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齐门 -- 一百五五 我的故事5

老刘站在窗前，望着连山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海鸥停在距离河面十几米的空中，突然俯冲扎进水里，腾空飞起的时候，长嘴巴里衔着一条银色的鲈子鱼。

连山河与渤海相通，每到四、五月的时候，海里的鲈子鱼就会洄游进淡水河里产卵，这个时候，也是海鸟的繁殖季节，那些饥饿的母鸟会忙碌起来，捕捉鱼儿，一来是补充消耗殆尽的体力，二来是喂养那些刚刚出壳的小鸟。

老刘的身后是一张桌面狼籍的庞大办公桌。两块人类的头盖骨已经黏好胶水，正插在装满沙子的朔料盆里等待风干。朔料盘摆在了办公桌的中间。靠着这些骨头可以判定死者身份，这样刑警兄弟们就轻松多了，可以节省下大量时间去查别的线索。

老刘在葫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技术科当法医，骨头拼接、尸体解剖、河里打捞的或者街面抛弃的尸体处理，这些都是一个人类学法医要整天面对的，他乐此不疲。

时间是2006年5月26日，星期四的下午。沉浸在连山河美景之中的老刘，享用着这个小办公室唯一的优势。窗外的一切，总能让他感到一股生气，河水缓缓而有节奏的流动，更能让这种感受愈加鲜明。望着河水，思绪飞到即将来临的周末。他的鱼竿已经准备停当，并且，已经与朋友约定，周末的晚上就出发，开始新一年的第一次海钓。美味的鲈子鱼让他精神抖擞，尤其是那种带着一肚子鱼卵的母鱼，架在野火上烧烤，就着爽口的啤酒，真真让人垂涎欲滴。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嗅觉灵敏的他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草味道，虽然隔着厚厚的革皮包裹的房门，他也能闻到这种让人产生昏厥感的怪异味道。老刘毕业于石家庄医学院，学的是法医，也算是一名医生，职业的缘故让他远离烟草，不单单是为了身体健康，而是一种职业素养吧。他知道这意味站在门外的是谁。那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林政秋，16岁就干刑警，到今天有三十九年警龄的老刑警。老林能亲自造访他的办公室，让老刘感觉有些不妙，预感到这个周末可能又要奉献了。

“大白天的锁什么房门？搞什么鬼呢？”

虽然刚来葫市工作不满一年，但与豪爽而又有些狡猾的东北人相处让他觉得舒服，让他觉得单纯，即使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也不觉得累，丝毫没有在北京那个特定环境之中上班时的那种压抑感和烦躁感。

“为的是防备某个大烟鬼呗，少抽点吧，像你这个年龄很容易得肺癌啊！”老刘用带有关心的语气调侃道，“多活几天吧，都快抱孙子的小老人了。”他知道，老林很喜爱小孩子，而他的儿媳已经有喜，老林逢人就讲，宣称如果是孙子的话，他就会退休回家抱孙子去。

“嗯，是啊，我真的要少抽点了，省的影响我孙子健康。万一我要抱我孙子，而我孙子叫嚷着讨厌我的大臭嘴，那可就惨了。”老林笑了，顺手摸出了烟盒，拿出一支冲老刘晃了晃，知道对面的家伙会拒绝就回手插进嘴里点着拼命吸了一大口。“这个……”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装模作样从屁股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有两个移动公司的工人发现了一些骨头，在兴城四家子村外，你好像不知道那个地方……知道不知道那个地方？”

“四家子？好像去过，说吧，是什么样的骨头？不会是古人的遗骸吧？”老刘看着老林，正午的阳光很强烈，老林眯缝着眼睛，然后把纸条举起来，继续眯缝着眼睛来看，有光线的原因，但主要原因是老花眼让他只能眯缝起眼睛才能看清楚那字体。

“不会是古人的遗骸吧？”老刘又问了一句，他多么希望那些东西是古人的而不是现代人的骨头。鱼线绷紧时的紧张，收紧鱼线时的喜悦，烤鱼的香味，凉啤酒滑过喉咙时的快感……他开始绝望了。

“支队里没有人了，都他出去了，这几天怎么这么多的案子？你得亲自跑一趟了，确认一下子，要不要验尸。”老林睁开眼睛，整张脸又恢复了长度，那线条恰与他高挺的鼻子和长耳朵成平行，很像短腿猎犬的长相。从他脸上，不难看出岁月的痕迹，老刘没觉得他十分的老，但他就是那么的老，再有一年，就到退休年龄了。

老林把纸条递给老刘：“你自己开车去吧，小丘和小李在现场，你直接用手台和他们联系。联系不上就打手机，对了，你知道小丘的手机号吗？他新换的手机号，号码是……”

人老了就是话多。老刘边开车边想着老林那张短腿猎狗似的长脸，不知不觉地，另一张脸重叠覆盖了老林的长脸。那是他儿子刘征的青春年少微笑着的脸庞，微笑着冲自己作着鬼脸。儿子不也是嫌自己说话磨叽嘛，在儿子面前，自己真的老了，尽管儿子没有当面抱怨，但有些时候儿子紧皱的眉头就表明，自己说的话太多了。

从海滨路走只要17分钟就到兴城老城区，再开10分钟就到四家子村了。老刘开到海滨路中段的龙回首停下车。这里是个制高点，站在这里，湛蓝的天空与碧绿的海水浑然一体，下海捕鱼的小船鱼帆点点，南望时，海中的菊花岛轮廓清晰，如镶嵌在蓝色缎面上的一颗褐色宝石；回首北望，313海滨银色沙滩上并没有多少游人，当然是旅游淡季使然，不过呢，一群群白鸽掠过高楼林立的海滨度假村和居民区，盘旋往复在才染绿色的树林边缘，到也给宁静的海湾添加了些许动感。

老刘想起来曹操的那首诗：东临沧海，以观碣石。

这里就是老曹所谓的沧海，但观不到碣石，想看碣石的话，就要到几百公里外的山海关附近去了。但这里，矗立着一块几丈高的貌似太湖石的大长石头，但不会是太湖石了，如果有这样一块大大的太湖石搁在野外，早就被坏人偷跑了也说不定。这块大石头矗立在崖头上却也壮观，也有一种“东临沧海”的气势，石头上是葫市某位前任市委书记题写的大字行书：龙回首。字体也很有些气势，可以想象得出这位官员的文化底蕴很是深厚。

龙回首西面山上，绵延几公里是一片苍翠的柏树林，据说，这些柏树还是日本人在六十年前栽种的呢，现在的树木粗细已经直径二十多公分，当年的侵略者后来的观光者之一来到这片林地时很是感慨了一番，或者，他也有些大大的失落感吧。

崖下，海浪拍打礁石泛起一波一波的白色浪花，几个海钓者悠闲地站在礁石上，挥舞着海竿在钓鱼。

老刘在这里停下的目的就是想知道，今年的鱼情是好是孬。

老刘刚想顺着台阶走下十几米高的山崖，这时，车载台发出一阵嘶嘶啦啦的呼叫声。是小丘。老刘赶忙拿过手台：“小丘，我正在路上，完毕。”

“老刘啊，快点啊，我和小李可还没吃饭呢，你顺路给我们弄点吃的啊？完毕。”

“好好好，我在路边的小卖店给你和小李买点吧，完毕。”

“好啊，你快点吧，完毕。”

老刘有些恋恋不舍地望了望崖下那些海钓的人们，叹了口气，继续开车前行了。

小丘和小李接过老刘递过来的面包和火腿肠，撕开包装纸就忙不迭往嘴里塞。他们是真的饿坏了。

“你们看见骨头了？”老刘看着他们两个，有些不忍心打断他们。

“没有，是他们……”小丘吧嗒着嘴，望了望不远处的两个人，“你去问他们好了，让我先填饱肚子吧，一上午就跑了三个现场……”

老刘只好转身，朝不远处的两个人走去。

那两个工人静静看着老刘走近。站在左边的这个男人，看起来比较老，长得又瘦又黑，像老鼠一样畏缩。他很不安地左顾右盼，眼神不定，如同准备采蜜的蜜蜂一样。他先是注视着老刘，但很快又将眼光移去，好像怕一旦与人四目交接，便会泄露不可告人之秘密似的。他不停地移动双脚，两个肩更是上下晃动不停。

另一个男人就高多了，身材修长，一头长发，满脸坑坑疤疤地。他一见老刘走近，便对他笑了一笑，露出一口不甚完整的牙齿。老刘猜，他比较多话。

“你们好啊？”老刘和他们打招呼。

“很好，很好。”他们点着头。

老刘立刻切入主题问道，那些骨头是不是他们发现的，他们点头承认。

“谈一谈发现的经过。”老刘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记事本和圆珠笔，微笑等着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