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三十八章叙述动作
伤起身，端起桌上的盘子，说了句：“菜都凉了，我去热一热，你先坐一下，很快就好了。”说着，伤手捧碗碟，步入厨间，在里头忙活开。
看着伤温馨的背影，在厨具间来回，银狐百感交集，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她仅是呆呆地看着伤。不一会儿，伤将菜盘子重又端了出来，麻利地搁在桌台，然后对银狐粲然一笑。银狐情知此刻的伤，不过是将自己当作他妻子罢了，他内心不能接受妻子离去的事实，便由我来填补空缺，自己不过是伤妻子的影子，伤真正深爱着的依旧是他妻子，但能一直这样，就已然足够了。
“你好像有心事？能告诉我么？”伤左手端着饭碗，右手去夹那碟卷心菜，口里咀嚼饭菜，一边吃一边问。银狐的双唇，忽然颤动着，她搁下了碗筷，轻轻问了句：“你记得自己妻子女儿是怎么死的吗？”伤兀自将夹住的卷心菜，送入自己嘴里，慢慢嚼着，鼻梁两侧的脸皮一抽，道：“你是叙述者，知道了过去一切，为何还来问我。”
银狐看着伤的眼睛，瞬间变得那么惨白无光，仿佛一张白纸，被风扯来扯去，孤苦无依，对伤道：“有时候，小说里的角色，会挣脱作者束缚，产生自己的想法，这种情形，我已经叙述过多次了。饶我叙述你心理话动，但你的人格是多重的，每一重人格都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如此形成了复调，各种声音互相争执，叫我也实在分不清你到底是谁，心里究竟想的是甚么。”
伤拗不过银狐一直看着自己，那眼神的央求，便徐徐道：“我妻子女儿，都是在一场车祸中离开的。别再问了，我不敢面对那个场景。”话犹在耳，伤两眼水红，吃饭的节奏，也渐次慢了下来，他翻了翻眼皮，微微仰头，看头上悬着的吊灯，似乎思绪紊乱，将自己缠在了回忆里。
“老豆，老豆，今天，我和妈妈去郊游，你也一起去嘛。”傍在膝下的女儿，不住地请求，面色红扑扑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眸，漫出渴望的神色。
伤两只手，都搭在键盘上，不断地敲击，眼睛盯着屏幕，滑来滑去，时不时的，伸出手去，摁一下鼠标，却没有照顾到女儿，仅是随口一说：“老豆今天还要赶六千字，妈妈陪你去就好。老豆下次肯定陪你去。”
女儿些许生气，撅了小嘴，两眼瞪着伤，嚷道：“骗人，你上回就这么说，最后还是妈妈一个人陪我放风筝。”女儿的叨扰叫自己思绪飘忽，伤显得几许不耐烦，他顾自奋力码字，口中溜出一句话来：“上回情况特殊，那本书快签约了，自然要超额码字。”女儿听不进去，只是闷着生气。
此刻，妻子走了过来，她爱抚着女儿的头，温文道：“乖，别打搅老豆创作，妈妈现在就带你去玩，舅舅开车来接我们。”伤一听，心里顿了一顿，但手指依旧飞速敲击，键盘嘎嘎作响。
刹那间，伤的手指不动了，悬在了键盘上，略一岑寂，他说话了：“不用麻烦舅舅了，我与你俩一起去。”刚刚脸上还墨云匝地的女儿，一下子雀跃万分，连连叫道：“老豆陪我放风筝去咯。”伤的眉眼，仿佛定在了空中，不属于自己，他一时间面无表情。
妻子忙打圆场，劝说女儿道：“别烦老豆了，好不好，乖，妈妈和舅舅陪你玩。”女儿瞅了妻子一眼，心生芥蒂，闷葫芦似的不作声。伤对妻子讲道：“说到就该做到。我得身体力行，教她不可失信于人。”妻子看了伤肃然神色，便不多说了。
女儿欢蹦乱跳的，一下子扑进伤怀里，小手将老豆抱得死死的，喜滋滋道：“老豆最疼我了，妈妈不好，妈妈不爱我。”伤柔柔地摩挲着女儿头发，道：“老豆永远最爱心肝宝贝的。”
伤将女儿紧紧揽在怀里，抱了起来，架过头顶，女儿便熟练地坐在了伤双肩上，两只小手，搂着伤额头。伤便与女儿，连说带笑着，走出了狭小的屋子。妻子跟上前去。
一辆二手旧车。伤驾驶着，妻子抱了女儿坐在后座，女儿在妻子两腿上，好不安分，身子挪来动去，小脑袋东张西望的。
伤忽然对后面妻子道：“你弟弟今天不上班吗？开车过来接你和小东西。”妻子被这一问怔住，一阵无语后，再启齿道：“可能是他最近不太忙，总不能天天累死累活的。”妻子听见前座一个狐疑声音刺来“前几天，我还和他叹茶，他说最近忙死忙活的，忙得不可开交，想来看看你都没时间。还说他答应过小东西，要给他买奥特曼，可就是挤不出时间。”
妻子俯下头来，无言以对，最后也只是缄默。
天气炎热，伤的额头不住地冒出汗雨来，这破车空调年久失修，报废了，又没心思修——油价越爬越高，神九飞天一般。伤把握方向盘的手，不时地抽出来，抹抹面容上臭汗，几滴汗水偷入嘴角，只觉一股咸涩味道，与此时自己心情一样。
街上没有几辆车，伤开着旧车，在盘山路上打转，他无心窗外景致，那碧波湛湛，一望无垠的，两侧林木遒劲，高耸入云端，遮天匝地。虽然车子进入林荫中后，感觉身子不热了，但心田的暑气依旧未退，仿佛行车一般，在那儿不住地旋转，一周又一周，像人生，饶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随后再去转一回，不断重复着过去，终点不过是又一个起点。累死在途中才是真正归宿。
伤心中郁结，这结越打越牢，扣得死死的，寻不出个头绪来，教他心神愈是聒噪，倏忽间目眩耳鸣，之后身子一下震起，离了座位，只感觉到被安全带勒紧……
“就这样，我妻子女儿走了。”饭桌上，伤对银狐叙述了那次车祸，他嘴唇微颤着，面色僵死。银狐对伤道：“作者应该将你设置为叙述者，你叙述的水平比我强。同一个故事内容，一千个人叙述就会有一千个版本。叙述者的叙述行为本身，即是叙述动作，就构成了叙述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