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 楔子 轮回

因缘际会，须经历百千劫，常在生死，常在缠缚。

起初，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是身躯柔软，粗大的肢体盘踞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密林里，时不时吐一下信子，吓得经过的野鹿撒腿飞跑。

我吃老鼠，冬天里睡很长的时间，直到春天温暖的阳光把我唤醒。醒来便是无边无际的饥饿，它驱使我张开血淋淋的大口，吃一切想吃的活物。

有一次，唤醒我的不是春光，而是一个人。以前我没有见过人，只觉得他像是可以吃的样子，就把他缠绕起来，他却哈哈大笑，震得头上的羽冠一晃一晃的。

“混账东西，离了那人，你怎么沦落至此？竟然吃起人来了，真是混账。”

他一拍我的头顶，我就福至心灵，又迷迷糊糊的，不由得松开了他。

“糊涂透顶，灵智未开，白活这几世了。还记得真家的醴泉吗？陈家的桃子也忘了？没出息的呆货，树林这么大，花花草草这么多，最差也要摘几枚果子吃吧，吃多了荤腥会越变越蠢的，知道吗？”他一顿数落。

随着他说话，白胡子根根翘起，口水喷溅到我的脸上，我却懵头懵脑，以为犯了大错，蔫蔫地趴在那里，再也耍不起平时的威风。

他气得跺脚，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指天骂地，面目渐渐变得狰狞，似乎怀有极大的愤恨。

忽然，他朝天空一挥手，指尖激射出一道白气，击碎了空中层层叠叠的云朵，顿时哗啦啦地落下大雨，吓得我不轻，摆着尾巴想往草丛里钻。

我快速游动的尾巴被他捉住了，挣扎不脱。

“看到没，老子这一手翻云覆雨，做起来不比你差，比起他嘛……”他扯着胡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叹了口气，“罢了，天道因缘，你又懂个屁。”

他突然给我一脚，力量奇大，踢得我腾空而起，远远地朝树林外飞去。

身后传来了他渺渺的声音：

“去外面看看吧，世界很大，现在你七窍已开，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

在空中，我慌乱地查看了一遍自身，才知道自己是一条花斑大蟒蛇。

原来那一脚踢开了我闭塞的七窍，从此生出思维，有别于寻常野兽。

后来，沿着道路，我滑入一座繁华的城市，躲到闹市的地下沟渠里，听见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行人走过，马蹄踢踏，车轮翻滚，铜锣鸣路，烟火绽放，屠夫磨刀，商贩吆喝，酒徒醉话，情侣呢喃，夫妻争吵，奸情败露，强人劫道，官差抓人，犯人尖叫，糖葫芦碎地，芝麻糊泼洒……

“人间真美啊。”

发出这声充满期待的叹息，我便死去了。

下一辈子，我是一只麻雀，只会吃虫子。那时候我很单纯，叽叽喳喳，和一帮伙伴到处乱飞，看遍了天下的美景，鸟屎随便落，填补了上辈子的遗憾，最后年纪大了，在一个碧绿的山坡上安详地死去。

我度过了自由而快乐的一生。

再一辈子，我成了一头猛虎，纵横山野，所有动物都要向我低头，我养育了一窝活蹦乱跳的虎崽子，它们长大了都威风凛凛，让我很是欣慰。

这辈子，我体会到了骄傲。

又过了一生，我是一匹强壮的野马，本来在草原上好好的，前面一头母马向我撅了撅屁股，我激动起来，撒欢跑得正急，一个将军扔过来一根套马索，他很粗鲁，就这样把我牵回了军营，从此骑着我四处征战。

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有时候刀剑从他的耳朵边上划过，有时候毒箭掠过我的肋下，为了他的安危，我左冲右突地闪避，用尽了力气，真的是操碎了心。

后来他被信任的属下杀死，我索性冲出了军营，想回到出生的那片草原，奔跑中却被乱箭射死。

死前，我觉得人心很坏。

而现在这一世，我成了一头看起来很蠢的毛驴，皮毛黑得发亮，主人是一个烧砖的工匠，他往竹篓里装青砖的时候，我正懒洋洋地躺在路边，驴头沐浴在日光底下，驴尾打着旋，一边看着蝴蝶从花丛里蹿出，一边啃食青草。

生活简单，日子悠闲，除了不得不为主人干活，这辈子我只知道吃和睡，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想操心了。

回首前尘，我觉得那个老头对我很好，让我从懵懂无知再到经历人间风雨，一世世地成长，现在趴在阳光下啃草，有一个老实善良的主人，尽管待会儿还有沉重的青砖要背，我的内心却很安宁。

很不错的养老生活。

然而，吃饱喝足了，有时候我也会想：

“下辈子千万不要变成苍蝇啊……”

“还有，我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