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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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八年暑假的一日下午,天阴着,想下雨的样子。王洼村的王初文很不习惯这样的天,可今年夏天这样的天一直在唱主角。他心烦意乱,来到村头,看一帮老人在海子边钓鱼,这时有人扛着锨从田里回来,说田里的水一直不见下去,庄稼眼看没希望了,听这话,初文打算去自家豆田里看看水情。他懂得什么,不过是想去田里走走散散心中的憋闷。
离了村子往东走了一二百米,叫一条水流湍急的水沟挡住了去路。这水沟上原有小桥的,前几天村人嫌桥孔小排水不畅快,把桥给拆了。几个外村人站在水沟两边的湿地上堵鱼。这几个堵鱼的很挑剔,不要小鱼,扔得满路口皆是。初文告诉他们小鱼也有营养,扔了怪可惜的。“有营养你捡回家补身体!”一个堵鱼的大个子眼皮不抬但说话的口气挺冲。初文暗怪自己多事,不再言语。去自家田里要过这条水沟,走水沟东岸的南北路。初文见这水沟也就五六尺宽,把拖鞋扔到对岸,退几步,往前跑几步,纵身跃向对岸。一只脚让什么东西硌着了,没敢使大力气,噗通掉在水里。沟水不足五尺,由于慌乱,竟呛了口水,咳了几下。初文觉得人丢大发了,伸手抓住岸边的蒿子,麻利地爬了上岸,尽量装潇洒,拨楞着头甩头发上的水。用眼角余光看那几个堵鱼的,见他们没注意自己,嘿嘿干笑两声,穿上拖鞋就走。没走几步,听大个子和人嘀咕说咋没淹死这个笨蛋哩。初文吸一下鼻子,揪了揪贴在身上的衣服,小声自我解嘲说喝沟里的水败毒。
这水沟越往南去越浅。有不小的鱼在水边撒欢,甚至把趴在水边的青蛙都吓得跳上了岸。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人用破旧的罩在沟里捕鱼。这人初文认识,叫于中佩,家住在自己村南边的前于村。初文见于中佩漫无目标连罩几十下没弄到鱼,替他着急,说这东西太落后,还不如用手摸呢。
于中佩歪抬头不客气白初文一眼,接着干。忽然罩里声音大作,初文知罩住了大鱼,忙脱了鞋准备下水里帮于中佩。不等初文下去,于中佩哼了一声说用不着,在罩里搅抓起来,眨眼工夫抓出来一条大鲤鱼。
初文没话找话,问鲤鱼有多重。于中佩没好气说不知道。初文脸上挂不住,丢开于中佩往南去了。他坐在一口冒着清水的井台上,望着于中佩出神。正这时,瞥见一个一手拿着舀子一手拎着化肥袋子的捕蛙人。那人见于中佩,走过去说一阵话,因离得较远,初文没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但已看出来者是刘大领,家在刘岗村,也是和自己的村子挨着,只是刘岗在自己村子的北边。初文等刘大领走近了,问:“大领,咋跑恁远捉青蛙呀?”
“我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刘大领话中透着无所顾忌和对初文的不屑。
初文装着亲密随便,过去扯开化肥袋口往里看一眼说:“还不少哩,听说上头不叫捉。青蛙肉好吃吗?”
“少给我装像。我就不信你没吃过。”刘大领一副智者不可欺的眉眼。
的确,在本地,十五岁以上的人,没吃过青蛙肉的少见,然初文是真的没吃过青蛙肉。这并不是说初文天生觉悟就高——他曾给人讲过这么一件事:我七岁的那年夏天,叔(王怀绪)叫我帮他拾掇他弄来的青蛙,我用剪子铰,那些青蛙用眼睛瞪我,吓得我再不敢动手,从那以后就忘不了那样的眼神,就可怜它们,更别说吃它们了。
为了使刘大领相信自己没吃过青蛙,初文把往事重给刘大领说一遍。
刘大领根本不信初文的话,阴阳怪调说:“你没吃过是吧,那我告诉你,肉细嫩得很,吃到嘴里比挨打强多了。”
初文皱一下眉头说:“书上说吃青蛙不好,癌症你听说过吧。”
刘大领翻眼看了看初文,说:“你仗着多读几本书编瞎话骗我是不是?光捉不吃能得啥病哩。”
初文问一只能卖多少钱。刘大领怕初文知道他一只卖三毛后也捉起青蛙来顶他的“生意”,撒谎说一只卖一毛钱。
初文说:“为一毛钱就害一条性命,真不值呀。现在谁还在乎那个毛儿八七的?”
刘大领脸一沉打断初文的话:“一边凉快去,我早就听出你想多管闲事。你现在劝着不叫我捉,好给你留着到天黑用手电灯照着多捉几只老实的对不对?”
“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刘大领脖子一梗说,“谁小人心啦,我看你才是呢。再给我造气,可别怪我不讲情面!”说完一伸舀子,舀上来一只,抓过来狠狠摔进化肥袋里。
初文见和刘大领说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不再理他,快走几步到刘大领前边,挖一块硬泥扔进水里。
“想挨打就说一声!我的手这两天正痒得难受。”刘大领在后边扯着喉咙叫喊。
“你捉你的青蛙,我打我的水漂儿,咱井水不犯河水。再者说,这沟可属俺村管,你大老远跑到这和我耍横,有脸说我?”初文这话有点强词夺理,但对刘大领这样的人不为过。
刘大领不说话。
初文依然往沟里扔泥巴。没扔几下,听身后有急急的脚步声,以为是刘大领要跑到自己前面抢位置,便没回头。突然,一只大舀子以上势下唰地将初文的头扣住,还没等他反过神来,大舀子已叫人往后猛一拉,把他拉翻在地。初文抓住舀子取下,跳将起来,见刘大领凶神似的瞪着他,不由得火往头上撞,飞起一脚去踢刘大领的脸,被刘大领一把抓住脚不松开,忙向前一探身,抓住刘大领的头发。刘大领一只胳膊死夹着初文的小腿,一只手握紧拳头擂鼓捣蒜般打初文。初文也十分卖力地搧打刘大领,只几下刘大领的鼻子嘴就见了血,耳朵唧唧叫。但二人已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谁也不肯先松手。
于中佩正在沟里捕鱼,隐约听见打架声,顺声抬头看,见初文二人打得正恼,赶紧丢了家伙上岸,边跑边吆喝,“快住手,别打了。”没人听他的。于中佩跑到二人跟前,抓住初文的手呵斥:“大领,我看你再敢打!”
刘大领见初文的手叫于中佩抓住,知机会来了,接二连三狠打初文几拳才松开手。初文挣一下想还手,不想于中佩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冲于中佩嚷:“拉偏架!”
于中佩啧一声问:“谁啦偏架啦?你的意思是叫我拉你俩一人一只手才算公道?我没那么大本事。打人不打脸,看你把大领的脸打得跟西瓜皮一样。”
本是刘大领先动的手,于中佩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说初文打人,初文气得很,说:“我打了他又咋啦!”
刘大领觉得上半身的皮火辣辣像开水烫过了一样,胡乱搓几把,想想自己二十出头正当年,却叫个半大小子把自己打得如此狼狈(没以年龄优势绝对占便宜),心里窝囊,抡圆胳膊还要打初文,叫于中佩一把拽住。
于中佩黑着脸说,“吃亏占便宜都算了。”扭脸瞅着初文说:“你该干啥干啥去,俺们爷们惹不起你俺认输中不中?”
初文知他二人是亲戚,见于中佩总偏袒刘大领,不服地喘口气,踏步往自家豆田去了。
二
初文家豆田里有的地方水深可过膝。青蛙前爪搭在豆叶上,浮在水面。田中央的一座孤坟成了小绿岛。初文见田里的水还算清澈,蹚着往里边走,想找个水较深的地方洗洗身上的泥。离孤坟不远,他发现坟头一侧动了一下:是只大野兔。那兔子显得惊恐不安,在坟上乱跳,就不下水。初文看出了门道,大大咧咧来到坟边,用手往坟上猛泼水,把几只田鼠和兔子都赶进水里。初文冲过去把兔子抓住,拎着不费劲得来的野味,环顾四周,想找个人炫耀——这么大的兔子,放在干天响路时连狗都不一定追得上,而我王初文赤手竟把它活捉了。可惜,除北边二百米外的刘大领在沟边捉青蛙外,其它不见一个人。初文不想向刘大领谝本事,看着刘大领,心说,这个货和我摽上劲儿了。
现在约十五点半左右,天上云彩很重,雷声不断。来田里看庄稼的人见到这样的天气,都回家了。
初文果真是外行,他双手掐着兔子的肚子,兔子踢腾不脱,一弓身去咬他的手,因为正得意,没加提防,被兔子咬住中指,忙松开手,用左手握紧中指,一脸晦气。见咬了人的兔子企图游走,一脚踢它两米开外,却把兔子踢到了浅水里。那畜生打几个滚儿飞快跑得没影了。就这时,很紧的雨落下来。初文生在农家,不畏风霜雨雪,可今天的雨大得邪乎,站雨中有种被人劈头盖脸打的感觉。他急中生智,趴到水里只露脑袋,拔了豆秧厚厚盖在头上。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初文抬头看看天,天并不因下了雨而明朗,而且老打雷。他赶紧蹚回田埂上,趿拉起拖鞋往回跑,见刘大领在前边路上倒着。初文纳闷,“他在干嘛?”等走近了,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刘大领头朝北拧着身子趴在地上,身下血水横流,头顶烂开一条半尺来长的口子,伤口前边的头皮没动移,伤口后的头皮翻向后脑勺,血流不止。装青蛙的袋子在一旁,青蛙往外钻着。有几只爬到血地上,后腿和前爪均沾了血,很瘆人。从地上浓浓淡淡的血水可看出,刘大领是在雨前或雨中受的伤。初文断定是叫雷击了。因为自己和他离得不远,没见附近有什么人和他打架,再就是若人伤了他,哪至于还要揭开头皮呢。初文慌着扶起刘大领,连问几声不见反应,便喊起人来。
初文在破桥边遇上的那个大个子拣了几条鱼去送给亲戚,顺水沟往南走,正好听见初文喊人,赶过来问:“跟叫魂一样咋呼啥?”
初文单腿跪在地上扶着刘大领说有人受伤了。
大个子到近前一看,惊呼说我的个天,谁把他的头弄成这个样子,八成活不了了。随即就认出刘大领来,扭脸一脸狐疑打量初文:“他咋受的伤?”
“可能是叫雷击了。”
大个子摸了摸刘大领的鼻子和胸口,说把他弄到柏油路上拦车去医院。初文不知怎样动手,站一边等大个子指派。大个子火了,厉声说抬胳膊,初文抓住刘大领的胳膊,二人抬起往柏油路上跑。初文还不满十八岁,又成天在学校读书,没大锻炼,体力不及身高体壮三十大几的大个子,脚下的鞋子又不方便疾走,被他拉带得跟头把式的。初文见刘大领的头耷拉着,怕这样控着多流血,就一只手去托他的头把子,一下滑跪在地上,差点把大个子拉趴下。大个子瞅着一身泥水血的初文,说老天爷咋把你托生到农村了,就你这体格,早晚得饿死。等把刘大领抬到柏油路上,初文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乡间的公路本来过车就不多,加上下雨,车更少了。初文叫大个子原地别动,他去给刘大领家送信,先到路边棉花地里折一段棉花枝,剥下皮来把流血的手指扎住。来到刘大领家大门口,抓抓酸胀的腿,推门走进院子。
刘大领全家人都在,见初文一身是血闯进院子,惊诧得很。刘大领的哥哥刘志轩问出了什么事。初文擦一把头上的汗说大领在南地受伤了。刘志轩问怎么受的伤,重不重。初文说可能是叫雷击了,头骨虽露着,但没见脑子淌出来。刘志轩哆嗦一下,他有些怀疑初文的话,方才表叔于中佩打电话说大领惹了王怀训家,叫他家有个准备。王怀训是初文的爸爸。刘大领的父亲刘三秀面如土灰,不知所措。刘志轩问仔细后,回屋取钱,骑着脚蹬三轮咣咣当当出了家门。刘大领的父母跟在后头,不一会儿就让刘志轩撇远了。
刘志轩刚到柏油路上,见一辆满是屎尿猪厂的车开过来,上前拦住。刘志轩先上车。大个子递一口袋粮食似的将刘大领递到刘志轩的怀里后,一抬腿要上车,被刘志轩婉言拒绝。
大个子正是刘大领未婚妻的哥哥,姓柴名上金。绰号三节子手电。
在回家路上,熟人额外关切初文,问发生什么事了,生人则指指点点或伫足长望。初文知道是身上的血引起的,下到路边水沟里洗,皮肤上的血洗去了,衣服上的血洗不净,红一块褐一块的。
王怀训前几天又去山西经营他的防水堵漏的生意了。现在家里只有初文的妈妈和他九岁的妹妹初映。正在院里择菜的初文妈一见初文,吃惊非小,问出啥事了。初文回答没事。
坐在门口写作业的初映问,“哥,你的手怎么了?”初映的眼睛好像就是为发现别人不愿叫发现的事物而长的。
初文见忽略不过去,才说:“我在南地抓个兔子,有六七斤,黧的。后来我的手就叫它给咬了。”
“兔子跑得那么快。”初映不知当时的特殊环境,不怎么相信初文的话。
“你总是没事找事,叫人一刻也不能安生。”初文妈拿起初文的手查看,手指用棉花皮扎着,不流血了,看上去并不重,但初文妈不放心,要带他看医生。
“这点小伤还值得那样费事?”初文抽手回到自己屋里。
“你衣服上这么多的血都是你手指淌的吗?”初映担心地问。
“是刘大领的。他可能是叫雷打了,血淌了一地。起初只我一个人在他身边,吓得我直想跑。”
“你跑了吗?”
“你哥我是见死不救的人吗?”
“那你咋办呀?”
“我先是喊人,后来和柴田庄的柴上金把他抬到柏油路上拦车。他现在该到医院了。”
“医生能把他救活吗?”
初文烦了,说:“压根就不很重。做你的作业去吧,别再瞎打听。”
初映不问了,重新坐在门口写作业。
站在院中的初文妈听了初文的话,不加思索说:“肯定是刘馥坤(刘三秀字)家二儿坏事做多了,天不能容他。”
“妈,你别乱讲中不中?你没多读书就这么点好处。”
初文妈不再言语,停一会儿轻声说,“你这孩子长大了也不是多孝敬妈和爸的人。”又和初映说:“映儿呀,你长大了可别跟你哥学呀。”
初文觉得和妈说的话太过分,一时无话以对,看初映一眼,初映冲他乐,更没趣了。
村中有一片人在讲刘大领受伤一事。它们把神仙鬼怪和刘大领受伤一事掺连起来,说些因果报应的话。有人不无遗憾地说也去南地了,都怪自己怕淋雨,才没见到雷打人的景致。又说人见稀罕事,必定寿延长,初文真是个有福之人啊。
初文的二爷王秉钧卖弄见识说:“我活了这七十岁,也没遇上几次雷打人。民国二十二年年刚过去不久,这时季在往常可是下雪的季节。可那年例外,不但没下雪,还霹雳火闪打一上午,雨大得像夏天的雨。李村的大土匪头子李广忱从外边回来,刚到洪河堤上,被雷撂趴下了。有这件事比着,我敢说,刘天敬(刘大领的爷爷)家孙子也不是啥好东西。只是他的恶还不为众人知道罢了。不过,天可是明鉴啊。”
初文凑到王秉钧前边说:“二爷,只要撞巧,雷能打任何人。听你讲那么真,雷打那土匪时你记事吗?”
王秉钧说:“差不多有点记事了。哎,雷打刘天敬家孙子是啥情景,是不是有条火龙张牙舞爪在天上飞?”
“我啥龙也没见。听你们说得有板有眼,像是见龙了?”初文意识到自己犯了信口开河的错,后悔不迭。自己生于斯长于斯,就应该清楚本地的风土人情是啥样子,开始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初文的堂叔王怀谅从外省回来路过南地,也远远看见初文和刘大领打架了,只是看到的是末尾,即于中佩把二人拉开时。王怀谅欲过去和初文伙着打刘大领,转念一想又没那么干,他知道于中佩是刘大领的亲表叔,怕自己和初文打刘大领而于中佩不会袖手旁观。要是那样,自己和初文还真赚不了多大便宜。王怀谅打上小学就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和同岁的刘大领死不对眼,一心想整治刘大领,怕打草惊蛇,就没露面,匆忙回村喊帮手,在村口遇上初文的爷爷王秉铎。一开始他嫌王秉铎老了,要到村中找个年轻的,忽然又想,只要王秉铎往现场一站,把于中佩镇住,自己和初文打刘大领还是绰绰有余,领着王秉铎去南地。
初文的爷爷王秉铎可是个曾经沧海的人物,十六岁投奔营长邢克亮,打过仗负过伤,五八年当村官,但六一年就给“一脚踢”了。别看官没了,他家人丁旺,仍有势力。前年他大哥王秉钟的长子王怀印当上了本县的公安局局长,这一下王秉铎认为自己也是“太上皇”一份,平时走路挺胸扛肚,架子端得比他大哥还大。他和孙子初文闲谈时曾这么说——和人干架用不着怕谁,我一句话,你怀印大大就得给你出气。这只不过是他王秉铎自以为是,他的话王怀印听还是不听,很不好说。
王秉铎一听刘大领和初文打架,恶言冷语说,“刘馥坤的胆子不小,欺负到咱爷们头上来了,等我见了他家二小子,非片零碎了他。”二人到南地四下里找不见人,回村也没张扬此事。初文从人群中出来回家,在大门口遇上爷爷,王秉铎问初文吃亏了没有,初文知爷爷的脾气,回答没吃亏。王秉铎说不论你吃亏与否,都是那龟孙的不是,因为他大你小,明显是在欺弱。我得找几个人给他点颜色,叫他知道咱爷们不是好惹的。初文说你没听说他的头伤得很重吗,你别再给人家往伤口上撒盐了。王秉铎好大的不痛快,说我是想给你出气,反落你的责怪,你那么大个人咋恁不知好坏哩。你以后有事叫我管我也不管,我有那闲工夫坐树下看蚂蚁上树。
三
刘志轩把弟弟送到镇卫生院,听医生说可以医治,才略放心。
柴上金等刘大领的父母上了柏油路,安慰他们一顿把三轮车交给他们,才回家去。他一回到家,就把此事和老子柴方诸说了。柴方诸胡乱骂几句,索着眉沉思,又问柴上金刘大领的头果真是雷所伤?柴上金说没亲眼见,但伤口怪得很,很可能是。
柴方诸抽着烟在院里踱来踱去,像是在思考什么很复杂的事。他的女儿和刘大领订亲已快两年了,当时他收刘三秀五千块钱就算妥当。这两年见村里村外的彩礼价大涨,后悔把女儿的亲事订早了,想再给刘三秀要俩儿,怎奈出师无名,正苦无策,听说刘大领叫雷击了,眼前一亮。
在晚饭时,刘志轩和爹从镇上回家取用品,一路上所听到的人言多是说弟弟暗中干了坏事,今日得到了天惩。说这些话的人有的是愚昧无知,但更多的人是明知雷打人是自然现象而故意装糊涂,和真无知的人一同起哄,借此充实自己虚空无聊的乡村生活。刘志轩叫他们给气得肚子发胀,可嘴长在人家头上,他也管不住。何况,他知道这种事越把着不叫说人家越说。才到家不久,见柴方诸拎着电灯来到他家,心咯噔一下,猜出来者不善,冷着脸回堂屋去了。
刘三秀殷勤地向柴方诸打招呼。
柴方诸面若冰霜,没搭理刘三秀,走到一边的大合欢树下,四平八稳坐在一把藤椅上,掏一支烟。刘三秀忙赔不是说忘让烟了,连忙掏出火机给柴方诸点烟。柴方诸躲开火机,自己掏出火机点上,慢腾腾吸一口。刘三秀很没趣,退在一边手脚无处搁。柴方诸沉默了五六秒钟,才硬声慢调一字一板说:“听说大领,老天爷掌雷打了?咱都是过来人,当然明白雷为啥打人,打的都是啥人。哼,民国二十七年秋,归德谈秀才逃黄水到咱这儿,后来你那当保长的死鬼老爹把人家小儿子抓了壮丁,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民国三十七年冬,八路军到咱这儿,在你家柴垛里,大红票子不说,光大洋和美元就搜出半布袋。哪来的那么多的钱,还不是剥削压榨来的?建国十一年春,有人亲眼见你刘三秀拿一个饿死了的外乡人的四块钱!那是人干的事吗?大领,就凭这一雷,我敢说,和你及你死鬼老爹相比,也好不到哪去。退一步,就算大领没干啥坏事,以后还不是落个疤瘌头?我的闺女可没啥毛病。”柴方诸一进门就揭刘三秀父子的短,搞得刘三秀大窘,脑门上油光光的。刘三秀忙乱地给柴方诸让烟。柴方诸不接,板着面孔点着头说:“刘三秀呀刘馥坤,都说你老实,依我看你是装楞充憨,内心比谁都奸诈。你睡不着时手摸心口想想,大领那事你只拿了五千块钱,如今谁家孩子不得个万儿八千的!”
“大领那会儿我拿五千已是排场,事已齐备,可听你这话是跟着现在的形势叫我拿二回钱?有这样赶时髦的吗?你这个想法能在大家面前立得住脚吗?”刘三秀这才弄懂柴方诸是想要钱,心中不满,可说起话来仍是柔声和气的。
“你放虚屁!谁赶时髦啦?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我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你闺女到俺家咋会叫进火坑哩?”
柴方诸咄咄逼人:“你装啥糊涂,雷打的人能叫好货?我把闺女给这么个人还不算是把她推进了火坑?”
刘三秀被问住,张口结舌没了囫囵话。
柴方诸举了一下手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而是名誉问题,你想,我要是为了五千块钱就把闺女嫁个人人都戳脊梁骨的人,这样子像是我闺女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嫁不出去了似的。”
刘三秀给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暗恨大领贪图小利去逮蛤蟆,恨老天爷错伤了好人,更恨柴方诸落井下石趁机勒索。
说实话,柴方诸也明白雷打人和人的人品没有关系,他之所以说有关系是利用前人的话给弄钱之计找个堂皇的理由。他怕这个理由不能镇服刘三秀,便宣列起刘家父子的那些陈年旧事,来个多管齐下。言下之意是我柴某人可无前科,与你这“无德”之家结亲,你即便再给我三五千,我仍是抬举你。你刘三秀除了悄悄把钱给我了事别无选择。院子里灯光昏黄,空气像是凝滞住了。柴方诸乜斜着眼瞟一下直发睖睁的刘三秀,又掏一根烟接上,一言不发。
刚才在路上惹的气还没消,又听柴方诸张口坏蛋闭口要钱,刘志轩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反驳柴方诸,又怕柴方诸给他来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咬定雷打坏人世人皆知,他找谁评理去?家务事,谁会站出来替他批评柴方诸说的不对呢?他从初文来他家送信说的话听出初文并没亲眼见大领受伤。又判断出柴上金很可能也不知大领受的什么伤,因为在大领去卫生院之前一直不能说话。这就是说,现在别看都说那么热闹,除了他家人和镇卫生院医护人员外,谁也不敢肯定说大领就是叫雷打了。如果这样,自家稍一推移,把大领的伤说成人所为,柴方诸就会大损底气。思前想后,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样做。就这时,见柴方诸把爹抢白得无地自容的样子,就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先把柴方诸敷衍走了给爹解了围再说。刘志轩一推竹帘从堂屋出来,盯着柴方诸:“我说表大爷,你是从哪里收罗来的这些玷污好人名声的话?”
柴方诸鄙夷看刘志轩一眼说:“三里五村的人都这么说。”
“三里五村?啥三里五村!你是听上金一个人说的吧?”
“是又咋啦?干了坏事还不叫人家说。”
“别的你随便说,但你不能说干坏事,你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大领干过坏事。你说雷打的人不好,可大领的伤不是雷打的,你为何也说他不好!本来我和俺爹商量去告伤大领的凶手,听表大爷这番话,得捎带上一个人,一个诽谤大领的人,叫那人吃官司。”
柴方诸原计划一进门就给刘三秀来顿火炮,把刘三秀拍得招架不住,答应给自己钱,自己一走了之。可半路出了这个岔头,他一时也难辨真假,缓声问:“大领究竟受的啥伤?”
刘志轩旁敲侧击,“今下午王怀训家小子和大领打架,后来的事上金不已给你说了吗,上金听到喊,到近前,远近没别人,只那小子一身是血说大领叫雷打了。你不觉得这里边有故事吗?大领咋受的伤你还不明白?”刘志轩知大领伤前和初文打过架,又是初文先发现大领受伤的,有这两种情况,把初文说出来柴方诸比较容易接受。但他把话说得很含糊,就算此事传出去,初文家追究,依他刘志轩的三寸不烂之舌,完全有把握把自己抖落得四面见白,不负一点责任。
对刘志轩的话,柴方诸似明白又不明白,准备细问。刘志轩先说,“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你可以去前于问问于中佩,他二人打架还是于中佩拉开的呢。”柴方诸见刘志轩理直气壮言语铿锵,怪自己莽撞了,不该没弄清细节就来要钱。不如借坡下驴,找于中佩探探虚实后再作计议。想到这儿,把烟头往地上一掷,“我现在就去镇上问大领。”提着电灯往外走。
正在五里雾中的刘三秀见柴方诸要走,忙起身相送,让刘志轩暗用手势拦住,他更不明白大儿子葫芦里卖的啥药了。
刘志轩看出柴方诸很可能就近去前于找于中佩,便给于中佩打电话。
由于刘志轩的话过于隐晦,于中佩只得了梗概:志轩告诉姓柴的大领是初文伤的、姓柴的不信、叫自己再给姓柴的证实一下。于中佩以为大领的伤就是初文干的——这完全有可能,他二人打架还是我拉开的呢,肯定是大领那孩子没听我的话,在我走后又和人家打,才让人伤了头。不就是把这事再说一遍吗,这有何不可。
柴方诸果真没去镇上。他来到前于村头,耍了个心眼,把手电灯放在一棵大树根边,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于中佩家。
于中佩用十二分的热情把他让进屋:“老哥这么晚来俺家,有啥急事?”
柴方诸煞有介事:“没啥急事。不瞒你说,我是从亲戚家回来路过这儿。唉,上几岁年纪,眼和脚都不中恁狠,我想找把电灯,想来想去,在你们村还就数咱哥俩可厚,这不,就来打搅你休息啦。”
于中佩佯装不知柴方诸在说谎,不露声色说,“老哥还是爱客套。你说了,数咱俩交情厚,那你有啥用得着我于中佩的,只管开口就是了,何必说打搅这样的见外话哩。”说罢取出个西瓜剁开。
二人一个虚与委蛇一个逢场作戏,吃着瓜话家常里短。
说了一阵子,柴方诸像想起了什么,略显神秘对于中佩说:“听说了吧,刘岗刘馥坤家二儿今下午叫雷打了。这个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大领那孩子不赖呀。”
“在咱这大平原上,雷能打住人吗?就算打住了,能像刀子一样豁开头皮吗?你可是个有眼界的人,可不能叫别有用心的人给蒙骗了。”
“大领就在镇卫生院,如果不是雷打的,那荒郊野地,也没人在他跟前,他哪会受那么重的伤?”
于中佩一本正经说:“你这下可问着知底细的人了。大领是叫王怀训的独羔子初文打伤的。一开始他二人为逮蛤蟆的事打架,还是我拉开的呢。后来我见天气不好,回来了,谁想他二人又打起来了。你还不知他家人吗,都是挨一巴掌还两脚的主儿。”
柴方诸听于中佩说完,不无失望地问:“那龟孙用啥家式打的,恁狠。打了人咋没溜走?”
“是铁锨。你别看那小子年岁不大,肯定懂点儿法律,怕跑了以后大领死在地里他的罪更大。”于中佩恐托付不效,胡说出一把铁锨来。他说铁锨并非信口说出的,而是根据天气环境等因素突然来了“灵感”。“柴方诸猛然间问凶器,这个志轩没说,我怕不回答惹姓柴的起疑,才说铁锨。去田里的人多是疏放庄稼地里的水的,扛着铁锨。说刀吧,谁没事上地带那些东西。当时认为既是初文伤了大领,说什么凶器不重要。”
“你说的当真?”
“我于中佩的为人你老哥还不知道?没影的事我岂敢乱讲?”于中佩显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那铁锨现在哪里?”
“咦,你咋犯迷哩,比如往哪水里一扔,你能找得到吗。”
柴方诸接过于中佩递来的烟点上,尽管于中佩讲的和刘志轩差不多,可他还是不愿接受这个说法。他审犯人一样盯着于中佩的脸,想从于中佩表情中找出破绽,盯了片刻没看出来,收回目光:“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电灯我明儿叫上金给你家送回来。”
“不急,俺家还有一把哩。”把柴方诸送走,于中佩嘿嘿冷笑,“想讹钱,你老小子事先也不打听打听刘三秀家里家外有啥人!”于中佩把给柴方诸说的话通过电话与刘志轩学了一遍。
半晌刘志轩才说:“你没弄懂我话的意思。我叫你给柴方诸讲大领受伤前和王初文打过架,别说那么清楚,先叫姓柴的瞎琢磨一阵子,给我腾出时间想法子对付他。大领是雷打伤的。”
听刘志轩这么一说,于中佩一扫方才的兴奋,他不敢惹王怀训,如今不但惹了,而且还是作伪证,冲刘志轩吼道:“你说得轻巧,编的不圆姓柴的能信服吗!”
刘志轩停顿一下说:“我现在就去你家,咱商量商量这事该咋办。”
于中佩一见刘志轩,脸像吃了苦药似的拉拉老长,说:“你家和姓柴的事我是不管了,我觉得我应该马上去找姓柴的,叫他把我说的话全当放屁。实在不行就掏俩儿钱买他个嘴严。”
“柴方诸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知你把这事看得重,肯定给你来个狮子大张口。”
“我是因为你家的事招来的麻烦,假如他要的钱过多,你家也应摊一份。”
“这不是上策。依我看,话已出口,不妨就这样坚持下去。”
“你数数人家一门子有多少人!就凭咱这穷家小户,在各半理的情况下尚斗不过人家一家,何况现在输着大理呢。你教我惹地上的祸中不中?我这人纯粹和狗一样,人一指我就上。”于中佩明着骂自己自作多情招来是非,暗中抱怨刘志轩在电话里玩文字游戏绕腾自己。
“我说的坚持下去就是你谁也别找,不必有多大行动,我暗中找一两个和他家积怨深的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给他们说。他们就会卖力地宣扬,也会有人跟着附和,说初文的人多了,假的也有可能变成真的。”
“人家受了屈枉,能不顺藤摸瓜追查此事?”
“他家高高在上,办事一贯大刀阔斧不拘细节,不大可能去一个个盘问人。很有可能直截了当到俺家问原因,到时我与他们巧言对付。”
“人家直接去告咱,叫法院来查此事?”
“咱这儿的人你也知道,把打官司当做丢人花钱的事,杀人放火的大案都敢私了,还用提这点小事?”
“你不能一概而论。要知道,人家可有个见过世面的王怀印哩。”
“我估计他家不会为这事惊动王怀印。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把一切责任往我身上一推,干干净净退出就是了。”
“到那时你咋办?”
“大不了赔几个钱。”
“现在不趁着事小把钱给柴方诸,却去玩躲狼惹虎的把戏。”
“照你说的办现在就败了,照我说的办还有一线胜的希望。”骨子里不安份又自命不凡的刘志轩见用假话三言两语就把柴方诸糊弄走了,热血沸腾,欲赌一把,以荒唐对荒唐,把否定大领是雷伤这茬继续下去,耍弄耍弄幸灾乐祸拿他家取乐的人,也给大领找找公平。又感到有些势单力孤,于中佩意外走了进来,他刘志轩何许人也,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决定明天去给王怀训陪个不是,叫人家原谅我一时犯浑。”
刘志轩见表叔左右摇摆,不想帮助自己,说:“表叔果真像外人说的那样无用,惧怕王家。当初他家逼你把已发腐的小青罗扒出了见天,做了这么噎人的事可曾和你说过请原谅的话?”
初文在小学一年级时曾和于中佩的二女儿青罗同桌读书。那年九月青罗得了一种皮肤和眼睛发黄的病。手头拮据的于中佩认为那不是重症,没给专心治疗。一日上午,初文在路上碰上了青罗,往她头上丢了几粒苍耳,害她哭半天。大概是那天的秋风太大了,病得不胜风凉的青罗回家后高烧起来。于中佩带她看医生。所找的医生本来什么也不是,因负责给生产队员发奎宁之类的药,后来当起医生来。该医生说高烧是炎症大发了,挂吊针消炎。吊针没下多久,青罗病重死了。有个医生得知该医生给青罗打的是青霉素,私下和人说该医生行医二十多年,给人打青霉素从未做过皮试,青罗很可能死于青霉素过敏。同行是冤家,同行中相互诋毁是常事,故相信这一说的人不多。不管青罗是怎么死的,反正是在初文往她头上丢苍耳的当天中午死的。本地风俗是夭折的孩子不能埋进田地,于中佩用草帘把青罗卷了埋在自家田头的沟边。事就出在这条沟恰挨初文上学的必走之路。别的人没事,唯初文怕得要死,因为他认为是他往青罗头上丢苍耳把青罗气死了。初文白天惶惶不安,不思茶饭,老跟妈哭闹不上学了,夜里又总是惊醒。时值王怀训刚去外地找生意不在家,初文妈详细问明原因,把此事和王秉铎说了。王秉铎不怠慢,到前于找到于中佩说你闺女活着时和初文一桌读书,她猛一死,你又把她埋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把初文吓病了,你把她移葬到别处吧。于中佩据理力争。王秉铎大为光火,说别给我废话,你要是不想动手我动手,我把那死妮子扒出来喂狗,叫她永世不能托生。一听这话,于中佩没辙了,只得忍气吞声答应了王秉铎的要求。虽是秋天,都埋好几天了,气温又不低,青罗已大变样,心疼得青罗妈哭骂于中佩软弱无能。为此,于中佩对初文家一直耿耿于怀,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旦我于中佩混陡了,得把这口气出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于中佩日渐灰心泄气,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过得好了,但王怀训比他过得更得意。
猛然间听刘志轩提往事,于中佩不由得呼出两口粗气,说,“就按你说的办。”于中佩认为这样做是以牙还牙理所当然,没有错或良心什么的。再就是他乐意帮了亲戚的忙落个人情又借“铁杆同盟”的力量给自己出口气。
刘志轩从于中佩家回去,马上把大领住院所需的日用品送到镇卫生院,对医护人员说本地的风俗不好,别轻易对外人讲大领的伤情。之后连夜赶回家。第二天一早,他们父子有意从一家父亲为吴佩孚部下,五十年代末因受不了王秉铎等人逼迫投井死了的人家大门口走过。主人拦住问大领的伤碍不碍事、咋会摊上这样的伤。刘志轩告诉他大领的伤是王怀训的小子打的,他们正准备去县里讨个说法。
对方恍然大悟说:“昨天我见那孬孙一身是血的样子就怀疑他了,果然还是他干的。可他为啥下恁重的手哩?”
刘志轩说:“昨天下午大领去南地逮蛤蟆,他从中作梗,大领不服,结果就打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只是,你们最好别去打官司,王怀印——不如找几个头面人管管,叫他家包赔你些损失算了。”
“我去县里走走再说吧,实在不中就按你说的办。”刘三秀边说边亟不可待走去。他这样做乃是大儿子教的。自从大儿子长大,他凡事好听大儿子的安排。
歇息了一夜的人们,个个精神饱满,接着用刘大领受雷击一事逗趣取乐,听说刘三秀要去县里和王怀训打官司,开始说初文人小心奸狠。他们说初文的原因大抵有三:一、王怀训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四十多个,再加上儿侄辈,能掌势的近百人。这些人有用沥青卷材堵漏的技术,并获利十几年了,几乎家家殷富,其中王怀印又是个不小的官。他们觉得刘三秀这个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面倭瓜”若无确凿证据,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二、昨天下午初文去刘大领家送信,一身的泥水血,脸色晦暗,样子十分令人生疑。三、一些人对任何流言蜚语都是信其有不信其无,不讲究对错,要的就是有新话题使嘴不闲着。
四
早晨,初文醒着在床上躺着,听见一个大娘到他家厨房门口窃窃喊正在做饭的妈妈,高一声低一声说些什么,语气慌里慌张。又听妈妈说,“这孩子啥也没给我说。”初文听出是说自己,来到院里。
大娘目光蹊跷,打量初文一番问:“你昨后晌和刘馥坤家二儿打架了?”
“嗯。”
“人家去告你啦。”
“告我?值当吗。我是打了他,可他的手也没闲着,还是他先动手的。”
大娘说:“当务之急是咱把人家伤得太重啦。”
“啥伤得太重,他还逮了半天青蛙呢,一点事也没有。”
大娘听不懂初文的话,回头和初文妈说:“你给他收拾收拾,叫他找个地方躲躲风头。”
“躲啥!我倒要看他家咋个告我法儿。”
“别禀气硬啦,官司有鳔,沾上跑不掉。不然你去找你爷,叫他给你怀印大大打个招呼,看你大大有啥办法。”
“不走后门也输不了。”
“你这孩子说话恁难听哩,你知道啥叫走后门?输赢事小,你这么点年岁就开始打官司,成啥样子了?”
见大娘说的话不清不楚,还一惊一乍的,初文啼笑皆非,索性去外边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王怀谅在海子边见了初文问:“我正要去找你。听人家说你砍了刘大领的狗头,可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我啥时砍他了。”初文糊涂了。
“既是这样,就把人都叫到一起••••••”
“一点小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我自己能办。”
王秉铎风风火火来问初文:“外边说的可是真的?”
“我去南地谁见我拿东西了?空手能把他伤成那个样子,我就成了会鹰爪功的高手了。”
王秉铎气贯顶梁,大骂刘三秀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竟敢凭空捏造还恶人先告状。他离开初文家,找到次子怀绪商量:“你听说刘馥坤要告初文了吗?我适才问了初文,他纯属诬告好人。你哥不在家,咱一起去给他家点体统。”
“听说刘馥坤一早就去县里了,咱这时去怕找不到他。我一直在想,初文说他没伤人,刘馥坤说他伤了人,究竟咋回事,咱家谁知底细?”
“初文说的是实情,他去南地时是空手。”
“这也难说,初文说的是实情,刘馥坤敢无事生非?碎砖烂瓦都能把人的头打烂,这些东西田里不缺。初文还是个孩子,头脑易热,假如做了不顾后果的事怕挨骂和咱们说谎呢?你偏听偏信,到时和人吵起架来才发现初文的话是假,你咋下台阶?”
王秉铎觉得怀绪的话有理,二人一同来到初文家,一张口就是:“初文啊,要是你失手伤了人,只管放心大胆承认,家里有我,哪个也不敢说你半句;外头有你怀印大大,我料他刘三秀也翻不了天。”
“我早都说了,刘大领的头不是我伤的!”初文心里埋怨爷爷和叔叔不相信自己的话。
王怀绪说:“听人常讲,民国时李村的那个叫雷打死的土匪身上没伤口,现在人家的头皮都烂了,说雷打的能说得过去吗?”
“你真是少见多怪。我不管说过去说不过去,反正我不背这个黑锅。”
“男子汉大丈夫,应好汉做事好汉当。”
“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可好汉没做事,还当吗?”
“你再嘴硬,错过时间,咱家可啥也没准备哩。”
“谁嘴硬啦!你要准备啥?”初文放高声问。他真不知叔叔中了什么邪,非认定刘大领的头伤是他干的。
王怀绪摇了摇头对一旁的初文妈说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一个比一个不分长幼。
初文妈也吃不准儿子是否伤了人。其一,昔日深信儿子贤良的曾母连听三人说儿子杀人尚翻墙而逃,何况,说初文伤刘大领的人又远不止三个。其二,她一直认为不及男人见识广,见王怀绪王秉铎都怀疑初文,她哪敢妄下断言说初文是清白的呢?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说初文不会行凶伤人。
受此不可思议的诬赖,初文感觉就像有人和自己开了个玩笑。见家里人那个着急样子,才觉得是件事情,但不知这事情有多轻多重。
王怀谅记不清在哪里听说的,说雷电的温度非常高,问初文:“刘大领的头皮给烧焦了吗?”
“这个我没注意,当时血把伤口弄得特别模糊。这件事有多严重呢?”
王怀谅想一下说:“不澄清此事,以后会有人在背后说你手黑。”
初文扑哧乐了:“听说他家告我去了。这就是说不用咱去找他们,他们就会来找咱,到时我自有话说。你们别着急。”
下午,初文越发地全身酸软,因身体不舒服,他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烦躁。当爷爷和叔叔又哄小孩子一样套他的“真话”时,他懒懒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天去找他们。”说完躺在床上不言语。
初文妈看初文情绪低落,没看出他在生病,以为他是生气,给王怀绪说:“这孩子正在气头上,先别问了。”
晚饭时,初文躺在床上没起来。他的妈妈站在窗外劝,“别再生气了,等你爸回来了饶不了他们。映儿,给你哥把饭端来。”别看没用体温表测量,初文也知道自己在发烧。他以为睡一觉就会好,告诉他人别打扰,饭也没吃,拉灭灯睡了。做了个梦,梦见夕阳下有条又清又浅的小河,河边全是沙子,踩上去软绵绵的。又见一条小路通向庄稼地里,他顺着小路往庄稼地走,一群不相识的人诬他是偷庄稼的,初文百般辩解,那帮人就是不信,初文气极,和他们打起来。
第二天中午,初文躺在诊所打吊针,手指已用洁白的纱布缠上。初文妈说你这孩子有病也不吭声,想把人吓死呀。好好养病,啥事也别想,就是天塌下来,还有你爸和我呢。初映一声接一声叫着哥哥,像每次初文周末从学校回来她形影不离有事没事总叫起来没完一样。
初文妈拉一下初映说,“静点,别烦你哥。”又问初文:“想吃点啥呢,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我不饿,挂完吊针再吃也不晚。”
初映早都饿了,只是没敢说,现在才说她要饿死了。
“就你饿得快,八成你是饿死鬼转世。”
初映不服气说:“还说我,你不是说你小时候饿得睡不着。”
“我小时候吃的是红薯窝头,还不能放开量吃,又一天到晚薅草拾柴不闲着,才饿。哪像你,八九岁了,成天只知道疯玩,眼里没一点事可做。在这看着你哥,我回家做饭。”
初映又犯了爱说爱问的毛病,她先指着药架上的瓶瓶盒盒问药名,接下来就是治什么病、吃多了能不能死人?初文觉得她这样不好,不叫她再问,说罢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初映以为哥该睡着了,又细声细气问村医啥药最好吃。初映的话如吃死人,村医挺忌讳,怕在屋里初映还会说出啥难听的话,所以他搪塞几句到外边去了。初映这才静下来,坐在高高的板凳上,望着输液的管子出神。刚静了几分钟,发现初文没睡着,说:“早上医生用择(劁)猪的刀子割你的手挤脓。”
“是手术刀。”初文嫌她说的难听。
“真的。”一指桌上的白搪瓷盒说:“就在那里边,我拿出来给你看看吧?”
“别乱动人家的东西。”
王秉铎来了,先向村医询问初文的病情,进屋闲谈几句,而后说:“我扫听过了,于中佩也说见你打人家了。刘三秀今早又去县里了。”
“他们是别有用心,是在耍花招。”
“他们敢耍弄咱?”
初文见家里人仍不信自己的话,一丝孤凄涌上心头:“我从小到大和你们说过多少假话,害得你们这么不相信我?”
“那我现在就去刘岗,不教训死那兔孙不算完。”
初文听出爷爷的话很勉强,说:“你得罪的人够多了,这事你就别插手了。”
王秉铎极为不悦,“连你爸也不敢和我这样说话!就你这事,换别人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管。”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说,“我十六岁开始东挡西杀打天下,你爸十八去当兵,你叔十七到外地做工,自己能顾好自己了。咱家净是早立事的人,你已十七八了,是该叫家里人省心了。”把手往身后一背,走了。
初文心里憋气,瞪了半天眼叫初映:“叫医生喊来给我把吊针拔了,我出去走走,再回来扎上。”
“那多疼啊。”初映想动又没动。
“快去。”初文越发地烦躁不安。
躲在门外的村医听到吵,回屋尽全力劝初文再忍些时。
吊针好像永远也下不完。听村医说以后还要连着打,初文腻味透了,等吊针下完后,他用不容改变的口吻对村医和妈妈说以后的吊针用口服药代替。
初文坐在院子里寻思自己遭刘于二人屈赖的原因。初映在不远的地方写作业,写一会儿抬头问初文雷打人是不是妖怪跑那人身上了。思绪被初映打断,理半天也静不下心来,回屋去。
初映呆呆看着初文走进屋子,一低头,啪,拍死一只大白天就敢出来叮人腿肚子的蚊子。挠几下腿,捏着死蚊子用死蚊子的嘴扎自己的手背,只一下死蚊子的嘴就弯折了,她丢开死蚊子嘟哝:“咋咬的人呀。”
初文刚进屋,有人打电话,接过来,是家住县城的一个同学打来的。说他今天回老家,得到一个消息,洪河某汊道有龙虾(蝲蛄),可以去掏。初文犹豫一下答应下来。
晚上,初文妈见初文的伤手比较烫,拉起初文去找村医。初文说没什么不舒服,不去。初文妈说若不是你任性拿病不当回事,早上哪能把我吓个半死,我的魂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全哩。随便拿出一件羽绒服,说外边潮气大,给初文披上。初映笑起来,问初文是过冬天还是过夏天。初文想一个人去找村医,他妈妈不放心,和他一同前去。
村医说该用的药在下午已给初文拿回去了,只要按吩咐吃就妥。叫初文妈别担心。
初文叫妈妈先回去,他离开诊所,乘着夜雾朝村外踱去。来到一个池塘边,打量着面前的大树。初文听人说过,这池边有好几棵杨树和他年龄差不多大。同龄者头顶一片天,脚踏一方土,静静立在雾中。蟋蟀和蚯蚓在一边吟泣;雾沾在树的枝叶上,再滴落水里,叮叮哒哒;偶尔传来鱼跃出水面又落下和蛤蟆的咕咕叫声。惆怅、不解,如浓雾一样萦绕在初文的心头,挥之不能去。他裹一下与时节不相符的袄:“刘大领家已告我两天,县里咋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爷爷他们背着我给怀印大大打了招呼怀印大大在这件事中做了手脚?刘三秀于中佩这样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要是去找他们问答案,爷爷他们肯定会和我一起去,事情不会闹得小,肯定会有人围观,围观者中也许有我的同学,他们会不会说我鼠肚鸡肠得理不饶人?”
第二天天未大亮,初文就偷溜出家。
昨天早晨,初映早读遇上不懂的字来问初文,见初文已病得昏昏沉沉,哇哇喊妈妈过来。初文妈惊得真魂出窍,慌着把初文送去医治。平时,初映一般要人喊才能起床,今早来了精神,妈一起身她立即醒了,赶紧下床跟着妈妈来哥哥房间探望,却已不见人。初映发现桌上有一张纸,上写:“今天同学有事,我去县里。”
五
由于王怀绪的错误分析和初文患病,再就是观望刘三秀去县里,初文家这两天没提初文受诬赖一事。这使得某些人不解了:就王秉铎那性子,平素受不得半点委屈,现在口口声声说自家孩子手不狂,可咋不见行动?由此看来,他们孩子伤没伤人还真费思量,也许他家现在正走王怀印的后门哩。
起初刘志轩预料初文家前天就会有行动,可是没有。刘志轩马上想到这是一向自高自大的初文家被他猛不防一算计而无措,反而疑心初文真伤了人,只是叫刘志轩费解的是初文为何没去他家论理。于中佩这两天可受了罪,他频频给刘志轩打电话,说眼皮跳有不祥之兆、这一招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一旦东窗事发不死人也得脱层皮,言语透着后怕和想反悔之意。刘志轩畏于中佩中途变卦,说“表叔现在去告诉王老三大瞎话是我编的,他家会高抬贵手饶了你的。当初青罗只不过是一个小小丫头,你犯不上为一个骨头已沤没有了的死孩子担惊受吓。”刘志轩哪壶不开提哪壶,激得于中佩说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死心助刘志轩散播谣言,只是学乖了,不再像会见柴方诸那样斩钉截铁,而是绕弯子说。
王秉铎越来越信初文的话,听说初文去县里给同学办事,恼初文分不出个轻重事来。他想,初文的话是真,那造谣者铁定是刘三秀,因为当初得罪过他们父子,至于凸显出来的于中佩,只不过是碍于亲戚情面给刘三秀帮帮腔威威场而已。他去找王怀绪,叫王怀绪和他一块去调查,“相当年他刘三秀见了我如同耗子见猫,现在他狗将的看我老了不中用了,想报仇哩。”王怀绪劝他等初文回来一起前往。王秉铎一刻也不想再拖,也想着没必要等初文,使气撇开王怀绪去找了王怀谅等人,先奔前于而去,军人出身的他决定先把外援于中佩端掉,孤立刘三秀。
于中佩这两天常在大门口徘徊,目的是等王家来人。于中佩心无侥幸,他知道初文家对这事绝不会不管不问,他要天天等,直到把初文家的人等来了分了雌雄为止。他这样做在心理上似乎是有备而战。见了王秉铎一行人,开始还算沉稳,待王秉铎走近了,又有些胆怯。
王秉铎来到于中佩跟前,指着于中佩的脸问:“你个孬孙不给我道出个寅卯来,我剥了你。”
“三叔,你这无头少尾的话从哪说起呀?先别生气,慢慢说,叫我弄个明白。”
“你说见初文伤了刘馥坤二儿的头,可初文说他没伤,我就是叫你再说一遍见还是没见。”
“三叔这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你是听了什么闲人胡诌的话了吧。”
“无风不起浪,就算是胡诌,为啥不说别人,偏说你姓于的?”
于中佩不近装近正要和王秉铎领来的人套近乎,听了王秉铎的话,笑呵呵说:“三叔没听说长江无风三尺浪?玩笑玩笑,说句实话,我在初文和大领这事中的确有风,就是我嘴欠,和人说见他两个打架了,但没说伤头什么的。”
王秉铎听于中佩话的意思是说自己听到的是言语流传中的误差,相信有这种可能,不管怎样,于中佩说这番话已合了自己的心愿,不能在此浪费时间,但他不想就此干巴巴地走,扎着要打于中佩的架势。他知道,自己一扎架势,就会有人上来拉,再借机走人,这样做给人的假像就是没和于中佩弄平手,而是占了上风。
于中佩的独子青阳,年纪十五,一开始见爹在一个老朽面前点头哈腰,十分看不惯,不是爹一直使眼色,他早和王秉铎斗上了。现见王秉铎想来野的,他顾不了眼色不眼色了,噌地堵到王秉铎面前,一副江湖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派头,“你算老几,敢太岁头上动土!我数三个数,你给我马上消失!”刚说完,左脸一木,紧跟着右脸一麻,被王秉铎重搧了俩耳光。青阳顿时眼花耳鸣,举拳要打,让于中佩死死拉住。
于中佩哭丧着脸半是数落青阳半是叫外人听,“你作死呀,不知咱家不中吗?还不给我回屋去。”回头又给王秉铎赔不是:“三叔可别跟这吃屎的孩子一般见识,他是武打片看多了。”
王秉铎知于中佩在和自己矫情,并没放在心上,对于中佩说,“别瞎咧咧,以后嘴皮子严点没坏处。”领人扬长而去。
等王秉铎领人走远了,一个长着短粗脖子葫芦形脑袋的老人问于中佩:“这件事一会儿这么着一会儿那么着,把俺都弄迷了。这两家不是要打官司吗?”
于中佩正色说:“我也是刚听说,刘三秀没敢告。”
“因为啥?”
“王怀训一门子人多财广,又有个王怀印在县里,他家怕花了钱再落个输官司。你想,官司一输,王秉铎还不使出当年整地主的手段整他刘三秀?”
有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听于中佩提王秉铎的过去,数家珍似的一桩桩揭摆王秉铎过去的行为,气得在场的年轻人问当时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判刑。
于中佩见王秉铎领人来寻事,说明王秉铎不愿为这事打官司,去了刘志轩最担心的事,怕节外生枝,对围观的人说,“他家的事本和我无关,只因为我多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给青阳招来一顿打。你们在这里说王秉铎,要是叫他知道了,我更吃罪不起。散散吧,我得给青阳看医生,瞧他那嘴血,八成牙活动了。”于中佩回屋给刘志轩打电话告诉他是怎样把王秉铎应对走的,末了说一句:“事不成了责任咱俩家担着,我好办,你怎么办?”
刘志轩一见王秉铎,发现没初文,心里疑惑,抽出一撮烟边让边问候。跟王秉铎一起来的人有两个接了烟。刘志轩稀里哗啦拎出几把椅子叫他们坐,连续不断说:“你们的庄稼咋样啦?俺家包谷地里还有尺把深的水哩,包谷杆都快泡烂了,今年的收成不中呀。不过还得说幸运,听说长江地区电线上挂菱角房顶上能养鱼。当初忘了买本老黄历,看看今年几龙支水••••••”
王秉铎见自己领来的人和颜悦色听刘志轩话稼穑,全不像给自己助威的样子,阴着脸挥一下手打断刘志轩的话问:“你老子哩?日你八辈祖奶奶,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有遇上敢往俺家头上扣屎盔的人。今儿你们不把话给我挑明说白,我一把火炼你家个孩娃不留。”
刘志轩装着不解回答:“俺爹在镇上。王大爷生这么大的气为的啥?能不能给我说说?”
“也中。我来问你,你家老二的头是咋搞的?”
刘志轩似笑非笑支支吾吾,两眼在王秉铎领来的人身上扫,意思像是说这人提人家不愿说的事,你们可否劝他打住。王秉铎不耐烦,叫刘志轩快说。刘志轩一副受了胁迫很无助的样子:“是叫雷打的。”
王秉铎要的就是这样的话,听刘志轩说了,心花怒放,遂吹嘘说:“那我咋听说你家这两天紧着去县里告俺?哼,不是我夸海口,敞开量叫你家告你家能告得赢吗?”
“你听谁说的?俺家啥时告状了?俺爹去县里是去银行取钱给大领交住院费。”刘志轩装作很怵王秉铎,说话奴才味十足。
在场的刘岗人哪会想到刘志轩是在演节目,见他在王秉铎面前低三下四,以为他惧于王秉铎的淫威,都替他难过,对王秉铎倚老卖老哄吓一个后生特别反感。
给王秉铎助威的人见到这个情景,不大自在。他们几个和刘志轩都熟识,又不知此事的端的,要不是王秉铎辈份长不好违拗他的话,谁情愿来此?故在王秉铎和刘志轩理论时他们始终保持缄默。这还不说,现在又有两个人怕犯众怒,出来为刘志轩说话,说刘志轩已当着众人说大领的伤是雷打的,话已说明透了,劝王秉铎回去。
王秉铎看着下人一样的刘志轩,吓唬说,“别想着作精,啥时你们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再惹恼了我我叫怀印回来拆了你家的鳖窝。”说罢领人趾高气昂而去。
一个中年人有点学究风度,颇能牵强附会,咬牙咧嘴说:“人多又咋啦,谁的头都不是割了还能长的韭菜。不用问,他家人做了狠事心里发虚,便仗着人多势大来硬堵旁人的口。他这样做和诸葛亮伐中原差不多,明进攻暗防守。咱们可不能上他这个当。”
刘岗的人和前于的人一样,很关注刘三秀去“告状”一事,问起没完。
刘志轩漫不经心七折八绕说:“人家一大家子,个个手眼通天,就是强人遇上他家,也得掉堆寒毛,何况俺这贫弱之户。告他家好比寻马蜂窝里的蜜吃,蜂窝里有蜜,挨了蜇也就算了,蜂窝里没蜜,挨了蜇就不划算了。俺家不告他家的原因是不知蜂窝里有没有蜂蜜。所以宁可不嘴馋也不去冒险。”
柴方诸和许多大闲人一样,被刘志轩蒙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敢和刘三秀讲钱。
王秉铎回到家,想起事情办得顺当,于刘二人当着那么多人在自己面前跟奴才一样,认为自己威风不减当年,很是受用,一边逗鸟一边随戏匣子唱牛得草的《十八扯》:“杨老将一见冲冲怒••••••”
六
离开家,初文心情好多了,到县里吃过早饭去同学家。有好几里路程,初文没坐车,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在喧嚣的大街上,到那同学家,见几个年龄相仿的在打计算机游戏。他们见初文来到,把干粮和水带上,骑车去洪河汊道。初文手上有伤,又对蛇和蟾蜍较为敏感,经分工,只负责拾装被人捉上来的虾。直到太阳将落,他们才住手。初文分了两三斤的虾,个个是活的,心里高兴,告诉众人过几天拿着撒网来这里。
初文到家时已有人家开始吃晚饭了。他妈见他浑身脏乎乎的,手上拎着一兜虾,生气地说,“你说的同学有事就是去摆弄水?如今沟沟河河满汤覆堰,哪个地方没不住人?你却一点不在乎,还回来这么晚!”
“我回来得晚不是也没出一丁点事吗?”
“出了事就晚了!你真是长大了!说你轻了不顶事,说你重一点你就呱呱犟嘴。”
“妈,给哥穿个牛鼻桊儿,不听话,一拉绳就听了。”蹲在地上摆弄虾玩的初映给妈出整治哥哥的法子。
“你敢!”初文瞪了初映一眼。
“映儿说的对。手咋样啦,该挂吊针你犟着不挂。”
“没事了。”初文抬一下并未痊愈的手说。
“你和刘馥坤二儿那事••••••”
“等两天我去找他们,他们恩将仇报。”
“就你那吊儿郎当的,值你啥事能办好?”
“咱爷带着怀谅叔他们找人家,不叫再说你。哎,妈,这龙虾咋做呀。”
“他不是说不管我的事了吗,就他那脾气,你们咋不拦他呀。”
“你爷爷还不是为你好。再说,谁敢拦他?”
“我一有事,不论大小,你们就争着给我做主。”
“哥,你去县里也不给我买个钉书机,不知道以前的那个昨天一钉就坏了?”
“谁叫你平时不爱惜。桌子、砖头,啥你没试过!柴田集上没卖的?干嘛非到几十里外去买?”初文一进家门就来烦,说话不随和起来。初文根据这两天零星了解到的情况推断出,刘三秀对他说大领一事不满,就和于中佩串通,谣诼于他,以便掩饰大领的伤。由此看来,刘大领的头真有可能是雷打了。于中佩掺到这事中,一是帮刘三秀的忙,二大概是为青罗的事。他二人这两天一唱一和遥相呼应,不过是盘马弯弓迷惑众人罢了。真够可怜的,就他俩这三脚猫的伎俩竟骗了那么多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别随口说那些不经大脑的话,会有今天的事吗?自己当初别蠢到怕一个死孩子以至爷爷逼人家迁坟,会有今天的事吗?他们表兄弟多大岁数了,这么看重我。
第二天上午,初映跟在初文一边,于村中看人择弄一根大黄鳝,见爷爷走来,跑上前拉住手说:“你昨天别去找人家。”
初文真拿初映的多话没办法,见话已说到这份上,就问爷爷:“你们咋办的那事?”
“他娘的,敢老虎头上蹭痒!我去找于中佩,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叫我两巴掌打得满嘴冒血。姓于的见我发了脾气,就说没见你伤人。我早看出于中佩在这事中只是个配搭,关键人物是刘三秀,就去刘岗。刘三秀不在家,他大小子对我毕恭毕敬,叔短爷长叫得跟没出五服一样亲。也说他家老二的头是雷打的,和你没关系,他家去县里根本不是告咱。他家敢告咱?我瞅那小子还算会来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回来啦。”王秉铎眉飞色舞,沉浸在施恩于人的喜悦中。
初文听出爷爷处理此事有不到位的地方,但不想把此事再闹下去,含糊说:“你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
“就这么容易。我敢说,凭我昨天一趟转悠,管保没人再说你啥了。”
“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谁说叫谁说,总有一天他们会不说。”
七
初文回到家,百无聊赖,用左手拿起桌上的笔画着玩。跟在身边的初映见他用左手写的字歪歪拽拽,说上高中了还没我写得好呢。看到初文翘起的手指上的药布沾满了灰尘,问为何不去更换。
“别看外边脏,里边干净得很。手没事了,为啥还要换?”
“医生叫你换你就得换。”
初文巴一下嘴说:“我早上就给咱妈说别再给我提那人,手破了点皮儿,他又是吊针又是吃药又是药布,小题大做。再说,药布只是贴在外边,根本不起啥效果。”
“你比谁都能,中了吧。”
“我啥时说我能啦。”初文嘻嘻笑着小声说。
“你刚说,说自己比医生强。”初映仰脸看着初文作证。
初文妈说:“映儿,今儿柴田逢集,叫你哥给你买钉书机去。你和他一块去,叫他在集上换药布,他要是不听话,回来给我说一声!”
“是,妈妈。”初映响亮地回答。
蓝天上浮着几朵白云。沟里的水满满的,长在沟岸的野草比田里的庄稼更精神,水沟像一块块镶了翠玉边的大镜子,经明媚的阳光一照,泛着土黄色的光芒。初映这看看那望望,显得很高兴。的确,田里很热闹,大人孩子忙着捕鱼捉蛙。今天上午田里的情景,初文日记有记述,经整理如下:“捉蛙的人有的拿舀子,有的拿无浮子鱼钩。一个人蹲在沟边择剥同伙送来的青蛙,把青蛙拦腰铰断,娴熟地剥去两条后腿上的皮,把剥了皮的青蛙后腿放进一个白色方便兜内。青蛙的躯体则堆弃在沟边,内脏涌露,血迹斑斑。那些没了后腿的青蛙不马上死去,凄惨地动着前腿,嘴巴一张一合的。有的眼睛里充着鲜红的血块。我想,它们看见我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这么多的人,有谁叫我管呢?在城市,或许每个小学生都知道不捉青蛙见了捉青蛙的人上前劝阻,然城市没青蛙。乡下有,可又有几个不去捉或是听得进劝呢?尝鼎一脔,今上午全村、全镇、全县又有多少人在干这种事呢?眼不见心不烦,我只好加快步子离开。”由这些记述可看出初文已叫刘大领一事弄得小心谨慎了。
在集上,初文自作主张买了两张创可贴,把旧药布揭下,粘上创可贴,以为自己俨然就是医生了,不禁飘飘。回去时初文绕道走柏油路,想着少见或是不再见啖蛙者。初映紧随在他身后,一手抓一个钉书机一手捏一只雪糕,边走边咬。见一群人叉在前边路上吵架,初映说听见爷爷在人群中。初文也听见了,挤进人群,看到爷爷和一个瘦高个子两腮干瘪的老头大吵。
瘦高老头正是柴方诸。
被刘志轩唬骗住的柴方诸今上午和同村的人去田里看庄稼,路上谈及王刘两家的事,他说王秉铎昨天演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出戏。说别看刘志轩说大领是雷打了,真实情况还不知是什么呢。刘志轩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怕王秉铎、是委曲求全。“易輶攸畏,属耳垣墙”,柴方诸光顾讲了,没注意路边,他的话正叫闲来无事到柏油路观田园滋荣的王秉铎听见。王秉铎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刘于两家已当着众人说初文是清白的,为何还有柴方诸这样的混账话。他觉得栽了面子,帮了初文的倒忙,恼羞成怒,喝住柴方诸。一开始柴方诸尴尬,随即竟认为有必要趁机和王秉铎吵一架:“刘馥坤爷俩握了自己讹钱的把柄,日后与人说,那多丢面子。王秉铎欺压懦弱的刘三秀父子,自己若和王秉铎吵一架,算是给他家报仇了,等于他们父子欠了我的人情,还有说我不是的心吗?”
王秉铎须眉皆乍,怒冲冲问柴方诸,“你亲眼见了?凭啥胡吣!”不管初文伤没伤人,他不能容忍外人说初文伤了人。
柴方诸哼一声,向在场的人说:“别看我没亲眼见,可我心里明镜。人家怕你势力大没敢告你,这就够便宜了,可你却又仗势硬堵人家的嘴,连话也不叫说了。你管刘馥坤中,我姓柴的你可管不住。”
柴方诸这番谬论简直要把王秉铎的肺气炸,王秉铎破口大骂,柴方诸听不下去,上前要推王秉铎。
王秉铎一蹦老高,要和柴方诸玩命,精气神不像年近古稀的人。初文忙挤到爷爷面前。王秉铎铁青着脸对初文说打柴方诸。初文回过头问柴方诸:“你刚才是说刘大领受伤这件事吗?”
柴方诸问你是谁,初文说我就是在南地和刘大领打架的人。柴方诸一听,张狂劲去了大半。他知道,像初文这般年岁的小青年好斗,打起架来手脚麻利,而且是挨同样的打,他一点事没有,自己这把老骨头轻者疼些天,重者骨头可断。光棍不吃眼前亏,他退后一步,见初文没打他的意思,看出初文非一般毛头小子,乃读书知礼之辈,挺了挺胸,没言语。
初文又问:“你好像认定是我弄伤了刘大领的头?你咋知道他家怕我家势力大才没敢告我呢?”
“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你打听打听,三里五村的人都这么说。”
“我虽不清楚刘大领的头怎么伤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头不是我弄伤的。”
“一开始你说大领的头是雷打的,现在又说不清楚,这不是前后矛盾吗?你赌个咒。”
初文不想再说没把握的话,这下叫柴方诸逮着理了,很被动地问:“我凭什么赌咒?”
“就凭你说大领的头不是你砍伤的。要真是那样,赌咒怕什么?”
初文见围观的人对柴方诸这个荒谬的提议显出赞许的神情,齐刷刷看着自己,期待着什么,头一次感到家乡人是那么的愚昧叫人生厌,嘴角动一下说:“我王初文要是伤了人而不敢承认,活不过今年。”
柴方诸见初文真的赌咒了,又不在乎说:“赌咒不灵,谁都敢赌。”
王秉铎让初文的息事宁人气得想碰头都找不着硬地儿,他大骂初文没有刚性,一把推开初文对柴方诸吼,“你龟孙等着,早晚我非找人把你捣碎了灌牛!”悻悻出了人群。初文和初映跟在他后面。
初映断断续续把路上发生的事说给妈妈听。
初文妈本以为王秉铎等人已把事情办妥当,现在听初映说好像拖有尾巴,还累得儿子赌咒,心疼极了,但不敢抱怨王秉铎。她见了王怀绪,说,“初文是你亲侄儿,你端着架子不操心,叫人家不远不近的人跟着瞎跑,你对得起谁呀!”见了王怀谅,更是放肆:“你们几个人脑袋里装的不是人脑子,是一罐子屎。听说当时你们一个比一个嘴严实,那你们跟去干嘛,去当聋子的耳朵?”
王怀谅一肚子委屈,心说谁不想替初文说话呀,我每次问他伤没伤人,他总隠隠露露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弄得我晕头转向,怎么轻易和人家理论呢。王怀谅理解初文心情,她又是嫂子,就没分辨。见了王秉铎诉起屈来:“当初我劝你听俺怀绪哥的话,想好对策再去,可你就是不听。现在没把事情办利索,还弄得俺几个跟班里外不是人。”
王秉铎在这件自以为手到擒来的事上栽了跟头,又找不出栽跟头的原因,本来就够窝火的了,听王怀谅这话,直气得头上火星子乱迸,心急火燎纠集人要去和刘于柴三家打大架。王怀绪犹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师,劝爹说有帐不愁算,要各个击破。他心事重重来到初文家,叫初文再详述一遍当时南地的情况,强调必须实话实说,被初文很干脆地拒绝。这几日,伤、病、事混在一起,使得初文注意力不能集中,以致好多计划温习的功课耽搁下来。主要是初文看到于中佩搅在此事里,幼稚得可笑的初文打算还债,用受了屈枉不言语来还因小时候淘气给于中佩造成的伤害,了却心中的结。基于此,初文迫切盼望任何人别再提此事,叫它自然平息。现在外人对此事渐失新鲜,一切已慢慢趋于平常,可叔和爷爷不依不饶要把此事大闹下去,初文好不懊恼,对叔说话不客气:“事已过去,你们为啥还揪住不放。要闹到啥时候才算完?这件事谁是谁非我心里有数,你们别再穷究下去了。”
王怀绪被初文这几句话搞得又生气又茫然又为难,对初文意见不小:“我还没怎么样,你妈这了那了说我端架子,说的话能把人噎死。我才着手管,你又这个样子。你们究竟叫我咋做?我看只好给你爸打电话叫他回来。”
八
初文这样做加重了家人的疑心,全家人灰着脸不说话,像是遇上土匪遭了劫。初文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过两天爸爸回来能否逼他说出真相,假如他说了,后果将会怎么样。初文心里堵得慌,约上午八点,他告诉妈妈去外边逛逛。
初文妈本不同意,她一大早就和人说不知怎么了,猛然间心像是被谁掏了一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见初文郁郁不欢的样子,也就勉强同意,叮嘱早点回来。又说今年水大、千万别再去掏什么龙虾,掏回来也给你扔掉。
且说从王洼村去镇上的一条柏油路和一条土路,走柏油路去镇上,十里有余;走土路去镇上,也就七八里的样子。土路的途中南桥村西北的田间挨着路有一个约两亩大小三角形的池塘。池塘西岸的一块田地是于中佩大女儿青绫家的。因男人在外地打工,又有个一岁多的孩子,青绫没太多的时间整顿庄稼。今早,她又到娘家搬老爹,但这次来得不是时候,她老爹正叫初文一事搅扰得头晕目眩吃睡不香,只好将妈和青阳叫走了。青绫领着妈和弟弟到自家田里,自己抱着孩子回家扇电风扇。大约十一点半,青阳妈才说回去的话。青阳浑身是汗,沾满了草籽土沫。他来到池塘边,要下到水里洗澡。青阳崇拜武打片中身手敏捷的武林高手,平时走路做事好模仿高手们的潇洒动作。他站在池塘边,腾身跃入水里,万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池塘水边竟深可没人。水一下漫到他的下巴,而脚还没触到底。青阳知不妙,急叫一声,猛扑腾起来。青阳妈飞奔过去抓青阳的手,因脚下发滑攮进水里。据柴上金说,“如果二人别慌乱,有可能摸索上岸,因二人离岸很近。”据青阳妈说,“这时田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得把青阳救上岸,只要青阳没事,我死活都中。”据青阳说,“我往岸上洑。”青阳竟大言不惭说往岸上洑,事实或许是他像独翅苍蝇一样在水中打转转,很可能还是往水中央转去。他母子一个伟大一个自强,比着在阴阳边界徘徊。
初文到县里找同学摆弄他家的电脑,哪知那同学家来了客人,一家人忙着招待,自己呆着也不方便,找借口离去。气温高,动不动就出汗,约十点多一些,初文打道回府,到镇上大概十一点左右。私人中巴车见只初文一个人去柴田集上,不往前开了。以前逢周末初文让车扔到镇上步行回家是常事,因而也没和司机计较。今日镇上逢集,他在一个瓜摊买了几个色味都好绰号叫“噎死狗”的甜瓜。一手拎袋子,手托一个,边走边吃。走到岔路口,他和往常一样选择走土路。白花花的阳光烤得庄稼地里的水汽像清水一样往上流。初文蹲在水沟边,用水把头发淋湿,来降头上的温度。扯衣襟擦一下脸上的水,大踏步往家赶。当他走到三角池塘边,眼一下直了,他分明看见水里有两个人在挣命。
初文看到的这两个人正是青阳母子。为这事后来本地人扯起一个神叨叨的故事,故事大意是说初文今天遇上青阳母子落难是命中注定,还牵连到夭亡的青罗。
初文的水性拿不出手,以前有王怀谅在一边护着,他也只狗刨了数米,倘无人仗胆,他不敢下到生疏的水域中。看上去水里的这两个人不像小孩子,他们都不得底,自己能好到哪里去?初文喊人,天到这般时候,加上天热,真如青阳妈说的那样,田里早没人了。初文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有希望救活的人变成死人的,跑过去丢了袋子,跳进明知会淹没自己的水中。他手忙脚乱,划水的动作比水性好的人快许多倍,可身子仍沉浮不定。放假以来,妈总做可口的饭菜,体重一定大增了,若不然,以前和怀谅叔一起游泳,一口气游了好远,今天怎么一下到水里就猛往下沉、累得不行。初文抓住青阳衣领,两只手尚不够用,何况一只手,他直直往下沉,只得用一手两脚乱划。看他那狼狈样子,好像不是救人的,是落水者。好在青阳妈离岸较近,初文把青阳妈拉到水边,伸手抓住岸边的茅草,悬在水里大口喘气。
青阳妈爬上岸,吐几口水,又恹恹干哕一阵,掠了掠脸上的头发,一下像压着了蝎子,翻身坐起,直勾勾盯着水中的青阳,再把目光移向初文,连哭带咳问,“你没见水里还有人吗?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号啕起来。
初文讳疾忌医,造成手伤感染,并患了感冒发高烧,一直没完全恢复过来,加上刚才救人紧张,因此,现在的初文虚弱无力到了顶点。但当听了青阳催促,他像三岁孩子一样弱智,不说自己不行,看一眼离岸两米多远的青阳,眼泪汹涌而出(初文在此时流泪由青阳妈不经意说出,辗转传到王怀谅耳朵里,王怀谅假想说初文当时想起了爸爸妈妈。王怀谅让自己的假想弄得潸然泪下)。初文擦一把泪水,双脚一蹬塘岸,扑向头顶一露一没的青阳,抓住青阳的胳膊,但没把青阳拉出水,他反沉了下去。池塘底的水冰凉如井水,他心中遑遽,忙松开青阳往回洑,由于体力不支,软塌塌挣扎几下,沉入水中。青阳也不在露头顶。在二人沉没的地方,水波动荡。
青阳妈见救人的没把人救上来又自身不保,惊呆了。不知呆愣多久,忽然发了疯一般往回跑,半路遇上走村串庄贩卖西瓜的柴上金。她结结巴巴哭诉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吓得柴上金嗷嗷怪叫。令她头前带路。可青阳双腿已不大听使唤,晃晃摇摇走不快。
柴上金一把把青阳妈拎上架子车,拉到三角池塘边,在青阳指点处下到近三米深的水里,迅速把二人摸上岸来。二人皆一动不动,青阳妈一见,放声大哭。柴上金见初文口鼻中有泥沙,仗着个头高力气大,挟持着初文的双腿,站在水边涮,最后把二人搁到架子车上,拉起车撒开他那两只穿四十六号鞋的大脚,朝镇卫生院狂奔。
青阳妈瘫在地上已动弹不得。
于青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打着艳丽的遮阳伞,来叫弟弟和妈回家吃饭,看到柴上金拉着死人一样的青阳和另一个人,差点没给吓死。青阳是爹命根子宝贝蛋,因给自家干活出了这什么事,看样子极为严重,一旦青阳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真是犯了不可恕的大罪。她哭叫着问飞也似的柴上金去哪儿,又问呼天抢地的妈出了什么事。
“青阳掉水里了。快去叫你爹来!”
于中佩失魂落魄和青绫来到三角池塘边,见了青阳妈,一刻不停去了镇上。青绫送吱哇哭闹的孩子和快要虚脱的妈回自己家。
九
于中佩来到镇卫生院,见刘志轩在青阳一旁问长问短。刘志轩给于中佩说他在大领病房听到外边很乱,出来正好看见柴上金,才知道出了这事。刘志轩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他听医生说初文的状况非常不好。青阳像刚出生的牛犊,软软蜷缩在锈迹斑斑的病床上,睁着大眼陌生生看着他爹。于中佩硬硬地问青阳哪儿不舒服。青阳做错了大事似的,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于中佩不再问,转身去寻救孩子老婆的人,在甬路碰上柴上金。
柴上金一见于中佩,愤愤不平:“不先把氧气给人挂上,一通瞎折腾,把人耽误了吧。可惜呀,王怀训就这么一条根,这下够他受的了。”
“啊?那孩子,他到底啥情况!”
“不中了。叫我通知他家人哩。”
于中佩木在原地不动,已听不清柴上金在说什么。木了些时,身子一栽靠在墙上,顺着墙蹭蹲下去:妻儿的救命恩人却是自己这些天存心构陷的人,竟然还为救人而死了!他愧疚难当,眼泪流成线,“一样捞上来的,他咋会死哩?我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人啊。”柴上金说这事也不能怪你。于中佩抬手不让柴上金再说。
有知情人见于中佩一来就哭,以为他是初文的爸爸,后来弄清了不是,都纳闷,这人干嘛这样痛心疾首骂自己,莫非他在出事现场见死没救?
刘志轩心里虽有所准备,当听说初文死信,还是头嗡嗡响。他默默蹲在大领病房门口,肘顶膝盖,手托半边脸,陷入沉思。
初文家接到柴上金送来的噩耗,顿觉太阳不温暖也不明亮了,人人椎心泣血。
王怀绪和王怀谅来到镇卫生院,见于中佩蹲在墙边一手按着脚脖子一手抹眼泪。二人见白布单子下直挺挺的初文,泪水擦不及。和里边的人抬起初文往车上放。
于中佩先是直着眼看王怀绪等人抬初文,后一溜趔趄回到青阳病房,一进门骂一句,“你咋没死吔!”一把扯去青阳手背上的吊针针头,拉着青阳往外走。青阳光着脚惴惴不安让爹拉拽着踢踢绊绊小跑。于中佩把青阳拉到车边,对王怀绪说:“从现在起,青阳就是初文的儿,去你家给初文行守灵摔盆之事。”
王怀绪说:“你先省省吧。”
王怀谅泪水涟涟对于中佩说:“城里人追个小偷尚且在报纸上宣扬,如今初文是为救你家人死的,你得去电视台说说。”
王怀绪不同意,说人都没有了,还要那空名干啥。这样做留下了影像,只会叫咱哥睹物伤逝。
王洼村头人一大片悲声一大片。初文的妈妈李率真让人苦苦劝着,可她还是恸哭不止,当看见开过来的车,浑身战栗,几欲疯癫。强悍一辈子的王秉铎一下子就衰弱透了,从未有过的衰弱。他哆哆嗦嗦往车边挪,没挪几步就堆在地上,张开嘴喘气,脸色苍白冷汗淋漓。王怀绪叫人扶住爹,他取来救心丸叫爹吃。王秉铎就是不吃,说要和初文一起去。初文的奶奶头巾也掉了,花白头发散乱,乖呀娃呀哭得昏过去两次,不知何时尿了一裤子。王怀绪一见这势头,找人强行送爹娘和嫂子去大姐家。初文妈无论如何不听王怀绪的安排。
车停在初文家大门口,王怀谅和人把初文从车厢抱出来。下车时初文的一支胳膊耷拉下来,还晃了一下,显得灵活。父老乡亲一见,说初文没死,睡着了,事太突然,都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王怀绪给哥打电话,怕哥承受不住悲伤路上出事,说假话:“咱爹的冠心病又犯了,你快点回来吧。”
刘志轩思考着主患已死死无对证,只要于中佩守口如瓶,此事就有望悬着,悬着就算成功了。他找到于中佩试问:“表叔曾说东窗事发不死人也得脱层皮,若是不照说过的话行事,死人和脱层皮很快就会落头上。我是撒弥天大谎的主谋,挨杀挨剐全在表叔一念之中。
“良心叫狗吃了,得到啥样的惩罚都是罪有应得!”于中佩大病了似的,一脸憔悴。
“我知道这事做得有点过,可是,初文已死,表叔不该重掀波澜,舍活人而去为死人辨白。至于良心,他家逼你把小青罗挖出来时可讲过良心?”
于中佩冷笑一声说:“我真后悔,后悔为点小过节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害了大仁大义的人。初文是去了,可他是为我家两口人而死,是为我于中佩而死。就算是强盗,也知感恩图报,难道我连强盗还不如吗?说起报恩,初文已死,我还咋报?我当然会把他受的不白之冤公布于众。可是,这算什么报恩,这只不过是我招认自己的罪孽罢了。我明白你话的意思,你要是怕我揭你的老底,就去找根绳子把我勒死灭口。”
“表叔说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当时我也是鬼迷心窍。你啥时去请罪,到时和我说一下,我和你一块去。”刘志轩只好顺着表叔说,他是不会把人得罪干净的。
于中佩听刘志轩说这话,稍缓和一下口气说:“我想现在就去,可人家正值最悲痛之际,我岂能再去给人家添堵。只好等到初文大殡后他家心里好受些了再去。
刘志轩没话可说。这几日提心吊胆加上刚才所抱希望的破灭使得他身心交瘁。纵观古今,违大理背小理的事例数不胜数,看上去都顺顺当当过去了,可我刘志轩费了这么大的心机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为啥还过不去这个槛儿?他欲哭无泪欲笑不能,恨不得左手拉着爹右手拉着弟弟,腾云驾雾飞到天涯海角去。
时间飞逝,两夜一天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初文妈哭一阵呆呆回想一阵。谁都知道她这样下去不好,可谁也劝不了她。她从出事到现在米面没沾唇,形容枯槁,声如公鸭眼似烂桃。一只苍蝇飞过来,她想,初文是这只苍蝇就好了;一只蚂蚁爬过来,她想,初文是这只蚂蚁就好了,它们都是活的。她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初映呢,她平时听人讲死人都害怕,而这两天却常会蹲在初文一边,看着棉被下冰块中不言不语的哥哥,眼泪盈满眶。有人上前拉她走开,一碰她她哇地哭出声来。不过,她不像妈妈那样不吃饭,她有时脸上挂着泪珠还在啃方便面块。
王怀训今早到家,一听说是初文死了,一侧脸上的肌肉突突跳了好一阵。踱到初文跟前,蹲下去慢慢掀开包在初文身上保着不叫冰融化得快的棉被和塑料布,轻轻挪开压在初文面部的冰块,仔细端详,良久,惨然自语:“这孩子到十一月初四才满十八岁。”
王怀绪心如刀绞,强忍悲痛劝:“事已发生,再难过也没用了。你先去歇歇吧。”
王怀训答非所问又轻声重复刚才的话:“这孩子到十一月初四才满十八岁呀。”
王怀绪把他拉起来,“你已见了初文,你我谁在家处理此事都一样,要不等会儿你去咱大姐家吧,刚才咱大姐打电话说咱爹和咱娘在她家不吃不喝大哭小叫。”王怀绪喜欢用眼不见心不痛这一招,其实不大有效。
十
等王怀训见了初文最后一面,初文的爷爷叔伯们商量,说天热不宜久停,经王怀训同意,决定在王怀训到家的当天下午五点将初文安葬。这个时间是初文的二爷王秉钧请的阴阳先生定的。说这个时间出殡有利于初文轮回。没人信这是真的,但为了使心里无遗憾,或是说能再为初文做点什么,就依从了阴阳先生说的这个时间。
由于天阴,五点已显黄昏之景,天地一片迷茫。
众人抬着一口白茬桐木棺材缓慢走在南地的土路上。有两个人用竹竿挑一对白布黑字的联子在棺材前边开路,一个联子写“万古流芳仁义士”一个联子写“青春驾鹤已为仙”,此联出自柴田小学老校长也曾经是初文的校长之手。没有哀乐班子,棺材后跟着一些亲戚和由人架着走时不时干哭的初文妈。老规矩是不该跟着的,她要来,都心疼,不好说出来。有人有一句没一句劝她节哀。地下水丰富,平地挖土半尺或是在田里踩下个脚印,就会渗水。墓坑中的水满得要溢出的样子。人们把棺材放在墓坑边,用事先准备好的桶盆舀尽里边的水,喊一下号子抬起棺材要往里边搁。这时,初文的妈妈挣开搀扶她的人的手,跌跌撞撞扑倒在棺材边,扶住棺材不放手。墓坑中锅滚一般又涌出一尺多深的水。几个人先是劝初文妈松手,见不起作用,就把她架到一旁。其它人抬起棺材放进墓坑,怕水把棺材浮起,迅速用土掩埋。初文妈一见,忽地仆倒在地,人事不省。人群乱吵吵说掐人中,又恼恨说就不该叫她跟来。
在观看下葬初文的人群中,有柴方诸和刘志轩。柴方诸是来看热闹的,刘志轩是来观察人们对初文的死有何议论。
柴方诸假惺惺和人说话,有意叫刘志轩听见:“小小年纪赌啥咒哩,可别以为赌咒不灵。听说于中佩的孩子比他还先落水的,可人家没事,他却死了。唉,这个老天爷,干嘛论恁真哩。”
有知道初文在柏油路赌咒的人说赌咒有时可灵了。但他们说这话不是佩服赌咒灵验,而是有种犯了小罪的人给判了极刑的不平感。有这种感觉的人大约是被刘志轩糊弄住了的人。
刘志轩明白柴方诸在向自己献媚,到柴方诸近前:“中央领导讲的话我都能听懂,你是几级大官呀,说的话我咋听不懂哩。”
柴方诸本是想再加“人情”给刘志轩,不料刘志轩不但不领情,还当着那么多的人用尖酸的话挖苦他,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思前想后,咂了咂嘴,没发出声音。
此时的天很怪,东边的天比西边的天还亮堂,好像现在不是黄昏,是东方发白的拂晓。南边半空中忽然亮起一道黄白色的闪电,紧跟着是一声炸响,下起雨来。
不论是相信初文伤了刘大领还是不相信的人,每个人心里都沉沉地难受。或重重叹息或抹着眼泪往回走。
雨越下越大。初文妈先被人扶回家去。王怀绪他们收拾起抬棺材的杠子绳索,收拾完,也回去了。
初文的坟静静处在雨中,大雨浇上去,溅起濛濛雾气,坟变得阴惨缥缈。坟的周围,新纸幡让雨淋得坠落在泥水里,到处是杂乱的脚印和折断的庄稼,一片狼藉。
刘志轩站在初文坟西南四五十米的地方,站一会儿,慢慢到初文坟边••••••抹一把脸上的水,朝前于方向走去。或是因路滑,他脚步踉跄。
三日后,即初文头七的上午,刘三秀、于中佩、刘志轩、驮着大蚕茧似的头还很虚弱的刘大领、于青阳,一同来到初文家。自此,大家才彻底明晓初文生前的的确确遭人暗算受了天大的冤枉。将恩作仇报之策划者不是刘三秀,而是地位不惊人的刘志轩。然刘三秀于中佩都积极参与了这个阴谋。
王怀绪暗骂自己是睁眼瞎,悔恨不已,更加心疼初文,恨不得把刘三秀爷几个绑了投畀豺虎。王怀谅五官挪移,看着王怀训,焦急等他发下动手打人的话。
王怀训一点也不惊讶,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态度大出乎众人意料,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办才好。
刘三秀揣着叫初文家把他打得最好是叫人抬着往医院送的心来的,见王怀训这样态度,过意不去,吭哧半天说,“把孩儿养恁大不易啊,俺得给你点儿钱。”刘三秀一激动,不知话该怎样说。
听刘三秀说这话,王怀训问:“我那孩子是自己下到水里淹死的,你凭什么给我钱?”
于中佩大骂刘三秀白活四五十年,说的话跟狗嚼的一样。
刘三秀惶恐,满头是汗,狠打自己一个耳光,骂自己不会说话。
王怀训平静地说:“要是没有别的事,你们都回去吧。”
刘志轩见初文家的人牙咬得格格响,早已浑身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听王怀训这话,不失时机劝父亲和表叔回去。临走刘三秀和于中佩在王怀训面前又是一番婢躬奴膝的表现。
王怀谅想打架,一转念,自己虽是初文的叔叔,毕竟远了一码,他爸爸都心平气和,自己着什么急?郑重叫王怀训把此事给王怀印说说。王怀训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刘三秀和于中佩去石料厂给初文运回来一块玄石碑材。碑文是刘志轩参考初文家族书谱撰写的,洋洋几百言,其中一句“先祖讳‘某某’骁勇,入雨三团练为将,杀捻军甚众;又助擒英王玉成于寿州;未几反清,因恶雨三险伪,阴通清将,遂败而不死”颇耐人寻味。试想,初文的先祖既是苗霈霖的部将,又随苗杀了捻军助擒了太平军将领陈玉成,怎么之后又厌恶苗险伪?若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来推断,就是刘志轩转着圈儿骂初文的先祖和苗霈霖是一样货色,或者说在气节上还不如苗霈霖呢。其它部分还算可以,有委婉和直白的夸赞初文的词句。但在树碑时刘志轩读的悼词中却有“拘泥常理,知不效而强为,倘悖天年,虽有遗名,亦不为智者宗也”。这句任何人都难接受的话幸亏在场的王家人没太听懂,不然,左右开弓的大嘴巴刘志轩有可能要挨上了。
刘三秀于中佩以为此事已了结,对王怀训的大度自愧不如,唉声叹气,不知咋补报是好。只有刘志轩心里清楚,事情远没完,他可不是死坐着等亏吃的人,日夜谋划着怎样自保,只是没和他人说。他猜得不错。当他们一来初文家,王怀训就把初文的死和他两家直接联系上了,如今不发作是因为王怀训知道老爹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初文的虎狼舅父及表兄们也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等老爹病愈回家,初文的姥爷领着初文的舅父表兄们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到时就算自己坐在家里不动,他们也不会放过于刘两家。而且,自己说不出的话做不出的事他们会毫不犹豫说出来做出来。
从一开始,王怀谅这个自诩脑袋不笨的人大睁双眼没看穿刘志轩的诡计,又恨又不服气。他没看透王怀训的心思,以为就这样便宜了刘志轩,四处寻找刘志轩的瑕疵,以便添枝加叶激怒王怀训。王怀谅给自己说,只要初文的爸爸一发话,他马上找刘志轩单挑,哪怕不一定打得过刘志轩。当他看到石碑上方光秃秃镌刻着“王初文”,问刘志轩为什么不在名字前边加“烈士”二字。刘志轩说自己没资格追封初文。王怀谅找到了碴儿,在王怀训面前骂刘志轩蔑视初文。
王怀训轻轻长叹。事情刚过去两天,他的心已是矛盾重重。昨天,他去大姐家看望父母,那里离此十几里,村人见了他,先安慰,然后不住口地夸赞初文,至于方圆附近的人,更不用提了。王怀训在想,自家发起狠收拾了于中佩和刘三秀,外人会怎么看?这样做会不会有损初文用生命换来的名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