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4 -- 第十一章九五之言
第十一章九五之言
与月狸分手后,姒伊一直在思忖自己提到战传说时,月狸何以那么冷淡?
是因为女性的矜持吗?
似乎不是。
那又是为什么呢?
姒伊正百思不解时,天司禄来见她了。天司禄一见姒伊,便先将月狸的来意说了一遍。听天司禄这么一说,姒伊恍然道:“怪不得我提到战传说时,她很是冷淡……看来,天乐公子将战传说领入天司命府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当时月狸也在天司命府。正是在天司命府发生的这件事,才让月狸的态度发生了改变,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有待查清。”
“其实,以冥皇现在的态度,要想让战传说获得地位,并非一定要走天司杀这条路。”天司禄道。
姒伊笑了笑,道:“看来,冥皇已不得不下决心对付大劫主、对付劫域了,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就不会再将战传说视为仇敌了。冥皇也知道,像战传说这样的人,能不让其与自己为敌,总是一件好事。你已得知了冥皇这一态度,所以,在今天的宴席上,才不怕得罪地司杀的人,是吗?”
天司禄并不否认,他道:“正是如此。据我所知,冥皇不仅不愿让战传说成为大冥王朝的敌人,而且还希望能够重用战传说。为了消除与战传说之间的怨隙,冥皇甚至可能不惜牺牲地司杀!”
“让地司杀成为替罪羊羔?”姒伊道,“这一次冥皇态度的变化可真够大的,不过,虽然冥皇有此意,战传说会不会答应尚很难说。依我对战传说的了解,他不太可能会为大冥王朝效命……”
沉吟了片刻之后,她方接着道:“总之,我是希望战传说能够成为大冥王朝中有实权的人物。”
天司禄道:“我明白了,那么,现在就应双管齐下,天司杀那边也不轻易放弃,是也不是?”
姒伊有些答非所问地道:“其实战传说与月狸本就很般配,不是吗?”
天司禄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好在他也知道这样的问题其实并不需要他回答。
他相信姒伊其实是在问她自己。
须弥城城主盛依纵然有一百个不情愿,最终还是离开须弥城前往禅都,向冥皇“解释”为何请求推迟成亲的时日。
这样的违心之举,想想便让人气愤。明明是冥皇自己有意要拖延成亲的时间,却还要假戏真唱,让盛依打落牙往肚里吞。
心情欠佳,不情不愿,盛依前往禅都的行程便很是缓慢,他心道这样的事反正只是为掩天下人耳目,迟一日早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磨磨蹭蹭地到了禅都,花去的时间比平时整整多出了二天。
所以,当盛依进入禅都时,他的儿子盛九月已经病故。
只是,对于这事盛依还一无所知,也绝对不会料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他清楚其子盛九月的“病重”,只是假象,为迎合冥皇的意思不得不这么做罢了。
盛依对儿子盛九月的死毫不知情,他在驿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才进紫晶宫面见冥皇。就在他留宿驿馆的时候,护送宫医前往须弥城的紫晶宫侍卫中的其中一人已连夜飞驰禅都。
之所以是由紫晶宫侍卫前来禅都禀报,是因为须弥城的人对盛九月的死已起疑心,猜测是几名宫医做的手脚。须弥城的人焉能不知少城主盛九月其实根本没有身染重疾?所以须弥城便扣下了几名宫医以及护送他们的紫晶宫侍卫,为了避免须弥城派出的信使被冥皇迫害,便让紫晶宫侍卫回禅都禀报。
就算没有几名宫医以及紫晶宫侍卫被扣押,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那紫晶宫侍卫也不敢不飞速回禅都禀报。
当盛依终于见到冥皇时,强忍心头不满,称其子盛九月重病,不能如期举行成亲大礼,请冥皇将日子后延,此时那紫晶宫侍卫正好被月狸挡在了路上。
当那紫晶宫侍卫跌跌撞撞地跑入紫晶宫时,盛依已回到了驿馆。冥皇赐给他们父子不少礼,派人专门送至驿馆,盛依连看一眼的心情也没有,他早早地便倒在了床上,想着心事。
与此同时,那紫晶宫侍卫正向冥皇禀报在须弥城发生的事。
此季已快入冬了,但在冥皇越来越森冷的目光下,那侍卫额前却在不断地冒出冷汗。
当他将话说完时,全身已力乏,几至虚脱。
殿内鸦雀无声。
良久,方闻冥皇一声轻叹,道:“九月何以如此无寿?连本皇的宫医也无法使之康复啊!”
谁也不敢接冥皇的话。
不少人都想到:如果盛九月真的是病亡,那么须弥城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扣押冥皇派出的人。如今,须弥城这么做了,这预示着在这件事的后面必有某种内幕。须弥城不相信盛九月真的是病亡,所以才扣押了宫医与侍卫。显然,须弥城很可能已怀疑是冥皇派出的宫医加害了盛九月。
至于冥皇会不会真的加害盛九月,又为什么要加害盛九月,则是各有各的想法。
无论如何,在这种时候,当然是明哲保身,少开口为妙。
殿内的气氛很是压抑。
冥皇似乎也是满腹心事,又沉默了良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来:“先留住盛依,但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顿了一顿,又道,“本皇要亲自把这件事告诉他。”
闻者皆大觉意外,一时猜不透冥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盛依一夜都未曾睡踏实,总是在不断地做噩梦,千奇百怪的噩梦,但醒来时,却一个也记不起了,只觉得犹有余悸,手心也是一片冰凉。
“难道昨日面见冥皇时,冥皇已从我的言语中看出了我的不满,要怪罪于我?”
转而又一想,这件事分明是冥皇有失王者风范,若冥皇还要步步进逼,那便是豁出不要这城主之位又如何?
草草洗漱好,盛依仍是心乱如麻,他从须弥城带来的随从为他送来了一些精致的糕点,盛依也只是胡乱吃了一点。
正这当儿,忽然有人进来禀报:“城主,圣皇亲自移驾来见你了。”
“什么?”盛依一呆,有些回不过神来,目光向窗外看了看,天刚刚亮起。
一阵脚步声后,万民仰视的大冥冥皇出现在了门外,陪同冥皇的只有几个人,都是一般侍从的装扮,没有人携带兵器。
盛依虽然心头不满,但君臣之礼却是不能失的,他赶紧起身,向冥皇施礼,却被冥皇拦住了。
冥皇禀退了其他人,当屋内只剩下他和盛依两人时,才道:“我此次不是以冥皇的身份而来,而是以香兮长兄的身份来的,算起来,盛城主是我的长辈了。”
盛依不曾料到冥皇居然这么说,很是惶恐,忙道:“圣皇折煞盛依了,盛依无地自容。所谓君君臣臣,是容不得丝毫逾越的。”
冥皇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大冥王朝安定了,繁文缛节也多了,遥想当年,玄天武帝开创大冥之初,还与他的几个重臣结为兄弟,君臣之间,坦然相对,是何等让人称羡啊?”
盛依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沉默,心头暗忖冥皇究竟是为什么事而来?总不至于一大早来驿馆,就是为了跟他讲这些君君臣臣的道理吧?
“我这次前来,是向盛城主赔不是的。”冥皇忽然有了惊人之语。
盛依如闻惊雷,却有些呆了,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他,急忙跪下,道:“盛依有不是之处,请圣皇明言!”
冥皇再度将他扶起,道:“我是为香兮与九月的事向你赔不是的。”
盛依心头“咯噔”一下。
“其实,香兮早已失踪,并不在紫晶宫。”冥皇缓缓地道。
今天,冥皇所说的话,真是句句让盛依心惊。
“香兮公主她……”盛依道。
“她是在我决定将之许配给九月之后失踪的,至今下落不明。大冥冥皇的胞妹竟然会失踪,这事若传出去,显然大大有损大冥的威望,所以,我当时便下令知情者一律要严守这一秘密,只盼能在她成亲之日前找到她,我以为这不难做到。”
“公主她是自行出走,还是……”盛依遇到这样棘手的事,难免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冥皇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至今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自行离去。”
“会不会是……公主得知圣皇要将她下嫁给犬子,而公主却并不愿意,所以她……选择了回避?”
到了这份上,盛依终于决定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或许……也有这个可能,我知道九月是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可香兮公主恐怕未必了解,女孩子的心总是难以捉摸的,我平日也很少有时间照应她,也不知她平日里想的是什么。”冥皇说他这一次是以香兮公主的长兄与盛依相见,而此时他的言行也的确是一个在为妹妹担忧的兄长。
冥皇接着道:“我让人暗中查找她的下落,却毫无结果,而婚期却越来越近,若是到了成亲的那一日,新娘却不知所踪,那岂非要贻笑天下人?无奈之下,我只有出一下策,让盛城主称九月患病,以拖延时间。”
盛依一直在为冥皇既想拖延婚期,又要由他们父子承担这样的责任而耿耿于怀,这时方才明白其中的内幕。
冥皇的坦言赤诚让盛依的不满之情烟消云散,若设身处地地为冥皇想一想,冥皇也的确有他的难处,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他们父子虽然受了一些委屈,但并无实质性的损失,为君王分忧,本就是作为臣子的职责所在。
至于香兮公主失踪后,盛九月与香兮公主的婚约还能否举行,又在何时举行,盛依也不太在意,就算最后冥皇不得不毁约,盛依也能接受。其实须弥城迎娶香兮公主是一件有利也有弊的事,这一点盛依很清楚。
于是盛依道:“为圣皇分忧,是盛依分内之事。圣皇没有事先将这一点告诉盛依,定是为势所迫。”
冥皇点了点头,喟然道:“对于此事我一直很内疚啊。”
盛依在得知真相后,心情反而不再像昨日那么沉重了。
冥皇接着道:“我之所以派出几名宫医前去须弥城,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一个人说一次谎不难,难的是为了这一个谎言不被识破,就必须以更多的谎言来掩饰这个谎言,我虽是冥皇,也不能例外。”
盛依心头有些感动,冥皇对他说这番话,可以说已是推心置腹了。
他盛依夫复何求?
他却不知,一场灾难早已在悄悄地等着他了。
冥皇这才道出此行的最终目的,他道:“我却没有料到,我派出几名宫医的举措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却因此而铸成大错。”
盛依不解地道:“圣皇的意思是……”
冥皇的目光与盛依正视着,他声音低沉地道:“我已接到须弥城飞传过来的消息,九月死了。”
“谁?”盛依问了一句,猛地醒过神来,顿时呆住了。
“不!决不可能!”盛依暴吼一声,须发皆张,双目赤红,模样甚是可怖。
盛依的反应早已在冥皇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一点也不吃惊,只是默默地望着盛依。
盛依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他以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冥皇,嘶声道:“他……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冥皇道,“当然,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事实的真相,因为九月他原本就根本没有生病。一个本是安然无恙的人,经过医术高明的宫医的医治,却突然死了,谁都会怀疑这是宫医下的毒手。宫医一直深居紫晶宫,与世无争,当然不会与须弥城有仇,那么,这些宫医就应该是奉我的命令这么做的,是我想除去盛九月。”
盛依的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芒。
“但是,既然谁都能看出是我想除去九月,就说明我的手段太不高明了。用这种低劣手段的人,根本不配成为乐土的九五之尊!我自忖还不至于会使出这样低劣的手段。”
“你是想说此事与你毫无关系?!”盛依悲愤如狂,全然不顾眼前此人是大冥冥皇,竟以“你”相称!
“当然有关,如果不是我先让九月称病,后又派出宫医,杀害九月的人,未必有机会可趁。但现在,他却可以在毒害九月之后,让须弥城怀疑是我让人这么做的,挑起须弥城对我的不满,而凶手却安然无恙。”
盛依嘶声狂笑:“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相信你吗?”
“你会信的。”冥皇沉声道。
两人就那么默默地对视着,不出一言,连时间仿佛也凝固了,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而盛依的嘶吼,竟没有引来冥皇身边的人。
良久,良久。
盛依终于开口了:“我要即刻回须弥城!”
冥皇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回到须弥城之后,立即举须弥城之兵力,进攻禅都?”
“若我担心这一点,此刻就不会在这儿了;若你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你就让我太失望了。”冥皇声色不动地道。
盛依无言,目光阴沉。
清晨,天司禄府的后院中,鸟鸣声千转百回。
空气很清新。
姒伊的居室里,其贴身侍女正在为她磨墨。
一切准备妥当,那侍女将画纸铺在了案上,再将画笔交于姒伊的手中。
姒伊将画笔执在手中,却久久未动。
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又怎能作画?
唯有姒伊的侍女知道,每日清晨作画,已是姒伊延续二年多的习惯了。
姒伊并非生来就双目失明,在没有失明前,她曾学过绘画。
以她的聪颖,无论学什么,都应是十分出色的,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但双目失明之后,她又何必再有此举?
姒伊仍未落笔,却忽然向她的侍女道:“这两年来,我画的画你都收好了吗?”
“收好了,小姐放心。”
姒伊微微颔首:“等我画满整整三年,就不再画了。”
姒伊还从未提过她有这样的念头,所以那侍女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画满三年就不再画了?”
“因为我曾梦见当我画够了整整一千张他的画像时,他便出现在我的身边了。那时,我与他天天在一起,又何须再日日画他?”姒伊道。
“小姐很相信梦?”侍女道。
“相信……因为我的梦境总是很美好。”姒伊幽幽地道,“当他出现在我身边时,我竟然可以看见他!”顿了一顿,又道,“昨夜的梦里,我梦见他,他显得有些不开心,可惜,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她说得有些入神,此时的她,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让冥皇头痛不已、在几股强大势力当中游刃有余的女子,而只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着美好憧憬的女孩。
“小姐夜夜都会梦见他,难怪能画得那么传神。”那侍女道。
“是吗?”姒伊微笑着道,“作画要意存笔端,画尽意在,融化意象,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所以传不传神,与双目能否视物并无必然的关联。若是让我画别的人,只怕是根本无从下笔了。”
话毕,笔锋已落,勾、擦、染、点、描……一气呵成,顷刻间,一个有着大致轮廓的年轻男子已跃然纸上。画极为抽象,难以细辨容貌,却能让人感到这是一个高大伟岸、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
“奇怪,这人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侍女低声道。
姒伊不以为然地笑道:“他只是在我梦中出现过,你怎可能见过他?”
那侍女也觉得自己多半是看走眼了,便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物行自外面进来,他一进来便道:“战传说已离开了天司禄府。”
“哦,他去了什么地方?”姒伊知道物行既然来向她禀报,战传说此行就有些特殊。
“不知他要去什么地方,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连爻意、小夭都不肯告诉,而且,他是在天还没有大亮时就匆匆离开了禅都。”
“他出了禅都?”姒伊大吃一惊,这一次,她是真的不明白战传说的用意了。照理,有爻意、小夭在天司禄府,他是不会轻易远离禅都的。
……
正如物行猜测的那样,战传说的确没有把此行的目的告诉爻意、小夭,其原因就在于他不想她们为他担心,因为他是要去九极神教昔日总坛所在地与勾祸相见。
勾祸修为盖世,杀人无数,性情不可捉摸,战传说与勾祸相见,可以说是生死难卜,如果小夭、爻意知道他是要去见勾祸,非但会担忧,而且说不定会全力劝阻。
他不想改变主意。
而且,这一约定本就是他与勾祸之间共守的秘密。
这些日子来,战传说一直在为小夭的安危担忧,之后又是赴祭湖之约,与血影一战后,他曾昏迷过一段时间。昨夜战传说记起自己与勾祸还有一个约定,曲指一算,才发现期约已到了。
如果今日天黑之前不能赶到九极神教昔日总坛,就是战传说失信了。
虽然对方是昔日人神共愤的勾祸,但战传说也不愿失信。更何况,勾祸还知道不少关于不二法门的秘密,这些秘密对战传说个人或许不太重要,但对天下人却相当重要,因为今日的不二法门的力量实在太强大。
战传说觉得时间紧迫,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所以他在天还没有亮便起身起程了,临走时他只叮嘱爻意、小夭不要轻易离开天司禄府。
战传说之所以敢暂时离开爻意、小夭,与天司禄昨日告诉他冥皇对自己的态度发生变化不无关系。冥皇态度改变的原因,战传说也能猜出一些。若冥皇不再持除他而后快的态度,那爻意、小夭留在天司禄府还是比较安全的。
要找到昔日九极神教总坛所在并不难,在九极神教总坛,大大小小不知发生了多少战斗,上演了多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它曾经与禅都一样,备受万众瞩目。
战传说一路向南,再向东,雷厉而行,不敢有所耽搁。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战传说终于立足于滔滔赤河西岸。
赤河是人工开挖引水形成的河道,此举是在九极神教势力最盛时完成的,勾祸便以这条人工开挖而成的河道为第一道防卫九极神教的屏障。
说来也巧,就是从赤河开挖通水之后,九极神教的势力开始哀退。有人说这是因为勾祸开挖此河,就显示了他起了固守自封、不再进取之念,一个失去了进取心的强者,是很难保持自己的霸业的。
也许,这只是巧合,却有好事者将两者牵连在一起,作牵强附会的解释。
赤河本是无名之河,勾祸第一次大败时,乐土各族派全面进攻九极神教的总坛,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双方死亡无数,这条河的河水皆被染红了。
这一战,以九极神教惨败告终。众人杀尽负隅顽抗的九极神教弟子后,还不解恨,又放了一把火将气势恢弘的九极神教总坛烧得一干二净,最后连赤河也将之用土重新填上。
很难说此举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它只是一种极端情绪的宣泄方式罢了。
如果没有南许许,这场灾难也许就这样结束了。
但,事实却是南许许奉其师尊遗命,救起了勾祸。
勾祸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势力再次壮大,很快他便重新夺回总坛,并在原址建起更具规模、更有气势的总坛。
与此同时,勾祸也做了一件其实并无多少意义,但在他看来却不能不做的事,那就是将被填埋了的赤河重新开掘。
当昔日的河床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们惊愕地发现,河床的岩石竟然已成触目惊心的红色!
有人说这是被鲜血染红的。
但鲜血染红这些岩石,何以经久而不褪?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当清冽的河水再一次冲刷河床时,河水被河底的岩石映成了一片血红色,仿佛在滔滔流动着的,不是河水,而是鲜血!
赤河之名,由此而生。
当勾祸第二次被击败,九极神教第二次被攻破时,又有人建议将赤河填实。但这一次,却被九灵皇真门的乙弗弘礼阻止了。
乙弗弘礼道:“此河虽不吉祥,却可告诫后人。”
赤河因为乙弗弘礼这一句话而保存下来了。
此刻战传说立足于赤河西岸,只见河水暗红如血,残阳斜照,水声呜咽,让人心生怆然之感。
目光越过赤河,便可见九极神教的总坛遗址了。
木质的梁、柱可以烧去,但残壁断垣仍在。无数的房屋一层层地向后铺开,延绵不绝。黄昏的光线很是暗淡,所能看到的九极神教总坛只是一个大致情形,这反而可以遮掩它的破败,只大致地勾勒出昔日的轮廓。
曾让乐土武道为之色变的一代魔主,此刻会在哪儿等候他呢?
战传说收回了目光,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飘然掠过赤河,走近九极神教总坛。
九极神教的总坛建在一座坡度不大的山上,成百上千的建筑呈翼状向两侧展开,就像是一个巨人欲拥抱天地苍穹。
九极神教的总坛正面所对的,是一马平川。
所以,九极神教的总坛虽然地势不高,却有睥睨众生的气势。
步入山门,可见路旁有巨大的已折断成数截的石柱,当年,甫入九极神教的总坛,便可见一对石柱相对耸立,高逾十丈,直指云霄,何等气派!
战传说的目光却未落在这两根已断了的石柱上,而是落在了路旁的森森白骨上。
森森白骨处处可见,尤其是在道路的两侧。
这些尸骨一定是九极神教弟子的,他们是失败者,所以他们的尸骨无人收殓,只能暴于荒野。
走近了,才真正地知道九极神教的破败与苍凉。路边,断壁旁长出了杂草灌木,此季已是深秋,草木枯萎,处处显示着凋零肃杀。
那些尸骨散于各处,姿态不一,他们都是在残酷厮杀中倒下的,所以才会如此。
虽然没有亲历数十年前的那场风雨,但战传说能想象得出当年的血战。甚至就是现在,在这样的沉寂无声中,战传说恍惚中仍依稀能听到金戈铁马之声,空气被利刃破空而过的声音搅得一片嚣乱。
数十年前,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却又有几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抛头颅、洒热血?风里来、雨里去;生里来、死里去?!
战传说的心头有些沉重。
他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来九极神教总坛的初衷,没有留意勾祸什么时候会出现,而只是在默默地走着。
天色越来越暗,黑暗把战传说与周围的一切慢慢地融合在一起。
仿佛,他不是这片空间的闯入者,而是本来就是属于这片空间。
战传说甚至“看到”那些森森白骨重新站起,重新有了血肉,活生生地立着,执着各种各样的兵器,他们的目光疯狂而又冷漠,无数的乐土武道中人向他们冲杀过来,兵器交击声、鲜血抛洒时划过虚空发出的像风一般的声音……让人齿寒!
空气中有一种微甜的血腥气。
九极神教弟子不断倒下,倒在血泊中,疯狂厮杀的双方谁也不看战传说一眼,而战传说就在他们之间默默地走着……
“哇……”一声鸟鸣,一只乌鸦自一具尸骨旁振翅而飞,飞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战传说从幻觉中被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九极神教总坛的腹地了。换而言之,如果九极神教没有覆灭,那么这儿就是其核心地带。当年九极神教势力如日中天,慑于九极神教的淫威,有不少族派依附屈从于九极神教,那时,勾祸的一道道指令由这儿传出,可以说是一呼万应,风光无限。
而今天呢?
这里显然很可能是曾经的主殿,它四周皆是以巨大而方正的岩石砌成,所以,大火根本无法将它彻底毁去。看得出,它的部分墙体虽然毁去了,但这并不是被火烧毁的,而是被砸毁。
战传说步入了这间仅余四壁的主殿。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
勾祸!
主殿的北向中央有一张巨大的以玉石雕成的交椅,虽然被毁的面目全非了,但它的模样仍在。
此刻勾祸正静静地坐在那张面目全非的交椅中。
“你来了?”
勾祸的声音传入了战传说的耳中,或许确切地说是传入他的心里,因为勾祸真正的说话声嘶哑古怪,不堪入耳,这是勾祸以内息传出的声音。
“我来了。”战传说应道。
此时此刻,战传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与一个现实中的人对话,而是在与已经流逝的岁月交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你来了?”
晏聪对站在门外的灵使道,此刻,他正在万圣盆地一处很偏僻、很不起眼的屋子里,屋子的主人已不知去向。自从前些日子大劫主进入万圣盆地后,万圣盆地不少人就搬迁逃离了。谁都知道大劫主比当年的勾祸更可怕,勾祸可以借任何理由杀人,而大劫主杀人却不需要任何理由。
晏聪要见灵使,又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与灵使特殊的关系,所以便选择了这间屋子。
“是。”灵使道,然后他走入了屋中,反手将门带上。
晏聪开门见山地道:“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主人请说。”灵使道。
晏聪道:“今日我与天司杀、地司危、萧九歌、蓝倾城五人一起对付大劫主,结果却久攻不下,反而是我们这边伤亡惨重,尤其是蓝倾城,甫一交手,便被大劫主击杀。大劫主修为之高,实是惊人!更可怕的是他的绝学‘黑暗气诀’再配合他的黑暗刀,可以吸纳他人的力量为己用,这使他几乎未战便立于不败之地了,但是——最终,他还是败了。”
“我已听说是主人将他击败的。”灵使道。
晏聪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地方,我自忖绝对没有一刀击退大劫主的实力,但事实上我非但做到了,而且还毁去了他的‘烈阳罡甲’!当时,我忽然觉得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所击出的那一刀之威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不知这种力量由何而来,也不知它对我究竟是利还是弊,所以虽然当时我已占据了优势,却还是没有全力截杀大劫主,任他逃脱。我担心那超越我能力的一刀,是某种危险的信号,如果久战下去,或许会有危险。而大劫主显然不知这一点,他以为这就是我的真实实力,所以他知难而退了。当时,我显得很从容自信,并非我有击败大劫主的十足把握,而是因为拥有强大的心灵力量后,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疑惑与不安、惊惧,所以,我才以自信示他,让他更相信他已无法击败我。”
顿了一顿,晏聪接着道:“我想知道的就是我为何会忽然变得更为强大?”
灵使视他为主人,对他绝对忠诚不二,所以晏聪可以对灵使毫不隐瞒。
灵使想了想,道:“三劫妙法的力量来源于‘天、地、人’三劫,是以称之为三劫妙法。如果可以从天劫、地劫、人劫中吸纳力量,就可以变得更为强大。主人的变化,应该是源于这三种可能性中的其中一种。”
“天劫、地劫、人劫?”晏聪低声道,他很快想到了在玄天武帝庙中与大劫主那一战之后的遭遇。当时他眼看就要亡于大劫主之手,却因为天电忽至,紧接着又是九幽地火喷发,大劫主才没能对他下手。正是那次遭天电相击之后,他的修为再次飞速激进,一举击杀了鬼将,否则若以他刚练成‘三劫战体’的修为,未必能够杀得了鬼将。
灵使接着解释道:“练成三劫战体只是将躯体的承受力提高了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程度,就有如大海与湖泊不同,海可以容纳万川,而湖泊却不能。”
灵使不愧是宗师人物,对武学的分析可谓是深入浅出,辟析入里,晏聪又天资甚佳,立即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何经历玄天武帝庙那一场遭遇后,他会变得更为强大。
如果不是拥有三劫战体,只怕他早已在那天电击中时灰飞烟灭,但拥有三劫战体的他却因此而因祸得福,吸纳了天电可怕的力量。
“天电是天劫之象,可以导引晏聪修为的提高自是在情理之中,但在落日峡谷‘灭劫’一役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为何也会如此?”晏聪既是自言自语,又是在问灵使。
“那就应是人劫造成的。”灵使道。
“人劫?”晏聪道,“此话怎讲?”
灵使道:“我听说落日峡谷一战,被大劫主所杀的,不下二百之众,二百余人亡于一旦,此即为人劫。落日峡谷地形狭窄,死亡冤气郁积,正是形成人劫之气的绝佳条件。”
晏聪微微变色道:“怎会如此?”心头一阵狂跳,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功力的突飞猛进,竟然是得益于两百余人的被杀。
灵使是绝对不会骗他的,那么也就是说这的确是事实了,而这样的事实,对晏聪来说,多少有些难以接受。
灵使却继续道:“所以,当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时,正是三劫战体能达到最高极限的最佳时机……”
晏聪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晏聪心道:“若是这样,那我的修为要达到最高境界,岂非要以天下苍生的幸福为代价?我不愿如此啊!”
他心头有些不快,便转移了话题,道:“这些日子来,你可查到了天瑞甲的下落?”原来灵使与晏聪分手之后,一直在查找天瑞甲的下落。以灵使的地位身份,可以指使诸多不二法门弟子相助,成功的机会要大一些,所以晏聪指派灵使去办这件事。虽然暂时晏聪还不知天瑞甲对他有什么用处,但既然天瑞甲是大劫主垂涎之物,又有非比寻常的来历,若能得到,总是一件好事,至少比落在大劫主手中强。
灵使道:“我只查出羽老得到天瑞甲后,是向坐忘城方向逃去,但却没有进入坐忘城,而是继续向东。”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进入坐忘城?”晏聪很疑惑地问了一句。
“因为坐忘城中也有不二法门的人,如今坐忘城的新任城主就是不二法门的人,羽老模样丑陋古怪,他若进入过坐忘城,是不可能不被人发现的。”灵使道。
晏聪暗暗心惊,忖道:“没想到今天的坐忘城城主也是不二法门的人,不二法门暗中已控制了大冥王朝多少力量?如果不二法门对大冥王朝的确已大肆渗透,而这是有所企图的,那么大冥王朝就十分的危险了。像坐忘城城主,肩负着管辖六大要塞之一的重任,可以说是举重若轻,若是再多几项这样的权位被不二法门所控制,那将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
这事对于不二法门来说,当然是极为重要的秘密,所以至今除了不二法门位居高位的人外,还没有人知道先前的贝总管、今天的坐忘城城主是不二法门的人,唯有晏聪却知道了这一秘密,这得益于他对灵使的控制。
这让晏聪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特殊地位:利用灵使,他可以知道许多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与不二法门有关的秘密,如果他想投靠不二法门,这将是他非常有利的条件;同时,如果他想与不二法门作对,这同样也是他的有利条件。
最重要的是,他拥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却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这一点。一般来说,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总是处境很危险,但晏聪却是一个例外,没有人会想到他已可以绝对地控制灵使!
想到这一点,晏聪心中略有些兴奋,定了定神,他又道:“羽老没有进入坐忘城,又去了什么地方?”
“他继续向东而行。由坐忘城向东,先是天机峰,然后就是卜城,最后便是大海了。这么大的范围,很难确定羽老会在什么地方隐身,他与我一样是灵族中人,要追踪他很不容易。”
“如此说来,我们就只有放弃了?”晏聪道,“灵族是威仰驾前四灵的后人,威仰则是玄天武帝的最大敌人,大冥王朝乃玄天武帝所创,灵族的使命,恐怕就是要帮助他们所谓的少帝对付大冥王朝吧?如果他们找到了少帝,再将天瑞甲献与他们的少帝,那大冥王朝就很危险了——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灵使怔了怔,沉吟了片刻,毅然道:“此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哦?”晏聪看了他一眼,道,“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现在是主人要找他们,当然很难找,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自我暴露!自从我离开灵族后,他们对我一直是恨之入骨,可以说是恨不能除我而后快,如果他们发现有除去我的机会,一定不会放过!”灵使道。
“你是说,以你为诱饵,将他们引出?”晏聪已明白过来了。
灵使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对晏聪之忠诚,可谓是没有半点虚假。以前,他对灵族的人一直是心存顾忌的,对于这一点,晏聪不免也暗自感慨,如果一直是自己被灵使操纵而没有反客为主,那么此时的他,就如同现在的灵使一样。思及这一点,晏聪暗称侥幸。灵使作为曾受万众崇仰的人物,却心甘情愿地受他驱使,对此晏聪有时会觉得有些残忍,但想到灵使对他所用的手段,这样的念头很快便打消了。
灵使向晏聪提供了寻找羽老的计谋,晏聪觉得应该可行。不过,对于天瑞甲,他终不是最感兴趣的,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大劫主的事。
晏聪知道,落日峡谷之战,已经把他的名声推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说,以前他曾担心过的与六道门的恩怨,与苍黍的恩怨,如今已根本不会再困扰他了。
现在,他想做的,就是要乘胜追击。如果能够击杀大劫主,那么他的人生将从此揭开崭新而辉煌的一页。
这正是他急于要见到灵使的原因,他想知道自己的修为是否足以应付大劫主。
现在,他已知道了答案。
剩下要做的,就是对大劫主的最后攻势了。正如晏聪自己所说,他是六道门弟子,六道门的追踪术天下无双,与大劫主鏖战时,他已借机在大劫主身上做了手脚,虽然只是撒上了少许粉末,却足以让他牢牢把握大劫主的行踪。
大劫主已是在劫难逃,他已是孤家寡人,“烈阳罡甲”已溃散,更重要的是他的不败神话已被晏聪打破,连行踪也被晏聪掌握,晏聪没有理由不信心十足。
他背负着双手,在屋内缓缓地来回踱走了几步,终于停下,笑了笑,道:“真不知大劫主是怎么想的,他居然是向东而去,而不是朝北,难道他还心存侥幸,想得到天瑞甲吗?连你都难以找到天瑞甲的下落,他自身难保,又怎能找到天瑞甲?就让圣水教先与他杀上一阵吧。”
以晏聪本身的情面,当然不可能请动圣水教。请动圣水教的人马是灵使之功,圣水教中人水性极佳,加上云江多雾,他们一直潜伏在上游地段,大劫主进入落日峡谷时,当然不知圣水教人马的存在,直到大劫主已经进了落日峡谷,他们才顺游而下,浮出水面,切断了大劫主的退路。没想到大劫主并不是由原路退回,他还不知道晏聪已利用一批六道门专门驯养的鹞鸽,再借助撒在他身上的粉末,牢牢地掌握着他的行踪。所以脱身之后,他立即迂回遁入危山十九峰中,侥幸地逃过了势力强大的圣水教的堵截。
但这一次进入危山十九峰,与前些日子在危山十九峰的遭遇却截然不同了。那时候只要他隐匿不出,乐土人就无可奈何,现在却是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刚刚找好隐身之地,立即就有杀声四起,也不知来了多少乐土武道人士,其中又有多少如天司杀那等级别的高手,只好再度脱围。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等大劫主意识到事有蹊跷时,乐土各路人马对他的包围圈已越缩越小,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渡过云江。
但这条路其实也是死路,因为云江有圣水教教主召恨水及百余教众在等候着大劫主。召恨水一直偏安于海上,所以他的名气不如双相八司等人那么响亮,但知情的人都知道他的修为未必在八司之下。更重要的是他有云江之利,劫域天寒地冻,根本没有像样的河流,而召恨水却是善于水战。
晏聪最近知道的情况就是大劫主在危山十九峰迂回了一个大圈后,最终选择了横渡云江这条路。
所以晏聪才会说要让圣水教先与大劫主一战。
大劫主在危山十九峰东奔西突时,晏聪一直在养精蓄锐。昨日大劫主退去后,一部分人开始清理落日峡谷中的死伤者,最终死于大劫主刀下的有两百人左右,这其中包括蓝倾城,而被山岩砸死的也有一百余人,伤者更多。这一战,对于乐土武道来说,是自从九极神教之乱后最惨烈的一战,就是不久前动用数万战士的双城之战,死伤也没有如此严重。
一天一夜过去了,大劫主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突围,正是自云江江畔一刀斩杀千马盟九名弟子开始的。
晏聪踌躇满志地道:“现在我便要前往云江,追踪羽老的事,暂且搁在一边,你随时在暗处接应我便是。对了,如果不二法门有什么事,你平日怎么做,现在依旧怎么做便是。”
灵使答应了。
晏聪高估了圣水教的力量,或者说是低估了大劫主的修为。
晏聪本来是绝对不会低估大劫主的,但落日峡谷一战,多少让他的心理有了微妙的变化。
当晏聪赶至云江时,云江一片平静。
不过,平静只是表面现象。在这儿,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已经结束。
圣水教死十九人,伤四人,其教主召恨水也身受重伤——大劫主突破云江之围,横渡云江成功!
云江江面依旧水气氤氲。
江的这边已聚集了大批人马,但暂时还没有横渡云江追击大劫主。
在这种时候,临时纠合各方面力量的弊端就显露出来了。在此之前,各路人马以为胜利在望,都战意高涨,一直将大劫主逼至云江。
但召恨水未能截下大劫主之后,就开始有了不同的意见了。在这次“灭劫”之役中损失惨重的族派主张继续追杀,不给大劫主喘息之机;而其余人马则多半有些泄气了,觉得大劫主已突出了包围圈,再追也是枉然,倒不如再从长计议。时间就这样在争执之中消耗,直到晏聪赶到云江,仍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
晏聪心头极不是滋味。
还有什么比积山千仞、功亏一篑更让人感叹的呢?
江的对岸,就是乱红山庄。
今夜,乱红山庄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红灯笼,纵然是夜色已降临的此时,山庄的景致依旧与“乱红”二字相得益彰。
“如果乱红山庄不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能够与我们携手对付大劫主,恐怕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晏聪颇有些遗憾地思忖着。
就在他心有感慨时,忽听有人呼喊:“快看,江的对岸有一艘船过来了!”
晏聪一怔,向对岸望去,果见有一艘船正慢慢地向这边划来,江面水雾缭绕,又是已夜幕降临,因此看不清船上的情形,只能看见船头挂着一盏红灯笼。江雾笼罩着灯笼,使它所透出的光无比柔和,就像是在梦中慢慢地飘着一般。
江岸近千人竟都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被那船、那灯笼吸引。
“哗……哗……”船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到划桨的声音了。
这时,目力好的人已可以看到那艘船不大,船上共有三人,两人划船,还有一人站着,竟是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袭白衣随风飘扬。
晏聪暗暗皱眉。
那船渐渐地向岸边靠过来,此时的情景,无论怎么看,都有些诡异,也有些滑稽。近千名披坚持锐的武道中人立于岸边一言不发,却有少年一舟渡江,似乎浑然不知此处不久前还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船终于在近千双目光中靠岸了,船上有一人抛出缆绳,准确地套在岸边用来系船用的木柱上,将船稳住了,而另一个人却弯下腰,将船中间一块油布揭开了。
当油布揭开的那一瞬间,晏聪神色大变,几乎惊呼出声。
他看到油布下躺着的赫然是大劫主!
而这时岸上已响起了一片刀剑出鞘声,显然他们也看到了大劫主突然出现,惊愕之中,作出了本能的反应。
却听得一犹带稚气的少年声音道:“大劫主尸体在此,请天司杀大人、地司危大人查收。”
晏聪呆若木鸡。
那船上少年一语激起轩然大波,岸上顿时一片混乱。
大劫主真的死了吗?
如果是真的,那么杀了他的人又是谁?
这少年又是什么来历?
天司杀此时并不在这边,只有地司危在。不过他与晏聪倒相隔着一些距离,听得此言,地司危也是吃惊非小。
众人立即为他让开了一条道,地司危行至岸边,向那少年道:“小兄弟,你是说大劫主已死?”
那少年却并不直接回话,而是向地司危躬身行礼之后,方道:“你一定是地司危大人了?”
地司危一怔,点了点头,有些奇怪这少年如何知道。但他更关心的是大劫主的事,也无暇顾及这一点,又追问了一句:“是谁杀了大劫主?”
“我家庄主只让我将大劫主的尸体交与大人,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情。”
乱红山庄庄主释乱红?!
这少年是乱红山庄的人?
晏聪心头飞速转念。
地司危与晏聪一样吃惊,虽然疑云重重,但对方只是一介少年,而他是位极人臣的地司危,白衣少年不说,当着这近千人的面,他也绝对不可能强迫对方说。
但他仍不失慎重地道:“大劫主乃魔界第一人,杀他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小兄弟,我想看看这惧尸体是不是真的乃大劫主的尸体,如何?”
那少年道:“这个理应如此。”面对地位显赫的地司危,他一点也不显得胆怯,落落大方,小小年纪,算是为乱红山庄挣足了面子。
地司危的随从立即道:“大人,让我们先去看看。”
地司危拒绝了,他道:“不必!”他知道随从担心会有什么危险,换而言之,他们担心这是什么阴谋,所以要替地司危下去看看。但地司危却想人家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也如此从容,我堂堂地司危,还能不如他?
地司危纵身一跃,跃向了那艘船。
众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怦怦……”一阵乱跳,只觉得口干舌燥,连气都有些透不过来了。
晏聪也是全神戒备,一有异样便立即出手。
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少顷,只听得地司危道:“这的确是大劫主的尸体。”
他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晏聪一时间不知是惊是喜,脑中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才知大劫主的尸体已被地司危带上岸,而那小船已重新向对岸划去,越划越远。
对岸远处,乱红山庄灯笼点点,越发显得神秘莫测了。
难道,震惊朝野、万众瞩目的“灭劫”之役,竟以这种让人始料不及的方式结束了?
晏聪怔怔地望着江雾中那若隐若现的灯笼,久久回不过神来。
对勾祸是否会如期在这儿等候,战传说并没有把握,因为对方是勾祸。
但当他见到勾祸时,却又觉得勾祸必然会在这儿等候,促使他有这一念头的原因,居然也是因为对方是勾祸。
同时产生两种不同念头的原因,恐怕是由他人口中所了解的勾祸让战传说产生了前一种念头,而他亲眼见过的勾祸让他产生了后一种念头。
“如果你不来,老夫将会很失望,不是对你失望,而是对我自己失望,因为我又一次看错人了——幸好你没有让我失望。”勾祸“说”道,“我已等了整整一天,虽然我双目失明,但我能感到冷暖的变化,能分辨白天黑夜。当太阳落山,天开始冷下来时,我对自己说如果再过半个时辰你还没有出现,那么从今以后,我将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战传说道:“幸好我昨夜记起了与你曾约好在此相见,否则再迟一些记起,我就是有心要准时赴约,也无能为力了。”
“你竟然直到昨夜才记起与老夫相约之事?!”勾祸显得很吃惊。
“正是,难道这有何不妥?”战传说道。
“不……不过,从来没有人会把与老夫的约定看得这么淡。如果那人是我的敌人,他就将惶惶不可终日;如果不是,那么他将激动不已——你,是唯一的例外!”
“在我看来,与任何人的约定,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一份应该履行的诺言而已。”
“好小子,竟把与勾祸相见之事看得这么轻描淡写!不过,你敢只身前来总坛与我相见,足见你的胆识。”
战传说一笑,道:“好说,你敢与我约定相见的时间地点,也颇有勇气,你应该知道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想取你性命。”他们两人很流畅地交谈着,但一个有声,一个无声,若是有旁人见了,定会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哈哈哈……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对老夫这样说话了,如果是三十年前,无论你是否是想来取我性命,我都希望能好好地宴请你一次!”
“只可惜,如今已不是三十年前。三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太多的东西,尘归尘,土归土,这九极神教的总坛,也已是一片废墟。”
“小子,你该不会妄想来感化老夫吧?我之所以要与你约见于九极神教总坛,为的是告诉你不二法门的种种真相。莫要以为我肯与你单独相见,你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战传说道:“我说的只是事实。”
勾祸冷哼一声,显得有些不悦。
战传说却接着道:“恐怕自从你第二次败走后,还从未回过这总坛一次吧?”
“是又如何?”
“想必当年它气势宏大,壮观异常,但如今,它却已是一片荒凉。除了累累白骨,什么也没有留下。”
勾祸“霍”地起身嘶声道:“小——子,你——太——狂——妄——了!”
战传说毫不示弱地道:“你害怕别人提你的失败?一个不敢提失败的人,恐怕很难说是一个真正的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