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 一语成谶六
“啊!啊!不要过来,你别过来——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摔下去的,不关我的事……啊——”薇安纳尖声嘶叫着从梦魇里惊醒,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吓得惨白的脸颊上,身上的睡裙也被冷汗浸透了。已经数周了,她几乎夜夜都会做噩梦,梦里的场景相差无几,都是莎拉浑身是血地来找她索命。其实当时她只是想撞开她然后夺路而逃罢了,也许在潜意识里恨不得杀了她,可是从主观上说,这的确是个意外。
“殿下,您醒了……”不是拉姆的声音,往常只要她一有动静就急忙冲进来的人今晚不知道哪里去了。
“谁?”薇安纳僵硬地扭过头,神情有些滞涩,显然还没有从适才的惊悸中恢复过来。
“您的朋友——”一个娇媚的女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笑容可掬地说。
“是你……”薇安纳心头一窒,刹那间肉眼可见的颤栗流走过全身。她听见了?全听见了?她败露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等等?!她是怎么进来的?她想干什么?!“你,谁让你进来的?你来干什么?”尽管底气不足,可她仍然想垂死挣扎。
“您的保姆睡着了,我不想打扰她所以就坐在这儿等您了,还好您醒了,要不我还真的等不下去了……”她依然是巧笑倩兮的,微弱的灯光在她的侧脸涂上了阴影,像一付诡谲的面具。
“你有什么事?”薇安纳警备地盯着她,并没有因为她的廖廖数语就宽下心来。天性中的阴狠提醒她,有危险潜伏在这看似无害的笑容里。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想将这个小玩意儿还给您——”茱丽娅扬起唇角,一个新月的弧度。摊开的手掌心一玫玲珑通透的翡钻指环清碧流光。
“你——”薇安纳的呼吸猛然抽紧,瞳仁却无限制地开始放大。“你想干什么?”她连声音都在抖。那是她的指环,在那一晚和莎拉的拉扯中被后者拽掉的指环。她一回宫就发现不见了,只是没有勇气去找回。一直战战兢兢地过了这许多天,直到确定没有人发现,她才稍稍安了心,想不到,竟然——
“没想干什么,只是我不小心拾到了,发觉这是您的东西,所以拿来还给您……”她唇边的月弧更深了,深得残忍。
薇安纳的眼睛灰败了一下。曾几何时她也摆过这姿态,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在捉住老鼠后,兴味盎然的调戏。“直说吧,你想怎么样?”她厌恶透了这种身不由已的感觉,如果她真的要死,也要死得高贵傲然,那才配得上她的身份。
“啧,不愧是王室的人。”茱丽娅的语气讥讽中竟然带着一缕不可捉摸的艳羡。“没什么,不过是想请殿下帮我一个小忙——”她从胸口处扯出一个链坠,六芒星的形状,上面是繁复绵密的图纹。“我想您应该见过这个?”疑问句,肯定语气。
“当然。如果我父亲没有死,现在戴着它的人应该是他!”薇安纳忿恨不甘地说道。她见过父亲戴着它的照片,唯一的一次,那是在他被立为王储的仪式上。“不错嘛,你偷的?”她尖刻地对她弯起唇角,也是一抹残忍的月痕。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有着本质上的重合点。明确了对方有所求后,事情反倒变得简单了。
“不,有件事你肯定没听说过。这条项链是从远古流传至今的,由华尔芙特族的掌权者专戴,只有一条,我这条才是真身。而现在洛肯国王所戴的,不过是条仿品……”茱丽娅手中的,是费希交给她的,当年他被立为王储后得到的。虽然后来被流放,可他却拒绝交还项链。库克不愿强迫兄长,就命宫廷匠师重新仿制了一条。
“你的意思是说,实际上你才是华尔芙特族的掌权者?”薇安纳挑眉,意兴谰珊地问。自从恩肯死后,她知道自己立储无望之后,王国的纷纷扰扰就再也引不起她的关注。如果之前还有对洛肯和爱西的感激与亲情的话,也已经消失殆尽。就算现在这个女人说她想谋反,薇安纳也不会感到紧张。
“哼,你果然都不在意吗?”茱丽娅眸中精光闪烁,分不清是嘲笑还是赞赏。“想必只要不触及你的利益,谁出事你都不会在意,是吧?”目空一切,麻木不仁,凡事只为了自己的快乐喜悦,专横跋扈,心高气傲,却又无知得可怜,与当年的自己是多么相像!
“哼——”薇安纳轻蔑地冷哼,心却窒了一下,毕竟被人这么轻易地说出自己的劣根性,谁都高兴不起来。“我对事情漠不关心是一回事,但是被人要挟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眼睛微微斜乜地望着她。“你就那么肯定我就会乖乖地受你摆布而不反抗吗?你不怕我暗地里使坏坏你的事?”这个女人的来历她已经不想去追问了,毕竟围绕在王室身边的人,有哪个不是别有用心的野心家。她只想知道对方究竟掌握自己多少把柄,而自己又有多少酬码和她谈判。
“真聪明——”茱丽娅唇边绽开慵懒冷酷的笑。“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薇安纳殿下……”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掌心里的翡钻指环,缓缓地说道。“我想你恐怕还不知道你曾经离死神有多么的近。卡古雅公主早就盯上你了,若不是我将她派去监视你的半马人定了身,那天晚上他就是第一个目击者,也将是日后审判你的法庭证人……”
“你这么做也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别指望我会感激你——”薇安纳不屑地说,尽管这番话让她的背脊发寒,后怕不已。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的,怎么还是被发现了?到底在雪儿平静的外表下,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思?与她的心思缜密比起来,自己岂不是无知得可笑?
“就利益方面讲是如此,可是薇安纳殿下,你为什么不认为我是真的想帮你?我一直是个爱材的人,而你是个难得的人材……”
“这么说来,把莎拉的身体移到浣洗房旁边的人也是你了……”薇安纳突然想起这件事。
她就纳闷了,莎拉明明已经晕死过去,怎么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是躺在浣洗房旁边的阴沟里,莫非是她自己醒来之后走到那里又晕死过去的?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死了,在惶惶不可终日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几乎就要将这个疑问给忽略了。
“当然,否则以卡古雅公主的聪明才智,怎么会不联想到你身上?”茱丽娅笑得不无得意。
“你还真是用心良苦——”薇安纳脊背掠过一阵寒芒,手指却僵硬地蜷曲起,恨不能撕烂她脸上那付贱笑。“看来我现在能够好好的活着还应该感谢你了……”原来从头到尾她都被人设计着,在她的眼皮底下像个小丑一样做着秀,还自得其乐地得意不已。这种感觉,真的是……该死的讨厌!
“殿下,你是聪明人。我知道这种滋味不好受,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而为之。只要你帮了我这次,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才不稀罕!我只要你滚远一点,别再让我看见你——”薇安纳咬牙切齿地嚷道。她已经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娇傲。
“呵呵,你先别发火。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未完的话语在薇安纳暴戾的眼神下硬生生地拐了个弯。“好吧。其实这事也容易,只要你将这条项链和洛肯国王身上的那条调换一下就可以……”
“为什么?你这么做想干什么?”薇安纳冷冷地问。对洛肯怀恨是一回事,真要对他不利的时候,心底里那所剩无几的亲情立即腾出来做怪。她居然有些不忍。原来她的心还没有彻底冷绝啊,她有些发苦的笑。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茱丽娅的表情比她更冷。“你只要知道,是我救了你,如果没有我,你现在早就在监牢里了。也许你不用偿命,但是你现在的风光能不能再有你自己心里也该有数。我想和死比起来,失去王室无限的荣宠更会让你痛不欲生。我可以保你,同样也可以毁你。只要我动动手指,你就会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她说得是事实。薇安纳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仅存的一点良知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她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拿自己的前程冒险,永远她最爱的人只有自己。
“收好了,我相信以你的聪明,会知道怎么做——”茱丽娅解下项链交给她,语调揉成冷冷的深黑。
薇安纳认命地伸手去接,低垂的眼睑躲避着她渗人的眸色,在那双目光下,她无所遁形。
命运的轮开始转动,飞一样,向着既定的方向,守门者立在门边,面容讳莫如深。宿命在冥冥中的分界点已经消失,渺小的人类来不及抓住什么,它们就已经飞快地绞成一股,延伸——
手指冰凉地一触,幽冥中响起“嘶——”的一声,宛如夜莺凄怆的悲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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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薇安纳捧着一把蓝色天星花笑容满面地在洛肯的书房外张望。“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洛肯温蔼地抬头望向她。“你好啊,小薇安……”
“……叔叔,我很想您,所以过来看望您,这花送给您——”
“谢谢。”洛肯放下公文,向她伸出手。“过来,坐——”
“叔叔,您要是忙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没有关系,呆会看也行。说起来你来了这么久我也没有好好陪伴过你……”他有些歉疚地说。薇安纳是个从小就没有父爱的孩子,照理说他应该代替兄长多多补偿她才是,可是他却连陪伴她喝下午茶都没有过。“薇安,叔叔真是抱歉,等忙过这阵子,我一定陪你四处去玩,你想去哪?”
“没有关系,婶婶对我很好,还有雪儿,她们都会陪我,我知道您很忙……”薇安纳坐在他身边心神不宁,双手犹豫地绞着裙带。
“在这里过得惯吗?想不想你母亲?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不可否认洛肯是个称职的家长。
薇安纳抬起眼眸,有些动容。“叔叔,您还记得我的生……”
“当然,我怎么会忘记。记得当年你出生的时候,兄长高兴得跟什么似得,那时我就在他身边,我们俩是同时看到你的,那一刻,我觉得你真得就像个可爱的天使——”洛肯微笑着回忆往事。
“是么……爸爸他,那么高兴啊……”内心的某处柔软被触及到了,眼眶一红,泪水无声无息地自脸庞滑下。“妈妈她,很少和我说起爸爸……”也许是因为巨大的悲痛,珂琳只要一提起恩肯就泪流不止,想要叙说什么根本难以为继。
“这样啊……”洛肯不忍地搂住她,宽厚的手在她的头上轻柔地摩挲着,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散发着成熟男子特有的醇厚和煦的气息,像冬日洒在中庭的阳光,让人沉溺倦怠。薇安纳本能地闭起眼,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贪恋地吮吸这一腔亲情,觉得自己被软化被保护被包围,变得那么乖巧那么服帖。喧嚣嘈杂都离她远去,她的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模模糊糊的悲伤——其实,说到底,她只是个失去父爱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叔叔,谢谢你,您抱着我的感觉就像是我爸爸抱着我一样……”薇安纳在他怀里抬起头说,仰起的脸上泪痕犹干,有种怯怯的孩子气。
“只要你高兴,小薇安……”洛肯轻声说,黑色的眼眸闪烁着柔润的光芒。
薇安纳突然羞愧得无地自容。
“叔叔,您真好……”她慌乱地从他的怀里抽出身来。
不能出卖他,在他身上有父亲的气息,背叛他犹如背叛父亲。“我、我走了……”
“怎么了,薇安……”洛肯不解地望着她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样没头没脑地冲出书房。
“殿下,你想清楚了……”守门的卫兵突然开口,声音像刮过地狱裂谷缝隙的风,尖利而诡异。
“你——”薇安纳心一撞,猛然回头。一层黑云罩着卫兵的天灵,眼睛空洞,神情呆泄,只有那张嘴在机械地一开一合发出声音,就像被人操纵的木偶!“是你……”是的,是傀儡,背后的那个女人至始至终都在监视着她,她早该想到的,她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放过自己。“你少装神弄鬼,出来!我不怕你!”
“呵呵……”卫兵发出一阵比鬼魅更阴森的笑。“是么?这就是你的答复吗?那好吧,我这就去和卡古雅公主和盘托出一切……”
“等……等一下——”薇安纳溃然叫住她,一阵晕眩。穹顶在刹那间飞速旋转,苦味在口中蔓延,耳际轰鸣作响,千头万绪的思潮和感情飚行在血液里,她欲哭无泪。
“我去,我去还不行么……”一片混沌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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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雪儿的脸出现在门边,望着屋内端坐的母亲踌躇着。她并不害怕受她责备,只是当她对她生气时她心底里的歉疚像刀一样割着她的心,生疼。
“我的宝贝,快进来——”爱西忙不迭地说,内疚地向她张开怀抱。
‘亲爱的,为什么要对雪儿生气呢,她是一个那么乖巧体谅的孩子啊……’洛肯叹息着问。
‘乖巧体谅?包括同自己的母亲顶嘴吗?’爱西余怒未消。
‘亲爱的,我知道项链丢失你很难过,可是,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似乎弄错了……’
‘我弄错?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那条项链不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吗?’爱西忿忿不平,最好是她误会了。‘如果是的话,你就不觉得痛惜?’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突然之间变得有多尖刻。
‘不是,不是项链。’洛肯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是雪儿。我们的女儿,她——才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雪儿……?’爱西怔忡。
‘是的,她是我们的血脉,既使千百年后我们的肉体朽烂,名字模糊,但是我们的血脉依然流淌在这世上,后人会说起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时代,还有——我们的爱情。比起一条没有生命的项链,我们的血脉更能够让我们的爱情永垂不朽。亲爱的,不要因为此身外物,而伤害了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将是个绝对的错误。’
爱西不由得垂下眼睑。
‘是么……?’
洛肯怜惜地注视着她。‘是的,亲爱的,你好好想想。’
‘……对啊,你说得没错。’
她慢慢地思忖着,梦呓般的咛咛,恍惚中朦胧地露出笑靥。失去项链的伤感在这一刻变得模糊,心情豁然开朗。她高声说:‘我明白了,对不起亲爱的。还有,对不起,雪儿——’
“宝贝,妈妈要跟你道歉……”爱西柔声说。在洛肯向她阐明什么才是他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之后,她才蓦然惊觉自己平日对待雪儿有多苛刻。
“不,是我应该向您道歉。对不起,我总是惹您生气,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雪儿很认真的说。她不是早就决定只要能让母亲高兴,凡事都会忍让的吗?却原来做起来这么困难。
“别这么说,宝贝。妈妈很抱歉,总是要求你按妈心意做事,却从来没有顾虑过你的感受。是妈妈不对,你能够原谅妈妈吗?”
“不,我从来没有怨过妈妈。真的。妈妈,我爱您,永远……”
“亲爱的,你们在说什么……”洛肯潇洒地伫立在门边,望着眼前的一幕笑意横生。“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分享。”
“爸爸。”雪儿快乐地跑向他。“您来得正好——”
“是吗?那太好了……”洛肯一把抱起她,走到爱西身边。“亲爱的……”俯身深情地覆上她的唇。雪儿笑不可抑地勾住洛肯的脖子扭过头。“爸爸,我还是小孩子呢……”难为情地抗议。
“呀,我给忘了——”洛肯夸张地声音引来两双不满的瞪眼。
“好吧,好吧,说正事……”洛肯做投降状。将雪儿放在膝头上,伸手揽住爱西的腰。“我和艾克蒙联系好了,下个月给薇安过完生日之后,我们就一起去紫国。”
“去紫国?为什么?”雪儿惊喜地问,尽管这问题有些矛盾。
“宝贝,怎么你不喜欢去吗?”洛肯好玩的望着她。
“不是,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你长大了,爸爸不会再限制你。等这次从紫国回来,你就可以自由行动,想去哪儿都行,当然,出国还不行……”其实若不是事务缠身,紫国之行早就得已成行。
“没有关系,这已经够宽松了!”雪儿的打趣引起一阵笑声。
“宝贝,你和亚尔王子一直有联系吧……”爱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滟潋的蓝眼睛泛起促狭的笑意。
“是的……”雪儿不明所以地点头。然后就看见自己的父母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靥。“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她被他们笑得浑身不自在。
“你觉得亚尔王子怎么样?宝贝?”问话的是洛肯。
“……”就算雪儿再不谙人事也察觉出气氛的促狭。“不知道——”她很酷地回答,摆明了不想让父母亲在这个问题上有取笑她的材料。
“呵呵……”洛肯和爱西笑不可抑。“事实上,亲爱的,我觉得配得上咱们女儿的男孩还没有出现呢……”这是做为一位父亲最得意的骄傲。并不是说亚尔有哪点就逊色了,然而做为一位父亲,在心底里总是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优秀最无与伦比。会有这样的念头也并不奇怪。
“别这么骄傲,肯……”爱西微嗔地说。灵国严谨的贵族教育深烙在她的骨子里,不管多可意的事情,都要保持低调和内敛。
“你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亲爱的?”洛肯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几乎就是洋洋得意。雪儿啼笑皆非地望着父亲顽劣的模样,毫不怀疑如果他身后有条尾巴,现在一定会翘起来摇个不停。“爸爸,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可是心里的甜蜜,却像河水一样川流不息。
远方的虚空中,水晶球里显现着幸福的一家人,周遭是泡沫般的温馨光晕缭绕,命运的守门人扭过头去,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