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断影残红 -- 第二十二章 残月流云
西北荒漠,有大山横于岭上,高达千丈,连绵数十里。此山位于昆仑之北,天山以南,山名“玄空”,乃是隐世门派玄空派所在的地方。玄空派历代所收弟子,不过二人,然而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在江湖上都称得上是惊才艳艳,武功不凡。
玄空后山平地,宽数百丈,一株大槐树挺立中央,有数十人合抱那么粗,枝繁叶茂,几欲盖住整个后山平地。
“师父,这棵树为何长在这里?”每当残月问及此,师父总会意味深长地说:“此乃天意!天机者,不可泄漏。”
那一年,残月十六岁,刚好是被师父从玄武山下带过来的第二个月。一次后山练剑,师父带来了一个男孩,那是一个白衣男孩,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种笑容,残月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师父,他是……”残月停下身来,问道。
“残月,以后他便是你的师弟,流云。”师父平静地说了一句,便离开了。
“残月师兄好!”流云说道,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流云师弟好!”残月答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长久的孤独已让这个年轻人忘记了怎样去笑,眼前的人也不能引起他的笑。
从那以后,残月不再是一个人练剑,而是两个人比剑。
残月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师父对他们说了玄空派最大的秘密。
“玄空派本名不叫玄空派,也不是在这玄空山上。他本有一个很霸气的名字——天剑门,只因后来发生变故,门中弟子死伤无数,一些幸免于难的门中弟子散落各地,有人便在此开山立派,谓为玄空派。为了躲避江湖祸端,玄空派弟子将以玄空派自居,而且弟子人数不会超过两个……”
“玄空剑道,乃是传承天剑门的天剑诀残谱。之所以是残谱,那是因为当年创派之人并未能将天剑诀完全习会,因而所得只是残谱……”
“天剑诀分为‘断’剑道和‘承’剑道,因而,玄空派门下弟子最多只能两人,一人是‘断’,另一人则是‘承’。残月,学的是‘断’剑道;流云,学的则是‘承’剑道。你们二人,从入门时起,是师兄弟,也注定将是一辈子的对手。你们之中,注定只有一个可以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三年以后,你们之间会有一场比试,那将决定你们以后的去向,输的那个人必须下山,赢的那个将跟着我学另一种剑道……”
“现在,我想看看你们这一年里都学到了什么。下面,开始比试吧……”
秋天的早上,寂静而又凄凉。秋风微拂,大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在空中翩然飞着,像悲情的枯叶蝴蝶。日光下,黑白两个身影上下飞动,来回穿梭,血红与炽白的剑气在空中激荡,将大槐树的叶子绞得粉碎。一样的剑法,相似的招式,彼此像是知根知底,又像全然不知,一个是“断”,一个是“承”,有着太多相似,又有着太多不同。直斗得日落西沉,星光乍现,才分出胜负。
残月赢了,他胜了半招。
当残月手中血红色的长剑横在流云的脖子上时,他的剑离残月的胸前还有两寸的距离。他输了半招。
然而,赢就是赢,输便是输,输得一塌糊涂是输,只输半招也是输。
当残月收剑回鞘,才蓦然发现,师父其实早就走了。在两人比剑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悄然离开了,他,似是早就知道了结果,亦或是,他根本就不在乎结果!
天际星光黯淡,一抹残月挂于云间,寂寞而又孤独。比剑的两人,背靠着槐树站着,仰头看着头顶的黑夜,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秋天的夜晚很凉,凉到了骨子里;也很冷,冷到了心窝里。看着漫天黯淡的星光,残月忽然不知道自己练剑是为了什么……
“师兄,你练剑是为了什么……”背靠着槐树,流云忽然问道。
“……”残月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呢?”
“我要打败所有的对手,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流云望着天边,自豪地说道。
残月没有说话,他沉默了。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态。他还记得,当师父第一天问起这个问题时,自己也是这样回答的。
“残月,你为什么要练剑呢?……”
“我想做一名独一无二的剑客,试问天下谁敌手!……”
……
然而,一年过去,在漫长而又孤独的练剑生活中,残月发现,自己已经渐渐不认同自己最初的那个想法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的有所谓的天下第一的剑客吗?就算有,成了天下第一又如何呢?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高处不胜寒……
残月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感觉,现在的流云,就像一年以前的自己。只是一年过去,流云还是这般想法,比起自己,他多了那份执着……
“师兄,你为什么取名残月呢?”树的另一边,流云又问道。
残月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道:“那你为什么要取名流云呢?”
“你先说……”
残月抬首望着天际那抹残月,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自己是这样看着天空了。
“人生本如月,奈何月已残……”
残月缓缓地说道。
“不是很懂……”闻言,流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
残月笑笑,道:“师弟,该你了……”
流云换了一副表情仰望天空,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只见他缓缓说道:“放眼人生路,万般皆流云……而我偏偏不能把这些都当流云,所以自己取名流云……”
“……”
残月没有说话,流云也没有接着说下去。两人就这样背靠着槐树,看着头顶的天空,直到天亮。
三年的时间很快,转眼间,他们就到了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那一年的秋天,依然寒冷。大槐树下,两个身影相对而立,一黑一白,格外分明。
残月知道,师父是不会来的,他会坐在山道旁的茅屋里,等待输的那个人去那里向他辞行!
世上有一把剑,寒光凛冽,剑气舞动之时,可以斩断人的影子,这把剑便是断影!——残月的配剑,剑谱上排名第三,也称残红!
世上有一把剑,薄如蝉翼,只在黄昏日落之时,才可以看见它的影子,这把剑便是承影!——流云的配剑,剑谱上排名第四,也称流光!
师父曾经说过,他们两人,注定只能有一个留在这里,输的那个必须离开。
“师兄……”
“师弟……”
残月知道,或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以师兄弟相称了。比剑之前,师父曾经说过,玄空派的两个弟子,注定只能有一个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另一个人,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
“师弟,现在你还想当天下第一的剑客吗?”残月缓缓开口问道。他想知道,三年了,这个流云师弟的信念是否曾有动摇过。
“当然,这三年里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从来不曾变过!”流云看上去很自信,他看着残月,缓缓说道:“要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我第一个要打败的对手便是你,所以……师兄,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残月笑了,那是一种很模糊的笑,让人猜不懂是何意思。
“开始吧……”残月缓缓说道,断影已然出鞘。
华丽的剑光在空中飞舞,红色与白色相互缠绕,就像两条飞舞的匹练,交织在一起。剑气纵横纷飞,槐树枯萎的树枝被斩得七零八落,碎石崩山的声音在空中回响,平坦的后山场地荡起一圈圈的裂纹,那是激荡的剑气相互碰撞造成的。土石崩裂,沙尘滚滚,就像是有千军万马从上面践踏过一般。
比起两年前,残月和流云的剑术都精湛了很多,他们的剑太快了,快得无以伦比,快得目不暇接,快到许多时候只能凭感觉去躲避,而不是靠眼睛。
这就是高手之间的战斗——完全凭借感觉出剑和躲避对方的剑。因为,没有时间去让你看清对手的剑,也没有时间让你去思考躲避的方法。一切的行动,都是出于本能!剑客对危险感知的本能!
那是一场惊世骇俗的战斗,只可惜没有观众,只有苍天和大地能映证他们之间的战斗。黄昏日落之时,战斗仍未分出胜负。直到夜半三更,月正中天之时,胜负才见分晓。
还是残月赢了!这一次,他胜了一招。当妖异的血红色在流云的眼前跳动时,承影剑上的那白亮的光芒还未映上残月的脸,他的剑还未到残月的胸前。
“你输了……”残月缓缓说道,收剑回鞘。转过身,大步往前走去,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为什么?……”流云喃喃地道,似是在问自己,又似是在问苍天。两年前,他输了半招;而今,他输了整整一招!虽然只是半招与一招之间的事,但,输便是输!他们之中,必然有一个人会输,而且,输的那个必须从此离开玄空山,隐姓埋名一生!
月色凄凉,寂静的山道旁,一个白发老人安然坐于石台之上,遥望着东方的夜空。正在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山上走了下来,走过石台,那人停了下来。
“师父,弟子下山去了……”黑影缓缓说道,听声音正是残月。
老人看着残月,脸上挂着孤疑之色,思忖半晌,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唉……去吧!”
残月行了一礼,转身朝山下走去,寂静的山道上,传来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