,看到这幽致地方,他不禁感到了似乎已经忘记了很久的疲累。就在溪边拣了一处草亭坐下,用亭中准备的水瓢接了瓢溪水,大口饮了。溪水甘冽,沁人心脾,毕竟已是深秋天气,水非常凉。冷水入胃,少年双手交叉抱紧双肩,狠狠地打了几个冷颤。已经好多天没有吃像样的东西,胃里火烧火燎的,被冷水一激,少年烦恶地呕吐起来,不过胃里没食,只吐出几口酸水。头也有点儿晕。
少年脸上露出倔强的表情,咬咬牙坐直身子,亭外溪水潺潺流过,如同欢快的乐曲,这亭子的一角突出伸出在溪水上方,这一角靠近上游来处有青石,其形宛若脸盆,旁边居然就立一小木牌,上书“净面处”,而靠近下游去处则是藤条编的一把椅子,更妙在做了两个扶手,像是秋千一样悬在溪上。若从藤椅上垂下双腿,则可以洗脚,少年仔细觅去,果然旁边有另一小木牌,写着“濯足处”,不由得深感主人的细心周到。当下忍住胃部的难受,摘了方巾,先到“净面处”洗了脸,又来到“濯足处”,除了鞋袜,露出一双纤纤秀足,轻轻坐到藤椅上,将已经磨起血泡的脚浸入溪水中,享受清冷水流的轻柔抚慰。藤椅轻轻摇荡着,胃痛似乎减轻了不少,心里竟是涌上来浓浓的倦意,只觉得这悠闲的一刻能持续到天荒地老才好。
叹了一口气,少年拔下了头上的玉簪,瀑布般的长发倾泻下来,竟堪堪垂到了溪水中,若是站直了身子,只怕这长发要垂到她的膝弯,配上她俏丽的容颜,竟是个美丽少女的样子。放下了长发,少年一下子完成了从男到女的身份转变。
望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少女不禁发起怔来,昔日丰润的面庞现在消瘦发黄,颧骨高高隆起,多日的奔波辛苦,整个人都脱了形,称得上形销骨立了。她摸摸自己的面颊,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水中那个清瘦的少女也摸摸面颊,随着细碎的水波,水中少女明亮的眼睛腾起了些许雾气。
忽然水面一阵波动,一条小鱼从水中跃出,激起一蓬水花,发出哗啦一声水响。少女猛然从失神状态惊醒过来,刚才的柔弱神情一扫而空,眼神重新变得坚毅起来,对着溪水三下两下挽起头发,用发簪别上。穿袜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脚上的血泡,她眉头皱了一下。按说应该将泡挑破,但她随身并没有带针,只好忍一忍了。洗了脸,洗了脚,她忽然觉得浑身刺痒难受至极,身上一股怪味似乎也格外刺鼻,而且似乎有虱子在衣服缝儿和头发里活动。胃也再次难受起来。她咬咬嘴唇,咬着牙又喝了几口冷水,先压下饥饿的感觉,强行忽略身体的一切不适,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重新穿戴整齐,她定了定神,周围还是只有鸟叫的声音,没有一点儿人声。少女警惕起来,不管怎么说,这里都已经进入了山寨的腹地,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只有山前一道岗哨,是不是有点儿太托大了。
抬头望一望幽静的道路,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丝丝缕缕洒落下来,山风不大也不小,从上山开始,一直没有停息。
这是一个清爽平和的早晨,没有血腥,没有杀戮。
山路分开了几个岔道,分别用几个木牌指向,指向左边的木牌写着“后山”,中间的写着“主峰”,右边的写着“树林”。右边那条路上还有几个新鲜的足印,显然是樵夫们刚刚经过的时候留下的。少女心道,怪不得那老樵夫说什么过了卡子就好走了,原来是说过了哨卡的二三十里路都整修过了。她对后山兴趣也不大,她要找的是黑风寨的山寨,看起来肯定就在这主峰之上了。
再次警惕地望了四周一眼,确定没人发现她的踪迹。她放低身段,调整呼吸,不走大路,踩着路边的草丛,像一溜白色的轻烟一般向山上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