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 有所伤三
狂风卷起铺天盖地的沙砾，像一条低吼的巨龙，在布斯莱特起伏连绵的荒原上游走，地上的石块也给吹了起来，在空中盘旋，碰撞，天色阴沉诡异的如同世界的未日。
布斯莱特星上这个季节最可怕的飓风再次发生，莱克罗斯一行非常不幸地身处于这场风暴的暴风眼。
萨弗德和其他人一样紧紧地抓着太阳能动力车，笨重的车身成为他们巩固的屏障。不同的只是他的身下多了个雪儿。在发现飓风逼近时，他比莱克罗斯，比密琪丽亚都要更快地将雪儿搂在了怀里。
风沙扑在脸上像刀片割过一样火辣辣地疼痛，所有人的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就算秉住呼吸紧闭着口，都让人觉得耳鼻咽喉中堵得全是沙尘。可是萨弗德的口中竟然还在含含糊糊地念着什么。呼啸的厉风里念得急切而匆忙，词头词尾几乎连在一起，谁也听不清。
不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做为玄学法师的他，肯定是在想办法使飓风的威力减弱，要不就是要张开某个结界将所有人罩在其中。然而不幸的是，他古怪的念词还没有出现效果，飓风的威力就更加强大起来，仿佛发泄怒火一般，把所有的能量都倾倒在他们身上。车身剧烈地摇晃，像是要飞起来，周遭飞旋的石砾逐渐形成一个漏斗形状的漩涡，直径持续不断地扩大，将所有人团团围困在其中。一切感知都被闭塞了，脚已经很难再粘着地面，头发衣襟在风中鼓荡着飒飒飞舞，他们像是棵树，就快要被连根拨起，又好像残烛，即将熄灭。
“——雪儿……”密琪丽亚自顾不暇却还想着她，只是她向她伸出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阻着怎么也伸不到她跟前。
“——啊——”一片天昏地暗里猛然响起一声马尔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莱克罗斯惊骇地伸出手却没能够抓住他。
马尔被卷上了天空！
“马尔！”科姆同样骇然地对着天空大叫，下一秒，他就惊骇欲死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悬空了起来——不，不止是他，所有人，包括笨重的太阳能动力车，都已经被龙卷风可怖的能量卷上了高空，开始在漩涡里打转！
…………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雪儿从天旋地转的晕眩中悠悠转醒，她微微睁开眼睛，头顶是一片蔚蓝如洗的碧空，记忆中发生的那场风暴，像一个诡秘的梦魇。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想像里面从高空掉落后粉身碎骨的疼痛却感觉不到分毫。
“殿下，你醒了……”萨弗德的声音。
……有些异样。
“……你……”明显的违和感。顾不上去揉被石砾碾得生疼的背，她快速从地上站起来。“萨弗德？”
“发现了么？聪明……”薄薄的唇抿成一线水色，有点挑衅，有点不屑地勾出一丝微笑，透露着某种怪异的气息。
“你？你不是萨弗德？！”她惊呼，打从心底升起冷意，警惕地盯着他，飞快地往后退去。
“不，卡古娅公主，我是。”萨弗德双手交叉在身前，慢条斯理地说。望着她的举动，并没有拦阻的意思，仿佛无论她做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手心。“——真正的萨弗德。”
“……你是说，之前你一直都是在伪装？”雪儿思索着，猛然抬起头，眸中的精光可以噬人。“你就是出卖大家的那个人！你就是内奸！”
“出卖呀？谈不上……我和他们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萨弗德阴寒沉郁地笑着耸耸肩。
雪儿的眼光转为愤怒阴鸷。“你是不是和茱丽娅效忠同一个主人？”
“公主，看来你知道得很多……”
“为什么，萨弗德？你是米赫斯师兄的侄儿，也是神圣玄法的传人。你怎么会甘为恶魔驱使，成为魔物的仆役？”
“神圣玄法啊？我也曾经为我所拥有的感到骄傲。可是遇上我的主人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主人强大的力量，是即使上古长老也无法匹敌的。我的性命在他眼里，如同草芥。只有顺服他，我才能够能到更加强大的力量。我萨弗德，原本就是为了力量而存在！”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么？你伪装得真像啊，骗过了所有人。连米赫斯也……”
“谈不上像不像，冰封湖面，其实内塘暗涌，你们相信我，只因为你们都太蠢……”
“密琪丽亚她们呢？你把她们都弄到哪里去了？这场风暴……这场风暴也是你搞得鬼！”
“我是很想拥有能够操控自然的力量，可惜现在还不够火候。这场飓风是真的，我只不过将它从其它地方招唤过来，再增强它的威力而已。至于其他人，现在应该已经被摔死了吧……”充满毒素的流畅语句，不带半点感情，说起其他人的死亡，平淡得如同在讨论天气。
“……你，你怎么能够……他们都是你的同伴和友人……你怎么能够害他们，还对他们的生死无动于衷？你简直就不是人！”雪儿愤怒得发抖，低喊出声，眼泪被他激得浮上眼眶开始打转。她不愿表现得这样软弱，可是自己信任的一切被这个人轻易的击碎了，象玻璃一样碎成一地渣子，剥落出斑驳丑陋的真实面目。这种变化带来的震撼与沮丧几乎要将她送进崩溃的深渊。
“卡古娅公主，你很聪明，但还是过于天真。你把这个世界想像得太美好，包括人心。如果你能够看见人心，那么你就不会为他们哭泣。人性都是丑陋险恶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相信，如果你不能学会，那么你只会一直受伤……”萨弗德唏嘘不以的摇摇头。
“……你究竟想怎么样？冲着我么？你想要我么？”她倔强地反手抹去泪水，睥睨地瞪着他。炯然敛芒的双瞳恍若两轮深邃的海洋。
“是的，我的主人要你。”
“你的主人是谁？”
“见到了你自己问他吧……他有许多重身份，我也不知道介绍哪一种给你合适。所以你自己去认吧。”萨弗德的语调毫无感情，不过对她的提问却保持了少有的耐性。
“既然你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动手？”
“因为之前我不确定东西是不是在你的身上……”
“……你的主人要的是——灵石？！”雪儿的心狠狠一窒，浑身就像是泡在了冰水里，她惊悸地望着他，颤声叫了起来：“难道你的主人是——”
“雪儿！原来你在这里，你没事吧——”突然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凸起一个跃动的棕色，密琪丽亚正放开四蹄，惊喜地向着她狂奔而来。
“不要——”凄厉的叫声刚脱出口，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卡住了她的咽喉。天地在刹那间飞速旋转，耳际轰鸣作响，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狼奔豕突地倒涌上头颅。她挣扎着用全部的意志去对抗晕厥的意识，疯狂的挥舞着手臂向密琪丽亚示警：密琪，危险！不要过来！快走！快走！
“你怎么了，雪儿？”她异样的举动和痛苦的表情，让密琪丽亚胆战心惊，靠近的速度反而更快了。“萨弗德！雪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刚刚还好好的……”萨弗德微微侧脸，淡淡地说道：“密琪，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雪儿，你怎么了——”极度的担忧让密琪丽亚忽略了身后萨弗德异样的冷漠态度，她心痛欲死地看着她像一尾干涸的鱼痛苦的张大嘴蜷缩成一团在地上濒死般地抽搐。“雪儿……”半边意识混沌，半边意识挣扎，雪儿狠狠地咬破唇瓣驱散笼罩意识的阴霾，海洋般深邃的墨蓝色瞳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密琪丽亚的身后，琉璃般澄澈地投映着萨弗德的一举一动——这是她唯一能够为她做的，做她警惕危险的眼睛。
“你！”寒光闪现间密琪丽亚近乎本能的转身，下一秒弧形双刀已经架住了萨弗德偷袭过来的剑。“你——萨弗德！你？！”
“看不出你还有这等反应的速度……”萨弗德舔舔唇，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你抬举我了，我的反应没这么快，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一路同行的伙伴会对我下杀手。是雪儿，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偷袭过来的剑……是你！雪儿这样子是你做的？你对她做了什么？放开她！”
“原来是我的疏忽……我应该让她直接晕厥过去的。大意了……”萨弗德冷冷一笑，突然扬手打个了响指。“既然偷袭不了你，那我也就不必再禁锢她了。不过卡古娅公主，我会叫你为你的行为后悔，因为比起刚刚让密琪丽亚毫无察觉地死去，现在我只会让她死得更痛苦。”
“别太狂妄萨弗德！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对待恶人，我从来不会手下留情！想杀我，你还不行！”密琪丽亚双刀一振，拉开架势，一股薄薄的杀气从她身上弥漫而出。
半马族人都是高超的剑器家，萨弗德不敢怠慢，横剑在胸，伺机而动，一时间死亡的气息带着无比厚重的压迫感充斥在两人中间。
雪儿蜷在沙砾上捂着脖子被掐过的地方痛苦地咳嗽，纤弱的身躯颤抖得恍如秋风里凋零的黄叶。极度缺氧的肺部每咳一下都是撕心裂肺般的疼，可是她努力克制着不敢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以免干扰了密琪丽亚。
刀剑交接的声音已经激荡在空气中，密琪丽亚面对萨弗德凌厉的攻势不露丝毫破绽，弧形兵刃的灵活特点在她手中发挥到了极致，机巧敏捷，神出鬼没。萨弗德招势万分狠辣却一时也占不了上风。
“有两下……”他桀桀怪笑起来，露出仿佛密林中狩猎的野兽，嗅到肉味时亢奋的表情。
“……”密琪丽亚不屑回应，只是冷冷地挥舞着双刀，闪烁的弧光像两把锋利的梭子，交织成绵密的网，将萨弗德全身要害罩在其中。这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他。
雪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眼里有一丝朦胧的放松。密琪丽亚刀法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猛过一招已经完全压制住了萨弗德。
她的身形忽前忽后，或左或右，萨弗德根本来不及避闪，‘嗤’一声，肩胛处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萨弗德脸色一变，下一刻，漆黑的眼就像被利刃刺中一样，开始有治艳的红从最深处一丝丝地扩散出来……
“你——密琪当心，他要变身……”雪儿的心蓦地一沉，如果萨弗德使用黑暗魔法，那么密琪丽亚决对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未落，萨弗德的眼睛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血红，唇角浮现出恶魔般的笑容。“——！”他猛地仰面大吼，周身肆虐的能量刀锋般锐利，手中长剑凌空劈下，那把剑随着他的魔形显现变成浓烈的腥红，像烧红的铁，带着撕咬人肉的欲望。
“雪儿！你快跑……”密琪丽亚拼尽全力架住这排山倒海的一击，对雪儿大喊。
“……密琪……”雪儿挣扎着，脚像被钉在地上似得，怎么也挪动不了。她知道自己留下只会让她分心，无事无补。可是她做不到从这里逃开，从密琪丽亚危难之际逃开……欲去不去的迟滞间，场内的情势急转直下，密琪丽亚已经被萨弗德逼得节节后退，眨眼之间身上就出现了许多深重的伤口，刺目的赤红一漫出来便渗入治艳的剑身，而后者更因这鲜红的祭祀变得愈加疯狂……
“不！萨弗德！你放过密琪，我跟你走……”她凄怆地叫起来，声音哀绝而惨烈。“放过密琪……求求你，我跟你走还不行么？”
“别求他，雪儿！我今天一定要杀了这个魔物！”密琪丽亚气息不稳地大吼。有一股意志在她体内火山似地喷涌，把仅存的些微体力化成红热的熔岩，不顾极限地燃烧。
“太迟了，卡古娅公主……”狰狞的利剑化做无数犀利的尖刀，铺天盖地地射向密琪丽亚。
密琪丽亚一边向后疾退一边挥舞着双刀格挡，电光火石之间命运的转轮突然崩塌，她仓促的后蹄踩中了荒原上无处不在的窟窿，壮硕的身体向后一仰，双手一滞间，无情的剑气轻而易举地从她暴露的胸口穿入，又从后背穿出——
“不！”雪儿喉头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惨叫，溃然跌倒在地。
“……雪儿……别哭……”双刀从手中滑落，密琪丽亚捂着胸口对着雪儿虚弱地笑。血不停地涌出来，淋淋漓漓地流入身下的砂砾，瞬间扩散成一朵朵硕大的、凄艳的死亡之花。她颤抖的身体好像秋天枝头的红叶，傲然的伫立着不肯落下去。
“密琪！密琪——”雪儿挣扎着，抽搐的双腿不听使唤，立起来又跪下去，短短几步的距离那么遥远那么艰难，她手脚并用却怎么也到不了她身边。“密琪！不要死！你不能死！我还没有唱歌给你听！你还没有听见我唱歌——密琪……密琪！”她凄厉地叫着，惊恸的脸上泪水奔流，拭了又拭，可是前方密琪丽亚的身影依然模糊。
“……别哭，雪儿……对不起……密琪，不能再陪伴你了……”不停奔涌的血带走了密琪丽亚最后的力气，她颤抖的四肢再也支撑不住瘫软的身躯，颓然倾覆在砾石地上。
“密琪——密琪！”雪儿终于踉跄着扑到了她的身边，有温热的液体从密琪丽亚的嘴角流出。她骇然地伸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密琪！怎么办，我止不住血，快告诉我应该怎么办——密琪，密琪——”
“雪儿……”密琪丽亚虚弱地抬起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青玉般的瞳渐渐暗淡，在阳光的照耀下已经折射不出莹光。她艰难地吐字出唇，每个音都是血雾凝成的。“……快逃，快……”
“不，我哪也不去，我要陪着你！密琪——你不能死，你的女儿还没有出生，你还没有和她说她的姐姐的事情，你来没有教她唱她姐姐唱过的歌。你不能死，密琪！密琪——”雪儿的叫声惊慌而怆凉，身体崩溃一样地颤抖，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会有那么多的血，她拼命地用手去捂可是却怎么也捂不住，血还是不停地流出来，带走密琪丽亚的生命……
“走吧，卡古娅公主，她已经听不见了……”萨弗德从远处不耐地踱过来。
“你！是你！你杀了密琪，你杀了她！”雪儿霍地抬起头，墨蓝色的眸，因为带了血丝而变成暗紫。
“我说过你会后悔……”
“啊——！”浑身的血液在一刹那间全部倒涌上头顶，她仰面，萧瑟的荒原上霍地爆起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我要杀了你——”
“殿下——快，殿下在那里……殿下——”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莱克罗斯和勒费尔的呼唤，被时强时弱地风吹得连绵不绝。
指尖都麻痹，浸到骨里去的沉沉血色骤然失去了份量，似乎就不存在了。过去藏在感官里的种种记忆繁花般苏醒，初开即灭，冰凉、火热、坚硬，一下就死去了……心似一块被冻结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无从弥合……一股腥甜从肺腑内奔涌上喉间，天地都倒置，在意识陷入彻底的阍黑时，她瞳孔中的所有事物完全黑暗，化为乌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