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 有所伤六
交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四周一下子寂静得让人心慌。
她从窗边走开，走到角落，避开所有微弱的光线，坐下去，抱着膝盖蜷缩起身，将背牢牢地贴上墙，那么紧，那么用力，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
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流淌，血，是灼烫的；暗白色的石头墙，硬，且冰凉。就着这一线之隔，品尝着冷与热的冲撞，形同自虐。
现在的她，心是空的，神智是虚无的，唯一还能感觉到痛苦的，就只剩下躯体了……
“殿下……”莱克罗斯推门而入，看到缩在屋角里的人不由一怔。“您……”
“殿下，您不能坐在地上，您还在发烧……”跟在后面的科姆三两步奔上前，伸出手臂就要去抱她。
“别碰我——”雪儿往里一缩，恍惚地说：“只是发烧而已，又不会死……”
“殿下？！……舰长？”科姆不知所措地望着莱克罗斯。后者轻轻地挥挥手，示意他先出去。“殿下——您有什么话……能和我说么？”
“莱克……勒费尔死了？”
“……是。”
“……格罗也死了？”
“……是。”
“接下来还会有谁？”
“……”
“科姆？凯利？还是你？”
“殿下。我们视死如归——”
“不。不，莱克……该死的是我——”
“殿下？！”
“可是我现在不能死，决对不能！”她猛地抬起沉郁的墨蓝瞳眸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薄薄的血色缓慢而清晰地从她眼底流过。她很冷静，显得肃杀，初春池面黑色浮冰的阴凉残忍。“如果我现在死了，那么所有人的牺牲就全都白费。我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够复仇！听见了吗……莱克，我得活着！你必须得让我活着！”
“我会的，殿下。其他人也会。”莱克罗斯凄然闭上眼。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密琪丽亚的死损毁了雪儿心底最后残留的温柔，她的心，残了……“可是殿下，我们不要您为我们复仇。只要您能够好好活着。不要让仇恨毁了您。那样不是我所愿，也不是大家所愿，更不是国王陛下所愿……”他缓缓睁开眼，眼里是深深的怆痛和不动不摇的心意。“答应我，殿下，放弃它！”
“如果我能够做到，我会的。”雪儿平声回答，墨蓝色的瞳眸涤起层层蒙蒙的灰，无机质地直望进他心底去。
“……我明白了……”纵然有千言万语逼促在喉头，最后也都变成一丝叹息寂静无声地从嘴角逸出。莱克罗斯苦笑了一下，站起身，刚毅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舰长……”凯利急切地闯进来，疲惫的脸被冲上头顶的血液激得通红，眼神异常焦躁而愤怒。“他们很快就会再来的，我们总得做些什么，难道就这样干等着？冲出去吧！和他们拼个死活！”
“要冲也得等安置好了殿下以后……”莱克罗斯锐利的眼神转向窗外荒芜的院落。“我有一个计划，凯利，无论怎样，都必须坚持到晚上，等天黑以后……”
“天黑以后怎样？”他飞快地问。
“天黑以后你就知道了。”莱克罗斯率先往外走。“现在，好好警戒，别浪费勒费尔为我们争取到的时间。”
勒费尔引爆的炸弹将灵国士兵炸死炸伤了许多，他们的士气大减，而斯特星格担心逼急了主人要的活口会有三长两短，只得下令停火。
“是。舰长。”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小小的身影，凯利讶异地张了张嘴，却无言辞表达。微微叹了口气，快步尾随莱克罗斯而去。
——————————————————————————
婴儿粉嫩的小嘴津津有味地吸吮着干酪条，虽然是提前了四个多月出生，却一点也没有早产儿的柔弱。哭声很响亮，四蹄也很有力，密琪丽亚说得没错，她的孩子很强壮。
雪儿稳稳地抱着他，虽然从来没有抱过孩子，但是第一次抱就抱得很规范。小家伙很沉，褐色的身躯包裹在襁褓里，四只蹄子不安份地踢动着。
“……从明天起，我们两个就要相依为命了……”她低低地对他说，眼神痴惘。
天上，最后一线湿冷的月光消失在密合的彤云背后，午夜时分，最是万籁俱寂之时。
院子里，莱克罗斯领着欧利和科姆在挖掘什么。“凯利，你那有什么情况？”欧利拎着铲子悄声问正在半毁的墙头警戒的人。
“还是老样子。看来今天晚上他们是不会进攻……”
“别太大意，继续警戒。”莱克罗斯抬起头吩咐了一句。
“是的，头儿。”
“舰长，这么深可以了吧？再挖下去，这些污泥都没地方藏了……”科姆望着脚边一堆不小的土砾，有些头疼。
莱克罗斯看中了院落里废弃的下水道，上面的铁盖锈迹斑斑，几乎与土地的颜色溶为一体，不认真观察根本察觉不出，于是他决定将里面的污泥挖空留给雪儿藏身。
“那好吧，科姆、欧利，把地面清理干净，不能留下一点新鲜泥土的痕迹，包括我们踩倒的草茎都必须把它扶正了。”
“是。”
“放心吧，舰长。”
晚风从窗户疯狂地刮进来，雪儿抱着婴儿走出门，远远地，莱克罗斯正朝她走来。“殿下，为了以防万一，您现在就得下去。”
“我知道……”她低垂着头。
“您要带着孩子吗？万一他哭……”欧利担忧地问。
“我不会让他哭的。”
“下面湿气重，您裹上这个，您的热度还没退，要当心。”科姆急匆匆捧了一叠厚厚的毯子给她，还有一包包好的食物——里面有她的，也有婴儿的。
“我记住了。”雪儿低声说。伸手接过却没有抬头——她没有勇气。
直到她收拾停当在那个坑洞里藏好，直到莱克罗斯将盖子重新盖回去，她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放弃，她怕自己会崩溃。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她不能够再感情用事——可是后来的后来，只要一想起这晚，想到没有再看他们一眼，想到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讲，想到……她总是会后悔得泪眼婆娑……
再最后仔仔细细地逡巡了一遍，确认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之后，莱克罗斯站起身，望着围绕在周遭的他的孩子们。他想给他们每人一个拥抱。有力的，像是要把对方的身体砌进自己体内似的，刻骨铭心。他还想好好地看看他们，将他们的面容都烙进自己的灵魂里，那样，即使转世，也会认得……可是他一下都没动，他动不了……
凯利、欧利、科姆，静静地站着望着他们的舰长，他们想说：‘很荣幸能够做您的手下，头儿……’，他们还想说：‘我们准备好了，我们不怕死，头儿’。可是他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无法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复杂得连神谕都解释不清……
天边已经现出稀薄的曦光，死神的脚步在不紧不慢地靠近，然而他们站着，面不改色地看死亡走过来，然后昴然迎上去，为了荣誉、尊严还有——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