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三十七节 和议
七月十九,清河一支运粮队在螺行山遇袭,损失惨重。这只是一个开端。阮香手边很快就放满了这类的报告。事实表明,有一支战斗力很强的怀州部队已经悄悄潜入了清河军队的背后,并且正在煽动越来越激烈的抵抗活动。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是个头脑冷静行为奸猾的冷血人物,每次带不走的伤员和俘虏都是就地格杀,每次袭击都是干净利落,从不留下尾巴,不给清河清剿军队以任何机会。
“呼延豹整天都在做什么哪?”阮香不满地叹了口气,看看帐外阴霾的天空——今年的梅雨季节似乎格外地长,到现在都没有结束的迹象,士兵们每天都要对付各种各样的蛇虫和霉癍。疫病的阴影如同一柄利剑悬在头顶,始终让阮香坐立不宁。
“现在与灵州的交通线是由纳兰庆的部队负责的。”吕晓玉小声提醒道。
“纳兰手底下就没有一个争气的营长么!敌人多说不过一两千人,怎么就镇压不住呢?”阮香没有在意,继续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流寇最难处置——”吕晓玉刚说了一句,传令兵大声报事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事?”阮香见传令兵同时抱了好几份插着三根红翎的特急件,脸色微微一变。
“兴农城章平贵急报,怀州驻柴州远征军日前已经全军开拔,水陆并进,回师怀州,人数约在十二万人上下,前锋越过边防哨卡,逼近血港,兴农城守军前卫营已经与敌有零星接触,兴农城建议主力部队凭借兴农城与敌展开决战。工程营急报,与公主城道路已经打通,大军随时可以通过。怀州前线纳兰庆急报,在清河军重兵压力之下,怀州终于遣使请和,要求体面撤出怀州城,迁往江南。灵州——”
“且住,怀州怎么?再说一遍!”阮香打断了传令兵的报事催促道。
“怀州刘向遣使求和,要求体面地撤到江南。”
“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阮香兴奋地踱起了步子,只要怀州落在清河手里,那么怀州江北的抵抗就会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完全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刘向真是给她送来了一份厚礼。
“灵州急报,蝎盗趁我主力远征,大举窜犯海疆,钱才将军率水师与蝎盗在东海展开激战,战斗中,钱将军轻身杀入重围,座船被蝎盗包围袭击,钱将军不甘心被俘受辱,命令凿沉座舟,自杀殉国——”传令兵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怎么可能!”阮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吕晓玉在旁边扶着,阮香几乎一头栽倒在地。吕晓玉注意到,阮香纤细的十指指尖都抠进了手心的肉里,一丝丝血痕慢慢渗透出来。吕晓玉已经记不得有多久,阮香不在下属面前这么失态了。
“靖难诸将,难道就要这样一一凋零么?沙炳病死了,接着是齐二哥,现在又是钱三哥,大哥,大哥,我对不起你,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兄弟。我怎么这么糊涂呢,为什么要调水师主力南下呢!”阮香轻声呢喃着,完全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难以自拔。
“公主,公主!”吕晓玉小声催促着。
“这里还有两份急件——”传令兵有点迟疑地望着摇摇欲坠的阮香。
“还有什么,一并报来罢。”吕晓玉道。
“泸州赵明趁我主力南下作战,遣苏中为将,侵犯我北方边城,方略将军将其击退,但有迹象表明,泸州正在酝酿更大规模的入侵活动,应早作打算。”
“这一份转到参谋部。”
“还有,楚清华先生来信,运河工程接近完工,希望公主能出席竣工仪式。并转圣京言行一先生来信道,张氏篡逆之心日昭,不日恐有大变,应早做准备。”
听到运河竣工的消息,阮香稍微回过点神来,道:“这份留下我看。没事你们都退下罢。让我静一静。”
吕晓玉不肯就走,劝道:“公主,人死不能复生,钱将军牺牲地勇烈,堪为三军表率。况且军人战死沙场,原本是最好的归宿。”
“他是不一样的,你不会明白——”阮香叹息道。
“公主,这些都是火烧眉毛的紧急事务,还是尽快处理为好。”
“有什么紧要不紧要的呢!”阮香摇着头道。
吕晓玉单膝跪地道:“公主,清河军数十万将士看着您,灵淄数百万百姓都在看着您哪。”
沉重地叹了口气,阮香良久不语,只是呆呆出神。末了,阮香忽然清醒过来似的对吕晓玉道:“你起来罢。什么时辰了?”
“刚过正午。”
“这么快?你饿么?”
“公主——”
“没关系,我没事。把今天的军报拿给我看吧。”
“您刚才已经看过了。”
“难道就没有新的么?你去看看不行?”阮香的声音带上了怒气。
“我已经吩咐值班参谋,一有新的消息直接送到这里来。所以不管我去不去看,现在一定都没有。”吕晓玉硬硬地顶回去。
“好了,晓玉,难道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军务紧急,请公主大事为重。”吕晓玉今天是决心跟阮香死抗到底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阮香泄气地道,“辛口有没有消息?”
“没有。”
吕晓玉道:“受天气的影响,高放和吕孝纥一直无法展开总攻,而且辛口守备严密异常,的确难以建功。不如我们发文催促一下?”
“算了。地图。”阮香疲惫地道。
两名亲兵立即将一幅巨大的地图在阮香面前展开。阮香站在地图前沉吟良久,缓缓问道:“哓玉,你想家么?”
吕晓玉不知阮香所指,老老实实道:“想的。”
“我也想回灵州了。”阮香的眼光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不要打仗了,我们回家去吧。”她认真地盯住吕晓玉道,“有时侯会不会这样想?”
“会的。”
“这也是大伙儿的想法吧。好吧,现在记录我的命令。由高祥出面,与怀州使者谈判,我方条件如下:第一,辛口必须无条件投降,公主城守军撤退,双方共管,不得驻军,作为交换,兴农城可以归还,不得重建三河防线,我方占领区内所有抵抗活动必须停止,双方军事分界线以白江为界,允许怀州州城保留不超过两万人的军队;第二,怀州负责赔偿我军费五百万两白银,清河来往于白江的商船免征关税,我方将归还所占领的白江南岸港口,并承诺不在双方军事分界线上布置三弓以上弩机和投石车等重型装备;第三,我们将为井麟的远征军让开道路,沿途提供便利,前提是他们对我们不得有敌意行为,但是一定要附加一条,和谈达成后,三年之内,怀州不得剥夺井家的军权。”
“最后这一条离间计用得未免太着痕迹罢。”吕晓玉道。
“就是让他们看出来,还不能不在乎。”阮香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我倒要看看,刘向的心胸有多宽,在权力的诱惑面前,井家的忠诚有多高。”
“还有,哓玉,要麻烦你亲自跑一趟井麟那里,具体怎么谈你掌握,总之要把话说到位。现在还不是我们和怀州主力军团决战的好时机。”
“是。”
“我明日就启程回灵州,虎卫军随我起行。在怀州军队做以下调整:东路集团以纳兰庆为帅,统辖纳兰、黄、宁三部,中路以呼延豹为帅,统领公主城周围呼延、云、班等师,西路以皇甫德为帅,统领章、张、高、左等七个师,各部务必协调指挥,以逼迫怀州签订和约为目的,和约执行后依次撤退到公主城以北、庆德地区修整,抽调闻人、孟、萧三师组成快速纵队,由闻人寒晖指挥,清剿各地抵抗活动。预期最迟十月底,我主力部队撤过明云关。”
“是。”
“立即派遣使者到柴州,申斥穆恬,就责他先是迁延不进,后来又放虎归山,贻误战机,看他怎么说。”
“公主可是要试探穆恬心意?”
“正是。灵州的事情,等我回去一并处理,给各部队的命令立即传达下去罢。”
随着清河战略的转变,怀州战场忽然之间表现出异样的平静来。军事行动的缓和伴随的是双方谈判桌上较量的开始。清河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在谈判桌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尽管高祥表现得谦益冲和,但开出来的条件全都咄咄逼人,最后一个月的谈判接近尾声的时候,怀州几乎全盘接受了清河方面提出的停战条件:辛口守军被勒令投降;公主城军民也终于摆脱了炼狱一般的围城生活,守军不得不在清河军队的监视下放下武器,向怀州开拔。清河军队的承诺也兑现了:包围怀州的军队和占领兴农城的军队都撤退了,尽管他们将人口、财产全都掳掠一空,但毕竟是撤退了。
随着清河主力逐次向北收缩,井麟部队填补了清河军队留下来的空城,“收复失地”并没有想像中的鲜花和欢呼,劫后余生的百姓用充满敌意的目光迎接着风尘仆仆的怀州子弟兵,仿佛是看着完全陌生的一支军队。清河军队撤退了,也许还是不撤退的好,因为他们的撤退,城乡几乎所有的丁壮妇女儿童都被掠走了,存粮、财产也被搜刮一空,而且为了偿付巨额赔款,怀州将赋税提高了五成,有的地方更是提高了一倍还多。半年的战争,给怀州江北地区留下的是满目疮痍。此战之后,怀州经营重心转到江南,不久之后,更是将治所迁往江南火镜城。
由于怀州精兵猛将丧失大半,井麟独揽军权,刘向终归没有勇气和这位统兵大将直接翻脸,将沿江防御都丢给井麟,自己退避到江南去了。而现在井麟所要面对的直接威胁已经不是清河,而是咄咄逼人的柴州军团了。
柴州迎来了阮香的使者,这名使者倒是爽快,一句废话没有,将阮香申斥的原话奉上,弄得柴州文武不尴不尬,窘迫异常。若非看到星雨在拼命给他使眼色,穆恬几乎当场翻脸。穆恬压抑着怒气道:“尊使请安歇,容我们商议一下再给清河一个满意的答复。”
等待使者退下,穆恬不满地对星雨道:“阮香这次欺人太甚,这等无礼的话语亏她怎么说得出来!”
星雨道:“将军这都看不出来么?阮香这是试探将军的心意呢!敢问将军之志是满足于割据柴州一方呢还是想做南方的霸主?”
“自然是要进取的。”
“那么将军的态度应该很明确了。”
“此话怎讲?”
“如果将军只是想做个州刺史,大可不必理会阮香,将使者逐出柴州也就算了,而如果将军有进取之志,那么应当卑词厚礼以谢罪,结好清河,趁机痛打怀州这条死狗,清河必定暗中相助。”
“清河难道不怕咱们变成第二个怀州么?”
“将军,我只能提醒您一句。只凭您一个人,哪怕拥有怀、柴鼎盛时期所有的资源人马,也不是清河的对手。但如果您不是作为清河的敌人出现,而是以她的朋友甚至跟班自居,您的霸业是有希望的。您需要朋友,清河同样需要。”
“我没有听说当人家跟班还能作成霸主的,真是天下奇闻啊。”穆恬讥讽地笑道。
“对于清河的可怕,您的估计还是不足。”星雨有些着急道,“这次肯定是阮香有急事,所以匆匆与怀州达成撤军和议,否则的话,怀州哪有咱们插手的份儿!但这样的机会并非完全没有,只要掌握好时机,拿捏住分寸,我们是有机会壮大自己的势力的。我们并不用能够消灭清河,只要成为一支举足轻重的威胁力量,那么不管是阮香还是张静斋或者什么别家势力,都不敢小瞧咱们。最重要的,就是在我们还不强大的时候,把爪子和牙齿收起来,象猫一样温驯。耐心等待,让清河冲在咱们前面吧。”
“可是这个等待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阮香年岁尚轻,清河在她的治理下也是蒸蒸日上,我怕没等到机会,却等来清河的大军呢。”
“将军可以放心。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过刚则易折。清河现在树敌甚众,向各个方向拓展都受到很大的阻力。更何况她还有张静斋这个劲敌。一旦诸侯联合起来与她作对,保证要栽大跟头。这是我们可以期望的最大的机会。还有,万一短期内这个目标不能达成,还有另一个机会,这是我花重金从清河内侍那里打听来的。阮香好像罹染怪疾,身体每况日下,恐怕时日不多。而且阮香私仇过多,屡次遭遇刺杀,非长命之兆。没有了阮香的清河,就是一盘散沙。所以我说,我们可以等。”
“只怕没那么便宜吧。谁知道几年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也许阮香比咱们活得都长命呢。”穆恬悻悻地道,他可不象星雨那样乐观。
“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和清河翻脸的时候,星雨言尽于此,将军慎重。”
穆恬思忖良久,负气似的叹道:“罢了,便和阮香敷衍一阵罢。现在先出兵怀州。刘向先前欺侮我们可够惨的,现在也该付出点代价了。”
十月,柴州以田廷敬率两万人出安远,沿白江顺流东下取血港,穆恬自将八万人沿怀远大道取兴农城,另以破军牙为将,领精兵五千,越摩云岭偷取辛口。
井麟侦知柴州田、穆两支军动向,以子井奂率军一万守血港,以大将黄玖率水师一万五千进驻刘家湾,自率军六万多人敌穆恬。
井奂与手下众将校计议道:“我自随父出征,向来少有独立带兵,年岁又轻,名声不彰。田廷敬,柴州宿将也,谙习军阵,少有敌手,此次军力又远胜于我,必轻视于我,可以此设计。”乃佯作无备,日日与众将饮酒高会,狎妓歌舞,无所不为。
消息传到田廷敬耳中,田廷敬疑道:“莫非是计?”帐内谋士道:“井奂年少得志,骤然得势,全仗其父荫蔽,这般行径亦属正常,正可一战成擒,此乃天助将军成大功,将军何必多虑?”
田廷敬思索井奂在柴州战场的确没有过什么过人的表现,可能的确是自己过虑了。何况自己手下都是久经战阵的精兵强将,就算这黄口小儿有什么诡计也瞒不过自己的眼睛。于是张满帆,乘着逐渐猛烈起来的西风东进,沿途只遇到零星抵抗,田廷敬更加相信怀州人已经被阮香吓破了胆子,绝非自己先前遇到的强劲对手了。不几日,探子来报,井奂闻听柴州大军顺流东下,张皇失措,正四处募求铁匠,说要打制铁链,封锁江面,又大肆收购桐油,打算要用火攻烧对付柴州船队。田廷敬笑道:“孺子技止于此耳!打制铁链岂是一日之功!怀州在下游,我在上游,顺风而来,他要放火,岂不全是烧自己?”
众将皆嬉笑,愈加轻视井奂。
井奂侦知柴州军境况,拊掌笑道:“我计行矣。”乃密密嘱咐众将依计行事,清查暗探,封锁消息。
十五日,两军在白江上首次大规模交战,柴州战船多是大型楼船,装配有大型弩机和投石机,远程攻击力十分了得,配合行动敏捷的艨艟走舸,攻击力相当强。怀州战船多是艨艟走舸,形制卑小,又是逆风,交手没多久就败下阵来,纷纷逃入血港水寨。柴州战船随后追入,但在离水寨约七八里处,柴州吃水较深的楼船忽然纷纷搁浅,原来是怀州军队在水下以草绳笼住巨石草袋而筑成一道临时的堤坝,船体较小的舰船通行无阻,大船却过不去。所以柴州船队很快就被堤坝分割成了两半,在田廷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前,猛然一阵梆子响,怀州船队楼船主力出现在江面上,将柴州堤坝一侧的走舸艨艟与楼船队分割开来,猛烈攻击,先前逃亡的船队也掉头加入攻击行列,田廷敬看到小船队被围攻却是只有干着急的份儿,眼看小船队被吃掉之后就轮到自己的楼船队了,没有艨艟走舸的辅助,楼船根本不是怀州混合编队的对手,意识到这一点,田廷敬只得忍痛放弃小船队,挂旗指挥楼船队缓缓后撤。不过这时候后撤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怀州上百只小船出现在江面上,这种小船叫子母船,是两只小艇拼接而成,一艘小艇是普通尖头小船,称母船,平头一面接上一艘经过特殊改装的船舱,船舱里面全是硫磺柴草桐油等引火物,船舱头包以铁皮,留半米长尖,带三排搭钩,这节加舱就称之为子船。战斗中,一只需一人或者两人操桨,靠近敌舰时候,点燃子船,专门以子船长尖冲撞钩挂楼船这样笨重的大船,子船分离后母船逃逸。柴州水师将士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这些宽阔的江面上一个个移动的火把将他们的大船一一点燃,由于距离太近,笨重的弩机和投石机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依靠军士手里的弩箭来射击敌人。而可怖的是这些子母船从上游顺风而来,即便将桨手射杀,火船仍然会顺风顺水冲入柴州挤成一团的楼船阵中。至此战斗已经毫无悬念,经过一天的激战,柴州军队全军覆没,主将田廷敬自刎。
北路破军牙的运气明显比田廷敬好得多,由于井麟没有想到柴州军队居然能翻越摩云岭山区偷袭辛口,所以在这个方向上部署的兵力不多,破军牙势如破竹,一路攻克紫崖、平衍、大余、辛口等怀州军镇,不过他的好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攻克辛口后,破军牙的军队遭遇了清河剿匪部队,闻人寒晖以一个师的兵力将破军牙所部困在桃花峪,一月后,柴州军粮尽投降,闻人部将其缴械,礼送回柴州。
两路军皆失利,穆恬感觉不妙,不敢与井麟缠斗,仓皇撤回柴州。对于破军牙被清河军缴械一事耿耿于怀,心中又十分怪责星雨判断偏差,从此之后逐渐疏远破军牙与星雨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