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 有所伤七
‘滴答’
……水的声音……一滴、二滴、三滴、连绵不绝……
这是哪儿？一片朦胧……只有清灵的光晕在一丝一丝缭绕……
身体不能动——不，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了，云絮般轻柔绵软，感觉，好温暖，好舒适——就像母亲的子宫……
“亲爱的，你醒了……”有人在说话，是在对她说么？如同水晶相互敲击所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无端地让她感到冰冷澈骨。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想要找出声音的来源，可是眼前看到的只有淡金色的混沌朦胧。
“谁……”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半点声音发出，她不禁有些焦急。
“我是你父亲……”那个声音的主人仿佛知道她的心声，温柔地回答她。
“父亲——？”她有些惊讶。
“是的，若不是你狠心的母亲害了你，我们父女早就见面了……”那声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雪儿悚然心惊，悴然清醒过来。她拼命挣扎，嘶喊：“你是谁？我在哪儿？放开我——”
可是那个声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仍然不急不徐地说：“你不记得了么，你被你母亲摔落在星祭台，粉身碎骨……”
“——！”是她？是那个婴儿？雪儿倒抽口冷气，刹那间全身仿佛被千年玄冰冻住，寒气直渗进骨髓——她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在那个女婴的身体里！不，确切地说是在她的梦境里！怎么回事？她有很久没有再做过同她相关的梦了，为什么现在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挣扎着，一心只想摆脱这个身体，只想离开这个梦魇，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仍然绝望地发现，那个悦耳的声音还在耳边绵延……如果她没有弄错，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费希！
“……我终究是迟了一步，没有能够救回你的性命，好在我千辛万苦总算保住了你的原神没有灰飞烟灭。这么多年，我一直用星辰茧保护着你，等待有一天能够找到和你的命盘相似的胎原，将你的原神送进去……现在，终于有了。今天我叫醒你，就是要送你过去……”声音微微高亢了一些，显得有些激动。
“……我不懂……”雪儿听见女婴的灵魄迷惘地说。
“没关系，你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好了。记住，现在那个胎原很弱，你进去以后只要凝聚意念将其驱散，就能够完完全全地占有她的身体，十个月之后，你就可以重新来到这个世界。我将会选一个适当的时机把你接回来，到那时我们父女俩就能够团聚了。”
“——！”雪儿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的冥黑。占有？相似的胎原？这一切究竟只是单纯的梦境还是另有原因？她一而再地做着那个女婴做的梦——不，那些不是梦，那些是女婴亲身经受过的！难道只是无端的偶然……还是说……
正失神间，清灵的光晕已经荡起潋滟的波纹，包裹着原神的星云流溢在浩渺无垠的光晕内，下一刻，淡金色的星辰茧壁上蓦地迸裂出细碎的龟纹，一颗美丽的、勃跃着生命脉动的星体像一朵名贵的花朵，霍地绽开！
一团璀璨光澜像流荧一般从茧内袅袅升起，然后被一双优雅苍白的手轻轻拢住。手的主人是一位身材颀长披着白袍的男子，半掩在头罩下的面孔若隐若现，在光与影的切割下磨成钻石细线。挺若山岳的鼻梁配上性格的薄唇，下巴像刀雕出来似得，轮廓分明——很有气魄的男子，但不是费希。雪儿望着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眼睛在久违的光线下有些不适，充盈空间的似乎不是阳光……烛光！密密麻麻的烛光恍如天河星子，亮得天花乱坠。尖尖的乳石倒悬在头顶，往下浠浠漓漓淌着清澈的水滴，迷恋黑夜的花朵在角落里轮番绽放……这儿很美，是个熔洞。
“亲爱的，你不能暴露在虚空中太久，过去吧……”男子柔声说，笑容在唇线上展露出一个绝美丽的弧。
话音刚落一轮光与暗交织成的旋涡蓦地在她面前形成，随着明线与暗线纠缠缭绕得愈来愈紧愈来愈快，旋涡也在逐渐加深。“记住我的话——去！”男子手一托，飘渺流转的荧光立即被旋涡吸了进去，一阵轻微的晕眩过后，她又感觉到了那种温暖舒适的氛围。
“恭喜陛下！王后没有生病，她是怀孕了！已经将近半个月了！”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这样说。她突然一阵悲恸，几乎落下泪来……
“哇啊……哇啊！啊——”一个幼稚的啼哭声让雪儿悚然一惊，蓦地睁开眼，立刻，一股弥漫着血和铁的浓重腥气伴随着下水道的腐臭味直冲鼻观，令她几乎作呕。
这里是……周遭是窒息的黑，只有头顶漏下丝缕微光……
现在是……
发生什么事了……
她眨眨困顿的眼，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那股悲恸到哀凉的感触在她心底缭绕不散，她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她自己的还是那个女婴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喝了科姆给的水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当然，还有她怀里的婴儿也是……
是敌军！敌军杀进来了！混沌的大脑，猛然闪过一道光，骇然跃起的双脚在头部撞到铁盖后又软软地跌了下去。她想起来了！她曾经听见凯利的声音、欧利的声音、科姆的声音，还有莱克罗斯的，都是清一色撕心裂肺的声音，那是在面对敌人时，丢掉热武器，拨出长剑，决绝地直冲向前，视死如归地呐喊的声音……
还有……就是骨骼被劈断的声音……皮肉被割破的声音……胸膛被洞穿的声音……头颅被砍落的声音……
以及……哀嚎的声音……呻吟的声音……鲜血迸溅的声音……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颤抖，一直在颤抖，不停地颤抖，崩溃一样地颤抖，濒死一样地颤抖。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哭泣着，呐喊着，撕扯着，数亿纤细的神经末梢都在激烈地叫嚣着：她要出去！她要出去！她要出去！她记得自己当时把手狠狠地插进头发里，揪着发根，压抑住喉间嘶喊。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在呢？为什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样寂静，如同天崩地裂之后的……死寂。
“乖，别哭……”她不得不先哄孩子，找了条干酪塞进他嘴里，一闻到熟悉的奶香味，婴儿立刻津津有味地吸吮起来，再也不哭了。
手伸到铁盖上顶了顶，不是很沉，她将孩子轻轻放在一旁，腾出另一只手，双手同时用力托举，一点一点，终于将铁盖挪动出一条缝。外面一片死寂，除了铁盖上披覆着的沙砾悉悉沙沙地落下来的声音，再没有其它任何动静……
天空没有云，蒙着若有若无的阴霾，呈现出惨淡的灰蓝，阳光也是苍白的，没有任何热度。
一只蝇虫振了几下翅膀，在一大滩凝结的血迹上略作停留，立刻又振翅飞去，扑向另一滩血迹，防御站荒芜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这样成片成片的殷红，唯独没有尸体，不管是敌兵的，还是……
莱克罗斯呢？欧利呢？凯利呢？科姆呢？他们在哪？他们的……尸体……在哪？
没人回答，面前的残墙深重得像个墓碑，墓碑不会说话，阴郁寂静，死气沉沉，紧抑住痉挛的心，即使把喉咙喊出血，即使把头颅撞出血，也得不到回应。
紧紧搂住怀里的婴儿，像抱住一块浮木，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场梦魇，他们，所有人，不是虚幻的，他们——全都真实地在这世上存在过……
小小飞蝇嗡嗡鸣叫着，最后飞入了一丛枯黄的草丛里……
跟过去——
手！草丛里赫然躺着一只断手，一只断到手腕处的手！手指痉挛地紧握成拳，像是要把残存的力量都挤出来，皮肤腐溃的惨淡，一种腥恶的，没有退路的死色。
谁的？莱克罗斯的？欧利的？凯利的？科姆的？还是……敌兵的？
感官都麻木，麻木到苍白，苍白到空白，空白到什么都留不下……原来她没有流过泪，眼中滴出的也不是鲜血……
“在这儿呢……”残墙上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双臂横胸，一头淡黄的乱发。一只眼睛蒙着眼罩，另一只眼睛阴森森的闪着野兽般的光，直直地盯着呆立在草丛边的雪儿，满脸得意的表情。“我就说嘛，卡塔古拉德的眼睛还会看错？从卡古娅公主进了防御站就没见她出去过，只有斯特星格那个笨蛋，还要带着人到处去找……”
“莱克罗斯真是煞费苦心啊……”另一个人慢悠悠地说着，从残墙上跳了下来。“卡古娅公主，又见面了……”
……萨弗德？！
脑中轰隆一响，狂潮奔涌而来，天地都旋转……
霍地回头，空气骤然荡起剧烈的波动。“是你——”
“是我……”他随意地笑了起来，摊开双手。“怎么，还想杀我么？”
“莱克他们呢？”
“死了。”
“……尸体呢？”
“埋了。”
“我要为他们报仇——为所有人……”内心某种可怕的力量正在聚集，接近爆炸的边缘，一个字，一个字，从紧咬的牙关里蹦出来，都是荷着剑戟的形象。
“哈！啊哈哈哈……”残墙上的男人笑得浑身发抖。“萨弗德，我没听错吧？她说要给那些蚂蚁报仇？”
“哼。有那么好笑么……”萨弗德不屑地撇撇嘴角，望向雪儿。“想要报仇，等你长大以后吧。现在，请跟我走吧，卡古娅公主，我的主人还在等你。”
一步、二步、三步，他不停地迈步朝她走过来……‘嗒、嗒、嗒’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灵魂上，雪儿的瞳孔不断地放大，放大，萨弗德的身影在她眼底不断地拉长，拉长……她有一刹那的晕厥——不！莱克罗斯死了、欧利死了、凯利死了、科姆死了、勒费尔死了、格罗死了、密琪死了、马尔死了、瑞蒙死了……所有人都死了，都是为她死的，她不能够被捉住！决对不能！不能！——不能！
灵魂开始咆哮，激醒了灵石与其共鸣，无数金芒金星般急急迸出，在一瞬间凝聚成刺目的虹光！魂魄都燃烧，血液狼奔豕突地沸腾，仿佛要冲破肉体的桎梏喷涌！天空开始变色，大地开始震鸣，霹雳、雷霆，一震高过一震……
啊——
仿佛超新星爆炸的纯白光芒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爆裂开来，挟着股毁灭天地的力量荡平全场，直冲太空！狠狠击中停泊在外太空里的卡塔古拉德舰船，霎那间，一团耀眼得几乎能漂白一切的白色光芒将罪恶的封印之船引爆……
……当灵石的余威，化做一朵洁白的蘑菇云湮灭无踪后，布斯莱特星的表面上，紫国防御站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直径数公里的呈放射形状扩大的平坦的沙漠。原先的丘陵石砾，防御站白色的建筑，都被摧枯拉朽成了绵绵的细沙，所有生命存在过的迹象，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原的圆心处，雪儿一动不动地躺着，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惨白泛青的脸上，长长的睫毛紧紧闭着，除了在微风中轻扬的黑发，看不出任何生命存活的体征。突然，一个毛绒绒的红棕色小脑袋从半掩埋在细沙里的一堆破碎的布料中探了出来，新奇的目光在四下里转了转，最后停留在了她的身上。望着她苍白得仿佛透明一般的面容，委屈地扁了扁嘴，恸生生地叫了一声：“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