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4 -- 第八章天乐公子
第八章天乐公子
马车终于停下,战传说与小夭下车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别院中,院子里有不少高大的树木,却已凋落了大半,院中铺了一层黄色的树叶,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四周很静谧,目光越过院墙,可见雕檐画栋在树木的枝叶中隐现。
战传说不由有些感慨,他初次来天司杀府时,就感到天司杀府不像天司禄府那么奢华,但纵是如此,天司杀府也算得上规模恢弘了。他虽是第三次进天司杀府,此时却仍判断不出自己是在天司杀府的什么方位。
天乐公子从另一辆马车中下来时,恰好有一清瘦老者由别院的门前经过,被天乐公子叫住了,天乐公子与那老者交谈了几句,那老者看了战传说与小夭一眼,便离去了。天乐公子转而对战传说道:“伯父正在等候战公子——他现在是想接迎战公子也难以做到了。”
战传说暗忖天司杀一定伤得极重了,却不知大劫主结局如何?口中已道:“我们这便去见天司杀大人。”
在天乐公子的相陪下,战传说、小夭穿过几道门户,来到一房门前,门外有两个中年男子,见了天乐公子便施了施礼,天乐公子指了指战传说道:“这便是大人要见的战传说战公子。”
那两人忙恭立一旁,道:“战公子请!”
天乐公子、小夭也欲随之而入时,却被那两个中年人不失客气地拦住了,他们道:“大人吩咐过了,见战公子时,他不希望有他人在场。”
天乐公子尴尬地笑了笑,有些歉意地望着小夭。
小夭看出天乐公子的为难,便对战传说道:“战大哥,你见了天司杀大人,便代我问候一声。”
战传说点了点头。
其中一中年男子随战传说入内,而另一人则上前将门掩上了。穿过了短短的通道,战传说便置身于一间颇为空阔的大堂中,只有几件简简单单的摆设,显得很朴素。那中年男子垂着手,很恭敬地道:“大人,战公子来了。”
战传说这才注意到大堂两侧还有几扇门,想必是连着几间内室,却不知天司杀是在哪一间。
这时,从左侧一间房内传来有些虚弱的声音:“请战公子进来吧。”正是天司杀的声音。
想到那高大雄伟有如天神的天司杀,此时声音竟如此虚弱,战传说暗暗为之担忧。同时,他也想到受伤之后天司杀还急于要见他,恐怕是有相当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中年男子将那扇门推开,向战传说道:“战公子请!”随后他自己便倒退着退了出去。
若真的是关于灵使的事,天司杀如此小心防备也是情理中事。
战传说进了内室,内室的光线颇为暗淡,窗户幕帘低垂,好在战传说现在的功力已很深厚,目力非一般人所能及。
与外面的空阔不同,这间内室的摆设颇多,战传说目光迅速一扫,却未见到天司杀,不由有些奇怪。
没等他再细想什么,身后的房门“吱呀……”的一声,关上了。不知为何,战传说心头忽然一跳。
但他绝对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杀机!以战传说眼下的修为,定能敏锐无比地捕捉到危险的气息——但此刻战传说没有感受到。
“或许,是自己太多疑了?”战传说心中闪过此念。
“天司杀大人……”战传说叫了一声。
“是战公子吧?”竟很快就有了回音,但这次却不是天司杀大人的声音,而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战传说的脑海中闪过了天司杀的女儿月狸的身影。战传说作如此联想其实也在情理之中,连身为天司杀侄子的天乐公子都被拒之门外,那么能留在天司杀身边的女子,当然绝对是天司杀最亲近的人,而月狸作为天司杀掌上明珠的唯一爱女,当然在此列。
却见一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向战传说淡淡一笑,轻声道:“大人就在密室里,战公子请随妾身来。”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妇人,言语身段都予人一种如水般的感觉。她的容貌与爻意、姒伊相较算不得出众,只是其肤色格外的白皙细腻,以及那如月牙儿般微微弯起的双眼,都显出其娇弱之美,让人不由得便生起怜惜呵护之心。
此女子作妇人装束,又自称“妾身”,自是已为人妇了,这使战传说对她的身份不由有些迷惑,却又不便相问。
那女子转入了屏风后,战传说定了定神,也跟随过去,倏闻那女子在屏风后“啊呀……”一声惊呼,显得很是惊愕恐惧,战传说凛然一惊,不假思索地一步跨进,口中急道:“夫人怎么了?”话音未落,忽然幽香扑鼻,紧接着一温软而富有弹性的动人娇躯突然扑入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战传说初时还以为是那女子因受了惊吓,惊惧中本能地向他寻求保护,但当他目光望向那女子时,顿觉一股热流一下子涌入脑中,就像是有一把火突然在他的脑海中熊熊燃起。
那女子仅着贴身薄衫,娇美诱人的身躯几乎一览无遗,在幽淡的光线中,散发出让人窒息的诱惑力。每一条曲线,每一寸肌肤,都在表明着某种暗示……更要命的是那女子竟将她的身子紧紧贴在战传说的身上,喘息微吁声似惊似喜,呢喃不清。
战传说何时有过如此惊艳的经历?一时间竟无法作出任何的反应,而在这样的沉默与震惊中,反而更能敏锐地捕捉到那女子的声音、温度、曲线。
那女子的双手在战传说的身上游移,她的手法很高明,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激情,但却又不显得突兀,让人难以抗拒。
战传说的理智终于挣脱了诱惑,他近乎粗暴地抓着那女子裸露着的秀肩,用力地将之推开,声音低哑地道:“夫人自重!”
他已意识到某种潜在的危险,如果真的只是天司杀要见他,告诉他某件要紧的事,那天司杀身边的人怎敢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他留意着那女子的每一个动作,只要她敢有所企图,他立即就会出手。
但那女子却并没有更多的举动,只是忽然有些诡秘地一笑,随即忽然大呼:“救命……”
那一刹那,战传说本是火热的身躯突然一下子变得冰冷,他的心也在急剧地坠落!惊怒之间,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如电,飞速封住了那女子的哑穴。
这纯粹是一种本能的反应,那女子的惊呼对战传说来说不啻于一记惊雷。当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时,第一反应就是制止阴谋的继续。
几乎就在他点了那女子哑穴的同时,一片呼喝声四起,同时夹杂着“砰砰……”几声门窗破碎的声音,有几个身影自不同的方向难分先后地强自闯入。
门窗洞开,屋内一下子明亮了不少。战传说此时却恨不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惊怒交加之时,他的心头闪过一念,那便是破开屋顶突围而去!他自忖以自己的修为,如果这样做,或许在谁也没能看清他的容貌时,就已脱身离去了。但这样的念头终只是一闪而过,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不是担心会失败,而是这么做就等于向陷害他的人做出了屈服与让步!
战传说却不知道,他咬牙留下来,会为他带来多少不利的影响。
一把单刀自屏风的中部穿刺过来,再一搅,屏风被划成两半,旋即被人猛力踢飞,战传说已被六七人团团围住。
那女子蹲下身去,双手抱胸,长发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孔。
将战传说围住的人都是家将装束,战传说目光一扫,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这些家将都有兵器,不过他们只是将战传说团团围住,却并不动手。有人向战传说横眉怒目地喝道:“大胆淫贼,竟敢对木夫人无礼!”也有人向那“木夫人”问道:“木夫人,是不是这姓战的小子冒犯你了?”
“木夫人”点了点头,却不肯抬起头来。不知怎的,战传说心头倒有些不忍了,竟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掷向那“木夫人”,沉声道:“将它披上吧!”
那几名家将都不由得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大声呵斥:“狂妄小子,死到临头还口出轻薄之言!”
那木夫人借着战传说衣裳的遮挡,慢慢地站起身来,不过仅一件外裳实在难以尽掩她的诱人胴体。
战传说看了她一眼后,转而对那几人道:“让天乐公子来见我!”
说这话时,战传说已动了怒气,他相信这事与天乐公子一定脱不了干系,只是他暂时还猜不透天乐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罢了。
想到天乐公子的同时,战传说也不由得为小夭担心。他自忖自己未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算有人陷害,终也能清者自清,但若是小夭也遭受了类似的遭遇,她一个姑娘家怎堪忍受此辱?能在红衣男子血影的手下保持清白之身,已是万幸,难道小夭还要再遭一劫?
战传说并未声色俱厉,但他的眼神、语气中,所隐含的怒气却让人皆是心头一寒!
眼看几件兵器就要一起招呼到战传说身上时,战传说的身躯忽然动了动,随即那六名家将便突然难分先后地倒跌而出,毫无反抗地重重撞在墙上、柱上,颓然跌落,胸口沉闷欲爆,似乎整个身躯随时会被莫名的力量挣爆得四分五裂。如此骇然的感觉,让他们脸色皆煞白若纸。
这时,他们才知道,以他们的些许修为,根本就不可能伤战传说一丝一毫,更勿论要取其性命。若不是战传说手下留情,只怕他们的结局将更悲惨。
就在这时,战传说听到更多的脚步声、呼喝声响起,听得出正有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赶来。
至于赶来的人是对陷害战传说一事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战传说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将自己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
“战传说,你好大的胆子!”
一声低喝,自那已被踢开的门口处走进一人,衣饰华贵,面目俊美,正是天乐公子!
战传说一见天乐公子,便觉自己的脑中“嗡嗡”作响,一股热血直涌上来。他强迫自己镇定些,这里是天司杀府,天乐公子若真是此事的知情者,那他敢在天司杀府这么做,事情就极不简单了。
天乐公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像是对战传说有着刻骨之恨。战传说忽然觉得要么天乐公子并不知真相,要陷害自己的另有他人;要么就是这天乐公子太会演戏了。
天乐公子慢慢走来,边走边道:“小夭的父亲殒城主与天司命大人是故交,她就是天司命府的客人,当然不会有事。”
战传说心头一震,沉声道:“这里是天司命府,而不是天司杀府?”
天乐公子双手后负,站定了,他点头道:“当然是天司命府。”
而这时外面人影闪动,看来已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了。
当战传说确知这是在天司命府而不是天司杀时,真有点哭笑不得,这事本绝对不会混淆的,偏偏战传说竟轻易地中了圈套,将天司命府当做了天司杀府。怪只怪他缺乏警惕之心,否则当他乘车进入禅都时,纵然马车车厢一直垂着车帘,但他只要掀开车帘略加察看,也应该可以看出路线有异。
也许,是祭湖之行有惊无险,让战传说不免有些松懈了。
其实此事若再回头想想,会发现不少的漏洞,但在事发当时,却不会有谁轻易地起疑心。
在暗自自责的同时,战传说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既然这是天司命府,那么此事与天司杀多半就没有关系了。否则,被一个自己信任的人出卖,那将是更大的痛苦。
战传说沉声道:“你以为这样无中生有的谎言,会让别人相信吗?”
天乐公子很认真地道:“怎么会是无中生有?你与他人约战祭湖,为的就是救小夭姑娘,而小夭姑娘的父亲殒城主与天司命大人交情甚厚。木夫人是天司命大人的儿媳,她好心将小夭与你接入天司命府做客,又有何不妥?至于会不会有人相信,哈哈哈……你尽管放心,天司命府中之人说的话,总是有些分量的,而且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在,你如何能够狡辩?再则,我等与你无冤无仇,怎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你?”
顿了一顿,他看了看一旁的木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芒:“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有诬陷你的可能,木夫人又怎可能诬陷你?木夫人与其夫君明公子感情甚笃,三年前明公子不幸英年早逝,木夫人痛不欲生,曾为明公子绝食六天。最后,当今圣皇也深感木夫人之情义,亲自劝慰木夫人,才使木夫人回心转意。木夫人之忠贞不渝,禅都万民皆知,难道你想说木夫人也在陷害你?”
战传说叹了一口气,道:“现在看来,连我自己都几乎相信我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了。”
天乐公子很严肃地道:“你本就是。”
战传说望着天乐公子道:“这是谁的主意?”
天乐公子冷笑一声,道:“我已说过,这是事实。”
战传说道:“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
天乐公子道:“你手段卑劣,冒犯的又是木夫人,现在是在天司命府,当然要由天司命大人来决定如何处置你!”
战传说立即道:“天司命大人何在?”由天乐公子的话听来,事情似乎与天司命有关。天司命对坐忘城多少有恩,他与小夭进入禅都后,首先相见的就是天司命。无论天司命是否真的与此事有关,战传说都希望能尽快见到天司命。
“天司命大人正在紫晶宫,该见你时,他自会来见你。”天乐公子道。
“那么,所谓的天司杀大人受了重伤,也是假的了?”战传说只是一时疏忽才中了圈套,现在,他对圈套的各个环节,却已是了解得大致清楚了。
天乐公子显得很惊讶地道:“谁说天司杀大人受伤了?天司杀修为惊世不凡,谁能让他受伤?”
此刻,在战传说看来,这张本是颇为俊朗的脸,实在是讨厌得很!他忍住说不出的憎恶,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天司命大人与殒城主交情甚厚,那我要见见小夭姑娘,总无问题吧?”
天乐公子断然道:“她的确无恙。”
战传说目光蓦然凌厉如剑,无论何人与之正视,都难免会有心寒的感觉。
天乐公子原先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神色顿时消失了,他心头记起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曾与天司杀并肩战勾祸!
能与勾祸交手并安然活下来——这意味着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战传说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你不能向我证实小夭姑娘此刻安然无恙,我会让你悔之莫及!”
天乐公子顿时感到无形的压力在压迫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占据了主动权,战传说将投鼠忌器,却反而是他感到不安。
“事实上,如果不是看在你救过小夭性命的分上,仅凭你冒犯木夫人这一点,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将你格杀当场!”
木夫人的举动让战传说实在无法将她与天乐公子所说的曾为亡夫绝食六日的女子联系在一起,战传说相信这只是天乐公子的一派胡言,所以虽然遭了诬陷,战传说却不是很紧张,他相信很快一切都可以真相大白的。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小夭的安危如何。
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由有些焦躁起来,当即沉声道:“答不答应,可由不得你!”
话出之时,他已倏然暴进,在刹那之间越过了他与天乐公子之间的空间距离,右掌径直向天乐公子的肩上拍去。
这只是试探性的攻击,战传说既未指望一举就能击杀天乐公子,而且他也没有毙杀天乐公子之意——他何尝没有想到此时若他出手杀了人,那将真正地陷于百口莫辩之境了。
虽然只是试探性的攻击,但因为速度快得惊人,加上战传说那操纵一切、凌驾一切的强者气势,仍是让天乐公子神色倏变,急速抽身而退,同时向自己腰间的剑柄摸去。
但就在他抽身而退之时,战传说却如鬼魅附体,单掌依旧向他肩上拍去,就像是天乐公子一直不动地站在原处,任凭战传说一掌击来一般。
天乐公子大惊失色,无暇拔剑,急忙提气再度全速而退,却依旧无法阻住战传说。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眨眼之间,天乐公子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逼退了数丈,正好是由房中退出了门外。
他的剑,始终没能拔出!
而他自身却因为一再地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强行提气,过度地催运已超越了他本身的极限,让他有了一种面临崩溃的极度不适感。当他退出门外时,脸色已变得极为苍白,这一半是因为真力难以为继的缘故,一半则是因为惊骇欲绝使然。
惊骇之中,天乐公子记起了一件他早就该记起的事:战传说的武道修为已达到了拥有炁兵的可怕境界!想到这一点时,天乐公子几乎魂飞魄散。战传说的右掌与他的身躯始终相距不过一尺之距,一旦战传说催发炁兵,他就唯有一死。
就在他感到绝望时,忽然间压力大减,致命的威胁不复存在。“铮……”的一声,他这才抽出剑来,绾起了一团剑花护在胸前,剑势颇为赏心悦目,但在失去了对手后,这未免显得有些滑稽。
天乐公子终于稳住了身形,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被逼得退出了屋外,而战传说不知什么时候却已退到了原处,正冷冷地望着他。
天乐公子的心一阵阵发冷,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战传说之间的差距。
他有些不明白战传说为何将他逼得退出屋外后却不借机脱身。
其实战传说若是要急着脱身,又何必等到现在?
此刻,他与天乐公子之间,已有数丈距离,但不知为何,天乐公子却并未因此而感到有多少安全感,他觉得就算如此,也丝毫不能减少他所面临的来自战传说的威胁。
天乐公子脸色变了变,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来:“你放心,若是加害小夭,那我们这么做就很难让人信服了。”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这话未免太软弱,这已近似是向战传说示弱。
战传说忽然轻叹一声,道:“看来,你决不会是这件事的主谋,因为你根本不配!”言语中已充满了对天乐公子的不屑。
不错,就算是为恶,也是需要胆识的,像天乐公子这样的人物,即使是为恶,也难有什么作为。
天乐公子先是一怔,随后他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
战传说道:“我现在已相信你们的确不会加害小夭姑娘,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说着他举步向门外走来,周围手持利刃将他围住的人在战传说看来,就像是虚设,根本未将之放在眼中。
那些人亲眼目睹了天乐公子被战传说顷刻间逼出门外的一幕,又有曾被战传说在举手投足间击溃的经历,实在没有多少拦阻战传说的勇气,但在这种时候,却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当下几人齐声喝道:“天司命府岂能由你说来便说,说走便走?”
战传说根本不正视他们一眼,自顾向门外走去。
几名家将怒喝连连,却始终无人敢出手。当战传说向外走近时,他们也随之而动,但因为不敢出手,看上去不像是在围堵战传说,反像是亦步亦趋地追随在战传说身边的随从。
天乐公子一咬牙,低喝一声:“放箭!”
战传说眉头一挑!
尖锐的箭矢破空声中,由几个方向同时有快箭向战传说射来。
战传说哈哈一笑,道:“区区铁箭,又岂能阻挡得了我?”竟对疾射而来的箭不加理会,径直向前走去,乱箭在射至离战传说数尺之距时,撞在了战传说所催发的浩然气劲上,根本没有破入的可能。
眼看战传说就要跨出门外的时候,忽闻一声娇叱:“何方狂徒敢在天司命府作乱?”
战传说一呆——好熟悉的声音。
一呆之时,眼前骤然有寒芒乍现,恰如阳光突然穿透重重乌云射向大地一般,光芒不可抗拒,不可阻挡。
凌厉杀机长驱而入,其速快得不可思议。如此快的速度,战传说仅在天司杀的爱女月狸身上领略过。正是这奇快无比的攻势,让战传说明白为什么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会那么熟悉,因为他已断知对方就是月狸!
月狸剑法之快,绝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战传说凭空倒飘而起,身法卓绝,让人叹为观止,仿若他只是一张薄纸,可以随风舞动。
事实上战传说之父战曲以剑法见长,在身法上的造诣却不如其剑道修为那般惊世骇俗,战传说能有如此卓绝的身法,凭借的是他自身那深不可测的内力修为。
急速后掠的同时,炁兵光芒乍现,准确无比地封向那道寒芒。
寒芒一没再现,光芒更甚,战传说赫然发现自己竟在同一时间面临来自五个不同方向的凌厉一剑。
这绝对是幻象!月狸剑法太快,方会给战传说造成这样的幻觉。
但以战传说今日之修为,其目力可以说已然能洞察秋毫,能让他产生这样的错觉,实是非同小可。
“铮铮铮……”战传说炁兵一荡,已封开四剑。虽然他已将自己的速度提升至极限,但却仍有一剑无法及时封开,剑身破入了战传说炁兵所能封挡的范围。
眼看战传说就要血溅当场之际,他左手再度幽光暴现,一柄一模一样的炁兵出现在他的左手。右手炁兵因为角度的原因无法封住月狸最后一剑,但左手炁兵却不难做到。
“铮……”的一声暴响,月狸的最后一剑亦被及时封挡。
没有丝毫的停滞,战传说挡下月狸的攻势之后,“无咎剑道”中一式“八卦相荡无穷道”已倾洒而出。
若说月狸的剑势快得不可思议,那么战传说剑势之强,则让旁人目瞪口呆。
月狸初时还全力封挡,但“八卦相荡无穷道”变幻无穷,几乎可以说是无穷无尽,又有战传说深不可测的内力修为为基础,渐渐地月狸已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而战传说的剑势仍是气势不减。
一声轻哼,月狸不得不退出一步。
战传说立即止住攻势,剑势一敛,旁观者皆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释然,仿佛方才进行一场搏杀的不是战传说与月狸,而是这些人。
怔了片刻,这些人方回过神来,齐声喝彩道:“月狸小姐剑法如神!”
月狸对这样的喝彩不加理会,她这时已看清自己所攻击的对手是战传说,一时芳心大乱,又气又急地道:“怎么……是你?!”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战传说与月狸交手的天乐公子这时及时插话,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等也没有想到此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月狸虽然性情直爽,但当她突然发现冒犯木夫人的“淫贼”竟是她的意中人时,仍是又气又恼又羞又恨,心头滋味百般,一时间只知怔怔地望着战传说,心间思潮起伏,竟说不出话来了。
战传说大窘,想要解释,复一想,这事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楚的?他由月狸的神色看出她对此事本是毫不知情的,于是道:“无论月狸小姐是不是信得过在下,在下都请月狸小姐能代为照顾殒城主的女儿小夭姑娘,此刻她正在天司命府中。”
战传说凭直觉相信月狸会答应这件事的,有天司杀的爱女月狸出面,谅天乐公子不敢对小夭怎么样。
哪知月狸对战传说的话根本不加理会——不过,有时默认也是一种承诺,至于月狸是不是属于这一类型就不得而知了——只见她径直走向被称做木夫人的女子那边,关切地道:“木夫人,你先回房歇息吧。”
木夫人没有开口,战传说道:“我封住了她的哑穴。”
月狸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解开了木夫人的哑穴。木夫人伏在她的肩上嘤嘤抽泣,月狸低声安慰了几句。木夫人实在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应该比月狸年长些,但此刻反倒是月狸显得更有见地。
木夫人止住了抽泣,转入了一间内室。这时,又有三人步入屋内,虽然只是多出了三人,但屋内却忽然显得格外狭窄了。
战传说心知这一次来的已不再是天司命府的普通家将了,而应是天司命府中拔尖的人物。他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三人,只见其中一人面白无须,肌肤洁净,予人以文质彬彬的感觉。给战传说印象最深的是此人的目光,沉稳而深邃,让人不由得相信纵然突然间山崩石裂,也绝对无法让此人动容!正因为有如此沉稳深邃的目光,文质彬彬的他却并不会让人敢有所轻视。未见他的身上有任何兵器,也许,他的兵器是常人不能轻易见到的,就如同他的性情一样,在平凡内敛中隐含锋芒——此人可谓颇有风度。
与他相比,另一个年岁最大者则堪称形象不堪了。此人鸡胸三角眼,双颊削瘦如猴,淡眉,肤色是病态的黄,年岁应在五六旬之间,但却拄了一根暗青色的木杖,想必这木杖就是他的兵器。与他自身的形象一样,连木杖也是毫无规律地扭曲着。
剩下的那人则显得极为的平凡,以至于此时战传说虽然是刻意地看他,一时间却也找不到此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连他腰间的刀也是那样的平凡,而且在刀柄上还无比俗气地缠上了红绸。
就是这三个人,当他们进入本是颇为空阔的屋内后,屋子一下子显得很拥挤了,好像进来的并不是三个人,而是三十个人!
甚至,就算进来的是三十个人,也未必能如这三人一般给战传说以极大的心理压力。
月狸一见这三人,便道:“战传说,你的修为的确不弱,但有天司命大人身边的‘夏、秋、冬’三侍卫在,谅你也插翅难飞!秋辛侍卫的顺风拐模样独特,其实暗藏杀机,尤其善于夺人兵器,你的炁兵未必应付得了;夏苦侍卫的暗器傲视禅都,对付你炁兵或许正好是克星;至于冬安侍卫的刀法,以多变见长,但与你那取巧的炁兵的多变却是不同……”
那“夏、秋、冬”三侍卫未作更多表示,他们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战传说的身上,目光不惊不怒不喜不嗔,却绝对的专注。
战传说暗叹一声,他知道仅凭三人的这份镇定,就足以显示出这三人是难缠的对手。
“我们三人已听说战公子曾与勾祸一战,自问无法击败战公子。”容貌平凡至极的冬安道。
“但我们却有足够的信心将战公子留下,直到天司命大人由紫晶宫回府。”容貌丑陋的秋辛道。
“小夭姑娘的安危,战公子就无须牵挂了,司命大人与殒城主是故友,我们对殒城主也是敬重得很。”夏苦最后道。
连月狸都直呼战传说之名而不再称他为“战公子”,唯独他们三人却还称“战公子”,但奇怪的是,在战传说听来,这样的称呼却丝毫没有让他感觉到客气与亲近,而只有冷漠。
同时,战传说还感到有“夏、秋、冬”三侍卫对小夭安危的承诺,他的担忧之情顿去。这种感觉很微妙,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战传说苦笑一声道:“我比你们更想见到天司命大人!”
“夏、秋、冬”三侍卫微微点了点头,再不多发一言。看样子,只要战传说不试图逃脱,在天司命未回天司命府之前,他们就会这样守候着战传说。
横隔于危山十九峰与乱红山庄之间的江河名为云江,因江面上终年雾气氤氲,船行于江上,如在云端,故有此名。
今日,云江一如往昔,江面雾气缭绕。
沿江的道路上,既有参与“灭劫”一役的各族派临时搭建的驻扎点,又有游弋的各路人马,这些游弋的人马一般都是十人左右为一群队,这其中就有千马盟的人。
“千马盟”的前身其实本是一群在须弥城以西、异域废墟以东出没的马贼,在须弥城与异域废墟之间,有面积广袤的地区是权力的真空地带,区区一百多号人的马贼,也可以横行无忌。但这群马贼在短暂的得意之后,忽然发现这片区域实在是太贫瘠,他们的势力之所以横行无忌,并不是因为他们足够强大,而只是因为别的势力根本无意与他们争夺这片区域的控制权。异域废墟的存在,隔断了大冥乐土与诸如密象国这样的西方诸国的直接联系,乐土的商队要前往密象国,都宁可向南借道于南方阿耳诸国,再由阿耳诸国转向密象等国,这间接促进了阿耳诸国的繁荣,而对于“千马盟”来说,这却是相当不利的,没有商队经过,他们这些马贼根本就难有作为。
最要命的是千马盟的当家人广相照一直抱定的劫财不劫命的宗旨,既然如此,这群马贼可以说几乎完全处于“失业”状态,甚至有好几次,广相照还不得不干起救命施财的事。由大冥乐土前去密象国等西方诸国走这条途径毕竟比借道阿耳诸国近许多,商队不敢由此经过,对那些欲前往密象国学巫术的人来说,却常常宁可选择此路。密象国盛产巫师,不少乐土人在以武立国的大冥王朝中难有作为,便想另辟捷径,在习武难成的情况下,便去习练密象国的巫术。而这些人往往多是在乐土很不得志的人,穷困潦倒,对于他们来说,穿越贫瘠的西向荒漠实在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他们根本没有钱请人为他们引路,而在这儿替人引路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风暴、蝎子群、迷路……当然,最可怕的是异域废墟——这决定了要雇人引路必须付极大的代价,因为那等于把引路者的命也一并买下了。
既然雇不起向导,这些人就唯有穿越这片荒漠。
而广相照偏偏常常遇见这样倒在路上奄奄一息的人。广相照没有做马贼的天分,几乎每次他都会让手下的人将这样的人救醒,而救这些人并不太难,只要一些食物与水,但在这种地方,食物与水就是金子。
广相照向他的手下解释他这么做可以将这些人也吸纳入千马盟,壮大千马盟的实力,其手下都会赞同他的举动,因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就是这样被广相照救起来然后加入千马盟的。
千马盟的人数的确越来越多,但他们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最初取“千马盟”这样的名称,广相照是将“千岛盟”改了一字,他说这样的名字响亮而易记,很快就可以声名远播,却没有料到日后千马盟在日益困顿后,竟不得不开始养马,再将马匹与须弥城交换钱粮以度日。到后来,做马贼这样的事倒让广相照他们荒废了,“不务正业”地养了大批马群,成了名副其实的“千马盟”。
不成功的马贼广相照却擅长养马,经他驯养的马匹高近丈,髯至膝,尾垂地,蹄如丹,颇受欢迎。最后,广相照索性放弃了马贼的日子,凭着与须弥城的交情,在须弥城所辖范围内购下了一片山林,建成了千马盟盟坛,成了乐土不大不小的门派。
由于千马盟的来历特别,故千马盟弟子虽然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修为平平的人,甚至有些弟子根本不谙武学,这在乐土诸族派中是极易为人所轻视的。千马盟这一次之所以也参加“灭劫”之役,恐怕多少是想改变世人觉得千马盟只会养马的偏见。
千马盟盟坛在须弥城左近,与危山十九峰相去甚远,值得广相照庆幸的是这一次他豢养的上等良驹帮了他的大忙,让他以及与他同行的四十名千马盟弟子能够在灭劫之役结束前赶至。千马盟弟子的身法是无法与其他一些源远流长的乐土武道族派的弟子相提并论的,要他们徒步在短时间内远涉千里,有些勉为其难。
千马盟的人的确赶上了“灭劫”之战,但广相照想要达到的目的恐怕难以实现了,众人对他们骑来的四十一匹马的关注程度远远比他们千马盟上下四十一人更甚,这让广相照大为气馁。
所以,千马盟游弋巡视得格外频繁。广相照恨不能立即撞见试图突围的大劫主,然后与之轰轰烈烈地大战一场,让乐土武道从此知道千马盟并不只是会养马。
秋天的阳光即使在下午也不热,但却很亮,广相照骑在高头大马上,太阳正面照射着他,让他双眼不由得微微眯起。他的皮肤粗糙如砺石,尽管近几年的生活已安逸了不少,不再那么漂泊不定,但这却不能消去荒漠风沙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的身后,是他的十名弟兄。他对千马盟的弟子一向以兄弟相称,也的确是待之如兄弟,这十名弟兄所骑的马比广相照的坐骑还要高大骏美。
危山十九峰一带的路并不适合骑马,好在这些人都有很高超的骑术,倒也不以为意。
“照我看,放一把火将危山十九峰烧了,看他大劫主还能不能躲在危山十九峰不出!”紧随在广相照后面的那人大声道。
“其实就算大劫主出现了,对付大劫主似乎也轮不到我们千马盟。”另一人颇有自知之明地道。
广相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耐不住寂寞的人,见自己手下的弟兄说得有趣,忍不住也想插一句话。
就在他刚欲开口时,忽然间有一股寒意自心头倏地升起,一下子弥漫开来,仿佛连他的声音也突然间被这股寒意所冻结,竟说不出话来。
是起风了吗?
广相照下意识地举目四望,蓦然间发现天地忽然间暗淡下来,刺目的阳光竟然不见了。
广相照一怔之时,却听得走在最后的千马盟弟子嘶声叫道:“小心!”其实已无须此人提醒,怔神之中,广相照已听到了利刃破空之声。
原来,那悄然袭来的寒意,是因杀机而起。
一个身影迎着广相照凌空飞掠而至,那身影在广相照的视野中以无可言喻的速度飞速扩大,迅速占据了他的所有视线,亦遮挡了阳光。
广相照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身法,也无法看清对方的攻势、兵器,电光石火间,他心间只来得及闪过三个字——大劫主!
他的手还未来得及摸上自己挂在鞍前的铁枪,突然就向前仆倒过去。
在那一刹那间,广相照相信自己一定已被大劫主一招击杀,所以才会倒下,虽然暂时没有痛感,那也正常。
广相照跌飞而出的同时,一道凛冽如狂的气劲自他身边呼啸而过。
右臂忽然一轻,广相照重重栽倒在地时,赫然发现自己的右臂已荡然无存。但除此之外,却未在身上其他部位发现任何伤口。
何况,他也没有心思去理会除右臂整条胳膊已与身体分离开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伤口,因为这时他已看到一幅凄厉、可怖、惨烈、足以让他一生一世无法忘却的情形:他赫然看到有九颗头颅突然不分先后地高高抛起,而失去了头颅的颈口处,却有热血喷射而出,在空中组成了凄厉悲惨的画面。
抛飞的头颅升至一定的高空,终于无力地下落。
而已失去了头颅的躯体却还好好地端坐在马背上,那样的情形,实是让人过目难忘。
一共有十名千马盟的弟子跟随着广相照,而被一掌斩下的却只有九颗头颅。
那么,除了广相照与那九名已死无疑的弟子之外,剩下的那人情形又如何?
这样的问题,广相照已不会思索,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好像他的头颅也被斩飞了一般。
失去了头颅的躯体在短暂的凝固定格之后,终于如同九棵被伐倒的树木一样,缓缓地、无助地倒下。
而广相照的目光却已落在了一个身躯高大、伟岸如山的人身上,那人正将一柄巨刀入匣,刀身发出幽幽的光,而那幽幽的光给人的感觉却根本不是明亮,而是黑暗,就如同可以把一切都吞噬其中的黑夜。
只一刀,广相照手下弟兄的性命就被它无情地吞噬了!
经广相照驯养调教出来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而这些曾让广相照引以自豪的良驹此次却失去了往日的灵性。在它们的主人已被斩杀之后,竟没有作出任何的反应,既未哀鸣,也未惊逃,不知是它们已为来者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所慑,还是因为来者杀人的速度太快,完全超出了它们的反应?
失去的思维终于重新回到了广相照的身上,无边的悲痛、愤怒也一下子铺天盖地席卷周身,他竟猛地跃起,全然忘了片刻之前,还在疑虑自己是否还活着,也全然忘却了害怕,本能地要以右手去拿握落在地上的铁枪,却握了个空,这才猛然记起自己已失去了右臂。他索性不拾,向那伟岸雄魁如山的人嘶声喝道:“还我兄弟命来!”竟然赤手空拳向人人闻之色变的大劫主——被称为魔道第一高人的大劫主疾冲过去!
他的断臂处犹在流血,当他向大劫主疾奔过去时,涌出的鲜血迎风飞起,再溅落地上,在地面上形成了长长的一条血线。
大劫主只是淡淡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翻上了一匹刚刚失去主人的马,双腿一夹,竟向落日峡谷方向疾驰而去。
紧接着又有几道人影掠出,准确无比地落在了马背上,紧追着大劫主而去,空留下一地的尸体以及一个悲愤欲绝的人。
广相照没有丝毫的惊惧,尽管他已全然明白自己的修为与大劫主相比,实在相去太远。但他的确丝毫没有感到惊惧,有的只是愤怒!甚至全然忘了千马盟来危山十九峰的目的,忘却了他们在这一带游弋巡守的目的。
广相照忽然悲呼一声,拾起铁枪,狠狠地向尚未被劫域人骑走的一匹马刺去,“噗……”的一声,铁枪没入大半,血箭标射而出,那马惊天动地一声长嘶,猛地窜出,但只冲出三四丈远,就轰然倒下了,一阵抽搐后,终于毙命。
广相照嘶声道:“那魔头杀了千马盟的兄弟,你们这些畜牲为什么任凭他们摆布啊?!”广相照爱马成痴,正因如此方能有一手出色的驯马术。他明知畜牲无知,却还是杀了自己心爱的马,实是因为失去兄弟之痛,无从发泄。
“盟主……盟主……”
如疯如狂的广相照忽然听到有人以微弱的声音在叫他,起初他还以为这是幻觉,身首异处的兄弟又怎么可能还能出声、还能如先前一样叫他盟主?
等他静下心来仔细聆听时,才发现这并不是幻觉,声音是由队伍最末端的那头传来的,广相照这才隐约记起在大劫主挥出那杀机凛冽的一刀时,曾有人提醒他小心,那声音就是来自队伍的最末端。
如此说来,除自己之外,还有人活着?!
这一下,广相照心头又悲又喜。
他赶紧循声上前查看,最终在路旁两块岩石之间找到了一个浑身浴血的人。
“小帛?!”
广相照认出了这人,被他称为“小帛”的人加入千马盟已有六年了,却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也就是说在小帛才十四岁时就已入了千马盟。小帛长得很清瘦,所以就显得更年轻而稚嫩,他也是在前往密象国求学巫术的途中饿昏,被广相照救起的。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文文弱弱的少年,却也从此成了千马盟的一员。小帛腼腆少言,不喜欢打杀,他是最支持广相照将千马盟由马贼转化为以养马为生计来源的正当族派的人之一。广相照喜欢他的机灵,却对他的过于文弱不满意,所以这次前来危山十九峰,将他也带在了身边,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见识见识战斗的场面,改变过于文弱的性情。
小帛脸色苍白若纸,微微地点了点头。平时广相照总是觉得小帛太胆小,没有身为武道中人的豪放粗犷,但这一次,他却宁可小帛脸色的苍白是因为惊惧所致,而不是其他原因。
但他失望了。
他看见小帛一只手撑在地上,像是欲起身,却没能如愿,而他的另一手却用力按在了自己的右胸上,一直不移开。
这时,广相照看清了鲜血正从他右掌所压着的地方不断地涌出——他脸色的苍白,显然是因为受伤太重的缘故。
广相照心头一沉,正要救治小帛,却听小帛道:“快……盟主……通告天司杀大人他们……”
一语惊醒了广相照,他忙对小帛道:“你挺住!”
说着,他便要取出烟火传讯,却听“啪啪……”几声,在远处已有烟火腾空升起。不过片刻,更远的地方又有烟火升起……
毋庸置疑,大劫主正全速向落日峡谷方向前进,所以,当他突破一道道的封锁时,便不断有人向天司杀、地司危、蓝倾城他们传出讯号。
广相照苦笑一声,将烟火扔至一旁。现在看来,他们千马盟到危山十九峰来,所起的作用似乎就是为劫域的人送上几匹上等的好马,而付出的代价却是九条性命。
这等感受,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意兴索然之下,广相照甚至都忘却了思忖以大劫主那惊世骇俗的身法,何以多费周折,从千马盟手中夺走马匹?按理以大劫主身法之快,根本无须借助马力!
“盟主,是我……救了你啊,盟主曾救过我一命,现在……我终于……还了盟主的救命……之恩。”小帛的声音有些微弱地道。
广相照道:“你不要开口说话了,那样会损耗你的内息的。”
这时,附近的各族派的人已被惊动,迅速向落日峡谷这边赶来。
小帛笑容苍白:“盟主……一定奇怪我怎么……能够救得了盟主,我用的是……是巫术中的蛊术,在盟主的坐骑身上下了蛊,只要盟主……有危险,我便催发蛊术,让坐骑倒下。”小帛不理会广相照的劝阻,继续往下说道。
蛊术是巫术中较为低级的一种,而在兽禽身上下蛊,则又是蛊术中较为简单的一种。在密象国中,连一些猎手也要学一点简单的蛊术,为的就是在捕获的猎物身上下蛊后,可以借助这被擒的猎物找到更多的猎物。小帛的父亲就是一个曾前往密象国修炼了几年巫术的巫师,可惜天分有限,未能大成,但他却仍痴迷于巫术,便将希望寄托于其子小帛身上,向小帛传授了一点基本的巫术之后,便在小帛十四岁那年带着他前往密象国,若不是在小帛饿昏途中时,正好遇到广相照,那么小帛就将命丧荒漠了。小帛被救了起来,但与他同行的父亲却没能被救起。
小帛曾发誓此生不再学巫术,也不再用曾学过的巫术,没想到这次却还是为广相照破例了。
小帛称一旦广相照有危险,他便以蛊术使其坐骑仆倒。他作这样的准备,可见他对广相照与大劫主之间的实力差距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广相照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又怎会对此在意?
赶赴落日峡谷的人,都为千马盟的九具尸体所惊悚。在此之前,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兵刃交击的声音,这便等于说劫域的人一出手便击杀九人,而千马盟却不能作出任何的反抗,而且,这还是在千马盟十一人呈“一”字形排列队形的情况下。
心惊之余,有人吆喝道:“追赶大魔头要紧!”
闻者再无心多加逗留,匆匆离去。
而广相照已顾不得追杀大劫主的事了,他以残剩的单臂将小帛扶住,只觉小帛的身子越来越凉,连双眼也像极度疲倦而难以睁开。
广相照大惊,急忙呼道:“小帛……小帛……”
“他还有救。”
忽然有一个清朗而醇和的声音道。
广相照一抬头,看到了三个年轻人,二男一女,皆是神韵不凡的人物。说话者是一个刀眉星目的年轻男子,黝黑健康的肤色配以朴素合体的衣衫,威武中又显出一份朴实。
广相照以前一直都在西部荒漠中迁徙流转,对乐土武道中人实是知之甚少,此时面对眼前这三个年轻人,他也并不认识。
心头惑然之际,那黝黑肤色的年轻人已接着道:“在下乃九灵皇真门弟子花犯,愿助前辈一臂之力。”
广相照恍然大悟,原来是九灵皇真门的人,怪不得这三人如此年轻,却隐然有大家风范。他却不知除了与他说话的花犯之外,另外的风浅舞与凡伽都不是九灵皇真门的弟子。
广相照曾是马贼首领,遇见四大圣地的传人,心头仍不免有些忐忑,而花犯称他为前辈,却让他感慨欷歔,如果不是一下子折损了九名兄弟,那么此次危山十九峰之行,还算是成功的,否则九灵皇真门的人怎会称一个马贼的头领为“前辈”?
对于四大圣地,广相照如何不知?而且他也曾听说“金童玉女”中的“金童”就是花犯,被誉为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有花犯此言,广相照心头踏实多了。
依天司杀、地司危的原计划,在靠近落日峡谷西入口一带,周遭并不打算部署人马,以防大劫主有所警惕,在未进入落日峡谷时便开始退却。但晏聪却力排众议,坚持要在这一带布置人马,遵循“用人不疑”的原则,天司杀、地司危最后同意了晏聪的意见。
焰花传讯而至,证实晏聪的承诺已开始兑现:大劫主的确离开了危山十九峰,正向落日峡谷而来。
无人知晓晏聪究竟用的是什么计策做到这一点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灭劫”之役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一切都依照原先的部署,迅速而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与此同时,劫域所属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落日峡谷逼近。广相照的骏马在劫域人的驾驭下,风驰电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连穿越了五道封锁线,毙杀三十一人,伤十七人。
纵然依照晏聪的计谋,这些人都只是象征性地截杀大劫主,他们都不是“灭劫”之役的中坚力量,但大劫主所率的劫域人摧枯拉朽般地长驱直入,仍是让人心神震撼。
在接近落日峡谷的三里之内,道路一侧全是光秃秃的山岩,根本无法隐蔽人马伏击,而另一侧则紧挨着云江。
依晏聪的意思,本不想在这一带安排任何人马,但天司杀却认为既然已有五道封锁线了,在这儿再多安排一些人马也未尝不可,大劫主若要改变穿过落日峡谷的计划,早在突破五道封锁线的时候就会改变了;若是不改,那么在此再安排一路人马也应该不会影响大劫主的计划。
天司杀之所以希望在这一带安排人马,其实是担心大劫主一旦进入落日峡谷后,断其后路的力量太弱,圣水教的势力的确不弱,但对晏聪是否真的能请动圣水教的力量,天司杀实在有些不敢确信。圣水教久居海上,与乐土武道各族派少有瓜葛,年纪轻轻的晏聪真能说动圣水教吗?
守候在这一带的是道宗的四十余名弟子,蓝倾城并不在其中,为首的是栾大。
栾大在对付支持石敢当的道宗弟子时不遗余力,自石敢当被“毒杀”后,栾大在道宗很受蓝倾城重用,这一次蓝倾城参与“灭劫”之役,将栾大也带来了。
栾大品性鄙俗,虽然得蓝倾城赏识,但在道宗弟子中却并无威望。当示警的烟火接二连三地升起时,栾大心头忽然升起一个惊人的念头:他要独战大劫主!
此念一起,栾大不由为之激动不已。
由那些示警烟火升空的时间密集程度来看,前五道封锁线定然是一触即溃,这使栾大忽然有了一战成名的强烈欲望。他虽然自知绝对不可能胜过大劫主,但自忖在剑道修为上也浸淫了数十年,只要能将大劫主阻截一时半刻,与其他人的一触即溃相比,何愁不名扬一时?
“那时,道宗上下还有谁敢小视我栾大?”
栾大为自己的念头所激动,就像痛饮了美酒之后,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一种类似于微微晕眩的感觉漫过他的身心,让他双目熠熠有光,面部肌肉因兴奋与紧张而绷得紧紧的,本就阔的嘴脸更显得阔了。
道宗弟子察觉到栾大神色有些异样,都有些诧异,却无人相问。
众道宗弟子的目光都投向了大劫主必经之路,他们所在的地方地势比那通道高,正好可以居高临下地将下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来了!”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
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马蹄声如自远而近的骤雨般,密集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间。
要独自与大劫主一战的念头,就如同挥之不去的咒念般控制了栾大的心灵,他太渴求道宗上上下下都承认他的地位,偏偏又无法达成这一迫切的愿望,在失落中,他的心理难免失衡。
栾大的目光亮得有些邪异,亦投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但事实上他的目光却似无所见,空茫茫的一片,唯有脑海中在想象着、幻现着大劫主策马飞驰的情形。
所以,当其他道宗弟子惊讶地发现劫域人马出现之际,竟有一团暗黑之气笼罩着他们七人七骑,难以看清时,唯独栾大对这异常的情形视若未见。
明亮绚丽的阳光下,却出现了一片与阳光格格不入的暗黑之气,并且暗黑之气卷裹着七人七骑向落日峡谷这边飞速逼近,这样的情景,着实有些诡异。
众道宗弟子微微色变时,栾大忽然低吼一声,也未与其他道宗弟子招呼,已倏然掠出,倏起倏落,转眼间已落在道路中间,“铮……”的一声拔剑而立。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道宗弟子皆为之一愕,暗忖在原计划中并无这一步啊,一时不知是否该随之而动,予栾大以支援。
栾大仗剑而立,凝神向前方望去,只见一团暗黑之气快速向他这边席卷过来,他竟无法看透这团暗黑之气,只能听到马蹄声自暗黑之气中传出。
栾大的双眼渐渐眯起,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那暗黑之气的迫近而不断地加大,手心慢慢有了冷汗,握于手心的剑在“嗡嗡……”作响。
随着那团暗黑之气的逼近,莫可抵御的强大气势也全速压迫过来。
栾大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渺小与脆弱——这样的感觉,是突然萌生的,但一旦萌生,则根本无法将它压下,而只能是越来越强烈。
栾大感到正向自己全速逼近的已不是数人数骑,也不是一团神秘莫测的暗黑之气,而是整个世界!
而他自身,却孤独无助地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
栾大忽然绝望!
未出手,他就绝望了,对自己的武学修为他本是颇为自信的,但这一刻,他却突然变得毫无信心,忽然发现自己一向自诩的剑道修为一定是一无是处,不堪一击。
栾大依旧站立于原处,姿态也没有丝毫的变化,是随时准备发出凌厉一击的姿态。
但,他自己却明白,他已根本没有勇气出击!
现在,他只想立即退走。
但,众目睽睽之下,岂能在毫无作为的情况下就安然退走?一旦此事在道宗传开,那么他还有何颜面立足于道宗?
他忽然恨起了自己,他不明白自己何以那么愚蠢?为什么竟妄想借大劫主来壮大自己的名望?这实在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念头!
只是,悔意来得太晚了。
二十丈、十丈、九丈、八丈、七丈……
那团暗蕴绝强气势与骇然杀机的暗黑之气如风雷席卷天地间般直压过来,转眼之间,已在栾大五丈开外。
栾大的意志与战意全然轰然崩溃!
在未能分清大劫主的确切所在,还没有挥出一剑的情况下,他的意志与战意便彻底地崩溃了!
荣誉、宠信……所有的这一切,栾大已不在乎,现在,他只想抽身便走,哪怕从此再也无法在道宗立足也在所不惜。
只因为,他所面对的,竟比死亡还要可怕。如果仅仅是面对死亡,栾大毕竟是道宗有地位的人,算是成名已久,也并不至于太害怕。
他没有料到世间居然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那就是生或者死已全然不为自己所把握,生命、意志、灵魂,都如同风中弱草,被强大百倍的惊世力量完全掌握蹂躏……
栾大的瞳孔开始放大,五官扭曲,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立着,但此刻他已不再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剑客,而像是已失去了生命的人。
劫域的人依旧全速而进,栾大的出现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影响,好像栾大不是一个剑道修为不俗的剑客,而只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子,可以轻易地将之践踏、超越。
大劫主以其旷世修为以及莫可违逆的绝顶气势,将七人七骑凝成了一个牢不可分的整体,就如同一驾战车,长驱落日峡谷!
纵是天司杀、地司危这样的乐土拔尖人物拦截,大劫主也要将之碾碎于“战车”之下。
何况仅仅是区区一个栾大?
栾大心有退意,但竟不能动弹,莫名的力量将他的心神牢牢地压制,让他有极度虚脱感,仿佛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眼看那团暗黑之气就要将栾大也一并吞入之时,栾大忽然一声大笑,手中的剑蓦然划出一道弧线——却不是刺向任何人,而是深深地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削铁如泥的剑轻易地穿透了他的身躯,剑尖自后背凸现。
栾大的身躯颓然倒下,并迅速被庞大的暗黑气团所笼罩。
当他再次重现时,身躯已被马蹄践踏得不成人形了。
道宗弟子全惊呆了!
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在最后一刻,栾大为何会笑?也不会明白为何他没有出手,却以剑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栾大笑的,是他自己!
连大劫主在内,劫域七人七骑终于如乐土人所希望的那样,进入了落日峡谷。
只是,栾大蹊跷的死法,让众人的心变得沉重起来,忽然发现,即使大劫主进入了落日峡谷,也并不代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