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三章 那年那月(二)
故乡,她家的隔壁,是一位老奶奶的家。那时的老奶奶大概有八十多岁了,白发苍苍,小脚,拄着拐杖,走路颤巍巍的。她的门前有一棵好大的老桑树,大概要两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拢吧。
说不清那桑树是什么年代就有的,那足有一米多直径粗的苍老的树杆,和历经岁月磨厉的年轮,却印证了它经过的岁月。老桑树像一位沧桑的老人,无论是狂风暴雨,或大雪纷飞,它苍劲的树干,婷婷的华盖,还是那般蓬蓬勃勃地向上生长着,始终忠实地守卫着村子,也守候在老奶奶家的门口。
也见证着村里的红白喜事,村落的兴旺衰败。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故去,孩子们又一个个地长大。谁离开了家乡,谁在外面发迹衣锦还乡了。谁家的姑娘与小伙子,在身边谈情说爱;进村出村的人流,它都看在眼里。始终以一种宠辱不惊淡泊的姿态,面对着身边的一切。
每当春天来了,它巨大的枝桠,也焕发了青春,慢慢地就变得郁郁葱葱。夏天来了,那浓翠欲滴的枝叶像伞一般地撑起的阴凉,引来村里的老人坐在树底下,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也在各自忙碌,蹲在树下抓石子、跳房子,或者弹玻璃球。女人则在它身边做针线活。秋天来了,它的枝叶一会儿金黄,过几天又焦黄,在秋高气爽的蓝天下,分外醒目,又慢慢飘零。冬天来了,它遒劲的枝干,像长剑般地矗立于寒风之中。
在小朋友都去上学的时候,大人们都下地了,只有她们这些不上学,也不会干活的娃娃,被家长送到老奶奶这里,有的父母直接说:“去奶奶那里玩,不要去撒野淘气。”所以她也被送来了。
时间久了,和大家玩熟了,也就成为一种习惯。小孩子们一放下饭碗,不等说他们家长说,一个个就自动跑去了。这不仅因为老奶奶和蔼可亲,在家长未归时,他们饿了,供他们吃喝,还因为那棵老桑树。那浓密茂盛的树叶,在初夏温润的风中微微震颤。在明媚的阳光中如碎金点点闪烁,照亮一树蓁蓁叶片,恰如涂抹一层神性的光辉,叶片刹时一如玉片,顿显空灵与清逸。好像叶子的体重也消隐了,阳光闪烁的是它清逸与轻妙的灵魂。碎金似的叶子,层层尽染,在微醺的风中,发出窸窸窣窣低迷的窃窃私语。树大鸟多,它们与叶子和鸣,犹如一首绝美的交响乐。
有时静静地坐着,听奶奶讲故事,那洒金似的光点,在他们身上斑驳游离着,他们象沐浴在神光中的小小子民,低首聆听,或引颈仰望,心底都是一片静穆与肃然。他们有时也跑跳游戏,在树下捡拾被鸟啄下来的桑葚,奇怪的是那桑葚却是洁白晶莹剔透的,好像玉琢的一样透着光泽,他们直接把他塞入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她好奇地想:“这也能吃么?”
就有人送到她手里说:“没吃过吧,你尝尝,好甜的。你就别走了,我们这里好东西多着呢。”
“嗯,真的很甜。不过哥哥来了,我就要回家上学了。”
“在这里上啊!再过段时间,就有更多好吃的、好玩的了。”
“不,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我早就想哥哥了。可是他还没有考试完,不能来接我。”说着眼圈就红了。
“那等他来接你,就和他一起在这里,等秋后再走吧。”
“那要等哥哥说了算,反正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转眼之间麦收完了,哥哥终于考试完了,归心似箭地连夜坐车奔去了。在旭日东升时他到达村口,在初夏早晨的光晕里站立着一个孤单的、娇弱的小人儿,当他还在疑豫时,那小小的影子便飞奔而来了,他看清了,那就是他日夜牵挂的小丫丫。扔下东西也飞奔地去迎她,当他蹲下身要抱她的一刹那,猛地愣住了,难道这就是那个天真活波,美丽可爱的小丫丫?而她却不管不顾地扑向他,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一边狠狠地捶打他:“哥哥坏,丫丫的本子早就写满了,姑姑买了两本又写满啦,为啥才来接丫丫?!”
她哭够了,打累了,便用小手为哥哥擦眼泪,他却难为情地躲开了。他再次仔细地观察她,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刚哭过的小脸花花的,黄黄的头发乱蓬蓬的似枯草,手做的布鞋里装着一双光脚丫。他心里酸酸的,疼疼的,心里暗暗地发誓,以后无论多艰难,再也不许她离开了。
本来想接着她就走的,可全家人都真诚热情地挽留他们,看丫丫也在这里玩熟了,所以他们就留下了。从初春到乡下开始,直到初秋开学前几天,她一直和哥哥住在老家。那里的一切她都觉得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美好,所以这一切都刻在了她的记忆里,也把这里当做自己第二个家。
随着天气逐渐炎热,这棵大树下不仅仅是孩子在此玩耍,大人们也在中午乘凉,有的干脆拿张席子,在此午睡。
那天,一阵暴风雨后,一女孩隔墙叫她说:“拿个缸子去桑树下捡桑葚吧。”
“有吗?”她问。
“快走吧,一会就被捡完了。”她拿个瓷缸就随着跑出去。
树下湿润地上,还有许多浅浅的清澈的小水洼,也到处点缀着许多洁白的桑葚,好像珍珠似的散落在那里。此时已经有很多小朋友,小表哥也在其中,他们捡起来就直接送到嘴里。看她跑来就把衣兜里的掏出来,放进她瓷缸里,帮她捡,一会就捡了满满的一缸子。她回家放进盆里清洗,然后静静地坐着,慢慢的品尝这无与伦比的美味。剩下半缸子等小表哥吃,可是他回来却摸着圆圆的肚子说:“吃饱了,你自己吃吧,以后刮风下雨就早点去。”
说着大家都从地里回来了,一个个淋得如同落汤鸡,她一把抓住哥哥:“哥哥快换衣服,不要感冒了,我有好东西留给你吃呢。”
一旁姑姑打趣说:“还是见哥哥亲啊!就不让姑姑吃么?”
她就赶快把缸子送到姑姑面亲:“姑姑给吃吧。”
“你就不怕姑姑感冒么?”姑姑笑着说,她左右为难了。”
“你就别逗孩子了,看孩子为难的。”姑父说。
哥哥换完衣服出来,“哥哥快吃啊,很甜呢。”
哥哥捏了一个入口,顺手把她拉进怀里“嗯,很甜。你自己吃吧。”
“我吃了很多呢,小哥跟我一块捡的,下过雨地上好多呢。给姑姑留些就行了。”
哥哥摸着她的头笑着说:“傻丫头,姑姑逗你玩呢,大人不爱吃这个。”
在没有风雨的日子,小表哥和其他会爬树的男女孩子,就爬树上去摘,可是总是爬那些比较小的树,因为那大树太高了,没有人敢爬。可那些较小树上的桑葚都是黑的,唯独这棵大树才是白的,黑桑葚会把手和嘴都染成黑紫的,她不喜欢;觉得黑的没有白的味道甘美香醇,想吃白的就只能在树下等风吹落下的。
此时也正是大树上鸟最多的时候,因为它们也贪食美味,成群结队的鸟雀,从远方飞来,吃饱了又远飞而去,来来往往,聒噪嘈杂不息;也有大量的蝉,可着嗓子高歌,象比赛似的此起彼伏,不稍停息。遇到蝈蝈和螳螂的袭击,它们尖叫一声相继逃离,黑压压一片朝远处飞去。
有时候她不顾老人们说闲话、讲古记,也不管小朋友蹦跳游戏,总一个人坐着,双手托腮,仰望着茂密的树叶间光点的闪烁迷离,也看那蓝天白云,也看那鸟的往来,蝉的惊逃,听着鸟歌蝉鸣,静静地想着心事。
人人都赞美自己的家乡。或留恋那如醉如痴的风物人情,或描述那娇美如画的青山碧野,或铺陈那漂着桃花瓣、杏花蕊的涓涓小溪……然而,村东头的那口老井,却使她独具钟情。
这口井有年头了,父辈和儿孙们都是喝这口井水长大的。据说吃这口井水的人,都清秀灵气;牲口也膘圆体胖,健壮有力。
在暑假里,小表哥和邻居家的小姐妹,都常带她来这里玩耍。
井台和井口是青褐的长型石条墁成的,蓝灰色砖块砌成的井桶,由于天长日久,井壁上结了一块一块的绿茵茵的苔藓。有时,她战战兢兢扒井口一望,深悠悠的井桶内悬着一汪清泉,像面明镜似的,照出自己那稚幼的面庞和清晰的身影,映现出村落那古老而悠长的岁月……许多年来,这泓汩汩清流,滋润着家乡三春杨柳,四围麦香,六夏芙蓉,藏着乡村那演义式的春华秋实,以及夏雨的酣畅,冬雪的飘飞,春天的烂漫,秋天的果实。
居必择邻,住宅都选择个有风水的地方,所以,日日供人们饮用的水井也不例外,或靠墙一隅、或依街傍树。这口井在村东入村口的马路北的十字路口靠右处,靠一家院子墙外,井周围有六七棵巨大的泡桐,每到夏天,那苍翠的树叶,遮天蔽日,浓郁下一片荫凉,年迈的老人,三两成群地在此乘凉,说着闲话。儿童成群结队地,在此嬉戏玩耍。此处东西南北四通八达,每逢春日敞响之季,泡桐淡紫的喇叭花,和那几枝探出墙外的桃杏,颇有古画中写的“杏园春满闹枝头,一派绿肥红瘦”的田园风光。
春天,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村里的姑娘媳妇,姐姐嫂子,都?着成篮子的衣服,来井边洗衣。这里有个用青石凿成的大石槽,她们边洗边说笑,还偶尔向乱跑跳的孩子们笑骂;如果她们需要清水,随便向打水的人喊一嗓子,无论谁都把水槽添的满满的。此时的说笑声,叫喊声,打水的辘辘声,孩子的吵闹声,真是一首别具一格的乐曲!
她们还把周围的树都拉上绳子,把洗好的衣物晾晒上去,等到下午,就直接把那些干干净净的、带着阳光清香和暖意的衣物,收回去。
村子很大,大概六七千人,全村有好几口井,而唯独这口井水甘甜,打水的人特多,临东头的小半个村子都吃这口井水。春夏秋冬四季,早中晚各时,只听得叮叮当当,勾磨桶梁,桶梁碰井壁,响成一片,简直是一首交响曲,比贝多芬、柴克夫斯基的C大调奏鸣曲还要诙谐、悠扬。演示出春花秋月似的村风景貌。
清晨,东方刚麻麻亮,月牙还在西山头树杈上挂着的时候,便有人来到井旁,咣啷咣啷放辘轳的声音,在寂静的还没醒来的村里,传得很远。水桶咣当落了下去,想象着一夜沉寂的水面儿,被绞皱,荡起一波涟漪,只见一双粗壮的大手提起满满一桶水,往桶内倒进一脉银银月色。随之,井台旁便奏响了忙碌的晨曲儿。中午打水人较少,乡民们经过一上午的奔波,茶余饭后还要睡个午觉。到了晚间,井台旁又是一派忙碌景象。她家离这井有二三十米之遥,所以早晨听得格外清晰。
起初,每到早晨,便被这井边的喧闹惊醒,就惊恐地钻进姐姐怀里,姐姐安抚她说:“丫丫不怕,这是大家的打水声。”
在故乡每年夏天的中午,烈日当空,你会看见在村子里通往老井的小路旁,有不少在烈日下劳动了半天的人们聚集在树荫下,有一两个人手里拿着用葫芦做的水瓢,当一位大汗淋漓的挑水人经过时,他们就舀上满满的一瓢,几个人轮流“咕噜咕噜”地牛饮一通,那份酣畅,那份惬意,看了都让你羡慕。也有孩子,跑的渴了热了,就打一桶水,先咕噜咕噜喝一个酣畅淋漓,然后提起水桶,劈头盖脸地浇下去,全身水淋淋地又飞奔而去。有时,人们要到离村子较远的田里去干活,也带上两塑料桶老井的水,作为人们劳动中解渴的饮料。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井的水滋养了的几代人。可能是同吃一井水的缘故吧,老井的水滋养出故乡人善良的本性,大家祖祖辈辈和睦相处,互助友爱,这好像已经成为全村人的一种自觉的行为,深深印在了每个人的骨子里。村里的五保老人,不要村干部吩咐,左邻右舍就有人主动担当起常年为他们挑水等重劳动。哪家遇到什么红白喜丧事,远亲近邻村都会主动来帮忙,挑水的挑水,买菜的买菜,俨然是个大家庭。
老井默默无闻地为全村人奉献着自己的甘甜乳汁。但随着村里人口的不断增多,他渐渐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
如今,乡亲们挑水吃已经成为历史。每户都在房前屋后,用机械打了深达五六十米的小井小压井,用小电机把水抽上来;有的人家还用上了太阳能热水器,用来洗澡。听说不久政府还要帮助村里改水,让家家户户足不出户就能用上自来水。
老井在作出自己的奉献后,默默地退出了舞台。人们也逐渐淡忘了他的存在。前段时间,当她回到那久别的家乡,突然想起昔日小朋友带她玩耍的那口老井,下了车直奔老井而去,然而,老井已不复存在,为防止娃娃们掉下去,已被填平,只余那几棵巨大的泡桐,还在深秋的风中萧瑟着。一种感伤不由袭来,还好,大家热情的招呼,把她的思绪强行拉了回来。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后辈们可能根本不知道,村子东头的十字路口,还曾有一口井。但是,挑水吃的历史是不应该忘记的,因为只有记得过去的苦难,才懂得珍惜现在的幸福。
云天之外,来路茫茫,花开花谢,潮涨潮落,她的心总是牵挂着那口曾经伴过她成长的老井。那里寄托着她童年许多的欢乐与忧伤,创痛与凄惶。那历经风霜的一道道石纹,井旁露珠盈盈的老树,长满苔藓的井沿……一旦被家乡来人提起,都会成为与她心心相连的感情纽带,成为她心中丰富而动人的意象。每当想起那里的乡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难岁月,她的心就隐隐作痛。
有时,也会觉得很累,被伤感忧愁撕碎的灵魂无处搁置。她不停地思索着,关于生命,关于爱情,关于记忆,关于疼痛,关于死亡。告诫自己不要走得太近,不要太投入,心靠得越紧,到最后伤害越深,这是痴情人最终的结局。
她亦时常追问自己,为何总忧伤,为何总难过,为何总是难忘那童年的记忆。没有答案,亦不知如何回答。有些话,不再提起;有些事,想要忘记,却只是一种臆想。一路前行,谁没有往昔,谁没有记忆,谁没有故事?忧伤或是快乐、遗憾抑或美好都将属于过去。
寂寞的时候,心语喃喃,内心的独白,谁来聆听,只有在回忆里,寄托自己的哀思,也享受那些快乐的日子。
后来她离开了那里,可是那棵巨大的老桑树,那清甜甘美、晶莹剔透的白桑葚;还有清澈的井水,那老井边的一幕幕,都留在她记忆里,还时常与哥哥谈起,那一段难忘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