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3 -- 第四章 禅都黑狱
禅都终于遥遥在望。
对于殒惊天来说,禅都本应是为他所熟悉的,既身为乐土六大要塞的头领之一,出入禅都在所难免。
但这一次,当殒惊天透过马车车窗遥望禅都时,心中滋味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因此也感到了禅都的陌生。
禅都分为内城与外城,内城主要由紫晶宫的南廷北殿组成,气势磅礴,全都建筑于高台之上。整个紫晶宫的地势整体比外城高出两丈,大有上扼苍穹,下压万民的尊崇博大的气魄,君临天下的气象显露无遗。
而外城则比内城大上数倍,除了平民聚居外,还有几处营地驻扎,有为数众多的禅战士,他们是大冥王朝的基石!
落日的余晖下,远处的禅都整个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显得富丽堂皇。
只是卜城人马过处,扬起的尘埃久久不落,使这幅景致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
这一路来平静得出乎殒惊天的预料,如果不是在接近禅都时出现了不二法门的黑衣骑士,那么此次行程几乎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殒惊天并不知道在他以及单问所率领的卜城四百战士离开苦木集之后,苦木集即发生了一场血腥厮杀。
对于这出人意料的平静,殒惊天非但没有惊喜,反而感到有些不安。
对自己心头的不安,殒惊天也难以理解。按理说,他的本意就是希望能在进入禅都后,争取有“天审”的机会,从而将真相公诸于天下,能平安到达禅都是其计划成功的第一步,他应称幸才是。
直到当不二法门的黑衣骑士出现时,殒惊天才明白自己何以会心中不安。他是担心一旦揭穿双城之战的真相,会否引来乐土更大的动乱?
殒惊天不明白既然冥皇与不二法门元尊之间有祭湖之约,何以此次会有三十余名不二法门的黑衣骑士插足此事?这是冥皇向不二法门求助的结果,还是不二法门自作的主张?
若是后者,那此举岂非有违“祭湖盟约”?
不二法门此举的目的又是什么?
若在从前,殒惊天对不二法门此举用意的猜测是决不会从坏处想的,但自从双城之战后,他对人心之险恶认识更多。连他一向誓死效忠的冥皇都可能一心要置他于死地,何况他人?
殒惊天轻轻喟叹一声,将目光由窗外收回,放下帘子。
回过头,却见单问正无声地望着他。
殒惊天道:“单兄弟,到达禅都后,你便可以折返卜城了。卜城负有对抗千岛盟的重责,望单兄弟勉力为之。”
单问一怔,愕然道:“就在片刻之前,你还说要与我一道在禅都相呼相应,揭开双城之战的真相!我相信你所说的皆属实,所谓的你背逆大冥王朝一说,只是诬陷之语!”
这一路来,单问与殒惊天皆是同乘一辆马车,两人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份上。在交谈中,单问越来越感到殒惊天与自己的城主落木四一样,都是磊磊落落、顶天立地的汉子。
城主落木四已遭了毒手,单问不愿殒惊天也赴落木四的后尘。单问十分尊重落木四,他为落木四被害而自己却未能加以阻止,且至今尚未能查出真凶感到甚是自责、遗憾。
而单问这份自责、遗憾不知不觉中已转变为一种信念,那就是全力帮助殒惊天的信念!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将殒惊天视作另一个落木四。
殒惊天一直信念坚定,欲借天审之机还他自己以清白,这自然需要他人相助,其中来自卜城的相助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双城之战对阵的卜城与坐忘城,如果连卜城都有人支持殒惊天,其作用不言而喻,而单问也有了这种打算。
所以当殒惊天忽然改变主意时,单问感到很是吃惊。
殒惊天笑了笑道:“单兄弟的心意殒某心领了,只是,殒某一人的清白,与整个乐土的安宁相比,又何足道哉?”
单问微微动容,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忽闻前方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因为节奏整齐,以至于卜城四百余人的车马脚步声都未能将其掩盖,仅凭这马蹄声,就隐隐透出了一种气势。
随后,殒惊天所在的马车微微一震晃,竟放慢了速度,直至停下。
“禀单尉,前方出现百余名禅战士挡住去路!”
单问与殒惊天相视一眼,皆看出对方心绪复杂。
单问对车外的人吩咐道:“停止前进,静观其变!”
“是!”外面的人领命而去。他刚离去,单问便听得有人振声高呼:“本禅将奉命押送逆贼殒惊天前去‘黑狱’!卜城统领者何人?速将逆贼交付与本禅将,即刻返回卜城!”
单问皱了皱眉,心道:“居然不让我等有进入禅都的机会,看来冥皇对卜城人也起了戒心!”随即又忖道,“左知己乃冥皇亲信,他定早已把一切告之冥皇,冥皇对我起戒心自是情理中事。”
禅将地位不低,乃禅都数万禅战士的将领,禅都共有四员禅将,这是在禅都南郊外,来者应是镇守禅都南向的禅将离天阙。
单问不能不下车应话。
正如单问所料,来者乃禅都四大禅将中的南禅将离天阙。
离天阙年约四旬,满脸风霜,让人感到他必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双目藏神,却几乎不带任何感情。他的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却极为匀称,予人以精力无穷之感。背插双矛,矛身幽黑发亮,气势不凡。
此时,离天阙端坐于一铁青色的高头大马上,在他的身后,百余名禅战士呈人雁队形分列开来,个个装备精良。
单问视线的余光四向一扫,但见这两日来一直如影子般不离卜城人马左右的不二法门黑衣骑士已集合成一个小小的方阵,远远地陈列于西北角,看样子,殒惊天若没有被押送进禅都,这三十六名黑衣骑士是不会离去的。
单问的目光重新落在离天阙身上。
两人之间,虽有十余丈的距离以及一众卜城战士的间隔,但双方的目光却迅速在虚空接实、碰撞。
离天阙的目光中不带有丝毫的情感,仿若在他眼中,单问并不存在,或者离天阙所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物什,这让单问心头不由泛起不适之感。
定了定神,他大步向离天阙迎去,卜城战士主动为他闪开了一条道。
见单问下车向自己走来,离天阙却依旧稳坐马背。论权位,离天阙的地位应比殒惊天、落木四略低一些,比单问略高一些,虽然只是略高少许,但因为禅战士是大冥王朝的基石,离天阙身为统领万余禅战士的禅将,自是比单问风光得多。单问对离天阙早已有所了解,而离天阙对单问恐怕是一无所知。
单问一向喜着轻装,今日也不例外,加上他形貌文弱,看上去予人以谦谦君子之感。这与离天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单问越走越近,离天阙却既无笑容,亦未招呼,更勿论下马相迎。众卜城战士看在眼里,心头大为不平,有几人愤愤之色已溢于言表。
但单问对部属一向约束严谨,乃卜城铁腕人物,若无他的允许,即使有天大的不平,众人也只能将之强压心头。
而众禅战士自恃身在禅都,为大冥王朝之精锐,对王朝其余兵马多少都有些轻视。既有禅将离天阙在前,他们亦是一脸倨傲地端坐鞍上。
单问虽然心中不忿,但他知道禅都“黑狱”也是由禅战士看守,如果今日与离天阙弄僵,那么殒惊天被禁押在“黑狱”之后,恐怕会由此而受牵累,备受欺凌,故他只是强作笑容,假作对离天阙的冷漠无礼视而不见,很恭敬地向离天阙施了一礼,朗声道:“卜城单问受我城主之托,已将殒惊天带至此地,此后的事宜,还要有劳离禅将了。”
他所说的“城主”已不再是落木四,而是新登卜城城主宝座不久的左知己。让左知己替代落木四是冥皇的旨意,而左知己已是冥皇的亲信之臣,单问这么说,自是为了缓和离天阙敌对的态度。
但单问实是不愿称殒惊天为“逆贼”,同时他亦知不宜称其为“城主”,故取了折中之选。
离天阙微微点头,没有还礼,而是直接道:“将囚押殒惊天的囚车留下,你们可以立即退出十里之外,明日起程返回卜城。”
单问心道:“这一招釜底抽薪颇为毒辣,一旦所有可能会助殒惊天一臂之力的力量都被拒之于禅都之外,独留殒惊天一人被带入宫中,那岂非就唯有听任宰割的份了?”
单问委实不甘,但若冲撞了离天阙,则更为不妙,当下单问只有赔着笑脸道:“离禅将,我手下的弟兄奔波数日,十分劳顿,欲在禅都歇息一阵子,补充一些粮草,望离禅将能体恤我这些手下兄弟。”话已说得甚是低声下气。
离天阙淡漠地道:“此乃冥皇之令,你不必再多言,逆贼殒惊天何在?!”
单问顿知无望,要想入禅都,还得另觅他途,而且决不可能领着这几百人进入禅都了。虽不情愿,但他还是不得不为离天阙指引殒惊天所在。
离天阙轻轻地哼了一声,略略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禅战士心领神会,立即有十二名禅战士策马冲出,向殒惊天所在的马车冲去。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敲打在单问的心坎上,隐隐作痛,心头暗自长叹。
禅都南郊外的一高处,战传说、爻意、小夭三人默默地遥望殒惊天被押入禅都的全过程。
出乎战传说意料的是自始至终,小夭都未出一言,只是无声地望着,这反而让战传说有些担心。
这时,爻意道:“卜城的人马没有进禅都,而是沿原路返回了。”
战传说一看,果然如此,而不二法门黑衣骑士则已由南向北绕过禅都疾驰而去。
沉吟片刻,战传说道:“我们不妨设法向卜城的人打听殒城主的情况。”对于卜城人愿否如实相告,战传说心中没底。
他们三人迎着卜城的队伍立于道上,待卜城人马走近了,战传说向行走于队列最前面的几名卜城战士大声招呼道:“在下欲见你们的头领,不知诸位大哥愿否为我引见?”
战传说对自己这一方式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他招呼的几名卜城战士中有人在战传说与千岛盟大盟司一战时见过他,一眼便识出了战传说,既惊且喜地大叫了一声:“是救过单尉的少侠!”
此人如此一呼喊,又有几人识出了战传说,当下全都停住了,若不是单问约束严明,只怕有热心的卜城战士就要上前寒暄了。
战传说见此情景,心头一宽,对身侧的爻意、小夭低声道:“看来事情应该很顺利了。”
小夭道:“想不到战大哥无论是在坐忘城,还是在卜城,都如此受欢迎。”她的言行举止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并没有因为石岩避雨发生的一幕而对战传说有所回避,依旧落落大方,毫不避嫌,像是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倒是战传说多少有些不自在。
战传说听不出她的话是否有调侃的意味,笑了笑,道:“都是机缘巧合罢了。”
早有卜城战士飞速将遇见战传说的事报与单问,单问正自苦闷,听得此讯,大有眼前一亮的感觉,立即一把掀起车帘,下得马车,径自向战传说这边大步流星地赶来。众卜城战士先前见单问还郁郁不乐,此时却脚步轻快了不少,都猜知这是因为战传说的缘故。
战传说见来者是单问,也是心头暗喜,卜城中与他最熟悉的就是落木四与单问二人了,他对单问有救命之恩,而且看得出单问也是个正直之士,自己找他探听殒惊天的情况,最合适不过了。
战传说遥遥施礼道:“单尉,没想到你我会在此碰面!”
自落木四被杀害而左知己成了卜城城主之后,单问忽然间大有孤军奋战的感觉,甚是迷茫,这卜城公认的铁腕人物平生第一次感到茫然——若到卜城,左知己明知单问是忠于落木四的,以左知己的性情,恐怕少不了与单问的明争暗斗,直至左知己觉得单问不再能对他构成威胁为止;欲在禅都作逗留却为冥皇所排斥……
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战传说的出现可谓十分及时,虽然单问心目中视战传说为坐忘城的人,但至少在援助殒惊天这一点上,两人有共同的立场。
单问抢上前几步,双手用力抓住战传说的双臂,面带笑容地激动道:“你是为殒城主而来的吗?”
只此一句话,小夭心头暗藏的顾忌就立时烟消云散了。在此之前,她很难相信曾以重兵围困坐忘城的卜城人会真心相助坐忘城——也许,这就是女人的天性,爱即爱,恨即恨,很难调和二者。但这一次,单问向战传说问那句话时眼中的期待与兴奋还是改变了小夭原有的想法。她暗忖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显得有些文弱的卜城人如此关切我爹?”
战传说对单问也毫不回避,他点了点头道:“正是。”转而将身边的爻意、小夭介绍给了单问。
小夭因曾假扮成车夫牛二,一身既破烂又滑稽的衣衫掩盖了她的部分丽质倒也罢了,爻意的风华绝代而着实让单问惊为天人,暗忖战传说年纪轻轻就能力敌大盟司,环视乐土能出其右的年轻人恐怕难寻,又仗义热肠,这样的少年俊杰,也只有眼前这位女子方能匹配了。
至于小夭,则让单问感到大惑不解,不知她何以要作如此古怪装束。与殒惊天共处几日,他对殒惊天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也从殒惊天口中听说他有一女儿,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殒惊天的女儿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这与殒惊天的性情习惯委实相去太远。
虽然心头诧异,但单问决不会显露出来,面对眼前三个年轻人,他觉得有必要消除他们过度的担忧,于是对小夭道:“殒姑娘请放心,这一路上我卜城已尽可能照应殒城主,眼下殒城主已入禅都,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危险的。”
他只说是卜城尽力照应着殒惊天,而不说是自己所为,这让战传说更添对单问的好感。
战传说问了一句小夭想问的话:“单尉如何知道殒城主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
单问的答复十分简单:“因为不二法门。”
但对战传说来说,这样的回答已足够,因为在此之前他就已有想法,听单问这么回答,他知道自己与单问的想法已不谋而合。
战传说道:“看来,单尉与在下想到一处了。”
单问面有喜色道:“如此一来,这种看法应有七八成把握了!”
其实在这件事上,战传说比单问想得更远。但他感到此时还不便将自己的更多顾虑告诉单问,于是转了话题,向单问询问前来禅都途中殒惊天的情形如何,单问如实告之。
战传说想起了另一件事,压低声音道:“单尉,关于落城主被害一事,在下已查知一些线索。”
单问身躯剧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能让卜城上下敬服的单问如此震动的事实是少之又少!对单问而言,落木四既是其城主,亦是兄长、朋友……他对落木四的敬重超越他人想象,在他心目中,再也没有比追查杀害落木四真凶更重要的事!只是苦于没有丝毫线索,才不得不暂且按捺下心头的愤怒、焦虑。
战传说的话则一下子将他对凶手之恨重新挑起,过度的激动反倒让他一时无法开口。
战传说轻叹一声,道:“此事竟牵涉劫域,恐怕谁也不会料到……”
“劫域?!”单问大吃一惊,脱口打断了战传说所说的话。同时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战传说在卜城大营中曾对他及落木四所说的一番话,当时战传说声称冥皇之所以让卜城长途奔波进入坐忘城,其根源是因为他杀了劫域哀将。当时,无论是单问,还是落木四,对战传说这一说法都是持怀疑态度,毕竟他们皆是以效忠冥皇为自身使命的人,如何能接受这一近乎荒诞的说法?
没想到事隔不久,连城主落木四的被杀也与劫域有了牵连,这如何不让单问惊愕欲绝?
战传说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正是!”
单问用力地双手互搓,沉吟片刻,道:“此地是在禅都郊外,冥皇对我们卜城人似乎也不信任了,如我等在此逗留过久,有人将此事禀报冥皇,恐怕于我等不利,不如边走边谈,如何?”
战传说道:“也好。”
当下,单问立即让人牵来两匹马,又将自己所乘的马车让与爻意、小夭。他与战传说则骑马并行,并有意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战传说这才将在苦木集发生的事向单问叙说了一遍。
当战传说说到劫域恨将亲口承认重山河、落木四都是为他所杀时,单问恨得咬牙切齿,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某处,眼中有骇人杀机!
而当战传说说到他亲手毙杀了恨将时,单问眼中先是闪过万分惊喜之色,击掌叫了一声:“好!”但这份激动只是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旋即单问的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闪过疑惑之色。他的眼神为战传说捕捉到了。
战传说声音低缓地道:“单尉,你是否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恨将杀害落城主之后可以在卜城千军万马从容进退,但与在下决战时反而败亡?”
单问看了战传说一眼,略作沉默,道:“我的确对此有所怀疑,不过我所以怀疑不是你的武道修为能击败恨将。既然你能使千岛盟大盟司受伤,那么挫败恨将也就并非不可能。我所想的是落城主的修为纵然与战公子相比有所不及,但却也绝对不低,而且城主的对敌经验丰富,更是常人所无法企及,但为何在卜城的大营中,有千军万马守护,结果……结果非但城主遭受不幸,凶手从容脱身,而且连凶手的真面目也未看清……”
说这番话时,他想到了更多值得怀疑的细节,其神情也因此而显得更为痛苦、愤怒:“……还有,从城主被杀地点武备营传来混乱声,到有人向我禀报城主遭遇不幸的消息,中间间隔的时间极为短暂,这也不符情理……”单问的话语中充满了自责之情,似乎是在为自己曾有的疏忽大意而自责。但在当时的情况下,突然听说落木四的死讯,无论换了谁都会乱了分寸,心神大乱,从而有所疏忽,何况是与落木四情义很深的单问?
单问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最后道:“……我所怀疑的是会不会在卜城内有人出卖了城主!”
这正是战传说已有的猜测,与单问一样,他也是由恨将的武道修为作出这一判断的。恨将的修为的确在落木四之上,但却不可能在杀害落木四的同时走得那么从容!
只是,这种猜测对于并非卜城中人的战传说是不宜说出的,由单问自己说出这一点则无碍。
战传说道:“单尉的怀疑不无道理。”
单问道:“战公子也是如此想法?”
战传说道:“我不仅有这一推测,而且,我手中还有一物,可以证明你我的推测不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单问目光倏闪,不由自主地勒止了坐骑。
战传说便也带住了马缰,取出在盒中发现的写有血字的黄绸,将其递与单问,道:“你看了便知!”
血字凝结,透过背面就可以看出,单问的神情顿时有些紧张了。这个在卜城叱咤风云、见惯了风云变幻的铁腕人物在面对与落木四之死有关的秘密时,仍是无法保持平日的镇定自若了。战传说甚至发现他的手在接过黄绸时,微微有些颤抖。
也许是过于紧张,以至于单问目光匆匆扫过黄绸上所写的血字时,竟未在他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近在咫尺的血字也视若未睹,他不得不平定心绪,重新将那行血字看罢。
目光扫过,单问神色倏变,脱口惊呼:“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惊愕之情,溢于言表。
战传说忍不住道:“莫非这司空南山一向对落城主十分忠诚?”
单问长叹了一口气,方道:“的确如此,为此,城主还将一柄刀赠与他,以嘉奖其忠心。”
战传说心道:“如此说来,是有人有意要以此血字诬陷这名为司空南山的人了。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司空南山往日的忠勇只是一种假象。”
这些念头,战传说都不便对单问说,毕竟他不是卜城人。
单问却猜知了他的心思,道:“你是否觉得也许司空南山往日的忠勇只是假象?”
战传说一怔,他不能不点头,心头暗暗佩服单问的洞察力。
单问苦笑一声,道:“你有这种念头并不奇怪,但事情真正蹊跷不可捉摸的还不在于这一点。”
战传说很是意外地道:“难道还有其他疑点?”
单问很肯定地点了点头,郑重地道:“这血字的字迹我十分熟悉,它肯定是出自司空南山之手!”
乍闻“司空南山”四字,战传说心头之吃惊实是非同小可!血字上的内容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写着“杀落城主者卜城司空南山”,既然如此,写这血字的人又怎可能是司空南山?
但看单问的神情,却是那么的肯定,决不像是在对战传说说谎,事实上他也没有对战传说说谎的必要!
战传说有些糊涂了。
如果司空南山是与劫域相勾结杀害落木四的凶手,那么他又何必写下这些血字?那岂非等于引火烧身,自我暴露?
如果司空南山与此事无关,那么他就更没有理由要这么做了。
沉吟之中,战传说忽地心头一亮,望着单问道:“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司空南山并非杀落城主的凶手,但却是此事的知情者,因为某种缘故,他无法向外人透露这一点,但他又希望落城主被杀的真相被揭穿。所以,他想出了此策。一旦血字落到如单尉这样欲为落城主报仇的人手中,自会有人接近司空南山以查明真相是否真如血字上所写!这样一来,司空南山的目的亦达到了。而这黄绸若是落在劫域人手中,因为是声称司空南山为凶手,劫域中人以及或许存在的与劫域勾结者断然不会想到这是司空南山自己留下的,司空南山就不会有危险,甚至凶手还暗自庆幸找到了司空南山这一替死鬼。司空南山这一手的确十分高明。”
战传说的推测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但单问仍隐隐觉得有纰漏存在,但一时又想之不出,于是索性不再细思,转而道:“既然已有了这一线索,那单某便需立即赶回卜城了——殒城主的事,还要战公子多加留意。”
战传说已看出落木四在单问心中的分量,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也无法改变单问立即折返卜城,由司空南山处着手查明真相的决心。
当下他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也多谢单尉一路上对殒城主的照顾。实不相瞒,除我与小夭、爻意二位姑娘之外,坐忘城另有一路人马也与我们三人一同赶赴禅都,准备伺机助殒城主洗脱罪名,逃避加害的。”
单问不无感慨地道:“殒城主胸襟宽广,没想到其爱女也是如此。”
战传说知道他所指的是就在不久前双城还面临生死之战,剑拔弩张,如今小夭竟也能解除芥蒂,而不是与卜城人怒目相向。
但战传说相信单问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个。果不其然,单问接着道:“战公子,你可知我为何断言短时间内殒城主不会有性命之忧?”
未等战传说回答,他已自续道:“不二法门派出三十六名黑衣骑士,虽然看似未做任何有实质意义的事,实际上却等于从此将冥皇推至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冥皇再也不能不声不响地将殒惊天一杀了之!而要定殒城主之罪,殒城主恰好可以提出‘天审’的请求,冥皇一旦应允,就非一日两日所能了结的,时间拖得越长,对殒城主越有利。”
单问的这一番话,自是出自真心。
战传说心头暗忖:“时间拖得越长,恐怕是对不二法门越有利!”
但此言他暂时还不愿对单问说,个中曲折也非一言两语所能说清的。
他只是道:“但愿如此吧。”
单问听出战传说说这话时有些勉强,甚是意外,一时倒猜不透战传说的心思了。
何况,他也无暇细加揣度,此刻,他是恨不能插生双翅,立时飞回卜城,由司空南山着手,将城主落木四被杀害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战传说理解单问的心情,于是他道:“我们就此别过吧,无论落城主是否是劫域人亲手杀害,至少与劫域有着莫大的关系。劫域中人手段狠辣,你要多加小心。”
单问道:“多谢关照,战公子也要多加小心,但愿他日相见之时,单某已手刃了杀害落城主之真凶,而战公子已与殒城主一道平安返回坐忘城。”
战传说哈哈一笑,道:“托单尉吉言!”
临分别时,单问送给三人一匹马代步,方依依惜别……
不过片刻间,卜城的人马已走出老远,单问回首来望,依旧可见战传说三人在目送着他们。单问不由心头一热,暗忖道:“战传说如此年纪,却先后得罪了冥皇、千岛盟,如今竟更加上了劫域!往后不知他将会承受多少劫难……”
将单问的人马目送出视线所能及的最大范围,战传说才收回目光,对小夭、爻意道:“踏入禅都,便是身不由己了,以后的事就要看造化如何!”
他本想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些,但如今他们的处境不言自明,所以他的话听来无论如何都有些悲壮的意味。
爻意的神情却是十分平静,她淡淡地笑道:“眼下最关键的恐怕不是进入禅都后当如何如何,而是能否进入禅都。”
战传说猛地醒悟过来,道:“不错,早在坐忘城的时候,冥皇就已暗派人手四下查寻我的下落,今日我却主动送上门来了!禅都处处都是冥皇的亲信心腹,只怕我一踏入禅都,一举一动都在他们严密的监视之下了。”
小夭道:“若是南……南前辈在就好了,以他的易容术,定可畅通无阻。”
以她的性情,本会直呼南许许之名,在坐忘城中她是大大咧咧惯了的,谁不知“美女大龙头”的豪气不让须眉?但这一次话到嘴边,还是临时改了口。
战传说与单问一样,相信暂时殒惊天不会有危险,既然如此,他们也不必着急进入禅都,欲速则不达,于是他道:“不若我们暂时先在郊外寻一歇息之地,今夜且由我先独自一人潜入禅都探听一番,看看情形如何,有无可乘之机再作计议,如何?”
其实战传说自身就身怀不俗的易容之术。因自幼战传说剑道悟力一直不如其父战曲之意,无奈之下,战曲唯有多向战传说传授诸如易容、医术、星象之类。因涉及领域过多,战传说并未能成为其间顶尖高手,但应付一般场合还是绰绰有余的。战传说之所以未向小夭、爻意二人透露这一点,是因为他的确不想让爻意、小夭轻易进入禅都,一旦进入禅都,恐怕将步步凶险。
爻意道:“我已留意过,自禅都十里之内,未见有任何民舍村落,显然这是为了便于守护禅都而有意为之的。无民舍村落,则进攻禅都者就会早早暴露行踪,同时也少了可以借作依凭之物。就算我们愿找一歇息之地,只怕也颇为不易!”
战传说回忆了片刻,记起沿途的确是如爻意所说的情形,不由很是佩服爻意的心细。
事情又有了棘手之处,战传说一时踌躇难决。
正当此时,忽闻马嘶人欢,一马队逶迤而来,无论是骑士衣衫,还是马车的修饰,皆甚是明艳,使古老的驰道平添了一份喜气与热闹。
战传说三人的心情一直颇有些沉重,这时心头之沉重竟被冲淡了不少,三人惊讶地望着这队来历不明的人马。
小夭如秋水般的美眸一轮,面有得色,她低声道:“有了。”
战传说、爻意的目光都投向她。
小夭背负起双手,挺起酥胸,道:“本小姐已有一计,定可让我们三人平安无事地进入禅都!”
战传说忙道:“快说。”
小夭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还未开口自己便先“扑哧”一声笑了,随即强忍住笑,正色道:“战大哥,你背过身去,不许回头。”
战传说一怔,小夭已连声催促,他只好依言转身背向小夭、爻意二人。
只听得身后先是“刺刺啦啦……”几声,随后又听得一阵“索索”响声,战传说越发好奇,好不容易等到小夭说了声:“可以了。”立即转过身来,一看,顿时哑然失笑!
只见小夭的两只衣袖已被撕下了半截,露出了光洁晶莹的玉臂,本是做车夫装束的她立时平添了几分女人的韵味。而最让战传说忍受不禁的是小夭的腹部竟高高隆起,状如身怀六甲之妇人,再看她脚下还散着一些草叶,战传说猜测她定是用两只衣衫卷裹着草叶放入衣衫内了。
战传说强忍住笑,道:“你这是何意?”
小夭道:“从此刻起,我便是你的女人了。待那马队过来,你就说我不小心动了胎气,请他们借一辆马车,这样我们三人便可以混在马队中进入禅都了。”
战传说哈哈大笑,指着小夭道:“你是我的女人?哈哈哈……我的女人竟穿这种奇装异服……”
他自十四岁后整整四年时光是在无知无觉中度过,这使他偶尔会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性情。
小夭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她冷冷地道:“我自知是不配做战大哥的女人的,不过战大哥大可放心,这只是权宜之策,往后我小夭自不会借此赖着你的……”
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竟有泪水夺眶而出。
战传说顿时呆住了,一时不知所措,无辜地望着爻意。
好在小夭很快便又恢复了过来,她道:“我这模样与战大哥的确不匹配,所以还需将你也作些改变。”
没等战传说回过神来,小夭已将一把脏兮兮的泥顺手抹在他的衣衫上,随后又将他的头发弄乱了,再把他的脸也抹得灰扑扑的这才罢手,战传说心头大叫:“你这莫不是在报复我?”
这一番“改动”,的确让战传说与小夭“般配”了不少,而这时那马队也近了。
小夭对战传说道:“战大哥,你将我挽扶过去;爻意姐姐,你就说是我远房表姐,与我们两口子结伴而行的。”
爻意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战传说只好上前抓住小夭的一手让它搭在自己的肩上,自己则将手环在小夭的腰上,挽扶着小夭。
小夭竟像真的动了胎气无力支撑身子般软软地依着他,战传说偷眼一瞥,却见小夭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晕,却又犹带泪痕,战传说心头一动,不由记起在山岩下那个火热的吻,他忽然觉得小夭越来越难懂,有时豪爽直接得让人一眼可以将她的心思看穿,有时却如秋天的云般不可捉摸。
马队越来越近,小夭也被战传说挽扶到了驰道旁,为了假戏真演,她开始低声呻吟。当马队越来越近,与他们已近在咫尺时,她暗中用手捅了战传说一下,示意他开口,而她自己则因为“疼痛”而弓身垂首,呻吟不绝。
却听战传说以极为吃惊的语气惊道:“是物先生?!”
小夭听战传说称呼“物先生”,暗吃一惊,一边想既然他与马队中的人相识,那么这场戏自是再也无法演下去了,一边又暗忖这“物先生”的称呼好不熟悉,应是何时听过。
战传说则甚是尴尬,因为他与马队最前面的人一照面,只见那人肤色白皙,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神情总是透露着随和,赫然是剑帛人物语。
战传说心道:“这位物先生怎会在这儿出现?”对与小夭假做情侣一事,战传说因本以为将面对的是陌生人,倒没什么,不料却撞见了剑帛人物语,顿让他大觉难堪,虽然物语也未必知道他与小夭这一对是真是假。
回避自是来不及了,战传说暗自叫苦的同时,不得不主动向剑帛人物语招呼,心道:“不知他这一次又在做什么买卖?”
物语骑着一匹很温柔的壮马,似乎并未对战传说多加注意。战传说的一声招呼让他吃了一惊,赶紧挽住坐骑,翻身下马,同时又向后面吆喝了几声,所用的言语战传说三人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每个字都吐得极快,一发即止,让人感到似乎是一颗颗豆子在他的舌尖直蹦,大概这就是剑帛语了。战传说不由又留意多看了几眼马队其他人,发现有不少人都如物语一样肤色格外白皙。看来,先前两次战传说遇见物语时都只有物语一个剑帛人,而这次却是有所不同了。
物语一番吆喝之后,整个马队缓缓停下了。战传说略略一看,发现这支马队恐怕足足有三百余众,大多数人是骑马而行,另有五辆马车夹杂其间,而中间的那辆漆成金银两色的马车显得格外气派华贵,在这样马车的前后左右各有四名年轻男子,个个体形健硕,目光凌厉,虽看不出他们身上携藏兵刃,但却依旧可以感受到一股如临大敌的肃杀气息,一望可知在这金银两色相间的奇异马车内,必有大比寻常的来历。
若不是马队中有不少剑帛人,战传说只怕会认定自己无意撞上了禅都中极有身份者的队伍,恐有自投罗网之嫌。
物语这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战传说,流露出疑惑之色,但他的话仍透着客气:“这位公子识得物某?”
战传说一怔,猛地想起自己经过小夭一番“整改”,恐怕近乎面目全非了,自己与物语只是偶遇两次,所以物语一时未能认出。
想到此处,他忙道:“在下姓陈,与物先生曾有两面之缘——物先生可还记得你曾说过要在坐忘城外建一茶寮?”
“茶寮?”物语有些疑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沉吟片刻,忽然哈哈一笑,道,“误会,误会!”
小夭这时早已偷偷地看清了物语及他身后的人马,所幸她还没有忘记呻吟。听对方连说误会,她不由在心头暗骂:“剑帛人果然精怪,定是看出我们要向他求助,想假称是战大哥认错了人。”
小夭不幸而言中,物语接着道:“公子是认错人了……”
“怎可能?”战传说脱口道。此时光线明亮,距离又近,眼前这剑帛人分明就是物语。战传说不由有了与小夭类似的猜测,他年轻气盛,就算知道对方在回避,反而紧追不舍:“在下决不会认错!”
物语笑着摇了摇头道:“的确是误会,陈公子所见到的其实是我的同胞兄长,在下物行,与他是双生兄弟,自幼以来便容貌一般无二,难怪陈公子会认错人。”
战传说大感意外!
这时,爻意开口道:“物先生腿脚有伤,还是请上马吧,以免不利于伤口愈合。”
那自称“物行”的男子目光倏然一闪,有如流星乍现,一闪即逝,却让战传说心头一震,立时断定眼前此人的确不是物语!其眼神足以显示出他是个果决而且充满了智慧与毅力的人,并且有着物语所绝对没有的逼人气势,尽管这种气势在他身上隐藏得很深很深……
物行的目光侧向了爻意那边——战传说忽然意识到方才物行并未对爻意多看。能在爻意绝世容颜前保持这份平静的人绝对极少——物行又恢复了他的和气,他笑着对爻意道:“小姐好厉害的眼光,一眼看出物某腿脚有疾。不过,这已不是新伤,而是自幼便落下的,如此一来,分辨不出我与我兄长者,倒可以借这一点加以分辨了。多谢小姐关照。”爻意恬淡一笑,未说什么。物行话锋一转,道:“既然三位是我兄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若有什么可以为三位效劳之处,请尽管开口。实不相瞒,物某与兄长也有许久未见,今日能自三位口中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实是万分高兴。”
他的爽快倒让战传说与小夭有些不自在,但若说出真相反而更让彼此难堪,战传说只有硬着头皮依照小夭的计谋编造谎言:“我……咳咳……内人在途中不慎动了胎气,不便骑马,想请物先生帮忙捎上一程。”
说完这几句话,战传说已是额头见汗,不知情者恐怕会误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娇妻”担忧。
物行大为为难,他迟疑了一下,道:“不若物某留下几个人,由他们负责在此为你们拦其他的马车,无论花费多少,皆算在物某身上,如何?这几辆马车……实在无法腾出,还望见谅,实在对不住……”
他又是作揖又是赔着笑脸,倒好像他真有对不起战传说的地方。这份殷切,战传说如何招架得住?以至于对自己欺瞒了对方很是内疚。他本想借车队混入禅都,既然不能如愿,自是不必让物行留下人手帮忙。
战传说正斟酌着字句时,忽闻一柔和动听的女子的声音传至耳中:“物行,你帮这位公子腾出一辆马车吧。”
其声虽不如爻意天籁之音般悦耳,却更为亲切,让人一听如沐春风,忍不住就对其产生信任感,而且她的语调平淡中透着热情,明明是予战传说三人以恩惠,却不会让人感到有丝毫压力,显得那么自然,仿佛她与战传说是相交甚久却又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由此女子说出,却别具一番魅力,这种魅力或许不显山露水,其实更深刻,更让人难以抗拒。
爻意一直是那么的恬淡与超然,仿若这世间的一切都不会真正地进入她的心头,但这一刻,她却有所触动了。
这种触动,是绝世佳人对另一个与自己一样风华绝代者的奇妙感应,正如两个傲视众生的绝世高人,只需相视一眼,便自有彼此相应之感。
声音是自那辆最华贵的马车车厢内传出的,这使战传说等人不由对其充满了极大的好奇心。
物行左手五指并拢,抚于自己额头,双目微合,面向那辆华贵的马车垂首致礼,神情极为恭敬。若战传说等人见多识广,就可以知道这是剑帛人对最尊贵者所行的“晤礼”。
不过,即使不知这一点,战传说也知方才发话的女子地位超然,这由物行的恭敬神情即可看出。
所以,小夭的计谋已成功了大半。
物行的车队一路畅通无阻。
当战传说三人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时,方知禅都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繁华。
如果仅仅如此,还不至于让三人吃惊。
更让战传说三人吃惊的是自由南门进入禅都后,一路上便见沿街皆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战传说琢磨着,却委实想不出今日是什么佳节良辰,不由很是惑然。车内只有他们三人,想打听也无处打听,何况这事也无关紧要。
小夭为自己的计谋大功告成而欣喜异常,只觉禅都之行,不过尔尔,先前将禅都视作龙潭虎穴,实是大可不必,若不是爻意低声提醒,她恐怕早已忘了自己是“身怀六甲”之人。
马队穿街过巷,不知不觉中已穿过了外城,进入内城,战传说对此却浑然不知。
直到他忽然觉得外面似乎清静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先前那种嘈杂时,才猛地想起了什么,暗叫不妙,赶紧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只见两侧各是暗红色的高墙,一直向前延伸,高墙内古柏森然,偶有勾檐斗角自参天古木之中显露,车队所经过的道上不见一个闲杂人物,马蹄嘚嘚,车轮压过路面沙沙作响,竟响出一种奇异的空寂。
战传说顿知自己此时已是置身内城了。
换而言之,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进入了禅都的核心地带。
在离开坐忘城之前,为了让战传说三人进入禅都后不至于茫然失措,贝总管早已将禅都诸如布局、位置之类的情况告之战传说,所以战传说能够判断出自己已进入内城。
内城除了紫晶宫的南廷北殿之外,其余的皆是大冥王朝极有身份者的府第。这物行以及那神秘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以他们剑帛人的身份,何以能直入内城?
战传说对二女压低声音道:“此时我们已在内城,看来他们今夜落脚之地必是禅都权贵的府第。”
无须说得更明了,爻意、小夭也知战传说担忧的是什么。若是随车队一同进入某座府第,一则战传说就很有身份暴露的可能,二则小夭这出戏也很难再演下去。
但此时他们被卷裹于车队当中,要想借机抽身退走谈何容易?当然,凭战传说的修为,也许的确可以带爻意、小夭二人逃离,但在不明那神秘女子的身份之前,这么做无疑极为冒险,若引起对方的猜疑,那么即使战传说三人能脱身,在禅都也更难立足了。单看那一脸和气的物行就已绝非泛泛之辈,何况还有未露面的神秘女子?
而一旦三人逃离车队,引起猜疑的可能性实在极大。
进也难,退亦难,战传说先前混入禅都的欣喜早已一扫而空。
这时,却听爻意低声道:“其实他们早已看出小夭所谓的‘身怀六甲’是假的,物行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物,此事根本瞒不了他。”
战传说、小夭齐齐一震,皆瞪大双眼望着爻意,虽未开口,但二人心思却不言自明,都是不解爻意既然早已看出这一点,何以此时方才点明?而她又是如何知道物行一定已看破了小夭的伪装?
爻意笑了笑,以同样低的声音道:“小夭的办法甚佳,唯一不巧的是我们所选择的对象不是普普通通的马队,无论是物行,还是那未露面的女子,都绝非泛泛之辈。因此,一旦我们拦下了车队,我们就已别无选择。物行既看穿假象却不点破,若他们对我们怀有恶意,那么即使不与他们同行,他们也同样极可能会暗中追踪我们;若他们对我等并无恶意,那么随他们入禅都并无不可。故此,我才没有早早点破这一点——事实上,当时我也根本没有机会点明此事。我本决定进入禅都后立即与你们商议此事,但当见禅都内处处张灯结彩时,我又改变了主意。”
小夭大惑道:“禅都张灯结彩,与你我有何关系?”
爻意道:“举城张灯结彩,高悬灯笼,这种情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近日乐土将有诸如冥皇诞辰或皇族婚嫁迎娶之类的大典。既如此,若非万不得已,任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在禅都制造血腥与混乱,所以即使物行诸人对我们有所戒备,暂时也不会有所举措的,只要我们多加小心,应该能安然无恙。”
战传说颔首道:“也只有如此了。”
马车又奔驰了一阵,终于放缓速度,直至完全停下。
车内三人相视一眼,默默点头。此时,言语都已多余,一切唯有随机应变了。
外面传来物行的声音:“三位请移驾至司禄府歇息如何?”
“司禄府?!”车内三人神色皆变。
从贝总管口中,战传说、爻意对大冥王朝多少有所了解,知道冥皇驾前有双相八司,其中执掌财库钱物的便是天、地二司禄,没想到物行等人竟是直奔司禄府而来的!却不知物行口中的“司禄府”是天司禄的府第,还是地司禄的府第。
三人已别无选择!
战传说挽扶着小夭,“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目光四下一扫,只见众人皆已下马,且散至两侧。而所有的车马皆是在一个极大的院子中,三百余人外加马匹、车辆在这院子里竟不显得十分拥挤,此府占地之广,让人咋舌。
惊叹之余,战传说忽然发现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竟不在院中,不由暗吃一惊。
没等他多想,物行已向他们走来。他果然脚有病疾,每当左腿落地时,他的身子都微微有些倾斜。但奇怪的是虽然如此,物行行走时却并不会予人以不协调之感,而是再自然不过,以至于旁人几乎要心生错觉,以为行走本就应如物行这般。
物行未语先笑,笑容很真切:“我家小姐是天司禄大人的朋友,三位若是没有合适的去处,可在司禄府中先歇息数日;若三位觉得有何不便,物某今夜便让人为三位另作安置。”他与战传说素昧平生,如此热情,不能不让人感动。
照理,这是三人自司禄府脱身离去的大好机会,但不知为何,战传说却没有丝毫犹豫就放弃了这一机会,道:“如此也好……只恐怕惊忧了司禄大人。”
物行道:“无妨,我家小姐是天司禄大人的朋友,这点忙,司禄大人一定肯帮的。我已让人去药铺选药,郎中也很快将至,请三位放心。”
战传说心中大为感慨,忖道:“就算是多年挚友,也未必照顾得如此周全细致!”口中忙道:“她的情形已好了不少,选些药即可,郎中就不必请了。”
物行也不坚持,道:“既然如此,我就另外吩咐人将郎中打发回去便是。”
战传说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若是来了郎中,只要一搭脉,就一切都无所遁形了,万幸这物行并不固执。”
这时,物行已向院中一消瘦的中年男子引见道:“阴管家,这三位是我家小姐的朋友,劳烦你一并为之安排个清静些的住处。”
战传说这才留意到院中除了与物行同来的人之外,还有一些家将装束的人,而物行所招呼的,大概就是司禄府的管家。
与物行的满脸春风正好相反,阴管家脸色很是阴沉,双目暗淡无光,以至于让人很难揣测出他在想些什么。物行的热情引见,换来的不过只是阴管家有些不经意的微微颔首,以及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物先生放心。”
战传说反倒松了一口气,暗忖幸亏阴管家不像物行这般热心,否则两人一同上前喧寒问暖,恐怕很快便可以让自己大露马脚。
……
没想到阴管家性情阴郁寡言,办事却很利索,很快战传说三人便已被安排得妥妥帖帖:战传说、小夭被安置于大院西侧的一间房内,爻意则在他们隔壁。也许是考虑到小夭“身怀六甲”,阴管家还找来一个婢女让战传说、小夭使唤。
战传说更是好奇,他知道剑帛人在乐土一向地位卑微,常受凌辱鄙视,而天司禄贵为大冥王朝双相八司之一,地位超然,何以天司禄会结交剑帛人为友?而且由阴管家乃至司禄府其他人的态度可以看出天司禄对这些剑帛人还丝毫不会怠慢,个中原因,实是让人难以猜透。
阴差阳错之间三人已成了天司禄的宾客,这番经历,实是出乎三人的预料。这等若一下子便将三人推至生死攸关的境地,回旋缓和的余地大大减少,虽然此时风平浪静,但也许顷刻间便风云突变。
过于顺利反而让战传说心头有些不安,他甚至想这会不会是请君入瓮之计,冥皇借机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他这颗眼中钉拔去。
战传说的思绪陷得太深,以至于小夭在他身旁坐下也未察觉,直到小夭拍了他的肩一下,方猛地回过神来。
小夭笑吟吟地望着他道:“战大哥,你在想什么?”
看她的神态,非但轻松,甚至可谓欣喜,似乎此刻他们不是身处司禄府,而是在坐忘城乘风宫。
看来,自知道父亲殒惊天暂时决不会有性命之忧后,她已宽心不少,而且她对战传说很有信心,似乎只要战传说愿意,自可立即将她的父亲救出。
战传说道:“我在想爻意姑娘所说很可能是真的,否则物行怎会轻易答应让找来的郎中退回?”
小夭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有些诡秘,她道:“既然你也如此想,为何方才不趁机让物行为我们另觅住处?至少可以不在这戒备森严的司禄府中。”
战传说道:“我……”却不知该如何措辞,促使他作出这决定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爻意的那一番话对他的影响,甚至还有对那神秘女子的好奇心……但这一切又如何向小夭说清?
小夭“咯咯”一笑道:“战大哥,你有没有想到身在司禄府,你就必须处处做出是我夫君的样子,包括……与我共处一室?”
战传说几乎自床榻上一蹦而起——此屋只有一张椅子,但因为是摆在窗下,战传说留了个心眼,担心在窗下说话不便,为外人所窃听,故唯有坐在床榻上——小夭忽出此言,实是既香艳又刺激,她之所以如此大胆直接,倒并非生性轻浮,而是一则对战传说早已倾心,芳心暗许;二则正因为她尚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所以才不知她这番话对于男人而言具有怎样的挑逗与暗示。
所幸战传说也是对男女欢爱懵然未知之人,所以除了大惊之外,倒无更多反应,换作已知悉个中滋味的年轻男子,只怕已把持不住,会立时引来一场风雨……
“陈夫人的药已送来了。”
战传说正拘束不安之际,忽闻此声,竟自骇了一跳,定了定神,方知是屋外奉命照应侍候他们的婢女。
他忙向小夭使了个眼色,小夭即乖乖地在床上躺下,手捂腹部,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起来。
战传说这才将门打开,将那婢女让入屋内,一时满室药香。
那婢女很是乖巧,道:“夫人,煎好的药要趁热喝,是否让小桐为夫人喂药?”
小夭吃力地摇了摇头,战传说以为她会让这叫做“小桐”的婢女退出去,以减少暴露真相的可能,没想到小夭竟低声道:“药我夫君自会喂我……你给他帮忙即可……”
战传说大惊失色!小夭根本没有病,若贸然将药服下,会否真的弄出病来还未为可知,何况身处司禄府,这药更不能随便服用!他本想将婢女支走后把药泼了,没想到小夭却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忙趁背向小桐的机会向小夭递个眼色,小夭明明已看在眼里,却视如未见,而是有气无力地道:“将我……扶起来吧……”
战传说又气又急又是纳闷,在小桐的目光下,他已无法拒绝小夭的话,只好以臂弯将小夭的上半身扶起,让她半倚半靠在他的身上,小桐适时将药钵递过来。
战传说暗叹一声,接过瓷勺,轻轻地在药钵中舀了半勺药,又凑到嘴边,像是怕烫着小夭般吹了几口,半勺药又让他吹得洒了一半。而战传说心中则是恨不得一口气就将这半勺药吹得一滴不剩。
再如何细致,最终战传说还是需得将药凑到小夭唇边,小夭如点漆般的眸子泛着亮亮的光,动情地望着战传说,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红晕,战传说则已额头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