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十九章 赶赴禅都
望着花犯挺拔的背影,战传说有些感慨地道:“不愧是四大圣地的传人。”
小夭不平道:“我看不出他有什么高明之处,既要充当正人君子匡邪扶正,又假惺惺地不愿杀人!”
战传说道:“这正是他可贵之处,既爱憎分明,又真正做到了有容乃大。”
爻意忽然插了一句:“你能如此评价他,岂非说明你的心境更高他一筹?”
战传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道:“群峰耸然,我能见群峰之高峻,却并不等于说我比群峰更为高峻。”
爻意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战传说转过话题,道:“当务之急仍是尽快追上殒城主,我们已因恨将而拖延了一段时间,不能再耽误了。”
爻意道:“依我看,其实我们并非要急着追上殒城主。”
小夭一下子瞪大了双眼,战传说也一脸愕然。
爻意解释道:“恨将已亲口承认他是有意要把你引出坐忘城,那么现在唯一能使你不得不暴露行踪的最好方式就是利用你救殒城主心切这一点。劫域的人要伏击你,根本不必知道你在何处,他们只需知道殒城主的行踪即可。所以,只要他们追杀你的计划一日未成功,他们就一日不会对殒城主下毒手。若是你急于追上殒城主,反而正好如他们所愿!”
战传说回味着爻意的话,沉吟道:“这么说也不无道理,重尉将、落城主是恨将所杀,暗杀殒城主未遂也是恨将所为。现在看来,也许他是有意这么做,目的是让我、让坐忘城的人都感到殒城主危在旦夕,否则为何身处重重保护中的落城主被杀害了,殒城主是被囚护的人,反而得以幸免遇难?”
小夭救父心切,道:“依我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由坐忘城三万战士护送我爹进禅都,冥皇若识得时务倒也罢了,不识时务便将禅都闹个鸡犬不宁!”
爻意、战传说知道她这是气话,也不以为意。
苦木集北面四五十里之外。
一座小山前。
高大而残破的古庙。
古庙前有一条大河,从古庙庙门通向河岸处,铺着石阶,石阶一级一级地顺着地势而下,直至最后两级石阶没入了河水中。
河岸上有两截树桩,二尺多高,皆是被伐倒后单单留下树桩用来系舟用的,树桩的树皮都被绳索磨去了,光秃秃的。
但奇怪的是一截树桩竟长出了一根细枝,细枝上长着几片叶子,已在秋风中枯萎了。
却未飘落。
一级一级的石阶都被磨得十分圆润,看得出曾有无数双脚踏过石阶。
只是如今石阶已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越往下,墨绿的颜色就越深。
看样子,这应是一座曾经香火鼎盛的庙宇,香客日日络绎不绝,每天都有小舟载着香客划至庙前,再把小舟系于树桩上。人们带着虔诚的表情,踏过一级级石阶,走入庙内。
只是,这些苔藓证明近来已很久没有人涉足此地了。
但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墨绿色的苔藓上已多出了杂乱的脚印,自石阶角缝处长出的草茎也被踩得茎折叶断。
脚印是有人去河中挑水留下的。
挑水的是押送殒惊天前往禅都的卜城人。
这一路卜城战士共有四百多人,正如南许许对战传说所说的那样,他们比战传说三人早半日到达苦木集,并未在苦木集逗留。
但四五百人的军马不比单车独骑可以一路狂驰,天黑驻营时,他们离苦木集也只有四五十里的距离。
百合平原是南北窄,东西宽,此地已在百合平原的边缘,不时有并不甚高的山丘在视野中隆起,只是常常是独成一体,并未形成山脉。
殒惊天被安置在庙中。
而几座营帐围绕着古庙安扎。
虽然与坐忘城的对峙已成过去,但在这群卜城战士心中所能感受到的并非轻松释然,而是沉闷。城主落木四的被害对众卜城战士来说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古庙内的气氛因此更显沉重!
古庙早已只是一个空架子,徒有四壁,单问与殒惊天相对盘膝而坐,两人之间是菜饭碟盘。
只是碗筷却备了三份。
一份是他们为落木四备下的。
如果殒惊天不是戴着脚镣,他们看上去反倒更像促膝而谈的朋友。
单问声音低缓地道:“栾青那边已借灵鸽传书而至,他们那一路人马一直未有人偷窥滋扰。”
“如此说来,对手倒看得很准,知道我是由这条道前往禅都!”殒惊天道。
“但这条道岂非走得也很顺利?”单问道。
殒惊天目光略略抬起,正视着单问,道:“莫非你看出了蹊跷之处?”
单问微微点头,道:“两路人马都未受袭击,这事本身就很蹊跷。按理既然在千军万马中,对手仍能无所顾忌,先杀害落城主,再暗袭殒城主,那么此刻他应该早已动手了!”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此人究竟在等待什么?”
望着眉宇紧锁的单问,殒惊天心潮起伏,不无感慨地道:“是我殒惊天连累了落城主,连累了单尉,更连累了卜城诸多战士。”
单问略略提高了声音,道:“你我不必再为此事担忧,他越迟出手越好,最好永远不出手才合我单问之意。来,你我同饮一杯!”
酒成一线,倾入碗中,酒香四溢。
苦木集长街一侧的一座茶楼。
这是左知己的隐身之地。他亲手杀了九名劫域劫士之后,便重新折返茶楼。
早在战传说与恨将血战长街之时,茶楼中的掌柜、伙计、茶客都已远远地避走了。
剩下的全是左知己的心腹亲信。
左知己觉得自己已没有必要再留在苦木集,所以他返回茶楼后,就要下令所有的人都撤走。在这种时候他们若仍留在茶楼中,实在太惹眼了,尽管所有的人都是易过装的,从衣着上看不出是卜城的人,但他们的面孔对苦木集的人来说却是十分陌生的。
左知己正待下令之际,忽然有人对他道:“城主,还有一件事你不能忘了。”
左知己一震,侧脸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司空南山。
左知己面无表情地看着司空南山,沉默了好一阵子,方道:“左右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属下是提醒城主别忘了十方圣令。”司空南山道。
左知己目光倏闪。
司空南山接着道:“战传说既然把哀将的苦悲剑带在车上,那么说不定十方圣令也在马车上。战传说大概是想把苦悲剑与十方圣令一并带到禅都,以证实他的说法:殒惊天无罪!”
“你怎么知道战传说有十方圣令在手?”左知己显得漫不经心地问道,声音却冷得让人心寒。
“城主别忘了属下本是一直跟随在落木四身边的,战传说对他所说的话,属下听到了不少。”司空南山似乎有些紧张了,连声音都有些轻颤。
“战传说的话就如此可信?冥皇明察秋毫,洞悉万里,怎会随随便便将十方圣令交与他人?”左知己道。
“是,是。”司空南山道,“冥皇英明盖世,自是不会随便将十方圣令交与他人,但这却不等于他人不可以以其他手段取得十方圣令。十方圣令若是因此落在战传说手中,终是不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我们真的能找到战传说所说的十方圣令,将它交与冥皇,冥皇一定会十分高兴!”
左知己沉默了片刻,脸上慢慢有了笑意:“如此说来,是应该去马车上看看有无十方圣令了?”
“正是。”司空南山恭恭敬敬地道。
“既然如此,那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说这句话时,左知己目光一直停留在司空南山的脸上,像是要看出一些什么。
司空南山的神色中只有恭敬,他很简练地应了一声:“是。”便向长街方向走去。
一直等到司空南山返回,左知己仍静立原处。
司空南山有些失望地道:“我找遍了车内每一个角落,也未见十方圣令的踪影。”
左知己淡淡地道:“如果真有十方圣令,战传说也会随身携带的。”
司空南山很吃惊地望着左知己,道:“城主……”
“看来你的确是个识时务的人,能为我尽心尽力。其实十方圣令之事,我早已想到,但我知道十方圣令决不会在车内,甚至它也不在战传说手中。相信坐忘城派出的人除了战传说之外,另外还有一路人马,既然苦悲剑在战传说手中,那么十方圣令就应是在另一路人马手上。”
司空南山赶紧道:“城主算无遗漏,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左知己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吐出一句话:“不必在这里逗留了。”
一声令下,百余左知己的亲信心腹便悄然退出了苦木集。
对左知己来说,恨将的死对他并无多少影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恨将的死对他反而有利。
恨将目空一切,谁也不知道他若活着会不会将落木四被杀的真相说出,若单问或其他对左知己本就有所不满的人知道落木四是左知己与恨将的勾结下被杀害的,那么左知己的城主之位定然不保。
所以,离开苦木集时,左知己非但没有挫败感,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与此同时,在左知己的人离开后不久,战传说、爻意、小夭三人回到长街。
当三人见九名劫域劫士皆已毙命时,无不吃了一惊。
小夭道:“难道是那‘金童娃娃’折回来后,又改变了主意,把这几人都收拾了?”
战传说道:“杀他们的不是花犯。”
其实小夭也知不太可能是花犯所为,但她还是问道:“何以见得?”
“因为这些尸体所躺的位置与我们离开此地时并无多少改变,这说明他们是在我们离开片刻后就被杀了!而花犯却耽搁了一段时间——还有,这药囊还未打开,也证明了这一点。”战传说拾起了地上被左知己踢开了的药囊。
小夭道:“无论是谁杀的都不重要,反正他们也是死有余辜!”
战传说并不如此看,劫域劫士的被杀至少可以说明一点:在苦木集中除了潜伏了劫域的人之外,还有其他武道中人。
他想了想,立即走至已破损不堪的马车旁,仔细查看,忽然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小夭忙道:“发现了什么?”
战传说已自马车破开的侧壁内缩回身子,道:“没什么。”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一些很值钱的东西。此去禅都,恐怕要接触的不仅仅是武道中人,而是形形色色,这些东西也许会派上用场。
至少眼下可以使战传说三人再拥有一辆马车。
……
半炷香后。
三人怔怔地站在长街上,都有些沮丧。
他们已一连敲了二十三户的门,试图找到一辆马车,但结果只有一扇门被他们敲开了。
门只开了一条小缝就又迅速关上了。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门重新关上之前落在了战传说的脚前,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战传说惊讶地弯腰将之拾起,一看,竟是一锭金子,三人大感奇怪,愕然相向。
屋内传来一颤抖着的男子的声音:“小的家中老母正在发病,不敢劳驾几位爷进屋,怕几位爷威猛如神,老母禁不住惊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战传说瞪大双眼,哭笑不得。
爻意道:“看样子,方才与恨将那一战,已让苦木集人人自危。”
小夭美目一轮,道:“我有办法,不过恐怕只能骑马,不能乘坐马车了。战大哥,给我金锭,你们只需在由此向北的路口等我即可。”
战传说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苦木集北路口。
战传说、爻意在等候着小夭,战传说既不安又焦急,此刻他倒有些后悔同意由小夭独自一人去买马了。
正当战传说心神不定之际,有马蹄声传入耳中,并由远而近。
很快,他们便看到小夭骑着一匹马一路小跑而至,后面还牵着两匹。跑至眼前,她并不下马,而是飞快地道:“快上马!”
战传说见三匹马中只有一匹有马鞍,不由有些奇怪,道:“难道马的主人家未备齐马鞍吗?”
小夭笑道:“我找遍了整个苦木集才好不容易买到这三匹马,你还挑剔什么?这有鞍的马,是留给爻意姐姐的。”
战传说也笑了,道:“你的确是立了奇功一件。”
说话间,爻意已上了有马鞍的马,战传说也上了马背,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只见那边竟有七八个人手持火把、木棍怒气冲冲地赶过来,呼喊声响起一片。
“女飞贼,快将我的马留下……”
“休得让女飞贼走脱了!”
“小心,她有同伙!”
战传说吃惊非小,他正待问小夭是怎么回事,小夭冷不丁地在他的坐骑上抽了一鞭,战传说立时连人带马冲出老远!
耳中只听得身后小夭高声笑道:“本女飞贼可是大慈大悲的女飞贼,已将一锭金子放在马槽中……”
她的话又惹来一阵叫骂声:“可恶!如此胡言乱语,实是欺人太甚!”
战传说暗自苦笑。
苦木集终已远离于视线之外了,追赶他们的人更是早已被抛在身后。
月光下,曲折蜿蜒的路径呈灰白色,在百合平原中向北方延伸,直至于远处与夜色融作一体。
战传说率先勒马,放缓速度,小夭、爻意也随之放慢速度,三马并绺而行。
战传说侧脸看了看小夭,道:“贝总管他们若是发现你突然不知所踪,岂非会大为担忧?恐怕坐忘城已乱作一团了。”
小夭道:“牛二会把真相告诉贝总管的。”
战传说道:“如此说来,这事是牛二与你暗中合谋的?”
小夭道:“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救出我父亲!当得知你们要离开坐忘城为救我父亲而前往禅都时,我便在你们在为出发前作准备的时候设法找到了牛二。”
“看来,在临离开坐忘城时牛二离开马车的短时间内,就是你们实施偷梁换柱之计的大好时机了。”战传说道。
小夭有些得意地道:“我这个计策可是瞒过了所有人,你们都不会真正留意一个车夫的。”
“更不会将城主的女儿与车夫联系在一起。”爻意插了一句,“不过,你这么做,恐怕会让贝总管为难。你救父心切,众人会觉得情有可原,而牛二却不同,但贝总管若是只追究牛二之责,就显得有失公允,若是不问牛二之罪,亦有不妥。”
小夭吐了吐舌头,道:“我可没想这么多,只是想着如何能离开坐忘城。贝总管他们是决不愿让我离开坐忘城的,他们会认为我非但救不了父亲,反而连自己也难以自保。你们放心,就算贝总管会追问牛二的过错,也不会太苛刻。等回到坐忘城后,我再向贝总管求情,向牛二赔个不是。”
战传说显得很严肃地道:“如果早一点发现你假扮成了牛二,我一定会让你立即回坐忘城!”
他对小夭擅作主张离开坐忘城颇有些不满,口气也因此而甚是严厉。
他倒忘了小夭是坐忘城城主的女儿,而他只不过算是坐忘城的一个客人。
他过于严厉的口气没有使小夭不快,相反,小夭反而觉得心中有一丝甜美与欣喜感。
她声音柔柔地道:“为什么?是否因为我不能帮上什么忙?而为何现在又不让我回坐忘城了?”
战传说道:“让你回坐忘城,是因为此去禅都万分凶险;现不让你返回坐忘城,则是因为此刻你独自一人回城同样十分危险。”
“我既已离开坐忘城,不到我父亲平安无事的时候,我是决不回坐忘城的。你若不愿与我同行,我便独自一人去禅都。”
战传说心道:“这岂非是要挟我吗?让你与我们同行尚且不放心,何况让你独自一人前往禅都?”
小夭见战传说默不作声,心中又有些不安了,暗忖自己是否太过任性了?
这么想着,她忙转过话题道:“对了,我究竟称你为陈大哥,还是战大哥?你说你是战传说,是真的吗?”
战传说道:“是真的。先前对你父亲及坐忘城其他人都自称陈籍,多有不敬之处,不过我借称陈籍,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小夭有些愤愤不平地道:“不二法门行事未免太过草率,在未弄清真相之前,就将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让整个乐土都以为战传说是……是一个大恶人。”
战传说反倒有些意外了,他诧异地道:“为何我说我是战传说,你一点都不怀疑?”
战传说的诧异不无道理,除小夭外,其他任何人都会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因为相信战传说,就等于间接地否定了不二法门的说法。
而无论在什么时候,否定不二法门都需要一定的勇气!
小夭道:“不为什么。”
战传说先是一怔,忽又笑了。
小夭奇怪地道:“有何可笑的?”
战传说回头望着爻意,轻叹一声,道:“若是早知我说出真相会这么容易被人相信,又何必为自己捏造一个假名?”
爻意笑而不言,笑容有些神秘。
小夭见战传说一直抱着那只盒子,便道:“战大哥,所谓财不可外露,你何必总是这么抱着它?就像一个守财奴!”
虽是戏言,却也提醒了战传说此去禅都路途遥远,总这么将盒子抱在怀中的确不妥,于是勒住了坐骑,将盒子打开。他记得盒子底部铺有一块叠成软垫的黄绸,想用黄绸将盒内的金叶、银锭及十几枚大小不一、价值不菲的珠宝打成包,便于携带。
战传说小心开启盒盖后,忽然愣住了。
他愕然发现本应是垫在盒底的黄绸竟覆在了上面,开盒即可见!
“难道,是那个杀了九名已受伤的劫域劫士的神秘人将盒内之物顺手牵羊全取走了?”战传说心头不由闪过了这个念头。
战传说急忙揭开黄绸,一看,所有的金叶、银锭、珠宝全完好无损,不由大为迷惑。
爻意、小夭见战传说神色有异,都勒住坐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战传说皱着眉沉思了片刻,忽然眉头一跳,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取出盒内的黄绸,将它递给身边的小夭,道:“快,将它展开!”
小夭疑惑地接过黄绸,依言将之展开。
月光照着黄绸。
“血字!”
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同时失声惊呼!
在黄绸上赫然有几个已凝固了的血字,月光依稀,字迹很难看清,却依然显得触目惊心。毕竟,它的出现太出人意料了。
小夭将黄绸凑至眼前,吃力地辨认着,慢慢地念道:“杀——落——城——主——者,卜城……司空……南山。”
“司空南山?!”这个陌生的名字如一记惊雷般在战传说三人的心头响过!
司空南山是什么人?
恨将已承认落木四是他所杀,怎会又冒出一个“司空南山”?
在黄绸上写下这几个血字的又会是什么人?
有机会在黄绸上写字的时间,只有战传说与爻意等人离开长街的并不太长的时间。从这一点推测,留下血字的人应该就在苦木集,而且极可能目睹了战传说与恨将一战,既然如此,此人就应知道恨将亲口告诉战传说是他杀了落木四,那么此人为何还要留有这种毫无说服力的血字?
他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
三人心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良久,战传说方缓声道:“黄绸上的血字未必一定可信,但足以说明落城主的死不那么简单——就算有人留下血字是在诬陷名为‘司空南山’的人,也能由此看出有人要借此混淆人的视线。”
爻意道:“是真是假,必须先知道司空南山究竟是谁。”
战传说点了点头:“那司空南山若真的是卜城人,那么卜城的单问一定知道。依我看,最想知道落城主被杀真相的,也应是单问了。只要见到单问,事情或许就会有所突破。”
说着,他已小心翼翼地将黄绸收好,似乎这黄绸比盒中之物更为珍贵。
三人正待继续赶路时,忽闻身后马蹄声“得得……”,甚是急促。三人回首望去,只见自苦木集方向有两骑一前一后向他们这边飞驰而来。
小夭难以置信地惊呼:“岂有此理!为了三匹马竟追出这么远!况且我还告诉他们已把一金锭放在马槽里,真是得理不饶人!”
战传说也有些意外。
小夭道:“不若我们就与他们比个高下,看看谁的骑术更高明,谁更有耐心!”
战传说见她果真拍马就要走,急忙阻止道:“且慢,无论如何我们毕竟理亏,不可一错再错,还是与他们解释清楚吧。”
小夭见战传说态度坚决,只好道:“就依你,不过到时候被人骂得无地自容可别怨我!”
战传说道:“人家未必也不讲理。”
小夭一听这话,立即瞪大了眼睛,道:“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讲理了?”
正说话间,那两骑已飞驰而至,远远地就喊道:“前面可是战传说战公子?”
战传说一怔。
小夭乐了,道:“原来不是冲着我来的。”
战传说听声音并不熟悉,但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决不会太多。“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隔得远远的就能喊出我的名字?”战传说暗自诧异。
他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应答。
转瞬间,对方已赶上了他们,在离他们几丈远的地方停下了。
这时,战传说已能大致看出对方的模样,只看了一眼,他便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知对对方愕然相望。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匆匆赶至的两人当中有一个会是他在苦木集遇到的老妪!
爻意同样是吃惊非小。
而小夭见对方两人当中一人是已老态龙钟的老妪,消瘦得让人感到随时都有可能随风飘去;另一人虽然高大许多,却是一脸病容,无比憔悴,此刻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随时都有气息不继的可能,她也暗暗心惊,心忖如果这两人真的是追讨这三匹马的人,那我可真的是问心有愧了,偏偏拣这样又老又病、弱不禁风的人下手,虽然我的确给了金锭,与三匹马所值的价格相比,绝对只多不少,但连累他们在这样的夜里跑出这么远的路,也是不该……
她正在自责自怨的时候,却听战传说道:“阿婆,怎么是你?!”
小夭又是一呆,愕然忖道:“战大哥竟与他们相识?!”
追上战传说三人的正是南许许与顾浪子。
在与灵使的一战中,顾浪子受了极重的伤,当场晕死,是南许许在设下计谋使灵使中毒不得不全力自保后,设法将顾浪子带离危险之地的。
正如灵使所言,当时顾浪子五脏六腑皆受重创,与死亡已只有一纸之隔。
环顾当世,也许只有南许许能保全顾浪子的性命。
但顾浪子的伤势委实太重,纵然南许许倾其所能,也只能暂保顾浪子性命,若说想恢复顾浪子的武道修为——哪怕只恢复两成,也无法做到!
失去了“断天涯”,失去了一身惊世骇俗的刀道修为,顾浪子还能依旧是从前的顾浪子吗?
他甚至连策马疾行这种平时根本犹如儿戏的事,也难以做到。
南许许知道让顾浪子随自己一同追赶战传说要冒很大的险,但他劝阻不了顾浪子。
此刻,顾浪子的感觉就像是自己肺腑中的所有空气都被挤干了,无论怎样拼命吸气,气息仍是难以为继。
他感到自己的躯体似乎无比的沉重,又似乎轻飘飘地毫无着落,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他身上,而且竟以极为奇怪的方式融作一处。
顾浪子心中充满了悲哀!
他久久不愿开口说话。
他本是强者,而此时,他只要一开口,就会把他的脆弱暴露无遗。
这种感觉,外人又岂能知晓?
南许许面对战传说的疑问,不由有些失望,暗忖道:“此子似乎并无多少心计,换作是晏聪,他在两次撞见我之后,一定会想到我不会是普通人,这老妪的模样也多半是假象——可此子竟没能想到这一点!”
南许许没有直接回答战传说所问,而是反问道:“战公子,你可识得晏聪?”
战传说目光倏闪!
略作沉默后,战传说有些警惕地道:“前辈为何要问这个?”
他改称南许许为“前辈”,可见他这时也已想到南许许决不会是苦木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妪那么简单,而十有八九应是武道中人。
南许许心道:“小子,你虽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你的举止表情,以及所说的话都足以看出你是认识晏聪的。”他接着又问道:“战公子与晏聪之间曾有一个约定,不知战公子是否还记得?”
战传说决非南许许所想的那么简单,当南许许问到这件事时,战传说的神色已有些凝重,他沉声道:“若是前辈问什么,在下便答什么,只怕前辈会在心中暗自取笑在下愚不可及了。”
南许许干笑几声,这才道:“你放心,老夫决无恶意。”
小夭见南许许自称老夫,再看他那一身老婆子的装束,连容貌五官也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子,偏偏此时他已不再假捏成老婆子的声音,如此一来,小夭便觉得既怪异又厌恶,忍不住“哼”了一声,道:“战大哥,他既然不愿告诉你他是什么人,我们走!”
南许许也不以为忤,依旧向着战传说道:“看来,你果真是曾假称陈籍的战传说。”
战传说道:“前辈对在下了解得倒不少!”他心中暗忖:如果眼前此人对自己怀有叵测之心的话,那么就凭他对自己了解甚多,而自己对他却一无所知这一点,就已处于极为不利的处境了。
南许许道:“且不说其他。老夫之所以急着要见战公子一面,是想告诉战公子一件事:不二法门灵使对战公子包藏祸心,日后请战公子多加小心——信与不信,皆在战公子自己。”
这一番话,对战传说的震动可想而知!
让他吃惊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如此隐密的事,眼前这老妪模样却自称“老夫”的怪人是如何知道的?
不过,无论如何,由对方提醒自己提防灵使这一点看,应该是友非敌。
战传说定了定神,方道:“我信。”
这一次,轮到南许许吃惊了!他没有想到战传说这么轻易便相信了他的话,毕竟他的矛头指所是不二法门灵使,而当世之中又有几人会对灵使起疑心?
战传说看了南许许的疑惑表情,这反倒让战传说更倾向于断定对方并无恶意,而是好意提醒自己。
于是,战传说索性把话挑明了,他道:“多谢前辈提醒,不过,在此之前,在下已知道这一点。甚至,在下还曾与灵使一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二位前辈与晏聪一定有何渊源吧?”
南许许脱口惊呼:“你曾与灵使一战?!”语气显然包含了惊讶与不信。
因为他深知灵使的武道修为之高,以顾浪子的惊世刀法尚且落败,那么眼前这个如此年轻的人又岂能在与灵使一战后还安然无恙地立足于此?
战传说明白南许许为何那般惊讶,并未因此而有被轻视之感,他道:“与灵使一战,凶险万分,不过所幸灵使在与我交手前,似乎已受了内伤,而且又有人暗中助我,否则与灵使一战,在下难以幸免。”
南许许听战传说说灵使受了伤,对他的话的疑心已去了大半。
他急忙问道:“你与灵使一战是在何时?”
这时,爻意已数次以眼色暗示战传说不可将一切底细都告诉对方,但战传说这次却没有听从她的暗示,而是将与灵使一战的时间告诉了南许许。
南许许听罢,立时惊呼一声:“老兄弟,是在与你一战之后不久!”
他这话是对顾浪子说的。
一直未开口的顾浪子这时也忍不住道:“战公子,实不相瞒,在你之前,我也曾与灵使一战,不过惭愧得很,我技不如人,被他击成重伤,虽然侥幸逃脱一条性命,但我弟子晏聪却从此下落不明。我们之所以急着要见战公子,除了要告诉战公子有关灵使的险恶用心外,也想打听打听晏聪的下落。”言罢,顾浪子一阵喘息。
战传说一听对方是晏聪的师父,大觉愕然。
同时,对刚才南许许为何一再追问晏聪的事也心知肚明了。
以战传说今日的武学修为,自是能由顾浪子的说话吐字中听出他的确伤得极重,而且也听出了顾浪子对晏聪的万分关切。
但为了慎重起见,战传说还是问了一句:“既然前辈是晏聪的师尊,想必一定知道在下与晏聪约定在何处相见,又是为何事而约定的。”
顾浪子道:“你们约定在稷下山庄外的‘无言渡’相见,为的是一幅头像,是也不是?”
战传说听到这儿,心想这世间知道此事的除了自己、晏聪、灵使及晏聪至亲的人之外,就不会有他人知悉得这么清楚了。看来,这自称是晏聪师父的人不会有假。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灵使,换而言之,他们是受灵使差遣而来的——但战传说实在想不出灵使有什么必要这么做,灵使对自己早已是恨得咬牙切齿,刻骨铭心,一旦发现自己的行踪,必会亲自出手为其子报仇,岂会再使出什么曲曲折折的诡计?
想到这里,战传说忙翻身下马,向南许许、顾浪子施礼赔罪道:“在下方才言语唐突冒犯,还请二位前辈多多包涵!”
南许许、顾浪子、爻意、小夭也相继下马。
战传说接着道:“我与晏聪的约定地点的确是在‘无言渡’,而且正是为了一幅头像。”
南许许轻叹一声,道:“借死者颅骨推测死者生前真面目的确是一种良策,你与晏聪走的这一步算是一着妙棋,不过只怕谁也不会想到将乐土闹得沸沸扬扬的‘战传说’非但不是真正的战传说,而且此人还与灵使有密切关系!那幅人像已绘出,其五官容貌与灵使酷似,再结合灵使由此而对我们出手,足以看出假冒战公子者是灵使的至亲之人!”
“在下已知悉冒充我的人就是灵使之子。”战传说道。
南许许、顾浪子虽然早已有所猜测,但这件事由战传说口中证实时,他们仍是心头剧震。
南许许道:“你怎能断定这一点?”
“这是灵使亲口说的,他的儿子是为我所杀,所以他对我恨之入骨,一心要除去我而后快。而他多半是自认为取我性命是十拿九稳之事,所以毫无顾忌地说出了真相。”
南许许大为感慨地道:“没想到灵使为达不可告人的目的,竟连自己儿子的性命也搭上了,可谓得不偿失!”
顾浪子首先想到的却是晏聪,他有些吃力地道:“战公子,你与晏聪相约在‘无言渡’见面,除了你们自身之外,是否还有他人知晓?”
战传说不假思索地道:“除此之外只有这位爻意姑娘知晓——不过她未再将此事向其他任何人透露。”
爻意微微颔首。
顾浪子听战传说这么说,心中顿时隐隐作痛,向南许许道:“如此说来,晏聪一定是落在了灵使手中,灵使之所以会准时出现在‘无言渡’,恐怕就是……就是晏聪说出来的,我……”
话未说完,顾浪子只觉眼前一黑,喉间有一股甜腥的气息直涌而上,随后软软倒下。
战传说等人惊呆了。
战传说寻来了许多枯枝落叶,生起了一堆火,由爻意、小夭两人照应着这堆火不让它熄灭。
顾浪子平躺在地上,南许许借着火光,把一枚枚银针逐一扎在顾浪子的身上,南许许的嘴唇抿得极紧,以至于有些发白,无比消瘦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滚落,他的神色凝重之极。
战传说见状,忍不住上前低声道:“前辈,能否由在下以内家真力相助……”
南许许竟没有看他一眼,其目光死死地盯在手中的银针针尖上,只吐出两个字:“不行!”
战传说一怔,见小夭正望着自己,显然已目睹了自己方才的尴尬,不由苦笑了一下,算是自我解嘲。
不知过了多久,方见南许许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擦了一把冷汗,喘息着道:“老兄弟,若你再这么折腾……折腾几次,我这条老命也得为你……为你搭上了。”
战传说一听,欣慰地道:“他没事了?”
南许许“嘿嘿”一笑,道:“只要是我南许许想救的人,他就是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话语戛然而止。
他想到的是自己竟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可是他一心一意隐瞒了二十余年的秘密!
此次南许许之所以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则是因为刚将顾浪子从死神的手中给夺了回来,极度紧张之后的松懈使他失言;二来战传说也是深受灵使所害的人,南许许在下意识中把战传说视作了自己人,又少了一层防备之心,以至于老马失蹄,苦苦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一不留神给说破了。
但南许许仍心存侥幸,希望战传说、爻意、小夭三人谁也没有留神细听他的话,或者即使细听了,也因为不知“南许许”这名字有何特殊之处而未多想。毕竟,战传说三人都如此年轻,未必知道二三十年前发生的事。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视了战传说三人一眼,顿时失望了。
只见战传说三人皆是怔怔地望着他,一脸的吃惊。
显然,他的期望落空了。
南许许在心中暗叫霉气,他干笑一声,道:“不错,我就是南许许,‘药疯子’南许许,被世人视作十恶不赦的恶魔的南许许……嘿嘿,恐怕你们不会想到南许许会是老夫这等模样吧?”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们若是想要借杀我在乐土扬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被不二法门追杀了二十余年却还活着的人,决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其实若是更早一日,战传说三人听到“南许许”这一名字,未必会有什么反应,但就在今夜,在苦木集遇见花犯时,花犯称他是奉师门之令追查南许许的下落,所以此刻听到“南许许”三字,战传说三人才有如此愕然反应。
战传说沉默了好一阵子,方缓声道:“据说你当年曾救过九极神教的勾祸一命,此事是真是假?”
南许许“哈哈”一笑,道:“当然是真,这已是世所共知的事,何必多问?”他的笑声嘶哑,语气中隐隐有愤懑与挑衅的意味。
战传说正色道:“但世所共知的事未必是真,世人岂非也认定战传说是十恶不赦之徒?唯我自知自己心中坦荡,无愧于天地!”
南许许一怔,深为战传说的话所震动!
他的神情一变再变,终于长叹一声,道:“不错,世所共知的事未必就一定是真的——老夫盼了二十多年,却从未听到有人能说出这句话,没想到今日竟由素昧平生的你口中说出……只是,老夫与你不同,不二法门强加于你身上的罪名,是因为灵使之子冒充你之名为恶,只要能证实这一点,就可以洗清你的罪名;而老夫所作所为,却是本性使然,没有人假冒我南许许之名。”
“换而言之,世人对你的指责并没有不公平之处,是也不是?”战传说正视着南许许道。
“公平?!”南许许哑然失笑,“连老天都瞎了眼,分不清黑白是非,这世间又何尝再有公平可言?大奸大恶者已成了世人眼中最公正无私之人,谁还能奢求这世间存在公平?!”
他的脸上满是讥讽之色:“广袤乐土,武道苍茫,不知有多少人心存捍卫道义,除邪扶正之志,并且真的为这一目标孜孜不倦地追求一生,经历千万坎坷,百折不挠之后,自以为终成正果,上不负苍天,下不负心中良知,却不知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是别人手中的玩偶,他们所做的一切,自然也成了毫无用处的闹剧,可怜可笑……”
南许许唠唠叨叨地说着,小夭渐渐听得不耐烦了,冷不丁地道:“依我看,喜欢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人才是真的可怜可笑。”
南许许先是一脸怒色,但很快愤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
几人都沉默了,只听得火堆中不时发出“哔啪……”之声。
半晌,南许许打破沉默道:“小姑娘,看来你对‘南许许’这一名字知之甚少,若是你知道南许许既被人称做‘药疯子’,又被人称做‘毒疯子’,恐怕就不会这么对我说话了。”
小夭道:“才不是!就算知道你是毒疯子,我也要这么说!在我小夭的眼里,只有愿不愿为之分,没有敢不敢为之分!”
战传说心中暗道:“你口气倒是大得吓死人!这自称毒疯子的人既然连不二法门也难奈其何,就一定有其不凡之处。”
他怕小夭的话惹恼了南许许,从而使南许许突然对小夭施以毒手,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小心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以作提防。
南许许抚掌大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如此看来,我南许许这二十多年来倒是活得太窝囊,活得生不如死了……”
战传说见他言语古怪,似乎情绪很不平静,不由更为紧张,只恐他对小夭突然出手。
南许许却渐渐平静下来,他微微眯起双眼,并不看战传说、爻意、小夭三人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不可知的某一点,缓声道:“老夫一生都在为躲避不二法门的追杀而东躲西藏,决不愿让他人知道老夫的真实身份,因为那可能就意味着这二十多年所遭的罪全都失去了意义,意味着老夫将很快就要亡于不二法门手上!所以,按理,老夫应借一身毒功杀你们灭口……”
战传说全身肌肉倏然紧绷!
只听得南许许接着道:“只是,我的老兄弟决不会让我这么做的,因为你们三人当中有战曲之子——其实,我也不愿这么做,若为了保全自己的这条老命而连累你们三人,那么我南许许的确罪已至死了。
“既然老夫既不能毒杀你们三人,又已被你们知悉了真实身份,便索性将已在心中埋藏了二三十年的秘密告诉你们,因为我们的行踪既已暴露,也许将不久于人世,我可不愿让一个天大的秘密随我们一同进入地府。至于你们信或不信,我也无法强求。普天之下,能信任我们的人固然不多,能为我们所信任的人也同样是少之又少!战传说,无论如何,至少你已认清了灵使的真面目,而我所说的又恰好与不二法门有关,这也是我愿把秘密告诉你的原因之一。”
战传说静静地听着。
他相信一个普对整个乐土武道的命运都产生过极大影响的人,一个能让四大圣地为之闻风而动的人,所说出的秘密,必然是惊天动地!
南许许又沉默了一阵子,像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良久,他才开口道:“当年,九极神教为恶一时,整个乐土都因此而被波及,乐土武道大小门派皆被席卷进那一场争战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丧生,九极神教教主勾祸也因此而成了世人眼中魔鬼的化身……”
听南许许也这么说九极神教,战传说、爻意、小夭倒有些意外,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忖道:“既然如此,倒要看看你如何解释当年救下九极神教教主勾祸一命的事!”
南许许自顾接着往下说道:“……而后,九极神教的势力久盛不衰,乐土正道几乎难以与之抗衡。就在这危机存亡的关头,不二法门传出‘真如法檄’,号令不二法门成千上万的弟子与九极神教相战!不二法门此举一下子扭转了战局,从此九极神教节节败退,不二法门的声势更如日中天,世人对法门元尊感恩戴德,敬如神明……”
战传说忍不住插口道:“不二法门不愧为不二法门,虽然也有灵使这样的人物混杂其中,但终究是武道的中流砥柱,为乐土正道撑起了一片天空……”
“住口!”
战传说话未说完,突然被南许许一声怒喝打断!
战传说愕然相望,只见南许许一脸冷笑,似对他的说法极为不屑,不由大为诧异。
南许许这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歉然一笑,道:“老夫之怒,其实并非针对战公子,而是针对假仁假义、明里一派公正无私、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龌龊之举的不二法门!”
战传说如闻惊雷,一时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心中却飞速转念:“莫非他是因为被不二法门追杀二十多年,对不二法门怀有刻骨之恨,所以才这么说?”
这时,南许许以更为低哑的声音说出了让战传说惊愕得几乎魂飞魄散的话。他缓缓地道:“谁也不会想到,乐土之所以会有九极神教之乱,皆是不二法门一手造成,勾祸本就是法门元尊的心腹,勾祸所做的一切,皆是奉元尊之命而行!”
战传说惊得几乎一跃而起!
他本能地脱口大声道:“不可能!这决不可能!不二法门怎可能先造就九极神教,随后又亲手毁了九极神教?于情于理都不会有这种可能!这对不二法门根本不会有任何益处!”
虽然战传说不是不二法门的弟子,又自幼生长在武外桃源,受不二法门无上权威的影响比他人少许多,更兼灵使的所作所为让战传说消除了对不二法门的不需理由的崇信,但不二法门的影响毕竟是无与伦比的,它就如同虚空中的气息般无处不存,无处不在。人,也许平时并不会意识到气息的存在,但却并不意味着人就可以脱离它。
南许许又露出了他那讥讽的笑意——也许他讥嘲的并不是战传说,而是被他认作黑白颠倒的世道!
他沙哑着声音道:“怎会毫无益处?不二法门亲自造就了一个为世人深恶痛绝的九极神教,在世人感到已无法抵挡九极神教时再将九极神教击溃,如此一来,世人对不二法门必然感恩戴德,无限尊崇,不二法门就可以借此确立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至尊地位,将天地人世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战传说的心一点一点地揪紧,背上冷汗涔涔,手心也是一阵阵地发凉。
如果南许许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秘密!
在这个秘密之后,又隐藏了多少血泪?多少阴谋?多少屈辱?多少死去的无辜生命?
仅仅是耳听他人叙说,战传说已感到心灵极受震撼!
他无法想象,若是这个秘密能被南许许以无可争辩的事实证明,那时他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甚至有些不愿让南许许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南许许所说的一切太残酷。
甚至,已不是“残酷”二字所能形容!
仅仅为了一己权欲,就让整个乐土遭受了历时数年、十数年的血腥浩劫,除了此人拥有一个魔鬼般可怕的心灵之外,战传说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战传说宁可南许许是在说谎!
这并非等于说他的内心偏袒不二法门,而是不愿让二三十年前乐土正道与九极神教的那场可歌可泣的争战突然之间成了一场阴谋者的游戏!
若如此,那么,在那场争战自以为是为正义慷慨赴死的死难者,其灵魂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宁。
但直觉又告诉战传说,南许许不像在说谎,因为如果他所说的是谎言,那么这样的谎言太容易被揭破了。
唯有因为这的确是事实,才会让南许许宁可冒着不为他人所信任的风险,将它一五一十地说出。
在很短的时间内,战传说的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念头。
他的心绪犹如一团怎么也理不清头绪的乱麻。
忽地,他觉得有一只纤柔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一看,才知是爻意。
只听得爻意对南许许道:“相信前辈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可以让人信服的证据。”
战传说一下子冷静清醒了不少。
他明白爻意的话既是对南许许而言,同时也是暗中提醒自己要冷静。无论如何,都必须真正地弄明白真相后,才能信什么不信什么。
于是,战传说道:“爻意姑娘说得不错,毕竟此事关系重大。”
爻意向他微微一笑,把手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的提醒已对战传说起了作用。
不料南许许却道:“老夫早已说过对你们的信与不信,已不在乎,老夫只是想把这个秘密全部告诉你们。”
随后,他向战传说、爻意、小夭三人叙说了一段惊人的往事——战传说三人已不可能不听,先前南许许的惊人之语已牢牢地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
南许许的声音低哑,在这朦胧夜色中显得有些不太真切。
但战传说三人的心灵却被深深地吸引了。
虽然就坐在火堆旁,但南许许所说的往事却让三人心头泛起了一阵阵寒意……
……
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的不二法门就已经是苍穹武道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门派了。
当时,南许许尚是一个精悍力强的年轻人,与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对不二法门充满了敬仰之情,但当时他却只是不二法门有别于入门的修持弟子的普通弟子,如他这样的未被吸纳为修持弟子,却对不二法门忠心耿耿的人多不胜数。
但与他人不同的是,南许许的师尊石泰却是不二法门的修持弟子,这是南许许年轻时最引以为自豪的一件事,也因为这一点,他对师尊无比尊重,言听计从。
南许许的师尊精通医术,也擅长用毒,在不二法门中是药使手下的四大药士之一,专为不二法门钻研各种奇药异毒。
但不二法门门规之严谨非外人所能想象,其内部结构之庞大复杂也是出人意表。法门内的每一个人都只知效忠元尊,并直接服从上司的指令,对于其他旁支的情况,一概不得过问,所以南许许的师尊石泰只知一切服从药使之令。对于不二法门的更多内幕,连石泰都无从知悉,更不用说是南许许了。
事实上,虽然因为南许许于医道毒术有过人的天赋而深受石泰的喜爱,但限于不二法门门规,石泰就算知道什么,也决不会告诉还未能成为修持弟子的南许许。
南许许在医道毒术上的惊人天赋使他很快超越了其师石泰的修为,石泰对此十分欣慰,答应南许许有机会一定向药使举荐,使南许许有机会成为修持弟子,南许许闻言自是兴奋不已。
不料就在石泰对南许许提出这件事后不久的一个深夜,石泰返回居处时,竟身受重伤,脸色因过度失血而极为苍白。
南许许吃惊非小!
他有心要问师尊是什么人竟敢对不二法门的人下此毒手,但限于平时师尊的禁令又不敢发问,只有闷声不响地施展自己的浑身解数为师尊疗伤。
凭南许许青出于蓝的药理修为,石泰终于无恙,不过这次伤势实在太重,石泰虽然保全了性命,但却已元气大伤。
而且,南许许还察觉到了师尊这次受伤之后,似乎连性情也有所改变,开始变得心事重重,沉默寡言,身子也一天比一天虚弱,饶是南许许有妙手回春之术,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出师尊病在何处。
渐渐地,南许许开始猜测也许师尊是怀有心病,而心病是任何良方妙药也无法医治的。
明白这一点后,南许许便设法对师尊旁敲侧击,试图打探出什么,以便可以解除师尊的心病。
但他失望了,石泰对一切都守口如瓶,南许许根本无法从他口中打探到什么。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他恩重如山的师尊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这种痛苦,是他人所无法体会的。
直到一年后的一个黄昏,石泰忽然将南许许叫到自己的居室。
那是一个晚霞布满天边的黄昏,也是石泰离开世间的黄昏。
直到三十多年后,那个黄昏的情景仍是无比清晰地印在南许许的脑海。
直到三十多年后,南许许仍是无法明白为何那样一个伤悲的黄昏会有那么多绮丽的晚霞。
直到三十多年后,南许许仍然认定那定是苍天无情……
在南许许进入师尊的居室时候,他见师尊的气色似乎比平时好了许多,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由暗感欣慰。
石泰与南许许聊了许多,说起了许多往事,又与他说起了一些医道毒术方面的事,南许许一直恭恭敬敬地听着。
末了,石泰忽然话锋一转,道:“日后,若是有一个人有难,你必须替为师救他一次,因为一年前若不是此人相救,为师早已与你阴阳相隔了。”
南许许一怔,这一年多来,无论他如何想方设法,都无法让师尊说出半句关于他如何受伤的事,没想到今天自己未问师尊却主动提起。
南许许颇到有些奇怪,却也没有细想,而是立即恭敬地道:“弟子遵令,却不知此人是谁?”
“他的名字叫勾祸。”石泰缓声道,“还有,他右耳耳垂缺失。”
当时,九极神教尚未崛起,“勾祸”这一后来让整个乐土不得安宁的名字当时尚无人听说,南许许也不例外。
所以南许许问道:“此人是什么身份?”
“你不必知道他有什么身份,其实为师也不知他的真正身份,但为师知道此人决不简单,所以能让他有难的事,必定是惊世骇俗的事。那时,你想不知他的名字都不可能了。”
南许许再应了一声“是”,心中却暗自奇怪那人既然与师尊不相识,为何要救师尊?莫非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侠者?
这时,石泰又补充了一句:“同时你还要记住一点,你最多只能救此人一次!”
南许许这一次更是吃惊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石泰沉默了良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解释,而是道:“你只需依为师所说的去做便是。”顿了顿,又道:“为师有些累了,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一阵子。”
南许许便退了出去。
离开师尊居室后,方才的疑惑一直困扰着南许许,他反反复复揣摩着师尊所说的每一句话,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在点起油灯的那一刹那,南许许忽然心头猛地一沉,惊呼一声:“师尊……”立即飞速向师尊的居室奔去!
他的心中莫名地有了不祥之兆!
只叩了两次门未有反应后,南许许就一下子撞门而入。
他一眼便看到师尊已静静地半坐半躺于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合目而逝!
石泰的眉头微微皱起,仿若直到临死的那一刻,他仍在为某件事深深地困惑着……
心中不祥的警兆竟得到了证实,南许许如遭五雷轰顶,呆立当场,一时竟不能有任何举措,泪水却如雨纷洒。
良久,他才悲呼出声:“师尊——”
两年后,南许许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成为不二法门的一名修持弟子。
南许许相信这是师尊为他向药使引见的结果,所以对师尊更是充满了感激与怀念。
三年后,南许许因其超越石泰的医道毒术修为,接替了石泰生前的位置,成为药使手下的四大药士之一,也是四大药士中最年轻的一个。南许许深感知遇之恩,对不二法门更为忠诚。
又过了一年,九极神教开始出现于乐土武道,并在以后的日子不断壮大声势。
当九极神教的势力壮大到已引起整个乐土的震撼之时,南许许终于听说了一件让他惊愕欲绝的事:九极神教教主的名字竟然是勾祸!
此事对南许许的震动可想而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师尊临终时叮嘱他务必要报其救命之恩的人会是这样一个人!
而勾祸的所作所为倒也应了石泰所说的那句话:能让勾祸有难的事,必定是惊世骇俗的事。
南许许初时还抱有侥幸,心忖也许这只是名字上的巧合。
尽管如此自我安慰,但南许许仍是日夜难安。诛杀勾祸,铲灭九极神教已成正道中人的共识,难道自己竟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勾祸有难时去救他一次?
想到这一点,南许许不由又想起师尊石泰叮嘱他只可救勾祸一次,那时南许许一直不明白其中原因,现在看来,这多半是他的师尊石泰已看出勾祸很可能会步入邪道,救命之恩不可不报,但对步入邪道的恩人,却也只能救其一次。
从知道九极神教教主是勾祸的那一天起,南许许的心就再也没有踏实过。
九极神教不断壮大,在乐土犯下了滔天之罪,南许许更为惶然不安。
随后便是不二法门法门元尊传出“真如法檄”,九极神教陷于人神共愤的境地。
形势开始改变,勾祸被渐渐逼入绝境。
同时被逼入绝境的还有南许许!
当九极神教开始分崩离析时,勾祸已难有容身之处,开始四处躲藏。为了使勾祸无所遁形,正道中人开始广传勾祸的画像,而勾祸的容貌特征中一个无可更改的标志就是他的右耳垂缺失!
南许许最后的侥幸念头也被彻底地打破了。
终于,有一天,勾祸与乙弗弘礼一场惊世之战后,勾祸身受重创,狼狈而逃!他的伤太重,除了当时已有“药疯子”之称的南许许出手外,没有人能救得了勾祸。
不二法门中,除了元尊及法门四使之外,其余的人的身份都是隐密的,所以世人皆不知南许许早已是不二法门的人,包括四大圣地在内。武道各门正派开始留意南许许的行踪,只要南许许不出手相救,勾祸就必死无疑!
但,南许许却在这时候失踪了。
南许许的失踪在乐土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都在猜测南许许是否已被九极神教的人劫掳而去,以迫使他为勾祸疗伤。
同时,还有另外一种对南许许更为不利的猜测,那就是猜测南许许会不会因为执迷于医道几近疯狂,对这样极富挑战性的机会决不肯放过,已主动前往找寻勾祸并为其疗伤。
事实上,南许许的确是已接近九极神教,只是既非因为被劫掳,也不是因为痴迷于医道,而是因为师尊的一个遗愿。
唯有他自己知道,师尊石泰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着怎样重要的地位,如果连师尊唯一的遗命都无法替他实现,南许许将永难心安!一个人只要愿意做某件事,那么他就一定能为自己找到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南许许也知自己的举动有违天道,但他却也本能地为自己内疚的灵魂寻求解脱,他决定只求勾祸一次性命,但决不能让勾祸能够很快地恢复其修为。
这样一来,在当时勾祸已处于由各名门正派结成天罗地网的情况下,勾祸仍难免一死,南许许既可了却师尊石泰的遗愿,又不至于为乐土带来太大的灾难。
南许许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勾祸——因为他是南许许。
正道中人知道唯一能救勾祸的人是南许许,九极神教的人也同样知道,即使南许许不主动前来,九极神教也会设法找到他。
在九极神教一个秘密的分坛内,南许许与勾祸相见了。
南许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传言中已伤得极重的勾祸,竟还能坐在一张宽大的交椅上与他见面。
传言不会有错,勾祸如果不是真的伤得极重,是不会冒险见一个不属于九极神教的人的。
而且,以南许许的医道修为,纵是与勾祸相隔两丈距离,仍是能一眼看出勾祸的五脏六腑乃至七经八脉几乎已无法找到一处完好无损的。
换作他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怕早已伤重而亡。
但勾祸却奇迹般地端坐于南许许的眼前!
甚至,在最初见到南许许的那一刹那,勾祸的眼中还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
尽管只是一闪即没,却足以让南许许吃惊非小。
当他的目光与对方的目光相遇时,他的目光立即如被烤了一下般闪开了,久久不敢与勾祸的目光对视。
当一个人的生命力顽强得几如神话时,那么他的举手投足都将足以让人感到强大的压力。
勾祸全身一动不动,仿若已是一座雕像,又像是已与身下的坐椅连作一体。
只有他的唇在微微翕动,以及他可以表达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眼神能清晰地证明这个人还在顽强地活着。
南许许不由记起师尊曾叮嘱自己只可救勾祸一次,看来,师尊早已看出勾祸是一个非凡的人物,只要勾祸活着,就有可能做出任何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时,他竟能清晰无比地听到勾祸的声音——尽管勾祸只是双唇在微微翕动:“你是奉你师尊之命而来的吧?”
乍闻此言,南许许神色微变,心道勾祸为何连这一点也知道?
“你身为不二法门的药士,却想救我性命,难道不怕不二法门将你处死?”勾祸的声音似乎显得很遥远,像是来自于天边,但南许许却听得十分清晰,字字入耳。
如果说勾祸的第一句话已让南许许吃惊的话,那么这第二句话则让南许许震愕莫名。
他自忖除了灵使以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元尊之外,不会有他人知道他是药使手下的四大药士之一,这正是不二法门有别于其他任何门派的特点所在。不二法门的人几乎无处不在,但当你想到知悉更多时,却又会突然发现你根本无法得知谁是不二法门的人。
不二法门如烟、如雾,你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却无法触及。
但勾祸却一语点破了南许许的身份,这如何不让南许许吃惊?
“你不必惊讶,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本也是不二法门的人,我在不二法门中的地位比四使只高不低,当然能知道你的身份。”
南许许忍不住大声道:“不!这决不可能!不错,我是奉师尊遗命前来救你,这与不二法门无关,你根本不必说这些可笑的谎言!”
说完这一切,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大,偌大的一个大殿中只有他的声音在空荡荡地回荡着。
勾祸依旧一动不动地半躺半坐在那张宽大的交椅中,但南许许却捕捉到了勾祸眼中闪过的嘲弄之色。
南许许忽然意识到自己太沉不住气了,这种激烈的反应其实只能证明自己心中底气不足,证明自己的信心有所动摇。
但勾祸所说的却是何等的荒谬,南许许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沉不住气。
勾祸的声音道:“无论是谁都会对我方才所说的话起疑,但我却可以让你看一件东西,相信你见了之后一定会改变想法。”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信笺飘然飞向南许许,平稳得就像有一只手托着一般。
大殿中,除了南许许与勾祸外,再无其他任何身影,但显然有九极神教的顶尖好手隐于大殿左近,九极神教乃藏龙卧虎之地,勾祸已伤至如此几如废人,却仍能控制整个局面,殊不简单。
南许许既敢进入九极神教腹地,就抱有必死之心,所以也少了顾忌,他立即“接”过了那张信笺。
他的目光匆匆扫过信笺,只见上面写着:“六年卧薪尝胆,终成惊世之业。曙光已现,只待最后一搏,乙弗弘礼将于腊月初七约战,尔当应诺。决战乙弗弘礼时,吾自会择机而动,助尔脱身。一战之后,从此再无九极神教,亦无九极神教教主勾祸,唯有不二法门万世垂范,唯有法门一尊一圣彪炳日月!此事既了,吾将于腊月十五与冥皇会盟于祭湖,冥皇感念法门数年来之丰功伟业,必愿与法门订立盟约,自此不二法门将深植于大冥乐土,根深叶茂,广袤天地!绝世荣光,指日可待!”
最后一角赫然印着鲜红醒目的法门元尊的法玺!
一纸信笺,南许许看得既惊心动魄,又难以理解其中玄奥。
南许许道:“仅凭一方法玺能说明什么?要伪造元尊法玺并非难事,尽管他人不敢这么做,但九极神教却不会不敢!”
勾祸的声音道:“法玺可以伪造,但有一件事却是无法伪造的,那便是腊月十五祭湖之约。与冥皇订立一个盟约,是法门元尊梦寐以求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乐土发展势力,包括吸纳王朝将士,所以祭湖之约势在必行。今日是腊月初十,距腊月十五还有五日,若五日之后,真有祭湖之约,你是否会相信这一信笺不是伪造而成?”
南许许心中飞速转念,他心想自己是药使的四大药士之一,在不二法门中地位超越自己的也只有元尊与四使了,而自己根本没有听说过元尊与冥皇会祭湖会盟。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此事是勾祸捏造而成,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此事只有元尊一人知晓,最多也只是加上四使,如果是后一种可能,那么此事就属于高度机密,外人不可能打探得到,这就等于证实了勾祸的确与不二法门有联系,而且其地位与四使相比只高不低的说法。
沉吟半晌,南许许方缓缓点了点头。
勾祸的声音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一定要说服你相信我所说的。如果有一天你也被一个你所最信任的人陷害,但却无法让他人相信这一点时,你就会与我一样只恨不能揭穿那人的真面目!三天前,我与九灵皇真门乙弗弘礼一战,依我与元尊的约定,我将在他暗中相助下脱身,而九极神教则任其灰飞烟灭。自始至终,九极神教都是为了实现元尊雄霸苍穹的野心而存在的,唯有九极神教的邪恶,方能衬出元尊的公正无私!我曾是元尊最为依重之人,身负监察不二法门上上下下的重任,为了可以有效控制不二法门,我的身份是绝对的秘密,这样才能使有可能对元尊存在异心的人不会防备我。六年前,元尊为了能够在乐土确立至高无上的地位,开始部署一个庞大的惊人计谋,这便是由我创下九极神教!”
“你是说,元尊与你约定,当九极神教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你将会摇身一变从九极神教的教主变为不二法门的人?”南许许提到“元尊”二字时,声音难免有些虚弱。
“以元尊的神通广大,要做到这一点绝对不难,这也是我为何敢依计而行的原因。在被元尊出卖之前,我对他深信不疑,我以为与乙弗弘礼一战后,我将会如元尊所说的那样,被一步一步地塑造成不二法门中地位仅次于他的人,亦即他所说的‘一尊一圣’中的‘一圣’!谁知在最后关头,他却采用了恶毒的借刀杀人之计,让乙弗弘礼与我一番苦战,两人双双受伤之际,却不见元尊出手相救,我意识到不妙,立即抽身欲逃,就在逃亡之时,复又遭到法门四使的截杀。那时,我才明白元尊不但要灭九极神教,而且还要一并杀了我!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安心。但他决不会想到以他对我的了解和布置的人手,我还能逃脱,更不会想到你会来救我!”
南许许只听得心惊肉跳!因为自大冥乐土开国以来,就出现过无数次门派分争。但在他的眼中,元尊的形象高大完美如神明,根本无法想象会做出如此邪恶之事。而勾祸所说的则是对他平时所深信不疑的一切予以彻底的倾覆。
南许许只觉一片迷茫,他的灵魂似在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生生撕成了两半,不知不觉中,他已冷汗涔涔,全身像是虚脱般无比乏力。
终于,他像是试图逃避什么似的大声道:“你与不二法门之间的恩怨我不想知道更多,我只是为完成师尊唯一的遗命而来!”
“嘿嘿……嘿嘿……”
南许许忽然听到了勾祸的笑声,笑声低沉森然!但勾祸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依旧只是双唇在微微翕动。
勾祸的声音道:“我已不相信任何我没有真正了解的人,同样也无法信任你!如果你是奉元尊之命而来的,我岂非将死无葬身之地?”
南许许先是一愣,复而也笑了,他道:“如果不是有师尊遗命,我决不可能出手救你这种给乐土带来血腥与死亡的人,既然你信不过我,我更无话可说!”
“你不必自欺欺人,如果你真的会因为我是九极神教的教主而决不会救我的话,那么此时你就不会在这儿出现了!你既已来见我,说明在你心中,师尊的遗命重于一切!你不可能会放弃能实现师尊遗愿的机会的。”
勾祸“说”的那么胸有成竹!
南许许只觉一股热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部,他恨不能一跃而起,拂袖而去。
但事实上他的身子却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一般无法起身,既未一跃而起,更未拂袖而去。
他恨不能大声告诉勾祸虽然有师尊遗命,但为了乐土苍生,他宁可违背师尊遗命,也不愿为勾祸疗伤。
但——
事实上,沉默了很久,神色一变再变的南许许艰难地吐出的话却是:“你既把疗伤的希望寄托在我南许许身上,就肯定有不用担心我会加害你的办法……”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这几句话他说得飞快,就像是担心只要略一停顿,后面的话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
说完这些,南许许的脸色已煞白如纸,冷汗竟止住了,但他的身子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如同秋风中一片无助的枯叶。
“很简单,只要你愿意让我九极神教先在你身上施毒,那么,我就不用担心你会加害于我了。”其语气依然那么胸有成竹,仿若他早已洞悉了南许许的灵魂。
南许许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好……”
一道黑色的光芒自身后向南许许疾射而至!
南许许只觉先是一痛,随后便是又痒又麻的感觉。
南许许的毒术独步天下,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惨然一笑,道:“很霸道的用毒手段,恐怕决不在我之下……”
天上的星星似乎离人世间更远了,显得格外寂寥。
说到这儿,南许许停了下来,将目光从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慢慢收回,随后落在了火堆中跳跃不定的火苗上,久久不语。
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气氛的无比沉重。
终于,小夭忍不住开口道:“你,真的接受了勾祸的条件?”
南许许点了点头,道:“勾祸不愧为百年来有数的魔者,极为心狠手辣,他在我身上下的毒,根本无药可解——换而言之,即使我能将他救活,他也要置我于死地!当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
“你最终救活了勾祸?”小夭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因为南许许救了勾祸的性命已是举世共知的事。
南许许道:“勾祸的武学修为,已接近神魔之境,老夫甚至怀疑当年他的修为与元尊相比也已相去不远,所以元尊才对他那么顾忌!老夫为他疗伤时,深为其受创之重所惊愕,甚至可以说他的躯体已进入假死状态,唯有其灵魂还凭借霸道无比的九极先天罡气以及惊世骇俗的意志力而存活着。说实话,如果不是勾祸的惊世修为及可怕的意志,老夫的医术再高明逾倍,也是无济于事!”
顿了一顿,他接道:“实不相瞒,如果当初我答应救他还有些无奈的话,到后来却因为对医道的痴迷而忘却了外界的一切,只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因为如勾祸那样的伤者,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正如一个真正的强者,当他面对旗鼓相当的对手时,才会被激起最高的战意!对老夫而言,寻常的伤病已难以真正投入其中了。”
战传说道:“勾祸死里逃生,九极神教死灰复燃,恕在下直言,这一切其实皆拜前辈所赐,无论勾祸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前辈都已铸成大错!”
南许许苦苦一笑,道:“的确如此。因为勾祸死里逃生,九极神教得以苟延残喘三年,在这三年中,不知乐土武界又因此而平添了多少亡灵,仅凭这一点,老夫已是死有余辜!事实上,当老夫自前往九极神教的那一刻起,就已抱有必死之心。老夫虽非仁侠之士,但面对自己所犯下的无可弥补的过错,尚不至于因畏于一死而苟且偷生!”
战传说等人相信南许许前去九极神教时抱有必死之心——无论何人,独自涉足九极神教,都随时有可能面临死亡。
“但我不能死,因为后来的事实证实了勾祸对我所说的一切:九极神教从出现到灭亡,其实全是元尊在幕后一手操纵!那年的腊月十五,元尊果然与冥皇祭湖会盟,立下祭湖盟约!”
说到这儿,南许许忽然挽起一只裤管,指着自己的小腿道:“那张信笺勾祸交给了老夫,老夫一直将它贴身收藏。”
战传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出他能将信笺藏于何处,如果南许许所说的是事实,那么他就要将信笺贴身收藏二十余载!
却见南许许右手一挥,手中已多出了一把长约七寸、宽约半寸的精致银刀,闪闪发光,看样子,这把刀与那些银针一样,是南许许平时用来疗伤驱毒所用。
但见南许许轻持银色的小刀,忽然向自己右小腿处内侧的肌肤一刀划下。
战传说、小夭、爻意三人暗吃一惊!
却未见有鲜血流出,而是在肌肤被划开的地方露出一线墨绿色。
在战传说三人惊愕至极的目光中,南许许以银色小刀的刀尖灵巧地一挑,他的小腿肌肤中竟有一条细长之物被挑出,“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赫然是一截如拇指粗细的竹管!
战传说三人目瞪口呆!
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想到在一个活人的躯体内竟会被挑出一截竹管!
小夭甚至暗暗地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痛!看来这是真的,而不是在梦中。
南许许看了三人一眼,道:“你们不必惊讶,老夫擅于易容,你们此时见到的模样当然不是我的真面目。同样,将自己小腿的肌肉剔去一条状,待伤口生成了新的表层肌肤后,再把这截竹管放入其中,最后在表层覆以假表即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少,但能如老夫这般做得毫无破绽的,就极少了。”
战传说三人除了傻傻地听着之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南许许抬起竹管,小心翼翼地拧着一端,原来这竹管一端封死,另一端则以可以拧下的小塞子封住。南许许拧开小塞子之后,将竹管侧倒,开口的一端向着地面,用力抖动腕部。
只见一张卷成细条状的纸条渐渐地从竹管中滑出来。
战传说一下子明白过来,脱口惊呼:“这便是勾祸让前辈看过的那信笺?”
南许许一边将纸条极为小心地展开,一边点头道:“正是——它随老夫已有二十余载了。”
他的神情是那么的凝重、小心,仿若他手中所把持的并不只是一张纸,而是稀世之珍!
战传说为之深深地震撼了!
“老兄弟,二十多年前你让我见了这信笺,使我此后二十余载一直隐姓埋名,今天你把它让战公子过目,难道就不怕又连累了战公子?”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知顾浪子已苏醒过来。
南许许忙上前将他身上的银针拔去,再将之扶坐地上,一边忙碌一边道:“不瞒顾兄弟,我之所以把往事告诉战公子,其实也是存有了私心。”
顾浪子有些虚弱地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且让我先问战公子几件事。”
南许许知道顾浪子之所以会伤势复发晕死过去,是因为顾浪子听说灵使是在“无言渡”与战传说相战,由此他推测晏聪十有八九向灵使泄了密。无论晏聪是自愿的,还是受不过灵使的酷刑才这么做,这都足以让顾浪子极度失望,正是这种万分焦虑不安的心情使顾浪子伤势复发。
所以,南许许很担心顾浪子此时要问战传说的又是关于晏聪的事,想要劝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这一次南许许的担忧却是大可不必的了,因为顾浪子所问的事根本与晏聪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