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 有所伤九
白石栏杆砌成的露台，木纹舒卷的长椅，时光厚厚漆上暗哑的褐色，头顶金色的阳光，倾泻如雨。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一望无际，熏人欲醉的春光。
“亲爱的……”通里屋的门敞开着，风从对面吹进来，挑花的轻纱围幌被吹成蒙蒙白雾，劈头盖脸地兜下去，一瞬间将来人的脸隐在里面。
“外公……”迁懒懒地折迭着双手趴在栏杆上，睁着一双猫态眼睛望着来人。“您来了。”
“是的，孩子。”托尔和蔼可亲地走到她身边，瞧着她犯困的样子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过去的事么，我今天就是特意来和你细说的。”
“我知道外公您一直很忙。谢谢您。”迁立即精神抖擞直起了腰，振奋地望着他。
“孩子，首先我要告诉你，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那都是已经结束了的事情，是好是坏，都无法改变，我们只有接受它，然后遗忘它，千万不能让它影响到今后的生活……那是不明智的，错误的做法。”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叮咛，金玉眼眸在阳光下闪耀着深邃而丰富的光芒。
迁用心地听着，低着头。终于要知道自己过去的事情了，此刻心情却不轻松，反倒像有什么堵在了胸口，越来越沉重……
“孩子，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准备，那么我们以后再谈。”托尔了然地望着她说。
“不，我要知道。不管过往发生了什么。外公，您放心，我一定不会受它影响”迁闭了闭眼，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镇定地仰起脸，一双与夜同色的眼眸中直瞅着他。
“那好。”托尔满意地点头。“我们先说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名叫爱西.塔……她有着比阳光更耀眼的金瀑布一样的长发，眼睛比雨后的晴空更纯澈……没有人比她完美，不仅因为她绝世的容貌还因为她那一颗善良慈悲的心。所有的孩子里，我最心疼的就是她，国民也非常的爱戴她。我一直小心地呵护她，生怕她的单纯天真会受到世上罪恶的伤害。可是无论我怎么小心，终究有一天，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痛心疾首地喃喃说着，将眼光投向虚空的某一点，苍白的脸上是陷入痛苦回忆的疲倦与失落。“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灵国历835年炽月15日。那一天，她被华尔芙特国的国王洛肯，拐走！”
“拐走？”迁惊疑不定地瞧着他，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些无序运转。一个大活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让人给拐走？又不是三岁小孩。“那么我的父亲，是不是就是那位洛肯国王？”
“他不配被你称之为父亲！他是个魔王！他毁了你母亲一生！”托尔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脸部的肌肉因愤怒而剧烈地扭曲着。“那个人……是个恶魔！他是用花言巧语欺骗了你母亲，骗她跟随他一起去到他的国家。可是等你母亲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他的王宫，早就已经堆满了不计其数的女人！你母亲悲痛欲绝，她写了无数封的信，求我派人将她接回去。可是那些信没有一封送出去的，全都被那个男人给烧了！可怜你的母亲收不到回音，以为我将抛弃她了。于是心灰意冷，只得留在华尔芙特的王宫，留在那个恶魔身边……那个魔王，他惧怕我知道了心爱的女儿因他受辱，会出兵进攻，所以就假意将王后的王冠戴到了你母亲头上。可是他从来没有爱过你母亲，他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抛在一边，却天天与那些妖媚的女人饮酒作乐。即使后来你母亲生下你，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也并没有改善对你母亲的态度。可怜你的母亲，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王宫里，郁郁寡欢地生活了十年！”
他的唇飞快地开合着，一连串陌生的往事，就这样悴不及防地摊开在她面前。可是，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意外的，惊悸的，愤恨的，悲怆的……没有丝毫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动，她感觉不到半点共鸣。一切就像一个个无意义拼凑起来的音节，空洞、空泛，如同盛夏里使人天旋地转的正午阳光，将人群化做一个个无头无脸的白影一般虚无而不真实。
但是，托尔还在说着，说得凄怆而痛苦。
“……一直到今年，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思念女儿的煎熬，派了昔日你母亲身边最亲密的伴女，悄悄前去华尔芙特，探望你母亲……这才知道，原来之前我所收到的所有你母亲写来的信，全部都是那个恶魔伪造的！你母亲在华尔芙特，过得一点都不好！我愤怒不已，决心发兵将你母亲抢回来！”
“那我母亲呢？她现在在哪？为什么她没有和我一起？”迁满脑子里浑浑噩噩，却还是问道。
“她……对不起，孩子……外公，外公没能将你母亲救出来——”托尔的眼睛灰败了一下，晦涩的嗓音暗哑得有些模糊不清。“对不起……”
“你说什么？我的母亲没有被救出来……这是什么意思？”空气一阵振荡，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像阴霾一样萦绕上心头，她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孩子，你的母亲……死了。”他握住她的肩膀，凄怆的面容上是彻心彻骨的痛悔，悲绝与溃然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神情于万一。“我没有能够救出她，我可怜的女儿……”
“我的母亲死了……你说我的母亲死了？”迁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心在一瞬间忘了跳动，向一个空洞里直直地坠下去……她的母亲死了？！
“是的，对不起……”
“那我父亲呢？”她抬起痴惘的眼，呆愣愣地瞧着他。
“他是个残虐的国王，被他的人民推翻……自杀了。”
迁身不由已地一颤，脑中嗡地一响，仿若雷电的锯齿状寒冷迅速扩散到全身。失声叫道：“……你是说，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
“我知道这对你很残酷，孩子……”托尔的金玉瞳里，盛满了悲伤的泪水，惨淡而感喟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哀然道：“……孩子，你还有外公，还好，外公也还有你……”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她洁白纤长的手指溃然捂住头，纤弱的肩膀颤抖得如同风中的琴弦。
这就是她一直想要想起来的往事？这真的是她一直牵挂着的那段被她遗忘了的过往？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一直叫嚣、叫嚣：这一切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孩子，我知道这些你暂时还难以接受。没有关系，既然你认为不是真的那我们就当它不是……”托尔心酸地说，用力搂紧她，将他的颤栗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心里去。
“可是这一切不是当它不是就不是的啊……”凄怆嘶哑似要吐出整个肺腑的呐喊割破了静谧的午后春光，迁终于瘫倒在了他的怀里。绝望的泪水奔涌而出，现实已将她的迷梦击得支离破碎。如果真相是如此丑陋，她宁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孩子，也许我真不应该告诉你……”托尔哽咽的声音充满深重的懊悔。
“不，您应该告诉我。不管是好是坏，它都是属于我的，我不会逃避……”她抽泣着，心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空落得没有感觉。
“记住我的话，孩子，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往后的生活，并且，别让过去影响到现在和未来……”他温柔地抚着她颤抖的背，为她抽搐的呼吸顺气。“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我们能够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所以，振作起来吧孩子，为了你的母亲……”
“为了我的母亲……？”她抬起泪水迷蒙的脸，眼神似垂死的小鹿哀意丛生，阳光映得她的脸像是未经琢磨的水晶般闪耀着柔和光泽，却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是的。为了你的母亲。”
“外公——我母亲，她是怎么……死的？”她嗫嚅着艰难地问，与夜同色的眸子里是清清楚楚的挣扎与心惊胆战地躲避。但是，她还是问出口，并且奄奄窒息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怎么死的……如果这样告诉她，会不会令她崩溃？托尔舐舐唇，那是他正对什么事情兴味盎然的标志。
“……你母亲……不，还是等你长大了外公再告诉你吧……”
“说吧，外公，我能坚持。”她抑制住强烈的情绪，轻但是坚定地说。
“真的？”
“是的。”
“你母亲——她，她是被你父亲……亲手，亲手杀死的！”
“你说什么？！”‘轰’地一声，迁好象头顶上炸开一个雷，从头到脚都被击穿了！
——然后意识好像玻璃，‘砰’地一声破碎，化做齑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