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三十三节 杏园
阮香的凌厉攻势打得刘向一时没有还手之力。其实直到四月上旬,进入怀州的清河军队也不过七万多人,与怀州在怀水一线以北的兵力基本持平,甚至兵力总数上还处于劣势,但怀州军队除了公主城与怀州城两个屯聚重兵的城之外,其他分散的部队被清河军切割地七零八碎,分别包围歼灭。开战一个月不到的功夫,怀州庆德城失守,失陷二十余县,公主城被围,怀水东岸、北岸遍布清河军队,军队兵力损失超过了两万人,处处都是告急的声音,怀州城也面临着清河军队的直接压力。刘向急忙召集一班文武商议对策。
刘向开口便道:“清河侵略我疆界,杀戮我人民,求和不允,诸军皆败,其势难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说着连连叹气。
骁将胡猛焱奋然出列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怎地!请主公与我五万兵马,必能取得阮香首级!”
“胡将军勇气可嘉,不过——你还是退下吧。”即便不大懂得军事的刘向也明白,孤注一掷与清河军决战,胜算绝对不会高于十分之一。有五万士兵,凭借坚城还能打一场消耗战,而和号称步兵之王的灵州兵团野战——那无异于找死。再说怀州现在连两万人的机动兵力都根本抽调不出来,更别说五万人了。
胡猛焱愤愤退下。
谋士许嘉道:“庆德失陷,公主城被围,东海卫也处在清河水师的威胁之下,怀州三面屏障俱失,已成险地,不如以大将把守怀州城,主公将行辕暂迁白江以南,以避清河兵锋,依托白江天堑,应该可以挡住阮香的攻势罢。”
刘向闻言,颇为意动。
百里慕厉声道:“主公万万不可采纳此言!”
刘向道:“这是为何?”
百里慕吩咐取来怀州全图,指图道:“我怀州面对清河方向共计有三道防线:第一线是庆德城为依托的明云关,只需少量兵力就能扼住清河军南下咽喉要道,可恨由于守军的疏怠,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一最佳防线。其次就是以怀水为主的三河水网防区,这段防线以怀水为干、三河为腹心,怀州城为头,公主城为腰,兴农城为尾,三河防区内水网密布,沟渠交通,兵垒堡寨众多,相互倚为犄角,利于坚守,不利于大部队快速调动,我们在此长期经营,倾注了大量心血,现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所依托的,正是这条防线。三河还有怀州最大的粮仓辛口,是远征柴州的军队的主要取食处,万一辛口有失,非但我远征军将士断粮,就是怀州的供应都要吃紧。最后一道防线才是白江险阻,白江以南,多是未曾开发的森林荒地,人民稀少,不服王化的蛮夷众多,不是建立基业的去处,所以只有万不得已才能过江退守。怀州乃是三河防线的总领,非主公亲自坐镇不可,若主公避战过江,将士寒心,三河必然陷落。一旦清河军跨过怀水,兴农城孤木难支,白江北岸各沿江要塞将直接面临被各个击破的危险,清河与我共有白江天堑,是战是和再不由我。到时候清河水师横行白江之上,则我昼夜不得安枕矣。”
林清泉亦道:“我同意百里先生的话。与其坐困白江,不如死守三河。主公请看,如今我们有十几万远征军被拖在柴州,那里集中了我们多数的精锐部队。若是三河丢失,我们与远征军的联系将被切断。清河军向东可以与柴州军队合击歼灭我们的远征军,她也可以经营怀北,用怀北为基地,南向逐次蚕食怀南之地,直到将我们耗死。所以现在万万不可过江。更何况只要我们还占有三河地区,未来反击清河、收复失地就能有一个前进基地,若是三河不保,我们即便能苟延残喘于江南,却再也无力北上中原争霸了。”
“我亦知道三河不能弃,迁治江南之议就此作罢,但现在清河军队来势汹汹,我们实在无法抵挡。诸位有何良策退敌?”
林清泉道:“退敌说难却也不难……”
刘向精神一振道:“先生快讲。”
“我有两策。上策是主公遣使向柴州许和,无论他们要什么条件都不要在乎,只要柴州军撤军,我们就急调远征军回援,同时死守三河一线,从怀州城分兵一半,加强东海卫的防御,我料清河水师即便有兵来,也不会太多,东海卫以两万人把守足矣,只要撑到夏季梅雨季节,北兵不耐潮热,久战无功,必生退意。阮香以怒兴兵,虽然出其不意,准备不免仓促,现在虽然攻势凌厉,却势不能久,只要避过清河军的锋芒,我们有把握击退清河军。”
“此计实行起来要多久?”
“约需半年。”
“有几分把握?”
“如果井麟将军能及时抽身,柴州守信不给我们捣乱,三河守军顶得住,东海卫能坚守三个月。就有十分把握了。”林清泉略有些无奈地道。
“先生还有一策是什么?”刘向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
“这个么……”林清泉有点犹豫道,“这个计策有点下作,不过以阮香的性格,应该会被打动。”
“请讲,只要能解困,就不论计策的高低了。”刘向急切地道。
“说来简单,请主母出面,劝说阮香退兵,她必然会听从。”
“你是说……阮宁?”
“不错!阮香以其姐阮君之死而起兵,可见其重情重义,她一定不会想再失去这唯一的亲人了。主母一人可当十万雄兵,主公不妨斟酌。”
刘向俊秀的脸涨红了,道:“怀州的男人死绝了么?竟然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女人来拯救!”说罢甩袖而去。剩下一众文武尴尬地面面相觑。
见庭议没有结果,怀州文武只得散去。林清泉邀请百里慕与自己同车回去。
“我早说过主公不会听从的。”百里慕冷冷道。
“我知道,但其实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么?”林清泉叹息着摇头道。
“主公认可的计策才是好计策。下次你最好想一个不那么刺激主公的计策罢。”
“现在怎么办?”
“照你的‘上策’来吧。主公并没有驳回这个。”
“这个要做的工作太多了。”林清泉苦笑,“说实话,我没这个信心。”
“如果你不愿意面对阮香,我建议你向主公请求出使柴州,我想主公会很高兴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你的。”百里慕严肃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感情波动。
“这对于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林清泉听百里慕这样说了,竟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只是要辛苦百里兄了。”
“主公说得没错,怀州男人还没有死绝,有种的还有那么几个的。怀州还没到要用女人去摇尾乞怜的地步。”百里慕叹道。
“怀州抱着跟您同样想法的恐怕不在少数,我只要看你们的眼神就知道了。但是何苦呢?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今日能让怀州少流血,将来才有机会翻身。你们为了今日的荣誉,付出的是怀州未来的前程。不是我贪生怕死不要脸,但我得说,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人活着不能只为了利益。”百里慕道,“利用女人,说出去不怕人耻笑么?”
“好一群正人君子,难道在百里兄的眼里,千万将士的生命就比不上一张脸皮么?更何况……”林清泉激动起来,“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女人!”
“停车!”百里慕厉声命令车夫,当即下车道,“林兄,主公的家事也是你我谈论的么?她再怎样,也是我们的主母!”气愤愤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与谋。告辞!”
“为了一个不贞洁的放荡女人,值得么?狗屁主母!”林清泉恨恨的声音消散在风中,他无奈地吩咐道,“回府。”车子还没动,林清泉眼珠转了转,道:“去杏园。”
“可是大人——”车夫有些为难地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那里是那个女人居住的地方。”说起“那个女人”的时候,他的语调充满了厌恶。
“大人,如果您还用这样的口气谈论夫人,那么我将不再为您驾车了。”车夫跳下车子,将鞭子攥在手中道。
“咦?你这粗人也知道礼节么?”林清泉惊讶地道,“那么我们倒是不着急走,跟我说说,那个女人在你们心目中是什么样子的?”
“小人清楚地记得,夫人嫁来怀州的时候,那可真是咱们的节日,就说咱们水乡女娃儿水灵,却是没有这么好看的。夫人婚后就住在杏园,为人随和,待我们这些下苦人很亲切的,吊孤问贫,做了无数善事,咱们百姓都说她是仙女降临。当初老主公去世,两位公子争位,二公子弃了家小逃出怀州,大公子出于对夫人的敬重,非但不为难她,还派三百铁甲军士日夜侍卫杏园,严禁闲杂人等接近,怀州人因此心向大公子。及二公子借得灵州军入境,击败大公子,复夺怀州,三百铁甲士为抗乱兵,尽忠职守,杀伤乱兵千余,战死者就有二百多人,竟无一人因贪生怕死放弃自己的职责,杏园得以保全。夫人有多么得人望也可以想见。可恼二公子听了奸人谗言,以为夫人与大公子有甚见不得人的事情,竟从此将夫人禁足在杏园,再也不去看一眼。更过分的是,为了迎娶屏兰小国的公主,将夫人做人质抵押在屏兰,一去就是几年,好容易夫人回国,又被幽囚杏园,不理不睬,坊间纷纷传唱《苦人》歌,就是为夫人鸣不平。”
“竟有这等事,想不到那女人还真是有人望呢!”林清泉讥讽地道,只是虽然这么说,他总不能曝露自家主公的家事给这不晓事的下人知道。“如果人民知道,他们敬爱的主母在嫁过来之前就已非完璧,他们还会唱什么《苦人》歌么?主公身受如此奇耻大辱,多年来却只能隐忍不发,还要背上一堆恶名,他的苦楚又有谁能理解?”林清泉恨恨地想道。
“你要是再不滚回你的位置上,我就拿赶车的鞭子抽你了!”林清泉呵斥那车夫道。
“老爷,您自己赶车去罢!俺不伺候了。”车夫越发大了胆子,跳开一边去,大声嚷嚷道。
“你这狗才,真是反了你了。”林清泉急得跳脚,气愤愤跳下车子追打那车夫。他在怀州怎么也算一个有身份的名人,这般气急败坏,立刻引得路人侧目。
这边一阵喧闹,惊动了一人,正是极力主战的骁将胡猛焱。朝会不欢而散之后,他憋了一肚子闷气,不想那么早回家,正想寻个酒楼喝一杯,不想就碰见了这么一场热闹。庭议上林清泉虽与他意见不和,但私下里两人却是好友。胡猛焱一把扯住林清泉问道:“怎么回事?”
被胡猛焱这么一耽搁,那车夫早就逃得不见了踪影,林清泉气得跳脚大骂。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胡猛焱也从林清泉的话里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无非车夫目无主上,居然跳车逃跑,林清泉亲自操鞭追赶云云。
胡猛焱听了大笑道:“林兄一个文人,性子竟是比我还急!我教你一个办法罢,陪我一起去喝两杯,一醉解千愁,醒来什么烦恼都忘了。”
林清泉一拍脑袋道:“哎呀,光顾着生气,倒把正事给忘了,正好胡兄与我一起去拜访一次杏园。”
“你还没有打消那个主意?说实话老伙计,我很不喜欢你拿女人来做谈判条件,特别当她是主公的女人的时候。”
“好了好了,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假惺惺了?那个女人,她配得上这样的尊重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林清泉又有些激动起来。
“好了,林兄,说句实在话,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的——除了那一样之外,不过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不过别在大街上嚷嚷吧,算我求你行不行?”
于是胡猛焱赶车,两人往阮宁所住的杏园而去。和风吹送,天空飘洒下朦朦细雨。
红杏烂漫,别出墙头。
一片云锦般灿烂的杏花下,一个白衣女子上身微微前倾,脸向上微微仰起,张开双手,双目微阖,好像在捕捉风的气息,花的清香,承受雨露恩泽,淅淅沥沥的小雨不一会儿就将她的衣裳打湿了,半透明的白纱衣紧紧贴在身上,衬托出她一身曼妙玲珑的曲线。在她的身上同时集中了圣洁与诱惑,端庄与野性,那种奇异的和谐造就了她独特的令人窒息的魅力。
进入杏园的时候,林清泉看见的就是眼前这么一幅梦幻一般的景象,尽管对这位主母打从心里鄙视,但他依然被阮宁此刻的美丽所震惊。心中不由得嘀咕,怪不得当初阮宁被称为大周皇室第一美女。她的美丽是林清泉生平仅见。不过林清泉本来心志坚强,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阮宁,加上先入为主的厌恶,对于她的美丽有相当的抵抗力了。胡猛焱就没林清泉那么坦然了,见着阮宁,忍不住咕咚一下吞了一大口口水。
“唉!”听到急促迫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阮宁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明眸流波,仿佛一瞬间将满园杏花的精魄都收入眼底。那双眸一下子就聚集了天地的灵气,让人不能迫视。
“两位就这样闯进杏园,不觉得无礼么?”阮宁淡淡问道。
其实杏园的婢仆不少,但全是年老昏聩不禁使唤的,林、胡两人进园时,那八十多岁的老门官正在打盹儿,哈喇子流了一尺多长,两人虽然大声通名,但老头儿死活不醒。两人只好直接闯进来了,也只看见几个没牙的婆子拄拐的老家人,难得这挑选婢仆的人用心,这些人能照顾好自己不死已经是万幸,更别提照顾别人了。连柴米油盐这样的琐事都要亲历亲为,阮宁这位主母想不亲民也不可了。以阮宁这样尊贵的身份,极美的风姿,受到这样的冷落,难怪会引起那些不明就里的底层百姓的同情了。
“清泉冒昧。”林清泉欠身施礼道,“委实是有急事找主母商议。”
“每次都是有急事才见到人,”轻轻叹了口气,阮宁道,“说罢,他怎么不自己来?”
“这个么……其实主母也该听说,这次是因令妹清河公主以怒兴兵,伐我怀州,致令两家交恶,数万将士曝骨荒野,人民陷于水火之中。若主母体念百姓之苦,劝说令妹罢兵止战,两家重新修好,怀州上下同感主母大德。”
“你回答我的问题,他怎么不亲自来?”阮宁盯住林清泉的眼睛道。
“主公他因为军国大事繁忙……”林清泉道。
“我不听这种推脱之词。林先生,你就看看这荒园,荆棘丛生,狐兔倒洞,乌鹊做巢,你看看这些‘仆人’,难为你家主公费心,找来这么些个老不死的瞎子聋子傻子,去年就埋了三个,就在这杏树下,再有个几年这里就不叫杏园该叫坟场了吧?你瞧见没有,几十间屋子就住我一个人,蛛网纠结,蛇鼠昼行,一到了夜晚狼嚎鬼叫,前几日竟有那街头泼皮无赖欲侵占房宅,若非街坊百姓仗义相助驱走歹人,这里早已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你们主公对我真是体贴入微!他敢这样对我,难道就没有胆量来看一眼自己的杰作么?”
面对这样的指责,林清泉无言以对,胡猛焱则露出不忍之色。
“你刘家人的命是命,我阮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当初刘向逃出怀州,与兄争立,是我父力排众议出兵扶立刘向,待刘向亲厚天下有目共睹,何尝有负于怀州?待到云州兵到,苏中叛应之,灵州往怀州求救的使者相望于道,怀州竟只是坐视,导致我父兵败身亡,我父靖南王的命是不如刘使君的金贵罢?怀州的兵将百姓是不用为灵州的事情操心罢。天幸我阮氏不该就此灭亡,我妹阮香奋起于草野之间,亲冒矢石,浴血沙场,几年苦战,打下这两州基业,怀州非但不感念昔日恩义相助,相反竟欲趁火打劫,兴兵寇略乐城,幸我妹得任其人,以八千孤旅击破怀州野心,可笑怀州这班志大才疏色厉内荏之辈,天下共丑之。客来喜何许人?一偏鄙之将,竟敢收买刺客,刺杀我妹,可怜我二妹阮君,堂堂郡主竟丧生于宵小鼠辈暗算之下,可笑怀州一众鼠辈竟然以为客来喜一条狗命就能换取我阮家的一位至亲姐妹的性命!你们的算盘打得未免太精明了!”
阮宁情绪激动,随着一声声斥责,泪水涟涟流下双颊,她嗓子发紧,声音越来越激动,“你们以为,我阮家人死绝了你们就能占据灵淄?我呸!就凭你们?阮香是我妹妹不假,但她自小志向高远,雄才大略,远不是我这个懦弱的姐姐可比的。你们以为可以像欺负我一个弱质女流一般欺负她暗算她?你们以为她像我一样受了气只能咽在肚子里?你们以为她是凭着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掉,就像当初你们将我父求救的使者赶出怀州一般轻易?做梦去吧!我为有这样的妹妹骄傲,要不是她兴兵攻打怀州,恐怕我死在杏园也没人知道罢?你们给我滚出去罢!除非你家主公亲自下跪来求我,否则我宁死不改心意。”
听了阮宁一番话,饶是林清泉善辩,亦不能顺利答对,与胡猛焱两人诺诺而退,出园强笑顾谓猛焱道:“此真泼妇也。”猛焱作色道:“林兄何出此言!我听主母所言字字诛心,怀州有负于主母多矣,人有不平,不平则鸣,我等在怀州呆的久了,见识竟然不如一女子,岂不可笑可叹?无论过往发生过什么事情,有过甚么流言蜚语,今后胡某对主母只有敬重而已。若是林兄执意诋毁主母名誉,莫怪胡某与你断席绝交了。”说罢不顾而去。只留下林清泉站立斜风细雨之中,怔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