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3 -- 第九章 第三结界
梅木正伤心欲绝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刑叔叔……”梅木知道是刑破试图安慰她,现在,刑破已是她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了。
但她估计错了!
就在她低声叫了声“刑叔叔”之后,刑破以极度惊愕的声音大喝道:“小姐,小心!”
由声音可以判断出刑破并不在梅木的身侧,而应是有一小段距离——这就等于说他的手不可能搭在梅木的肩上!
梅木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大为惊愕!没等她回过神来,她只觉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突然用力,扣住了她的肩肋并全力下拉。
猝不及防之下,梅木重心顿失,被拉得向一侧倒去。
因为视线角度的关系,她根本不知此时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她身后的刑破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所见到的一幕着实骇人!只见梅木身后的地面下突然有一只手破土而出,闪电般搭在了梅木的肩上,随即便是梅木喊了一声“刑叔叔”,紧接着刑破本能地大呼“小姐小心”,随即便见那只突然由地下冲出的手将梅木拉得向一侧倒去。
如此诡变骇人听闻,让刑破不由怀疑这只是一场噩梦。
一错神间,梅木已被那只手拉得栽倒地上,仿佛就此要将她拉入九幽地狱。寒光甫现,一把弯刀自地下划出,向梅木的颈部疾斩过去。
刀的寒光反而让刑破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断定这决不是有所谓的鬼魂作祟!
没有任何的犹豫,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刑破已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动作,由于其速过快,旁人所能见到的也只有结果——他背后斜插着的刀不知何时已跳离了他的后背,向自地下冒出的那把弯如冷月的刀疾撞过去!
眼见主人的女儿性命危在旦夕,刑破已然将自己的潜能发挥至极限,虽然只是简单的拔刀掷刀之举,却已因为他的全力施为而快至让人窒息的地步!
以至于让人感到那柄刀早已不在他的身上,而是以不可知的方式悬于虚空,早就在等候着那柄弯刀的出现。
连刑破都惊诧于自己出手的速度何以能如此之快!
“当……”就在那弯如弦月的刀即将吻过梅木优美颈部的那一刹那,刑破的刀已重重撞于弯刀之上。
血光倏然暴现!
刑破全力掷出的刀上所蕴涵的力道之大可想而知!但纵是如此,竟也不能将那柄如弦月般的刀撞飞,而是被撞得一偏,刀锋无情地斩落于梅木的肩上。
“咔嚓”一声,梅木的整只左胳膊应声落地。
梅木痛彻心脾地大呼一声,跌滚而出。
刑破如疯了般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飞身扑至,竟以徒手向那弯如弦月的刀抓去!
他真正地愤怒了!怒至极限!怒火似可将他的血液烧干!让他的理智全失!不过短短的片刻,他竟眼睁睁地看着顾影、梅木一死一伤,这如何不让他心痛若狂?!
他痛恨为什么这些灾祸不是降临在他的身上,却偏偏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残酷一幕的发生。
内疚、仇恨、悲愤、懊悔……种种负面情感于同一刻在刑破的心中齐齐爆发,使他感到不杀不快。
或杀人,或被杀——无论如何,唯有血腥方能让他痛快一些!
正如灵使所言,此刻的刑破俨然已成了一只受了伤的狼!
刑破不顾一切地向那柄弯如弦月的刀抓去,根本不顾那是割肉饮血的利刃!
弯刀赫然被他左手自刀背向前一把扣住!
左手四指一凉,齐齐被刀刃削断!
而刑破已没有了痛感,所谓的“十指连心”在他身上俨然已失灵了!因为他心头之痛足以盖过一切的肉体的痛!
血指虽断,刑破却并不松手,竟凭着残存的拇指与断掌的力量死死扣住那把弯弓,右手豁尽自己的全身力量,向握刀的手轰然重击!
由于那柄弯刀是自地下冒出,刑破就不能不降低重心,这本是很不利于力道的发挥,但在盛怒之下,刑破这一拳却足以称得上开天辟地的一拳!
即使是铜铁铸就的手,也难免为这一拳所击碎!何况血肉之躯?除非那自地底下冒出的手真的是来自于九幽魔鬼。
鬼魂是不会畏惧什么的。
所以,这只手决不会是长于幽冥之境的鬼魂身上,而确实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因为在刑破狂拳即将击实的那一刹那,那只手像是意识到了危险,及时松开那把弯如弦月的刀,倏然没入土中。
“去死吧!”
刑破杀意已起,动作快逾惊电,他闪电般抓起那柄弯刀,倏然向那只手消失的地方狠狠插下!
一道血花突然在弯刀入土的地方盛开,并立即又枯萎了,鲜血喷出后又迅速渗入土中。
刑破大喝一声,弯刀完全没入土中,迅即运臂一抡,横向疾拖,搅起漫天沙石,刀风生生迫入土中,并朝四周激荡开去,形成了可怕的破坏力,立时地面上造成了一处凹陷的土坑。
“轰”的一声,沙石激飞,一道人影如鬼魅般自地下冲天掠起,飘然落在了与刑破相去数丈远的地方。
但见此人身形精瘦矮小,与刑破相比,几乎只有半个刑破那么大,加上全身着黑色紧身劲服,头戴皮盔,更显矮小。他的紧身劲服也不知是何物制成,竟泛着幽幽之光,如同一条黝黑的鱼,让人感到黏稠润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身形矮小的黑衣人忽然一声低啸,啸声怪异,有如鬼泣,若非刑破已知此人是活生生的人,只是长于遁地之术,只怕也难免为他的啸声骇一跳。
“沙沙沙……”四周丛林中突然响起了犹如无数飞鸟穿越丛林的声响,虽然声音并不大,但因为密集,又是自几个方向同时出现,仍是颇为惊人。
刑破目光四下一扫,赫然只见丛林深处枝叶翻拂,并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水浪般向这边拥来,其速极快,情形诡异!直到“黑浪”到了近处,方可看出原来是与那身形矮小的黑衣人装束相似之人飞速穿过丛林,向这边涌来,身子快速撞开树枝才形成了那样的情景。
片刻间,众多的黑衣人已在刑破周遭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包围圈。
由矮小黑衣人召来的同伴也是一身黑色紧身劲服,手执如弦月般的弯刀,所不同的是这些人都未戴皮盔,也未束发,就任凭乱发披散着。
刑破见丛林中突然出现这么多人,心头着实吃惊非小!他自忖自己的察辨力应算不弱的,何以在丛林中隐藏了这么多人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
是自己太疏忽了,还是对方太高明?
正自思忖间,忽闻梅木痛苦的呻吟声,刑破再也无心去想别的一切,便要上前察看梅木的伤势。
“本鬼将要杀的人,从没有谁能幸免一死!”
那自称“鬼将”者森然道,其声十分怪异,让人过耳难忘。
此言甫出,围于四周的众黑衣人已闻声而动,齐齐向梅木所在的位置而来!让人惊愕的是他们就如同在水面上标射滑行一般,非但来势奇快,而且刀不动,身不晃,就如同在梅木所在的位置有十几根绳索各系于众黑衣人身上,再用力向中心拉扯一般,其势有如群鹰捕兔!
梅木的伤口大得惊人,如果不及时止住流血,只怕单单是流血也可能取了梅木的性命。
可刑破连为梅木止血的机会都没有。
利刃破空,一片刀光刃影,漫天凄迷,杀意腾空,风啸沙扬,气势惊人,至少有五把弯刀难分先后地向刑破攻至。
刑破立即感觉到这些黑衣人无不是久经沙场,而且已习惯了杀人的人,所以他们的攻击皆是既狠辣又有效。
曾是极出色的杀手的刑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而同时面对十余名极富杀人经验又身手不凡的对手,刑破的处境可想而知。
刑破心中早已杀意腾腾!
他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如此强盛的杀意了。
在遇见主人梅一笑之前,这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而自追随梅一笑之后,便随主人一同隐于纷乱尘世之外,自此,他连刀都极少动用,更遑论大动杀机?
久违的感觉重新回到刑破身上,使刑破整个人像是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如刀一般的锋芒。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刑破!
与刀相融相亲的感觉如电般迅速游窜了刑破的全身每一寸肌肤!
刀倏起!
扬起一道看似简单却又似若蕴涵无穷玄奥的弧线,似慢实快地破空划出。
仅仅是简单的一刀,却让每一个攻击者都感到绝对强大的压力,刀耀虚空,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这种目眩神迷之感只是在每个人心中停止了极短的一瞬,紧接着刀光再闪,以不可描述的速度闪掣飞舞。
其速之快,顿使众人感到突然之间刑破手中有不计其数的刀同时迎向他的每一个对手!
一种密集得让人心惊肉跳以至不堪忍受的金铁交鸣声骤然响起。
几声闷哼,第一拨攻击者如退潮般倒退出去。
赫然已有两名黑衣人已受了伤,一人伤在右臂,长长的创口自肩部一直拉下,直至小臂,鲜血淋漓!而另一人则不可思议地背部中刀,同样是一片血肉模糊。
刑破仍是稳立原地,半步未移!表面看来他已大占上风。
但刑破自己却知道事实绝非如此,自己虽然化解了对方的第一轮攻击,但对方退却时,却步调一致,如出一辙,而且相呼相应,自己竟未能借机斩杀其中任何一人!这决定了他必然会陷入苦苦酣战之中,只要对方发动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即使他能够击伤对方几人又如何?最终他却难逃一败!
更何况,还有那为首的自称“鬼将”者还未出手!
更重要的是,梅木还在等着他的救护。
一生之中,刑破尚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
此刻,晏聪已硬接了大劫主的两次惊世之击。
当晏聪承受对方第二度攻击后,他只觉双臂一阵酸麻,身不由己地一连踉跄退出三步,方勉强站定!
而大劫主却是岿然不动。
显然,大劫主已稳占上风,更何况这是在他赤手面对晏聪的锋锐之刀的情况下的战况!
但晏聪在受了挫折之后,反而更增添了信心!在此战之前,他根本不敢奢想能接下大劫主的一击!大劫主乃魔界第一人,两人之间的差距在晏聪看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但今日他不但接下了大劫主一击之力,更接着接下了对方的第二击。
这让晏聪心中豪气大炽,原来大劫主也并非不可冒犯、不可与之相战的神!
即使是神,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也同样可以向“神”发出挑战!
而此刻的大劫主却已是动了真怒!
能入大劫主法眼的,也许除了不二法门元尊之外,再无他人!孰料甫入乐土,遇到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竟能接下自己两度之击,而不亡不伤,这如何不让他既惊且怒?
所以,当他第三次出击时,已然催运了九成功力!
依旧是简单得无以复加的攻势。
大劫主挥掌如刀,向晏聪当胸暴斩而至!
因为他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对付晏聪这样的人物,根本无须动用更为复杂的招式!
无俦气劲全力催发,狂烈无匹地笼罩了周遭空间,这毁灭性的力量终于使空间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扭曲,一团比黑夜更黑的暗气笼罩于大劫主掌刀周围,并以惊人的速度在迅速膨胀延伸。
暗得似可以吞没一切,包括人的精、气、神、心智——那团黑影以不可逆违之势如追星逐月般向晏聪袭至。
晏聪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有料到天地间还有如此诡异之事,与其说那是一团黑气,倒不如说那是一种具有特征的光与影!
但光与影又怎可能为人驾驭?!
所有的念头只在一瞬间闪过,晏聪大喝一声,将自身刀意气势催发至几乎超越自身承受的境界,以不死不休之心,向大劫主迎去!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已完全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的主人灵使,忘记了他的使命,甚至忘记了他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一个纯而又纯的武者,在面对前所未有的惊世一战中将自己的修为全力催发的武道中人!
唯有大劫主这样的人物,才能催发晏聪的战意至如痴如狂之境,至忘记一切唯求拼死一战之境!
空前强大的战意切断了他与灵使之间的心灵联系!
此时此刻,灵使已然无法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晏聪并不知道,因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灵使已察知不妙,正领人飞速向这边赶来!
灵使囚禁顾浪子、南许许的地方与废弃的城堡相去并不远,只有二十余里。之所以作如此选择,是因为这样一来灵使可以同时兼顾两个地方。
灵使好不容易得到了晏聪这样既忠心又战力惊人的可用之才,岂肯轻易失去?
对于这一切,晏聪是毫不知情!
他所有心思、精神、意识,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是为破解大劫主的这一击而存在!
甚至,恍惚中他感到自己之所以降临世间,就是为破解大劫主的攻势直至击败大劫主!
无比坚定的信念使晏聪在面对大劫主改天易地的一击时,竟仍是神色不改。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不敢小觑晏聪了。
也许,在场的人除了大劫主与晏聪自己之外,已没有人能够分辨出他们这一搏的过程,旁人所能看到的只有结果。
一声沉闷得让人几欲疯狂的巨响响起,似若由光与影组成的暗气赫然化作千千万万如丝如线之物分崩离析!
迅即化作一团夺目的光芒笼罩于大劫主的周围,情形诡异得让人咋舌!
唯有大劫主自知,他的九成功力之击,已然被化解开了!
不可思议地被年不过双十的晏聪化解开了!
那一刹那,大劫主心头百般滋味齐齐涌出。
他甚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虽只是轻轻一叹,但却让庙外心惊胆战地等待结局的劫域中人齐齐色变!
虽然他们知道大劫主决不可能败的,但他们又何尝听到过大劫主的叹息?!
事实上,连大劫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叹息。
晏聪的身躯似乎在原地有极短暂的停滞,随即突然如无助的纸鸢般倒飞而出,口中、鼻腔、双耳鲜血喷溅,衣衫顷刻间完全爆裂,化作无数的碎片,片片飞落。
甚至他的周身肌肤都出现了网状的遍布全身的龟裂,鲜血淋漓,好不骇人!
晏聪终究还是败了,而且败得极惨!
毕竟,他的对手是睥睨魔界的大劫主!
对此,大劫主并不意外。在他看来,虽然自己击败了晏聪,但自己的九成功力的攻势竟也同时为对方所瓦解,这已是一种难以接受的事实!
所以,此刻在大劫主的脸上,未能见到任何的喜悦,有的只是阴郁肃杀!
这些日子来,先是哀将被杀,紧接着又是恨将战亡,而今日连自己也遭受了不大不小的挫折,这——会不会是不祥之兆?
大劫主的目光追随着飞身跌出、情形可怖的晏聪,神情若有所思。
庙外的劫域中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晏聪已是必死无疑!是的,环视苍穹,有几人配与大劫主交手?!
事实上,晏聪并没有如他们所想象的那般当场毙命,他的生命仍在,神志仍在。
只是,他的生命此时已十分的微弱!
但他并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的身躯如弹丸般向玄天武帝的神像撞去!整座神庙早已被破坏无余,独有这尊神像还屹立着,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而晏聪已无暇去考虑这件事,如果就这么撞向神像,也许不必大劫主再补上一记,他就已撞死于神像前了。
晏聪以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挥出一刀,向神像斩去!他要借此消去一部分力量。
“当”地响起一声金铁交鸣之声,他的刀撞在了神像上。
为何泥塑的神像与刀身的碰撞会是这样的声音?
这一念头在晏聪的心头只是一闪而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幽蓝的天电自万里高空之外蓦然劈开重重乌云,如天之利剑般划过万里长空,准确无误地击向这尊玄天武帝的神像上。
天电的亮光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照亮了!
每个人都骇然目睹了那道天电击向玄天武帝的神像!
天地一片惨绿。
一股绝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力量蓦然由刀身传至晏聪体内!
刹那间,晏聪有躯体无限膨胀的惊人感觉。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也许并非黑暗,只是他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仅是躯体,还有他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条经络,每一滴血液,甚至还有他的心神,都在无限地膨胀!
无限的膨胀感之后是极度的空虚,空虚得已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莫非,这就是死亡的感觉?莫非,我已经死亡?”
晏聪心头闪过最后一个念头,随后就感到自己似乎已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有着独立的思想与灵魂,就如同有无数的晏聪存在。他们飘浮于虚空之中,竟能居高临下地看见下面的情形,却偏偏无法看到自己的存在。
“他们”看到包括大劫主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在以惊愕莫名的神情注视着什么,仿佛他们见到了世间最诡异的一幕!
与禅都相距三四十里外的一个小镇。
镇内唯一的客栈多喜客栈。
客栈很小,因为这镇子本就很少有人投宿,比如今夜,就只有一个客人。
虽然只有一个客人,却让客栈的掌柜与伙计大有寝食难安之感。
这是一个清瘦的老者,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进入小镇,笃悠笃悠地就进了多喜客栈。
客栈虽名为“多喜”,但在掌柜的脸上一向很少有喜悦之色。这也怪不得他,此镇既然与禅都只有三十多里路,显贵阔绰的人是宁可紧赶一阵到禅都落脚,也不愿在这小客栈屈尊一夜的。愿意在多喜客栈留宿的多半是囊中羞涩之辈,即使掌柜再如何神通广大,要从这样的人身上榨出多少油水也是痴心妄想。
这身着青衫的老者也不例外,到了晚膳的时间,掌柜让伙计去问一问他要用点什么,结果青衫老者犹豫了半晌,才伸出一只手指,道:“有没有油饼?要烤得酥软的那种。”
伙计本就颇有些长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便还是强忍住性子道:“你老人家还要点什么?”
青衫老者又犹豫了片刻,方道:“再来一碗清汤,如何?”
伙计强挤出一点笑意:“客人你稍等片刻。”
伙计送来了一张烤得已焦糊了半张的油饼,以及一碗清得可以照出影子来的汤后,存心刻薄地道:“老人家已高寿了,也该好好待自己一番了,要不一辈子奔波劳碌还能图什么?”
青衫老者很友善地一笑,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模样:“此言有理,可惜老朽已只有几日性命了,已不必计较这些。”
他微闭着双眼沉吟了片刻,睁开眼来,道:“三十四日吧。”
“什么三十四?”伙计有些回不过神来。
“老朽在世间为人只剩三十四天了。”青衫老者道。
伙计先是一怔,复而像是受了戏弄般不悦地道:“你如何知道?莫非欺我无知?”
青衫老者笑了笑,也不与之争辩。伙计也不便一味刨根问底,只有讪讪退出。
客栈为两层的木楼,客家居上,店家居下。因为今夜只有青衫老者一个客人,掌柜、伙计便早早歇息了。
孰料刚朦胧欲睡之际,忽闻楼上“哗啦”一声响,随后便是如珠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一下子将掌柜、伙计都惊醒了。
这几日客栈一直门庭稀落,就算有盗贼光顾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两人都懒得理会。
却闻楼上那老者朗声大笑,笑得甚是开怀,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掌柜心头便有些烦躁了。有些人在自己郁郁不快之时是最见不得他人心情舒泰的,或许掌柜便在此例。
他有些恼怒地以指叩了叩木板隔开的墙,对在一侧另一间屋内的伙计道:“去看个究竟,可莫出什么乱子!”
伙计嘀嘀咕咕地下了床,趿着一双鞋“噔噔……”地上了楼,直奔那青衫老者所住的屋子。到达房前,也不叩门便推了进去,只见一室灯火,青衫老者正襟危坐,衣冠整齐,身边桌上摆了一个八边形的盘子,盘子上放满了花花绿绿的珠子。桌旁还放着一个盒子,里面还有不少同样花花绿绿的珠子。
伙计顿时明白方才那流动声是怎么回事了,大概是青衫老者一不小心弄倒了这些珠子,心中暗忖:“这老头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半夜三更在摆弄什么,真是越老越讨人厌。”
还没等他出口,那老者已先开了口,竟不是指责他贸然闯入,而是满脸喜色地道:“同喜,同喜!”
伙计一怔,气极反笑!他真有些哭笑不得了,哑然道:“老人家何必一味寻我开心?”
青衫老者忙道:“岂敢岂敢?实是有喜可贺!”
那伙计将嘴一撇,道:“小的倒想听听有何喜事?”
“天瑞重现世间,这岂非可让普天同庆的大喜之事?”说到此处,青衫老者又拊掌而笑,笑容可掬。
伙计见他笑得如此欢畅,不由想到白天他曾说他自己只能再活三十四天,看他此时神情,何尝像是只能再活三十四天之人?反倒像是可再活三十四年!心道:“这人若非愚弄我,便是有些痴傻了。”当下道:“天瑞又是什么?”
青衫老者一怔,复又展颜道:“天瑞便是最吉祥之物,苍穹之中有四天瑞,即为苍龙、凤凰、麒麟、玄武。天瑞之现,天下大吉,岂非可喜可贺?”
伙计一听,大感不着边际,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天下大吉又如何?大凶大吉也不是我等该操心的,小的只盼明日多来几个客人,只求今夜能睡得踏实安稳些。”
说话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那八角形的盘子几眼,意在提醒青衫老者莫再弄出莫名声响来。
青衫老者似乎压根没有察觉到伙计的不耐,他还以为伙计是对他那八角形的盒子有了兴趣,便道:“这是微盘。”又指了指花花绿绿的珠子道,“此乃智禅珠。”
伙计虽然终日与抹布和扫把打交道,但对乐土处处可见的智禅珠还是知晓的,当下讶然道:“老人家竟懂禅术?”听他语气,与其说是好奇,倒不如说有些难以置信。
青衫老者微叹一口气,道:“禅术玄奥莫测,凭借禅术可以察天人之变,万物更变交替之真谛,穷尽苍穹的一切玄机。老朽实不敢妄称一个‘懂’字,论究起来,或可说已臻夺断之列吧。”
禅术分为三个境界,最初的便是射覆,更高一层的境界则是夺断,而至高无上的境界则是纪世。古往今来,相传唯有武界神祇时代的大智大慧的智老达到了“纪世”的最高境界,成为智绝苍穹的神级人物,除此之外,能达到夺断之境的人也已是凤毛麟角,二三百年来,或许唯有玄流的悔无梦能达到这一境界。
伙计虽然不懂禅术,但与每一个乐土人一样,对禅术有关的传说倒听过不少,也知道“夺断”之境已是百年罕见。故听眼前这青衫老者自称已臻禅术的夺断之境,他是决计不信的,心忖若有此等修为,又怎会在这样的客栈中出现?
那青衫老者兴致盎然,竟起身拉着伙计的手,道:“走,你我同去一观天象,看看天瑞将在何方问世!”
伙计道:“小的肉眼凡胎,恐怕是看不出什么的,老人家你自便吧。”
青衫老者有些惋惜似的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坚持,径自出了房门,下楼去了。
伙计呆了呆,忍不住好奇之心,上前打量了微盘上的智禅珠几眼。
只看了几眼,他忽然感到有些目眩神迷,心惊肉跳,仿若落入他眼中的并非只是一个微盘一些智禅珠,而是无穷的玄奥。
伙计赶紧将目光错开,不敢再多看,心中暗呼:“好邪!莫非这老头竟会妖术?”
他有些忐忑地退出了屋外,只见那青衫老者已下了楼,正向院中走去。夜风习习,拂动青衫,让人感到老者那清瘦的身躯像随时都会乘风飘去,恍惚间竟让伙计感到有几分仙风道骨。
伙计微微一怔,静了片刻,也下了楼。
回到自己屋内之前,伙计忍不住回头多看了老者一眼,只见那老者正背负双手,仰望无限苍穹,如痴如醉,口中喃喃自语,伙计一句也听不懂。
伙计正待掩门时,那老者忽然回望向他这边,道:“南方有一股紫气直冲斗、牛二宿之间,看来那天瑞应在南方出现了。”
伙计随口应了一句:“老人家神机妙算,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是如此了。”
“砰”的一声,他已将门掩了个严严实实。
可过了不多久,当伙计睡意袭来,正待入梦时,忽又闻院中老者一声惊呼,再度被惊醒了。
他本待忍一忍,孰料青衫老者并未就此静下来,而是失声呼道:“七星连珠,天下应劫!天枢阴晦,摇光赤芒,乱兵大起……既有天瑞重现,为何又有应劫之象?!”
其声怆然而悲天悯人,似在问苍天!
掌柜被吵得不得安宁,又气又恼,正待开口,忽然一道天电破空划过,刹那将天地间的一切照成一片惨绿之色。
天地萧索!
掌柜没来由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到嘴边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天地重归于黑暗,甚至比原先更显阴暗。
紧接着一道惊雷骤然炸响,其声之巨,几让客栈木楼簌簌震颤!
掌柜的一阵心惊肉跳,睡意全消。
他披衣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天之南向乌云四聚,沉沉压来,气象森然。
而青衫老者孤立于院子中央,透着几分苍凉。
掌柜下意识地将披着的衣衫紧了紧……
“轰隆……”震天动地的惊雷在映月山脉滚滚而过,群峰震慑!
被囚禁着的石敢当也听到了这惊雷之声,心头莫名一颤。
他自知这并非因为惊惧之故,而是在冥冥之间感到将有惊人的事要发生了……
虽然他被囚于此地,但烦躁不安的却不是他,反而是蓝倾城。蓝倾城曾声称他可以等待几年而石敢当要煎熬几年却决不容易,但事实上真正早早失去耐心的反而是他自己而非石敢当。
蓝倾城也许忘了一点:石敢当当年仅为了一个诺言,可以在隐凤谷一待二十年,那么,若是为了比此更重要的事物,忍受几年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石敢当的确不知道“天残”的下落,就算他愿意说,也无从说起——当然,石敢当即使以实相告,蓝倾城也是决不会相信的,所以石敢当宁愿三缄其口。
这些日子来,石敢当一直在思忖蓝倾城寻找天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天残虽然是天玄老人的亲传弟子,却没有任何内力修为,既然如此,就算玄流口头相传的“天残”的确是存在的,对蓝倾城应不会有多少威胁,蓝倾城又为何急于找到天残?
让石敢当不解的还有为什么蓝倾城能知道自己在酉、戍之交的时刻,内力修为会大打折扣?
如果蓝倾城只是以性命相逼乃至以酷刑待他,石敢当自是丝毫不会为之所惧,但自从蓝倾城失去耐心,开始显露狰狞面目,竟以被害的道宗弟子示于石敢当面前时,石敢当既惊且怒,再难平静。
蓝倾城对石敢当的性情甚为了解,知道他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却决不会不顾道宗弟子的生死。石敢当也可能会想到蓝倾城送来的残肢未必真的是想救自己出去的弟子的残肢,但对石敢当来说,却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
石敢当根本不知天残所在,即使知道,也不可能说出,但他又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道宗的弟子因为自己而被害,心中的痛苦,实是肝肠寸断,难以言表。
如今,他被囚禁于清晏坛尚不及一月,却已不知苍老了多少:须发皆白,双目深陷,全身上下几乎难见一处肉感,骨骼在皮肤下根根可数。
石敢当曾试图挣脱这副锁具,但他作了一番尝试之后,不得不放弃了。
这副锁具实在太过精巧,竟在保证石敢当双手可以活动的情况下,仍能绝对有效地控制石敢当,根本不可能给石敢当有任何可乘之机!石敢当自知此刻他的内力如常,偏偏只要他一运内力,立即脉门被扣。
饶是石敢当见多识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内息本是无形无相,且是在他自己的体内运行,按理锁具再如何精巧,也终究是一死物,怎可能在他运行内息时有所感知?更勿论能起相应变化!
偏偏这就是事实!
这让石敢当不得不开始相信蓝倾城的话:此锁具是出自天下第一巧匠“天工”之手!
据说天工八岁时就能做出能飞出数十丈远的竹制鸟儿。
据说天工能做出一种铁桶,只要把水倒入其中,盖上铁盖,一刻钟后,桶中的水便已然沸腾了。
据说天工的手之所以极巧,是因为他每日都要用香胰仔细清洗双手不下十次,并且在入睡之前还要套上特制的皮手套,手套内缝有特制的药物……
关于天工的传说不可枚举,但真正见过天工其人的人却极少,他可谓是真正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若是世间还有一个人能制成如此精巧的锁具的话,那么石敢当相信此人就一定是天工!
却不知蓝倾城是如何找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工的,并能说动天工为他打制这样一副锁具。
石敢当不无自嘲地忖道:“能为天工的锁具锁住,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惊雷之后不久,石室之门毫无征兆地被打开了。当听到门被移开的声音时,石敢当心头不由自主地一沉!他实在不愿看到蓝倾城又送来道宗弟子的某一器官!
进来者的确是蓝倾城。
蓝倾城浑身上下依旧一如继往地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也挂着志在必得的自信笑容,但石敢当一眼看出蓝倾城其实已是心烦意乱,那份自信与从容分明是假装出来的。
这一次,随蓝倾城同来的不再是那矮壮而精力旺盛的伏降,也不是三十六坛之人,而竟是两位女子,皆罩着面纱,其中一女子一望可知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决不可能是道宗弟子!此女子与蓝倾城在一起时,其气势竟决不逊于蓝倾城!
“清晏坛乃道宗重地,而蓝倾城囚禁昔日宗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为何要将两个道宗之外的人物领入清晏坛?而且让她们亲眼目睹我被困锁于此?”石敢当很是不解。
唯一可以略作告慰的是两女子手中并没有捧着东西。
这样石敢当至少可以不必面对血淋淋的残肢!
蓝倾城入室便道:“老宗主,有人告诉我说我应该相信你。确切地说,我应该相信你的确不知道天残的下落。”
石敢当颇为意外地看了蓝倾城一眼,道:“那么你信了吗?”
“信了。”蓝倾城毫不犹豫地道。
石敢当叹了一口气,道:“老夫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人能够说服你。在老夫看来,你的心已入魔!唯有入魔之心,方能做出那丧尽天良之事!”
蓝倾城神色倏变!却又慢慢地挤出了笑意:“我可以不信其他任何人,却不得不信此人,因为也许这世间只怕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老宗主你了。你在酉、戍之交的时刻功力会大打折扣这件事,也是她告诉我的,试想如此了解你的人的话,我蓝倾城岂能不信?”
石敢当神色微变,沉声道:“此人是谁?!”
“玄流内丹宗宗主。”蓝倾城道。
石敢当哑然失笑,笑毕方道:“可笑!可笑!谁人不知玄流三宗向来不睦?而我既曾为道宗宗主,与内丹宗的宗主就绝对谈不上什么交情,此人怎可能是最了解我的人?”
“可这偏偏是事实。”蓝倾城道。
石敢当留意到蓝倾城的神情也有些疑惑,似乎他也对此有些不解,不由心头惑然。
这时,那身材更高一些、气势不凡的女子忽然开口道:“他说得不错,本宗主其实也并不了解他——也许这世间没有人能了解他!”
石敢当乍闻此言,忽然神色大变,惊骇欲绝地望着那女子,颤声道:“你……你是……”
“今日内丹宗宗主。”那女子冷冷地道。
蓝倾城哈哈一笑,道:“看来二位果然是旧识……”
“蓝宗主,你先出去吧,待我向他问一些话。”那自称是内丹宗宗主的女子竟很不客气地打断了蓝倾城的话。
若非亲耳听到,谁会相信内丹宗宗主竟会如此对道宗宗主说话?!
甚至连内丹宗宗主在清晏坛出现也决不可能!谁人不知玄流三宗向来不睦?
可这一切决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又偏偏发生在石敢当的面前了。
蓝倾城的话被不客气地打断,他非但没有因此而发作,反而是一脸的平静,很客气地对内丹宗宗主道:“那蓝某失陪了。”
仿佛清晏坛的主人不是他蓝倾城,反而是那女子一般!此情此景,实是匪夷所思。
言罢蓝倾城便退了出去,石门随后关闭了。
这时,那自称是内丹宗宗主的女子道:“石敢当,想必你已知道我是谁了吧?”
“你真的是……妩月?!”石敢当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道。
“哈哈哈……哈哈哈……”那女子忽然仰首长笑,笑声悲凉至极,让人不忍耳闻。
石敢当脸色煞白!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果然是你……真没想到你会成了内丹宗宗主……”
那女子止住笑,缓声道:“你错了,妩月早已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内丹宗宗主!数十年过去了,沧海都可变成桑田,一个女子死了也不足为奇!”
说着,她慢慢地摘去了面纱,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她的身段很美,因此也就显得很年轻,但她的五官容貌却显示出她已不再年轻。
但却也绝对称不上一个“老”字,无论谁都会觉得这样的字眼用在她的身上是一种亵渎,一种冒犯。
她的眼角甚至已有了细细的鱼尾纹,可这非但未损其风韵,反而更具岁月沉淀后的成熟风韵。见到她时,人们才会明白平日许许多多的年轻美艳女子的美是多么的肤浅与轻浮。
她本就美,岁月赋予了她以艳;她本就娇,时光赋予了她以媚……
也许,唯有经得起时间磨砺的美才是真正的美——至少她是。
石敢当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方道:“你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是那么美。”
谁都能听出他是由衷之言,不过熟悉石敢当的人皆知他一向少于言笑,近乎呆板,所以此言出自他的目中,仍是有些突兀。
被他称做“妩月”的女子道:“自十五年前我的‘悟真宝典’修炼至炼炁化神之境后,容貌从此不再改变,这又何足为奇?”顿了一顿,她又道,“你我已有二十余年未见面了,你倒是变了不少。”
石敢当笑了笑,道:“我已是风烛残年了。”
妩月忽然冷冷一笑,道:“当年你可以为了星移七神诀,为了道宗不顾一切、抛弃一切,如今你得到了什么?!道宗已不再属于你了,你也沦为阶下之囚!数十年已过,你该从梦中清醒了吧?”
石敢当的目光避过了她逼人的目光,移向他处,淡淡地道:“道宗从来都不会只属于某一个人,以前的事我或许有错,但我……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妩月的瞳孔渐渐收缩,眼中流露出如针尖般锋利的光芒,“好一个无怨无悔!不错,你赢得大侠大义之名,赢得了一诺千金之誉,在世人眼中,你是高高在上的一代宗师。可是,在我妩月眼中,你可怜至极!你连一个你曾经真爱过的女人都不能珍惜,不能挽留,你竟说出‘无怨无悔’四字?!石敢当,纵然你真的无怨无悔,我妩月也会让你后悔!”
“所以你就将我的功力在酉、戍之交时会大打折扣这一点告诉了蓝倾城?”石敢当道。
“不错,这是我亲口告诉他的。你早该想到这世上能知道你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两个,而唯一可能这么做的,唯有我一人!”
石敢当道:“我的确已想到,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不敢相信?”妩月的眼中又有了那种尖锐得似乎欲刺伤什么的光芒,“为何不敢相信?你是不相信我妩月会出卖你?你是觉得我妩月应该永远惦念着你、爱着你?!哈哈哈……不错!这些年来,我的确惦记着你!不过,那并非因为我还爱着你,而是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如何报复你的薄情寡义!我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让你痛苦若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以极大的仇恨说出,似乎希望每一句话都是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刺入石敢当的心中!
只是,这样的刀,伤的似乎不仅仅是石敢当,还有她自己!
否则,她的脸色何以变得如此苍白?……
“你可知当年歌舒长空何以会持有你给我的信物,让你为他守护隐凤谷二十年?”妩月既诡秘又有些凄楚地问道。
石敢当猛地意识到什么,心头一沉,竟不敢出口相问。
“其实我只需告诉你一件事即可。那就是西颐就是妩月,妩月就是西颐!歌舒长空告诉你的话其实全然是假的,他的结发之妻西颐就是我,所谓的西颐与我曾共过患难……我曾为西颐所救的话,全是假的,妩月与西颐本就是一个人!”
石敢当如同被重重地砍了一刀,久久说不出话来,脸上神情显示出他此刻心中无比之痛!
半晌,他才极为吃力地道:“歌舒长空……为什么要……骗我?”
妩月道:“难道你真的还不明白?歌舒长空对你说的谎言,是我让他这么说的。当年,你将那把短剑交给我,说你有负于我,以后无论我让你帮什么忙,你都会答应。甚至,若是我要取你性命,也可以用这把剑去取!只要是持有这把剑的人,你就可以答应为他办一件事,你是否还记得?”
“记得……”石敢当无力地道。
一切都已明了……
四十五年前。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一山坡向阳的一面仰身静静地躺着,阳光很好,并不热,照得人暖洋洋的。
年轻男子拔了一根草茎,衔在嘴里,用舌头拨弄着。他的脸庞略显清瘦,但颇为俊朗,目光追随着天上飘浮的云,眼神中透露出他似有心事。
但那年约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却并没有察觉到,她完美绝伦的容颜上洋溢出幸福快乐的神采。
“石大哥,你说,天上飞的那一对鸟儿是不是一对情人?”年轻女子道。
那年轻男子道:“或许是,或许不是,谁知道呢?”
那年轻女子嘟起了可爱的嘴唇,伴作生气道:“呆!当然是了。”
“为什么?”年轻男子有些好奇,又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要不然它们见了我们,早就嫉妒得飞跑了。”
这实在是毫无理由却又非常有趣的念头,而相爱中的女子又何尝不是常常有许多毫无理由却很有意思的念头?
年轻男子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年轻女子眨了眨美丽的双眼,脸上忽然浮起了红晕,她飞快地看了男子一眼,低声道:“我爹我娘见过你之后,都……很满意。”
此言并不难懂,但今天年轻男子似乎总显得有些木讷,他道:“是吗?能让风月双剑两位前辈看得顺眼,实在是很荣幸的事……哎哟……你为何打我?”
原来是那年轻女子狠击了他一肘。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年轻女子娇嗔道。
“我……”年轻男子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师父已决定将星移七神诀传授给我了。”
“那是好事啊,是你师父看重你!我的石大哥就是棒,妩月从来不敢小觑石大哥!”年轻的妩月一下子转嗔为喜。
“可是……可是如此一来,我在七年之内,就无法……无法娶你了。”
妩月一下子怔住了,久久不说一句话。
“要不,我就告诉师父,让其他同门修炼星移七神诀吧……”年轻男子道。
妩月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就算你肯为我作这个选择,你心中也一定不开心的。因为能修炼星移七神诀一直是你的心愿,是也不是?”
“我……”年轻男子欲言又止。
妩月坐起身来,望着天空中那对飞翔着的鸟儿,道:“七年之后,你一定要娶我,你答应我就等你七年!”
那年轻男子自是年轻的石敢当。
他一下子坐起,将妩月的手用力握住,不舍放开,有些感动地道:“妩月……”
“七年时间并不算太长,与七年之后,我们可以在一起相厮守的更长岁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妩月不无憧憬地道。
……
三十八年前。
妩月已是二十四岁的年龄了,却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她已成了父母“风月双剑”的一块心病了。
正值春天,屋外一院的姹紫嫣红,春意正浓,妩月却有些憔悴、有些不安。
如今,她才知道原来七年的时间竟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得让人以为时光是否已凝滞,漫长得让人许许多多原本是火热的东西开始慢慢冷却!
七年啊,两千五百二十个日日夜夜啊!
窗外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已经历了七个轮回了,可她呢?
石敢当似乎已一心沉浸到星移七神诀中去了,七年来,他竟只与她见过五次面!
那五次见面的情景,妩月已不知回忆了多少遍,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切,也已成了她最大的精神寄托。
窗外的阳光如碎纸一般飞舞着,妩月有几分心酸,又有几分欣喜地忖道:“七年的时间,我终于熬过去了,石大哥是一个守信的人,他一定会来娶我的。”
连她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了,这些年来,她的确顶住了很大的压力,她都有些不敢再面对父母的目光了,现在好了,一切都将拨云见日了。
她的侍女进来告诉她那歌舒公子又来了,想与她相见。
那人就是歌舒长空,算是出身世家豪门,但歌舒家族其实早在五十年前就已开始没落,如今早已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妩月见过歌舒长空几次,在她的印象中歌舒长空绝对算得上相貌堂堂,甚至比石敢当还多了一份豪迈,但同时歌舒长空又决不粗俗,相反,他举止十分得体,而且颇为善解人意,据说其武学修为也很是不俗。
妩月知道父母对石敢当已渐渐失望,他们很器重歌舒长空,并未因歌舒家族已没落就低视他一等。妩月对于歌舒长空说不上厌恶,毕竟无论如何歌舒长空在女子的心中都决不会是讨厌的。即使是在面对妩月有些蛮横的一次拒绝他的好意后,他仍是十分的得体。
但既然心中有石大哥,妩月又怎可能再对他人多看一眼?
不过,这一次她倒没有拒绝歌舒长空的请求,因为她心情不错,很快她就可以与石敢当相见了。当一个人心情好时,总是会格外宽容一些的,妩月也是如此。
她第一次与歌舒长空长时间地交谈,至于谈了些什么,过后她便忘了,只是记得谈得还算投机——至少很轻松、愉快,最后妩月甚至还将歌舒长空送出院外。
她看出歌舒长空很激动,显得有些神采飞扬。她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心里不由已有些同情歌舒长空,心想也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与你长谈了。
同时,她还多少有些开心。对一个女子来说,有人仅仅为能与她多说几句话就很激动,这总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数日之后,石敢当果然如期来见她了。
石敢当显得更为消瘦了,消瘦得让妩月有些心疼,她抚着石敢当消瘦的脸庞,泪水肆意纷洒。她一下子扑进了石敢当的怀中,她要将这七年来的委屈全哭出来,泪水很快将石敢当的衣襟湿透了。
不知过了多久,妩月才由放声哭泣转为抽泣,又慢慢地止住抽泣。她抬起头来,与石敢当的目光对视着,已破涕为笑,笑得很幸福:“从此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对不对?”
她的柔情,足以让任何男子为之心醉。一个可以为一份情等待七年之久的女人,必然是世间最可爱、最美丽、最值得珍惜的——何况,她本就有着绝世容颜!
石敢当回避着她的目光,道:“如今玄流三宗纷争不息,相持不下,我师父前些日子也受了伤,而我的星移七神诀尚未能大成,师父十分担心道宗局势……他老人家似乎有心要让后担当重任……”
妩月的笑容消失了,脸色渐渐地变得苍白,苍白如纸!石敢当感到她的身躯也在变冷,他的心一阵战栗,想要揽住妩月。
孰料妩月一声尖叫,一把将他推开!
她大声嘶喊着:“石敢当,我等了你七年!整整七年!你亲口告诉我,你会在七年之后来娶我的!难道这只是你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言?!七年了,我等到的是什么?!等你来告诉我玄流三宗纷争不息?!等你来告诉我道宗不能没有你,你也不忍心在道宗危难时去顾及别的事?!”
她真的已不愿再流泪!这七年来,她流的泪已太多,每一个不眠之夜,每一次孤寂之时——可此刻她仍是不由得泪流满面!
“妩月……”石敢当试图让妩月安静下来,他的手刚刚伸出,妩月立即退开,尖声叫道:“滚!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滚!!!”
石敢当怔怔地望着妩月,少顷,他默默转身,默默地退出了屋外。
妩月忽然有一种像是被抽干了血液、灵魂的虚脱感,无力地瘫坐于地……
三日之后,天机峰。
石敢当在师父尧师的房中与之相谈。
尧师正身受重伤,脸如金纸,石敢当本想让师父多休息,但不知为何,尧师却执意要与他相谈。
尧师显然是在强打着精神,却说了很多,将许多有关道宗重大事宜都一一告诉了石敢当,这让石敢当总有些不安。
末了,尧师道:“照你看,三宗长此争斗下去,最终结局将会如何?”
石敢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实在不是可以随便妄下结论的问题,虽然石敢当是希望道宗能占据优势,但从如今的局势来看,却实是不容乐观。而另外的术宗、内丹宗也一样没有多少压倒性的优势。
“那么你是希望谁能取胜?”尧师接着问道。
这一次,石敢当毫不犹豫地道:“自是道宗。”
尧师喘息了一阵,方轻叹了一口气,道:“道宗胜,则意味着术宗、内丹宗败;而若术宗、内丹宗败了,岂非……岂非就是玄流之败?唉……如今,虽然三宗皆言自己乃玄流正宗,但事实上又有几人真正记得玄流?”
石敢当顿时冷汗涔涔,暗叫惭愧。
“你也不必自责,为师也是这次受了重伤之后,方有这一念头。为师只盼日后三宗之中,有越来越多的人能有此念,否则,重现玄流昔日辉煌,只能永远是痴心妄想,不可能实现!”
顿了一顿,尧师又道:“老宗主天玄老人是为师的师叔,也就是你的师叔祖,他老人家一生从未有亲传弟子,但又有一种说法,说他老人家并非没有亲传弟子,只不过此弟子有些特殊,因为他永远也无法拥有内力修为。关于这一说法,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石敢当点了点头。
“现在,为师要告诉你,此说法是真的。你师叔祖的确有一亲传弟子,名为天残,论辈分,你应称其为天残师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