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十六章 叛主求存
惊愕之余,落木四倏而嘶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方圣令’乃大冥乐土权威象征,轻易决不动用。如今却相继运用两次,一次是为杀殒惊天,一次是为杀我落木四,两次动用‘十方圣令’竟都是要除去一城之主,大冥冥皇昏昧至此,看来王朝时日无多矣!”
悲怆之情,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落木四明白了真相之后,反而显得冷静了一些,他第一件事便是想到了殒惊天。
落木四已存必死之心,只求能与左知己同归于尽,以免卜城权柄落于左知己这样的宵小手中。但得知要暗害自己是冥皇之令后,落木四惊怒之余,亦改变了主意。
他想到自己一亡,殒惊天亦必遭暗害。
更重要的是,冥皇既然可以平白无故地要暗害于他,证明殒惊天所说的并不假。殒惊天根本无叛逆之心,坐忘城的祸乱是冥皇一手酿造而成!若是卜城与坐忘城决一死战,那么成千上万的死者的性命便会全因冥皇的昏昧而失去,失去得毫无意义。
这一刻,落木四真正体会到了殒惊天被人诬陷,强加叛逆罪名的痛苦。
也正因为真正地体会到这刻骨铭心之痛,落木四对殒惊天更为钦佩!殒惊天前往禅都,显然是抱有必死之心,他之所以不惜自己的生命乃至冒着被诬陷而身败名裂的危险,就是为了不让卜城、坐忘城万民作无谓的牺牲。
落木四心头升起一个无比强烈的愿望——他要救出殒惊天!
只要能回到前方大营,那儿有单问等忠于落木四的人,救出殒惊天的希望就很大。
落木四再不犹豫,右手疾扬,手中之剑倏然脱手飞出,向左知己当胸电射而去!
与此同时,他已反身倒掠,向帐外掠去,大喝道:“为我断后!”
四名侍卫闻声而动,迅速挡在了左知己与落木四之间。
落木四当然知道那一掷之剑伤不了左知己,他只是要借此挡住左知己片刻,为自己争取一线时间。
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之际,落木四将自己的所有潜能都激发而出,面对几名乐女从不同方位向自己截杀而来的利刃,落木四几乎是不加理会。
“咝咝……”数声,落木四的身上再添几道伤口,但都只是被利刃在身上划出长长的口子,而无法继续深入给落木四造成致命的重伤。落木四的去速太快,而且是不惜以身添轻伤赢得时间,这一策略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在众乐女惊愕的目光中,落木四穿越了所有人的拦截。
落木四迅即拔出腰间之剑——方才掷出的只是由乐女那儿夺来的一剑——长剑与身子已成一道直线,厚垂的帐帘应剑而落。
眼看落木四即将冲出这座帐篷时,倏闻一声冷笑,如同一只可以锥破一切的锥子,一下子钻入每个人的耳中——心间!
落木四只觉得一团赭红色的影子迎面而至,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而在这片赭红色中,又有一点寒芒暴现,并以不可言喻的迅速向落木四迫近!
一点寒芒声速幻变为一道弯弯的光弧,如同一轮弦月。
包含无限杀机的弦月!
杀机如潮!
一生经历无数次血腥之战的落木四在这如潮杀机面前,生平第一次萌发了无可抵御之感。
这种感觉由内心深处自发萌生,根本无法由他的意识控制。
落木四倾尽自身最高修为,挥剑向那如弦月般的光芒迎去。
剑势纵横如织,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那一抹弦月般的光芒。
“轰……”一声沉闷至不似金铁交鸣的撞击声骤然响起。
强横气劲四向激溅,犹如无数利剑顷刻间将帐篷划成千疮百孔。
落木四只感胸前剧痛,整个身躯在强大无比的力道的撞击下,如风中柳絮般无力地向后飘出。
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片凄迷的血雾!
那是他自己的鲜血在强横气劲中化为了血雾。
颓然坠地时,落木四这才发现自己的胸前伤口大得惊人,让人感到他的身躯似已被当中生生切成了两截,但伤口中央处涌出的鲜血最多,犹如泉涌。
落木四猛地记起了曾有人向他描述过重山河死后尸体上的致命伤口,虽然没有亲见,但落木四却本能地感到重山河身亡的致命伤口就是自己身上的这种伤口。
他半跪于地,吃力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去。
他的视线已被流入眼眶内的血水所模糊,以至于当他看到身前一身着赭红色衣袍的人时,先还以为只是视觉的偏差造成的。
身着一袭赭红色衣袍之人的真面目隐在了一只做工精致的赭红色的面罩之后,唯有那双冷酷至极的眼睛尚能为人所见。
此人手中所持兵器极为独特,似若铲与剑的混合体,奇兵的最前缘是一道凸出的弧形铲刃,但弧形锋刃的中央奇锋突起,使整件兵器犹如振翼飞翔的鹰隼,其锋刃起伏的曲线本身就是对力道的最好演绎与诠释。
落木四只看了一眼,就可以断定此人决不会是卜城的人,尽管此人的面目被赭红色的面罩所掩盖了。
落木四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吃力地道:“你……你是什么人?”
“前来取你性命的人!”对方的回答冷而硬。
“你死了之后,我就是卜城的城主了。”左知己在落木四身后缓缓地道,他果然没有被落木四掷出的剑所伤。
“这也是……冥皇的旨意?”落木四想到自己为了守护卜城,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恶战,往日那种腥风血雨、生生死死的场面在落木四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奇怪的是每一场面都是那么清晰,历历在目。曾经的满腔热血,无限豪情,换下的却是无情的杀戮,落木四心中一片悲凉。
四名侍卫将落木四围在当中,看样子是要与落木四共存亡。
落木四心头多少有些欣慰,忽脑中闪出一念:“既然左知己的主要目标是自己,那么何不借此吸引对方主要力量来助四名侍卫脱身?”这四名侍卫皆追随落木四多年,对落木四一向忠心耿耿。
正当落木四转念之际,倏觉背后剧痛,并且剧痛之感迅速贯穿了他的身子。
落木四低头一看,赫然发现有刀锋透自己前胸而出,正在心脏部位。
落木四一下子怔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由胸前穿刺而出的刀锋!
“司空南山……是……是你?”落木四的声音显得虚弱无比,如风中游丝,像是随时都会被吹散。
由落木四胸前透出的刀尖雕有蛇形纹路,落木四一眼就能看出此刀是他的侍卫之一司空南山的兵器,因为这把刀本就是落木四三年前为嘉奖司空南山的忠勇而当众赠与他的。
“没想到,最终,我竟是亡于这把刀下!”落木四心头滋味百般。
一刀刺杀落木四的正是司空南山!
司空南山突袭落木四后,立即走向左知己,跪于地上,道:“城主,司空南山愿为城主效犬马之劳,逆贼落木四我已替城主杀了,算是送给城主的一份见面礼!”
未等左知己开口,另外三名侍卫在极度惊愕中猛地清醒过来!
“畜生!”
三人的嘶叫声因为极度的愤怒已变得十分怪异,同时如疯了般不顾一切地向司空南山冲去,恨不能将司空南山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愤怒、悲痛、愧疚、惊愕、仇恨……种种心绪让三人面目扭曲而狰狞,狂怒之中,他们的攻击已毫无章法可言,更完全忘记了在攻击司空南山时,还应自保。
此时,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杀了司空南山,其他的一切已毫不重要!
左知己脸上微微泛笑,眼见三件兵器就要同时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时,他的右手才蓦然扬起。
寒光倏闪,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一闪即没的几缕散乱的光线,耀眼却不可捉摸。
各有一枚暗器射中了三名侍卫的要害部位。
暗器的体积都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巧玲珑,却足以致命。
三名侍卫举起的兵器再也无力挥下!
纵是予他们三人以致命一击的是左知己,而非司空南山,三侍卫在最后时刻仍是怒视着司空南山,竟未看左知己一眼,直至带着无限的遗恨倒下……
司空南山像是无比驯服地跪在左知己的身前,就算是在三侍卫的兵刃眼看就要加诸他的身上时,他也没有抬头。
“你,比他们识时务!”左知己居高临下地望了望司空南山,缓缓地道。
“属下不会逞一时之勇而抱憾终身,只要城主给我机会,后一定会以忠心回报城主!”司空南山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道。
落木四已渐渐暗淡的眼神忽有光芒一闪而过!
他费力地转过身去,像是要最后看一眼亲手把刀插入他心脏部位的司空南山,但他只是略略侧过少许,便觉全身的力道突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落木四无声地倒下了。
曾力保乐土一片平安,让千岛盟无法越雷池半步的卜城城主未战死沙场,却倒在了权势倾轧以及冥皇的昏昧之中。
左知己像是心中巨石终于落下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但同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落木四的遗容竟远比自己想象的平静。
难道,这是错觉?落木四蒙受了奇冤,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落木四的五官因为疤痕的相衬而丑陋古怪,加上又溅上了不少鲜血,最后的表情也很难看清。左知己暗加留意,又否认了自己先前的感觉。
手持奇兵者指着司空南山道:“此子贪生怕死,今日既可为保全性命背叛落木四,他日就有可能为了保全性命而背叛你,我劝你还是将他杀了。”
“不。”左知己摇头道,“我不必杀他。他之所以会背叛落木四,除了贪生怕死之外,也因为他看出落木四大势已去。而我左知己却不会有大势将去的一天,这决定了他不敢轻易背叛我!”
顿了一顿,他接着又道:“何况,要让单问那些人相信我的话并不容易,有他在,就能使单问不再有疑心。谁都知道司空南山是落木四的亲信侍卫,谁会想到司空南山会背叛落木四?”
那人见左知己的话不无道理,便点了点头,道:“落木四已死,剩下的事就看你了。”
言罢,他便要转身离去。
“请暂且留步。”左知己在他身后道,“左某还有一事相问。”
“说!”
对于对方的冷淡,左知己并不十分在意,他道:“坐忘城的重山河是否也是尊驾所杀?”
“是!”那人根本不加否认,左知己虽早已猜出这一点,但见此人回答得如此干脆,仍是难免有些意外,他接着又道:“冥皇身边的人,左某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以阁下的修为,决不是无名之辈,恕我眼拙,竟识不得阁下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必须按我说的去做!”那人的语气隐隐透出一丝不友好。
左知己暗暗咬牙,沉住气道:“阁下似乎太不友善了,你我同为冥皇效命,应当同舟共济才是……”
对方一声冷笑打断了左知己的话语,他的声音冷而且硬,仍没回头:“记住,你不配提与我同舟共济,而应是依我之令而行!这是冥皇给你的旨令!若是自以为凭着冥皇的宠信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你会发现那将是你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言罢,也不理会左知己有何反应,扬长而去。
左知己望着那神秘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神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转而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缓声道:“司空南山,你要记住,落木四是被一来历不明的刺客所杀,这三个侍卫是为护卫落木四而亡。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得提及方才提议要杀了你的人!”
“属下明白,不过,三侍卫身上的暗器……”司空南山提醒道。
左知己无声地笑了,他满意地道:“你没有让我失望,其实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也决不会让他人看出这三人是亡于我的暗器之下。”
“城主神算无遗,属下多此一虑了。”司空南山道。
左知己道:“起来吧,跪着说话难道滋味很好?哈哈哈……哈哈哈……”
左知己的言语总是显得懒洋洋的毫无生气,连笑声也是懒洋洋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仿若在脸上停留的时间略久一些,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唯独这一次,左知己却是笑得这么的畅快而不知疲倦。
单问想要就如何安全地将殒惊天送至禅都的事与落木四再加以商议,去见落木四时,才知落木四已前往武备营了。
单问也知道伤兵对退回卜城不满之事非同小可,要强力压制二百余受了伤的卜城战士当然不难,但这并不能真正地解决后患。以往,这种事多是由单问一手处置,他既是卜城的铁腕人物,又足智多谋,能言善辩,比落木四更能劝服他人。
单问一面为落木四能否圆满解决此事担着心,一面等待着落木四的归来。眼见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不由有些焦灼。
正当单问准备派几名侍卫前去武备营时,忽闻大营东向一阵混乱之声,心中不由“咯噔”了一声,暗知定有事情发生了。卜城人马军纪整肃,寻常小事,是决不会让大营出现混乱的。
很快,一卜城战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跌撞撞飞奔而至,半跪于单问面前,颤声道:“单尉,城主他……他……他已遇刺身亡!”
单问只觉眼前一黑,猛地一把揪起那名卜城战士,呵斥道:“胡说!造谣生事,我饶你不得!”
那卜城战士道:“城主遗体已由武备营毕统领送至,毕统领让我来禀报此事……属下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捏造此事!”
其实单问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唉……”单问长叹一声,只觉手足冰凉,脑中一片空洞,怔怔地茫然伫立。良久,方对那卜城战士轻声道:“你领我去见城主吧。”
落木四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尽管已经过处理,却仍可见斑斑血迹。
与落木四遗体一起用捏架抬来的还有三名侍卫的尸体。
司空南山立于落木四的遗体旁,他那梭角分明的脸上是无尽的悲痛,却始终不发一言,连单问走近时也未开口。双唇紧抿,目光投向了远处不可知的地方,而不与任何人对视。在他的眼神深处,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火焰烧干了他的血液,烧干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灵魂在烈焰炽焚中痛苦不堪。
单问一眼便感觉到了司空南山内心的无比痛苦,这种痛苦决不会是假装出来的,而且,这并非尖锐而明朗的痛苦,而是钝痛,就如同以粗砺石缓缓而用力地搓磨着他的内心。
左知己并不在场——他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出现。
毕大晓的身躯很高大,比单问高出了大半个头,大手大脚,一脸虬须,看上去显得刚硬无比。
而单问作为了解毕大晓的人,当然知道毕大晓看似粗犷刚硬的背后,其实是无比的脆弱。所以对毕大晓闪烁不定的眼神,像是无处摆放的双手,欲言又止的表情,单问并不感到意外:城主是在武备营被杀的,身为武备营统领的毕大晓当然胆战心惊,唯恐别人会将城主的死与他联系在一起。
但单问料定像毕大晓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胆量会加害城主落木四,而且,毕大晓也没有加害落木四的理由。以毕大晓的才干,能成为武备营的统领,已是万幸了,他应对城主感恩不尽才是。
单问对外强中干的毕大晓忽然生出厌恶之情,忖道:“城主在武备营被害,你却毫发无损,定是贪生怕死,未能尽力护卫城主!”
心中存有此念,单问的语气便显得很是生硬:“毕统领,你可知罪?”
毕大晓“啊……”的一声,神色大变,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单问已察觉到他与左知己之间的勾当。在单问如剑般的目光逼视下,他几乎魂飞魄散。
所幸单问接着道:“城主在武备营被害,你却安然无恙,城主遇袭时,你可曾护驾?”语气咄咄逼人。
毕大晓反而放下心来。
他未开口,司空南山已道:“刺客来得突然,而且武功奇高,当毕统领闻讯赶到时,凶手已逃走了。毕统领未来得及护救城主,却让我司空南山得以苟全性命。”
顿了一顿,司空南山接着道:“城主被害,我却苟活下来,本属不该,但因为我已是唯一目睹了凶手的人,所以不能不忍辱偷生,以便可以早日诛杀凶手。”
他的语气中隐含有自责与无奈,间单问也不忍追问其过。
单问道:“凶手是什么人?你可曾看清?”
“凶手并非只有一人,不过其中一人武功奇高,城主就是被此人所杀!可惜他戴着面罩,无法看清其真面目,但只要让我再见到他的眼神,就一定能认出他!还有,他的兵器极为奇特!”
司空南山的话皆是按左知己授意说的。
单问心中一动,忙查看落木四的伤口,揭开白色幔布,只看了一眼,单问就立即联想到重山河的被杀。
他几乎已完全断定重山河与城主是为同一个人所杀!
看来,司空南山说得不假,凶手武道修为奇高,几乎轻而易举便杀害了坐忘城、卜城的两大高手。
同时,单问想到殒惊天、落木四曾推测击杀重山河的人是为了让卜城与坐忘城结下不解之仇,换而言之,凶手所要针对的不仅是坐忘城,同时也针对卜城。现在看来,这一推测也已被证实,凶手在得知卜城已决定退兵,让卜城、坐忘城生死决战的希望便落了空,所以才直接对城主落木四下手。
想到这里,单问心头忽然“突突”一阵狂跳,猛地记起了殒惊天,暗叫不好!
就在这时,大营西北角忽有笛声大炸,嘈杂的呼声隐隐传来,并夹杂着金铁交鸣之声。
西北角正是关押殒惊天的所在方位!
单问神色倏变,不及说什么,已径直向西北方向掠去。
出事的的确是押禁殒惊天的营帐。
不过,当单问赶到时,这边已恢复了平静。
营帐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名卜城战士的尸体,一地的鲜血,触目惊心。
左知己也在场,脸色铁青,立于营帐前,直到单问匆匆赶到时,他的脸色仍未见缓和。
单问未及与左知己招呼,便上前查看被杀卜城战士的尸体。
所有尸体的致命伤口与落木四身上的伤口如出一辙。
单问既怒且惊!
怒的是对方在短时间内两次闯入卜城大营,行凶作恶,分明未将卜城的防范放在眼里;惊的是对方的武学修为之可怕,先杀城主落木四,再杀七名战士,却还能从容离去!
“对方是冲着殒惊天而来的,换而言之,我卜城为了护住殒惊天的性命,付出了七人的性命!”
左知己的话语中明显包含着不满。
对左知己的不满之情,单问并不意外。左知己对坐忘城的态度一向很强硬,如今卜城却为保护殒惊天付出代价,左知己当然气愤不已。
单问转身望向左知己,道:“左城主,在袭击殒惊天之前,凶手已先袭击并杀害了落城主!”
“什么?!你是说……落城主已死?!”左知己一脸的吃惊,看他的表情,谁都会相信左知己在此之前,对此事毫不知情。
单问缓缓点头,道:“杀害城主的与在这儿出现的应是同一个人,这些被杀害的战士的伤口显示了这一点。”
左知己很是惊愕地道:“我已与凶手打了一个照面,并交了手,此人武功奇高,绝对在我之上,而且其兵器十分独特,据我推测,很可能就是此人杀了重山河!既然可能是杀重山河的人,他要对付殒惊天,就在情理之中了,但又为何要与我卜城作对?”
“或许他根本就是要与整个乐土为敌!”单问道。
左知己以他懒洋洋的目光罩着单问,沉默了片刻,道:“落城主遇害,殒惊天又成了我卜城吞不下、吐不出的累赘,眼下局势不容乐观,不知单尉有何高见?”
单问由左知己的话中听出了不满的语气,他担心左知己以今日发生的事为理由,不再遵守落木四与殒惊天的约定,于是道:“此间既无战事,我军就不宜长期驻扎于野外,只要人马退回卜城,殒惊天被送至禅都,那么对方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难威胁卜城。至于追查凶手,待一切都安定下来再追查不迟。”
“将殒惊天送往禅都?哼,说得轻巧,在大营中严加看守,尚要为殒惊天搭上我卜城战士的性命,何况前去禅都路途遥远,恐怕殒惊天未能押至禅都,反倒连累卜城战士的性命!”
单问见左知己果然有了后悔之意,忙道:“城主放心,属下已有万全之策,只要将押送殒惊天的事交付属下去办,定能万无一失!”
单问直呼左知己为“城主”,省去往日必有的“左”字,等于承认了左知己在落木四被害后成为卜城唯一的城主,左知己的权力地位水涨船高了。单问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稳住左知己,以免与坐忘城息战之事再起波折。虽然单问对左知己一向颇有微词,但为了大局着想,单问不得不违心尊奉左知己。而且,单问还想到最终左知己能否成为卜城唯一的城主,关键还在冥皇,若冥皇有意重用左知己,他人的反对抵制其实毫无意义。
单问的缓兵之计正中左知己下怀,左知己心中暗暗发笑,这样一来,既支开了单问,排除了自己行事的最大阻碍,又让单问这一卜城铁腕人物拥护自己取代落木四昔日的地位——即使只是表面上拥立,对左知己也是百利而无一弊。
左知己知道即使有冥皇的旨意,若是单问极力作梗,那么自己成了卜城唯一的城主后,仍会有不少的隐患,单问在卜城的影响决不在他这个二城主之下!
尽管心中志得踌躇,暗自得意,但左知己的脸上却丝毫未显现出来。他很勉强地道:“单尉既有万全之策,我也无话可说,但愿单尉能马到成功——不知单尉准备何时起程?”
“今夜就起程。”单问的回答让左知己心中暗喜。
但他还是有意追问一句:“为何急于动身?”
单问压低声音道:“因为众人皆知我等是明日退兵,押送殒惊天进禅都也是在明日,而我今夜起程,可谓出奇不意!”
“仅凭这一点就能保万无一失?”
单问道:“当然不能,除此之外,我还另有安排。”他看了看四周,接着又道:“只是此地非交谈之地。”
左知己的架子已摆得十足,这时便顺水推舟道:“你见机行事便是——我想去看看落城主,虽然我与落城主常有意见相悖之时,但彼此皆是为乐土大业,总算也同舟共济一场。如今落城主遭了不测,从此再无人与我共担卜城重任,真乃唇亡而齿寒啊!”
这番话,左知己说得十分自然,仿佛这真的就是他的肺腑之言……
时间很快悄然滑至酉时末,夜色深沉。
卜城大营哀乐凄婉,满营挂丧,落木四的遗体入殓后装上灵车,由两千名卜城战士送回卜城,队伍缓缓穿过大营,向东而去。众人送出很远,仍不肯回头,不少追随落木四多年的人更是忍不住号啕大哭。
依卜城的风俗,一名老者在卜城大营东向一座隆起的土丘上设下祭坛,祭坛摆放了灵牌,四周遍插灵幡,惨白的灯笼高高挂起,要为城主落木四的亡灵照亮回归故土的漫漫长路。守在祭坛周围的卜城战士着素衣,缚孝带,神情悲蹙。
缓缓向东而去的队伍中,居中的是载着落木四灵柩的灵车。
而整个队伍最后面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内,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单问,另一人则是殒惊天。
两人都沉默着。
秋夜的风紧一阵慢一阵地拍打着车厢后的帘子,响着尖锐的哨声钻入车内,寒意侵肤入肌。
月照旷野鸦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
已渐渐离开大营,却仍能依稀听到远处祭坛上老者嘶哑而苍凉的颂歌:
“天上的风呵,永无平静;世上的人哟,何人能得永生?人间有情埋起来……”这是一首与卜城一样古老的献给死者的颂歌,单问已不知听过多少回,唯有这一次,却深深地感到它的沉重与深沉……
就在单问一行离开卜城大营半个多时辰后,又有一列人数只有二三百的队伍离开卜城大营,向北而去。
统领这队人马的人是栾青,他也是依单问的安排如此做的。这一列人马行踪隐秘,离开大营时几乎是悄无声息,几辆马车也是垂着黑色的帷幕,外人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形。
这是单问有意布下的假象,要借此吸引加害殒惊天的人的注意力。
单问自信自己真假难辨的部署一定能收到奇效,殒惊天随灵车而行,明日中午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送灵柩的人马分道而行,便可直抵禅都。
将殒惊天平安送至禅都是落木四生前与殒惊天的约定,单问由此猜测这也是落木四的遗愿。
他却不知,落木四已完全识破了冥皇的昏愚与残酷,如果可能,落木四宁可选择与殒惊天联手合力共与冥皇为敌,诛杀昏君,还乐土以朗朗乾坤。
可惜,饶是单问足智多谋,仍是为假象所迷惑,以至根本未能料知落木四最后时刻的心愿。
单问也不会知道他如此煞费苦心,其实是亲手将殒惊天送上绝路!
在落木四生前的大营内居中而坐的已不再是落木四,而是左知己。落木四一死,左知己唯一顾忌的只有单问了。
左知己这时向众人展示他拥有的“十方圣令”,并称冥皇已令他替代落木四生前的职权。
没有人能对“十方圣令”的无尚权威起疑!
虽然落木四尸骨未寒,冥皇便传出此令,速度之快堪谓不可思议,但谁又会把此事与落木四被刺杀一事联系在一起呢?连单问都已未对左知己起疑,其余的人就更不会深虑了。
他们却不知若是单问见这“十方圣令”,定会看出蹊跷——这也是左知己未让单问知悉此事的原因。
左知己拥有“十方圣令”,又未遭单问反对,名正言顺地成了卜城至高无上的主人!
他很满意地环视了分列两侧的卜城各路统领一眼,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明日一早,班师回城!”
“谨遵城主号令!”
整齐划一的声音让左知己心中如饮琼浆玉液,畅快无比。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所向往已久的辉煌正指日可待!
坐忘城乘风宫红叶轩。
战传说到红叶轩见爻意时,意外地发现小夭不在轩中,不由有些担心,想到听说白日小夭曾数次欲出城面见父亲殒惊天,是伯颂等人好不容易才将她劝下,更是忐忑不安,见面就向爻意问道:“小夭姑娘为何不在红叶轩?”
爻意道:“她在竹馆……自从她答应不再出城后,就一直独自待在竹馆,贝总管已让人暗中留意,应不会有事。”
战传说这才略略放心,因为坐忘城的种种变故归根结底可谓是由他而起,所以对于小夭,战传说有一种负疚感,他感到是他导致了殒惊天与小夭父女二人生离死别——这次他来红叶轩,也是为了此事。
战传说先告诉爻意一件事:“西城外山腰上已掘出两口新的水井,同时城内的井水也不再有毒。”
爻意道:“你想离开坐忘城?”
战传说很是吃惊地望着爻意,讶然道:“你如何知晓?”
“因为你感到坐忘城的种种危机都已解除,唯有殒城主的事让你无法释怀。在你看来,既然坐忘城已无恙,那么当务之急,就不是留在坐忘城相助,而是出城设法救出殒城主——至少也要暗中保护他。”爻意直言战传说的心中所思。
战传说大为感慨道:“你我真是心心相印,我的一点心思全被你说中了……”
爻意面对眼前这个与自己心上人“威郎”几无二致的年轻人,听到他口中说出“心心相印”这等动人的字眼,虽知战传说并非指男女之情,却仍是芳心微醉,一团红晕在脸上荡开,美眸更显水灵,神情动人之极。
战传说大加感慨时无意间见爻意心旌摇荡的醉人风韵,下面的话顿时忘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喉头有些发紧,忍不住轻轻地唤了一声:“爻意……”
爻意娇躯微震,秀眸迎着战传说的目光,似喜似嗔,似怨似娇,恍惚间,她感到自己正与她的“威郎”脉脉相对……
爻意之美本已秀艳绝伦,更兼此时风情万种,其绝代神韵已非言语所能形容,深深地镌刻在战传说的心灵上。
他总算保持了一点清醒,暗自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痛使他一下子回过神来。
他的笑容有些不自在:“爻意……姑娘既然猜知我的心思,想必对此事有所见解吧?”
爻意有些怅然若失地望着眼前的战传说——一个与她心中的情郎酷似却的确不是情郎的年轻人。
同时,她又觉得战传说不自在的神情有些憨厚可爱——这样的神情,在“威郎”的身上是决不会出现的。
她的情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无所顾忌,正是那份舍我其谁的霸气打动了她的心。
爻意道:“由落木四押送殒城主前往……禅都,是殒城主与落木四的约定,他们两人都可谓是一诺千金之人,所以殒城主才会拒绝贝总管等人相救。既然如此,殒城主显然亦并不希望在将他送至禅都之前被人从落木四手中救出,如此一来,要救出殒城主,唯有选择在他进入禅都,被交送冥皇之后。”
这一点,战传说也已想到,不无担忧地道:“但要在禅都救人,谈何容易?”
爻意对战传说的束手无策有些意外,暗忖既然战传说已拥有涅槃神珠的灵力,凭火凤宗开宗四老的生命力与无上智慧,应当可使无数疑虑迎刃而解。事实上战传说虽然颇富智谋,但与拥有涅槃神珠的灵力所能达到的境界还有一段距离。
莫非涅槃神珠在战传说体内尚远未发挥其最高力量?
抑或是战传说自身的某种原因导致了涅槃神珠的灵力受压抑?
这种疑惑,爻意当然不会显露出来,她道:“要救殒城主,并非只有将他从冥皇重囚中解脱出来这条路。我们可设法让冥皇不敢对殒城主轻易下手,只要我们抢在殒城主、落木四抵达禅都之前到达禅都,然后放出风声,让禅都内所有的人,甚至整个乐土都知道殒城主已被押往禅都,而冥皇决定对殒惊天进行‘天审’,以定其罪。如此一来,冥皇就不能暗中杀害殒城主了,否则将让世人起疑,授人话柄。”
战传说大喜,欣然道:“此计可行,殒城主本无罪,冥皇要加害殒城主,就务必需要捏造伪证以定殒城主之罪,但假的终是假的,其中必有破绽可寻,冥皇的破绽,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望着爻意道:“没想到你对大冥王朝已十分了解,连‘天审’都知道。”
“自得知殒城主将赴禅都,我便开始思忖如何才能救他出来。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无论斗智斗勇,莫不如此。我对乐土,对大冥王朝若是一无所知,当然就无计可施了。故我早已向他人打听有关大冥王朝的种种习俗律法,知道了有‘天审’一说——尽管所谓‘天审’,不过只是冥皇为了显示自身清明有为、公正明辨,从而笼络天下人心的一种手段,但毕竟多少可对冥皇起一点约束之效。相较之下,武界神祇的主人天照神的旨意则是不可逆违,也无须商量,天照神认定谁是神祇的罪人,谁便是神祇的罪人,无须理由,也不可辩解……”
战传说对有关“武界神祇”的知晓程度当然仅止于“传说”而已,对来自神祇时代的爻意所说的每一句关于神祇的话,他都是觉得大为新奇,不由讶然插话道:“若是……天照神错定一个人有罪,而世人皆知这一点,却偏偏不可能有申辩的机会,那岂非有失公允?”
爻意立即道:“怎会如此?天照神明察秋毫,洞悉入微,怎会错定他人之罪?”
战传说心道天照神就是再如何的不凡,也不是真正的神,如何能永不出错?
但看爻意神情很是肃然,竟像是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想如果爻意真的来自于传说中的神祇时代,如果神祇时代的主人真是天照神,那么武界神祇的人对天照神未免过于愚忠。
盲目“愚忠”看似是持权者之幸,其实却是最大的隐患。
所谓“天审”,即对王朝内位高权重的戴罪之人,由冥皇、天惑大相、法应大相、天司杀、地司杀五人一起审定此人罪行。为数不多的几次“天审”无不是牵动朝野,在这种情况下,正如爻意所言,冥皇不能不有所顾忌。
既然看到了希望,战传说顿时信心倍增,他道:“既然要抢在殒城主之前抵达禅都,那么我在今夜便出发吧。”
爻意一笑,道:“大可不必,看样子落木四并不愿殒城主被杀,所以在前往禅都的途中,落木四必然会尽量拖延时间,要抄在他们之前赶到禅都,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何况,卜城人马毕竟要到明天才退去,你若今夜出城,就算卜城战士不加以拦阻,恐怕也会引起他们的误会。”
战传说见爻意说得有理,便道:“也好,今夜我向贝总管他们辞行,明日只等卜城人马一退,就立即上路。”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又像想起了一些什么似的接道:“你就留在坐忘城吧,也可陪陪小夭。”
不料爻意却坚决地摇头道:“我不会独自一人留在坐忘城的。”
战传说只好明说:“此去禅都,必然颇为凶险,我不想让你与我一起冒这么大的风险。”
爻意道:“这些日子来,我的玄级异能已逐渐恢复,正是凭着恢复了的玄级异能,我在助殒城主揭露出在井中投毒的凶手时才能成功,当时我假称熟谙智禅珠的推演,其实是要借此使凶手有所惧怕担忧,这样,只要凶手与我距离相近,我便能凭借玄级异能察觉到,恰好白中贻当时也在大殿内,我感觉到他的惊慌,于是乘胜追击。后来又依据他的情况假称由智禅珠推演出凶手应住在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白中贻如何知道我这是疑兵之计?因此心头更为不安,如此一来,我便有九成的把握了。拥有玄级异能,我与你一同前去禅都,应不会拖累你,面对一般的高手,足以自保,你不用担心。”
战传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爻意姑娘足智多谋,怎会拖累我?”
爻意幽幽一叹,道:“对我来说,整个乐土其实都是异地他乡,既然身不在故土,那么无论在何处,也就无甚区别了,而他人恐怕是很难知晓我这样的人的心思的。当一个人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已更迭变化,一切都已陌生,而熟悉的却又永远也无法重现,她的心里只怕唯有万念俱灰……环视天地间,唯一不让我感到陌生的,只有你一人,有时我多么企盼你就是威郎,甚至有时已将你视作威郎,但更多的时间,我却清楚地知道,你不是他,否则只要有你一人,其余的一切纵然再如何更迭变幻,又有何妨?”
战传说怔怔地听着,竟有些痴了,默默地体会着爻意的无依与孤寂,同情怜爱之心油然而升,暗忖苍天无眼,何以要让这等天仙般的女子经历此等磨砺?同时又想到那被爻意称做“威郎”的人真是有幸……
爻意接着道:“纵知你不是威郎,我也愿伴你左右,与你共处,你不是答应要带我去那座神秘的古庙吗?”
战传说此时怎忍心再拂美人之意?忙道:“我岂敢忘记?日后我定会与你一道前往那座古庙。”
爻意的心思似被什么触动了,幽幽地道:“其实爻意也知道即使去了古庙也无多大用处,只是,心头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至少,它会成为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战传说吓了一跳,脱口道:“以后切莫再提生生死死这样的字眼!”
爻意道:“人终难免要死的?”
战传说不假思索地道:“但你却不同……”猛地想起这句话恐怕会让爻意误会,不由有些后悔,偷窥爻意一眼,果见她的脸色有些惨白了,忙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并非说……我所指是无论谁见了姑娘,都会觉得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子,而仙子当然是不会死的……”
他的解释够得上“笨拙”二字,若用来哄女孩芳心,当然远远不够级数,但他说得那么诚恳,亦没有丝毫亵渎的意味,倒让爻意有些感动了,展颜一笑,道:“人若总是活着,岂非也是无趣得很?”
战传说这才松了一口气,暗自奇怪:“为何她一旦不开心,我就会六神无主,心神不安?而只要她展颜一笑,我顿时全然释怀了?”
天亮之后,落木四昨夜被杀的消息终于在坐忘城传开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能不让战传说重新思虑自己的计划。
事情有变,卜城是否会按原定的计划撤离?这一点没有人知道,至少坐忘城人目前并不知道,而对于其余的事就更是难有定数。
得知此事时,战传说在南尉府。昨夜回到南尉府时,他就把要进禅都的打算告诉了伯颂,所以今晨一大早伯颂得知落木四被杀的事件后,立即告之了战传说。
战传说大吃一惊!
想到落木四豪爽磊落的性情,应允缓战十日的举动,而今却已被杀身亡,战传说心头感伤,久久不语。
他隐隐觉得落木四被杀,很可能就是因为落木四未能依照冥皇的旨意,而自作主张退兵所招来的祸端。
但自己对落木四的感怀却不宜在坐忘城内流露过多,因为坐忘城的人未必能如他一般了解落木四,当然也就无法理解战传说对落木四被杀的感伤情怀了。
战传说强抑心中的感伤,沉默良久,方道:“此事已确证了吗?”
伯颂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落木四的灵柩昨夜便动身运往卜城了,同时城主也已起程前去禅都。”他终是不愿说出“押送”二字。
“昨夜就已动身了?”战传说担心地道,“这是否有些反常?为何不等到今日?”
战传说之所以有此担心,是因为他知道卜城落木四与左知己两位城主向来不和,落木四死后,做主的当然是左知己,而左知己未必如落木四那样愿给殒惊天洗脱罪名的机会!
伯颂当然不知这一层,道:“他们这么做倒是事出有因,因为昨夜在落木四被杀之后不久,凶手又袭击了城主,只是没有得手,卜城担心再出意外,所以早早起程了。”
战传说很惊奇地道:“前辈何以知悉得这么清楚?”
这么问,多少有些唐突。
不过由于爻意设计使戚七、白中贻两人自行暴露,使南尉府血海深仇得报,伯颂对爻意感激万分。而在他看来,爻意与战传说自是一对情侣,所以爱屋及乌,对战传说也是更为敬重有加,根本不会在乎这一点,反而细加解释:“两军对垒,不能对对方一无所知,这就少不了侦探敌情,坐忘城也不例外。况且此事卜城根本没有打算对我坐忘城隐瞒,这样日后万一城主有什么三长两短,坐忘城就不会不问清红皂白把仇记在卜城的身上,而会先查明真相。”
战传说心道:“卜城有意透露的消息未必可信,不过既然坐忘城负责密侦的人带回来的消息也是如此,那么多半就不会有假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要同时对落木四、殒惊天施以毒手呢?
落木四一死,卜城大权落在了左知己手中,左知己会不会改变主意,不再退兵?
如果卜城不退兵,而是继续围城,那么自己在助坐忘城守城与前往禅都救殒惊天这两者之间就很难作出选择了。
偏偏伯颂所带来的消息又说明殒惊天的处境更为危险:落木四一死,卜城方面少了一个全力保护殒惊天在到达禅都前无恙的人,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在前往禅都的途中,殒惊天会不会遇险!
战传说大感头痛。
伯颂大概是猜出了战传说的心思,他道:“落木四被杀,卜城一时间多少会有些混乱,也就无心围城,就算没有先前的约定,他们也不得不退兵。卜城人马一退,坐忘城即可一心准备营救城主的事。”
战传说可没有伯颂这么乐观,但为了安慰伯颂,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就在战传说得知落木四被杀后不久,卜城大军全线后撤!
战传说得悉卜城大军撤回的消息确凿可信时,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战传说、爻意要离开坐忘城了,临行前他们接受了贝总管的建议,改乘马车。贝总管的理由是他们两人太过于显眼,若不隐身于车厢内,定早早就被人留意上了,对他们十分不利。
贝总管为他们准备了一辆宽大、舒适、豪华的马车,车上更备足了干粮钱物,大至被衾,小至木梳都备齐全了。这辆马车本是殒惊天用的,不过平时殒惊天更乐意骑马,所以无论是此马车,还是马车的车夫,都是常被闲置。由这辆马车的一尘不杂,可看出车夫是个勤快之人。
决定成行是在上午,但真正起程却是在午后。一来战传说需等卜城的人马依次全部退却,二来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一走了之,而需先与贝总管、伯颂、幸九安、铁风商议妥当,计划周全。贝总管等人还告诉了战传说:在禅都有几个人可以在必要时会对他们有所帮助,这几个人或是殒惊天的朋友,或是与坐忘城有某种牵涉。坐忘城乃乐土六大要塞之一,在禅都难免会有支持坐忘城的力量,此乃情理中事。
同时,伯颂等三尉将及贝总管也商定早作准备,以便日后策应战传说、爻意二人。铁风本打算与战传说、爻意一同赴禅都,但唯恐自己一走,坐忘城的防范力量更为削弱,若卜城卷土重来,或冥皇再策动其他力量攻袭坐忘城,恐怕坐忘城难以抵挡,便作罢了,另择一折中的路子:就是由昆吾领五十名乘风宫侍卫由另一条道路进入禅都,到达禅都后再与战传说会合。
之所以要分道而行,是因为由密侦人马探知的结果来看,昨夜在二千名卜城战士送落木四灵柩回卜城之后不久,又有一列人马悄然离开卜城大营赶赴禅都,两支队伍都未能见到殒惊天的身影,这就等于说两支队伍中都有可能隐藏着殒惊天。而后卜城也有意透露出他们为了可让殒惊天顺利抵达禅都,设下了疑兵之计。两者一对照,贝总管、伯颂等人不敢随便忽视其中的任何一支人马,决定由战传说、爻意循东向的线路而去,而昆吾则追随卜城径直向北而去的那支人马,这样就不会有遗漏。
一番周折,已是午膳时分,战传说、爻意正要起程时,车夫牛二忽然大叫内急,匆忙下了车,如一溜烟般跑入了道旁的小巷内。
一干人只好静候牛二。
不多时,牛二一路小跑回来了,大概是知道如今十分火急,片刻都耽误不得,他已跑得气喘吁吁,偏偏是逆着风,风一吹,将他那顶既可挡风雨又可遮烈日的斗笠刮得飞起,牛二眼疾手快,反手一把抓住,用手按在头上,继续向这边跑来,纵身上了车驾。
贝总管本微有愠色,但见牛二总算识趣,回来得及时,又念他平时十分勤快,为殒惊天驾车多年,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而与战传说、爻意互道珍重。
“啪……”的一声脆响,马车在众人的目送下稳稳地驶出了坐忘城。
估计马车已至卜城人马曾扎营的地带时,战传说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曾经的营帐相连、旌旗招展的情形不复存在了,百合草原一片空阔,只有一些木桩以及卜城人丢弃的物什零零落落地散于百合草原上,在几处背风的地方,还有几束烟柱冉冉升起,那曾是卜城人马垒灶生火的地方。
正当战传说扫视这片曾是卜城营盘的大地时,忽然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就在与马车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并且随着马车的继续前进,这距离还在逐渐拉近。
战传说不由皱了皱眉,在这时候有人出现在这种地方,未免有些突兀。
只见那人手搭凉篷,向四下里张望,似在寻找什么。战传说忍不住敲了敲车体,道:“牛兄弟,暂且停片刻。”
马车的车速渐渐缓下,当它停止时,战传说对爻意说了句:“我下车看看,外面有一人,恐有蹊跷。”
爻意叮嘱道:“多加小心。”她也觉得在这种场合出现一人有些异常。
战传说答应一声,已下了马车。
此时,他与那人已颇近了,只见那人左手提着一个大大的布袋,右手握着一根木棍,正用木棍在地上拨弄着什么。
此人本是背向着战传说的,大概是被战传说的脚步声所惊动了,回转过身,看了战传说一眼,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
战传说一呆,细看眼前这皮肤格外白皙的人,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脱口惊呼:“你……是物语?”
那人笑意更甚,似乎战传说能想起他的名字让他格外开心,他以略显夸张的兴奋语气响亮地道:“没想到又遇见你这位贵人了,真是三生有幸。”
声音柔柔绵绵,显得十分软和,这声音若是出自女人的口中,当然悦耳,但出自一个中年男子的口中,却让人有些不适了。
此人正是战传说在由坐忘城通往卜城的驰道上曾遇见过的剑帛人物语,虽然只是一面之交,但剑帛人格外白皙的肤色让战传说很容易记起他。
在这儿遇到物语,战传说甚感意外,他看了看物语手中的大布袋,诧异地道:“那些由你领着避难的一百多号人何在?你可是收了他们的钱物的。”
物语笑道:“我物语做事一向童叟无欺,决不敢发昧良心的财,随我避难的人个个平安无事,至于他们现在何处……当然是各自返回家了。如今卜城人已退走,没了兵祸,还避什么难?”
战传说好奇地道:“这些日子你们都藏在何处?”
物语有些为难,似乎不愿说,但最终却还是道:“其实我早已猜知不会有大的战乱,所以才敢领那么多人避难。这些日子来,无非就是在坐忘城以西的地方搭了几个大棚聊以度日,我料定卜城的人是不会由城西攻城的。”
战传说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刮目相看,道:“想不到你竟料事如神!”
物语连声道:“朋友取笑了,这等雕虫小技,只是聊以糊口罢了。”
战传说指了指物语手中的大布袋,道:“你这是……”
物语又笑了——他几乎是开口便笑:“卜城人撤走,多少会有些东西遗留下来,我将之挑拨起来,日后在此处建立茶寮即可派上用场。”
战传说大吃一惊:“茶寮?在这儿?!”
他几乎全然忘了自己驻足下车的原意,而为物语出人意表的设想所惊愕,所吸引。
“朋友觉得有何不妥?”物语客客气气地问道,在客气中透出一股自信。
战传说无言以对,但这并非等于他赞赏物语的构想,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反对的理由罢了——何况物语自己乐意在这儿建一茶寮,又与他何干?
物语见他不说话,便胸有成竹地道:“在下虽然愚钝,却敢断言在此建一茶寮,日后必然生意兴隆,茶寮能翻新成茶楼也大有可能。”他用手中的棍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大土丘,接道:“在下已定好茶寮的位置。”
战传说对物语的生意经本是既不懂也不感兴趣,但这时他还是忍不住道:“那土丘并不在路旁,恐怕不妥吧?”
物语一笑,露出了格外洁白的牙齿:“不错,那土丘并不在路旁,但在那儿却可以看到坐忘城的全貌!”
战传说不由自主地扭头向坐忘城方向望了一眼,发觉自己所立之处只能看到坐忘城一半,前面的几座土丘阻碍了他的视线。
他疑惑地道:“能看到坐忘城全貌又如何?”
物语很恭敬地道:“当你日后光临在下的茶寮时,就知道其中玄奥了。”
战传说只听得一头雾水,但也知道物语是不愿再透露什么了。
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觉有些好笑,不明白何以不知不觉竟被这些事所吸引了。
当下他向物语拱手道:“在下需得赶路,不能多陪物先生了,就此别过。”
物语听得“物先生”二字,有些发怔,“啊啊……”了两声,方笑容满面地道:“朋友请便。日后途经此地,请一定光临在下的茶寮!”
因为总是笑容满面,虽然显得谦卑恭敬,却总让人有不真实之感,但这一次他的笑容却显得格外真诚。
战传说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等战传说上了马车,由车窗望出去,可见物语仍在向这边张望。
重新起程后,战传说将自己与物语的一番交谈告诉了爻意,爻意也大觉此人有趣。她对物语的来历本存有疑心,但听战传说在前往稷下山庄时,就已遇见过此人,便打消了疑虑,打趣道:“你与他也算是有缘之人了。”
战传说却没有笑,他由稷下山庄想起了晏聪,至今一直没有晏聪的消息,再想到自己在“无言渡”的遭遇,不由很是担心晏聪的安危。这些日子来,坐忘城屡遭不幸,战传说倒真的淡忘了这件事,现在再想起,很是为自己的淡漠愧疚。
爻意见他默默不语,便知他有心事,也不再打扰。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连曾是卜城武备营驻营地都已被抛在身后。战传说想起与千岛盟大盟司的一战,想到自己与落木四的相识,想到落木四的死,心中感慨万千。
爻意取出一幅绘于羊皮上的地图,这是贝总管为他们备下的。她将地图在膝上摊开,观察了一阵,指了指图上某处,道:“如果殒城主是随落木四的灵柩一同起程的话,那么他应当在这个地方与运送灵柩的人马分道而行,直赴禅都。”
战传说被她的话吸引过来,将身子凑近,看着爻意所指的地方。
由这张地图可以看出百合平原的轮廓真的像一朵百合花的形状,若将整个百合平原比作百合花,那么南侧弧状分布的映月山脉就是凸起的花瓣,而爻意所指的地方则正好是花蕊——百合平原的中央地带。
这是一个名为苦木集的地方。
不知为何,地势相对算是很平缓的百合平原上,并没有多少城池集镇,显得空阔苍茫。也许是乐土经历了太多的争战,人们已习惯了依险而居,所以不愿在无险可凭的百合平原上结庐定局,更不用说形成大规模的城池了。
于是苦木集就格外的显眼——纵是在地图上也是如此。
从苦木集出发,北可至禅都,东可至卜城,西与坐忘城相接,向南又有一条道路直抵著名的红岩山口。映月山脉由坐忘城一直向卜城方向延伸,至红岩山口突然断开,大有怒涛倏止之感,足让每一个到红岩山口的人为造物神的鬼斧神工而惊叹、惊悸。
若无红岩山口,那么要穿越映月山脉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攀越了,这对于负重而行的人来说无疑是十分艰难的,红岩山口则恰好为人们提供了一条捷径。
苦木集通达四方,却不知苦木集的人有没有因为此次卜城大军的进发而流离四散。
不过无论如何,殒惊天在苦木集折向北行是最有可能的选择。
两人商议了一阵,决定尽快赶至苦木集,向苦木集上的人打听卜城人的动静,就算不能打听到殒惊天的消息,战传说二人也要在苦木集折向北行。
战传说正待催促牛二,忽觉马车竟渐渐减缓速度,直至完全停下。
战传说与爻意相视一眼,彼此都有惊讶之色。
战传说下车欲看个究竟,却见四下依旧空阔无人,路面平整,并无异常之处,不由大感奇怪,大声道:“牛兄弟,为何无故停下?”
牛二也不看他,道:“一连奔走了一个多时辰,我已累了。”
他的声音果然既疲惫又沙哑。
战传说见他这么说,便不忍心再强行催促,却又要急着上路,一时很是为难。
“不如你替我一阵吧。”牛二道。
“也好”二字几乎就要从战传说嘴中脱口而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若由我驾车,那么你……怎么办?”
牛二古怪地笑了笑,道:“我自是在车厢内歇息。”
战传说大是为难,迟疑道:“这……”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驾车有何不妥,或有失身份,而是觉得让牛二与爻意两人待在车厢内总觉得有些不合适,至于为何不合适,却也难以措辞。
正为难间,牛二又道:“小的只是说笑而已,陈公子莫见怪,像我这样的下人,哪配与爻意小姐共处?”
战传说对牛二的话丝毫没有怀疑,但爻意却觉得有些异常。她贵为神祇时代火帝栗怒的女儿,对尊卑之别的体会远比战传说深刻。在此之前,她还从未见过有下人敢如此肆无忌惮说话的。
故爻意心中有了战传说所没有的警惕之心。
战传说正为难之际,却听得爻意的声音道:“你让他在车内歇息一阵吧,此去禅都非一时半刻能到,这一路上还要多仰仗他。”
战传说听爻意如此说,便依了她。
牛二称了谢,便进了车厢。此车本就宽大豪华,两人共处仍显十分宽敞。牛二连头上的斗笠也不摘下,拣了一个与爻意相对的角落,蜷曲着身子坐下,大斗笠低垂,遮住了他的脸庞,双手抱于胸前,也不与爻意搭话,也许是在闭目养神。
爻意心中暗暗好笑,忖道:“此人演戏的水平实在算不得高明。”
她之所以让牛二来到车内,是想凭借自己的玄级异能探明牛二是否真的藏有祸心。与战传说不同,她几乎没有任何仇家,牛二若有何手段,所针对的目标多半是战传说而不是她。既然如此,爻意暂时是不会有何危险的。
战传说还是头一次驾车,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这辆马车是专为殒惊天备下的,所选的马也是识途良驹,百合平原上的路又极少有危险地段,战传说很快就能应付自如了。
只是他与爻意离开坐忘城时都换上了一袭华贵衣衫,这也是贝总管的主意,为的是与这辆出众马车的主人的身份相匹配。当战传说一袭锦衣玉带地在车辕上挥鞭驱车时,其情景实是有些不伦不类。
所幸一路都未遇见他人,倒也免了尴尬。
车内,爻意则在试探着牛二。
“既然你太过劳累,待等到了苦木集后,我们另雇一车夫,你则自行返回坐忘城如何?”
牛二的声音因为斗篷的阻隔而“嗡嗡”作响:“小的休息一阵便无妨,再说小的若未将二位送至禅都就返回坐忘城,贝总管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爻意道:“这是我们的意思,贝总管不会怪罪你的。”
“小的不是信不过你与陈公子,而是小的生性胆小,这等偷懒取巧的事是万万不敢做的。”
爻意暗道:“你胆子可不小,竟敢让战传说代你驾车,这分明是托词!”
想到这儿,她心生一计,道:“你出城之前曾说腹痛难耐,是也不是?”
这当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牛二应了一声:“正是。”
爻意故作恍然状道:“看来正是因为你的身体不适,才如此容易疲惫。”
边说着,她已在车内找出一只瓷瓶,再取出一壶酒,对牛二道:“这儿有贝总管备下的药,可治腹痛头热,以酒送服,药到病除,你不妨服些药。”
言罢,便将药与酒一同递向牛二。
贝总管的确在车上备了药,也备了酒,而且是上等佳酿,爻意所取出的药也的确有治腹痛头热之效,但此药要以酒送服却是爻意编造的,她的目的就是要让牛二不得不取下那顶斗笠。
牛二将自己蜷曲在角落里的身体支撑起少许,去接爻意手中的药与酒。刚将酒捧在手中,忽然手一滑,酒壶“砰……”地一声摔下,酒全泼散开来,酒香四溢。
牛二连声叹息:“可惜可惜,如此好酒只怕我一生也再难能喝上了,看来真是富贵有命。”
说着,他已将瓷瓶中的药丸倒出两粒,扔入口中,显得很费力地咽下了。
那顶大斗笠,他始终未曾摘下。
爻意也不再试探,她已断定这牛二一定有问题。
这可以从他的反常举止看出。
同时,当他伸手接过药、酒时,爻意留意到牛二的双手决不是一个车夫所应有的粗糙,相反,甚至比常人还要光洁白皙。
但爻意反而什么也不说了。
马车车轮辘辘,奔驰在空阔无人的百合平原上。
日渐西斜。
牛二一直默不做声地半蹲半坐着,也不知是否瞌睡了,但在马车接近苦木集时,他却及时地“醒”了过来,并提出要换回战传说。
爻意并未反对。
战传说回到车内不久,马车便驶至苦木集了。透过车帘看到苦木集星星点点的灯火,听着车外嘈杂的人声,战传说与爻意都有些吃惊。
爻意已把自己对牛二的猜疑告诉了战传说。
两人对牛二正好在即将进入苦木集时提出换回驾车的举动,感到非比寻常,暗忖这恐怕不是巧合。
虽然心怀疑虑,但两人既不能确定自己的猜疑,也看不出牛二的来历,只有暗中多加留意。
战传说比爻意坦然些,他相信既然牛二是坐忘城的人,即使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车夫,也不会对他们包藏祸心,也许是贝总管他们派来暗中保护他们的好手也未为可知。
依出发前贝总管的意思,在途中打探卜城人马动向等事宜都应尽量交与牛二去办,战传说、爻意两人越少抛头露面越好,但爻意对牛二已不信任,自是不放心由牛二去打探卜城人马的动向。
既已至苦木集,当务之急自是查清有无卜城的人马在苦木集与大队人马分道,转向北行。
战传说吩咐牛二将马车在路边停下,与爻意一起下了车。
奔波了半日,一路颠簸,站在坚实的地面上,竟感到地面在摇摇晃晃。战传说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苦木集比自己想象中更大,大概此时他们正处于苦木集的主街上,街道甚是宽敞,东西走向,但街上走动的人却并不多,这与战传说、爻意在车内感受到的人声嘈杂的气氛并不相符。战传说对此很是意外,沉吟片刻,似有些明白了:之所以会感到车外嘈杂热闹,是因为奔波半日,所见到的除了平展的平原,就是像永远也不会有尽头的路,途中除意外遇到剑帛人物语外,竟再未见到其他人,相比之下,才会觉得苦木集显得格外热闹。
战传说只对牛二说了声“你就在此处等候一阵子吧”,便与爻意循街向前走去。所幸是在夜间,纵然长街两侧的房舍内有灯光透出,也是颇为黯淡,否则以爻意、战传说二人的不世风采,并肩走在长街上,定会引得人人驻足观望。
战传说二人看似很平静,其实举止出人意表的牛二已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此刻他们倒希望牛二真的暗中跟踪他们,那样正好可以借机一举揭开牛二的真实意图。
但两人的希望落空了,以战传说如今的修为,若有人暗中追踪,是很难不被他发现的。他们走出了百步之距,战传说仍未感到周遭有任何异常。
战传说对爻意低声道:“时间紧迫,不允许我们拖延,还是尽快确定殒城主是否经苦木集前往禅都。”
爻意颔首赞同。
战传说领着爻意拐入一条偏僻小巷,为谨慎起见,他宁可选择在不显眼的地方打听卜城人的动向。
走入小巷不久,就听得前边不远处“吱呀……”一声木门开启的声音,一个瘦瘦的身影从一扇被烟熏得失去了本色的厚厚木门中闪出,门口处一盏显得格外昏黄的灯笼发出之光将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而且模糊不定。此人手中像是捧着什么东西,从其蹒跚的脚步来看,应是一老妪,正向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战传说紧走几步,赶上了老妪,施了一礼后道:“阿婆,晚辈可否向你打听一件事?”
老妪像是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颤,捧着的一只瓦罐“啪……”地一声坠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一股浓烈的药味一下子在巷子里弥漫开来,原来老妪手中所捧的是一罐煎好的药。
战传说心头顿时升起一团疑云:“这老妪为何竟惊愕至此?”
他上下打量着老妪,发现老妪瘦得惊人,让人不由会担忧她会不会被一阵疾风吹走,脸色也极不正常,泛现青色。
战传说断定老妪一定是久病之身,难怪她手中会捧着药罐。久病之人,气虚力弱,浊阴走五脏,易生怒、恋、忧、恐,想到这一点,战传说心头疑虑打消了不少,暗忖自己未免太过小心了。
老妪像是很惋惜那罐药,吃力地蹲下身子,摸索一阵,见委实无法拾掇了,只好支起身来,缓缓地道:“我一个老婆子,能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像是风干了,枯涩异常。
爻意走至战传说身边,柔声道:“阿婆,白天是否有许多人自此经过?”
老妪点了点头,神情茫然。
“这些人离开苦木集后,是全向卜城方向,还是有一部分人转向禅都而去了?”
战传说有些担心这老妪又老又病,若糊涂至连卜城、禅都都分辨不清,就麻烦了。
万幸,老妪只是迟疑了一下,便道:“老婆子我去抓药时,就看到几百号人向禅都方向而去,马车足足有二十多辆,不过这已是今日午时的事了。那些人在苦木集连半刻也没有停,就直奔禅都,却把一些送丧的人留下了,苦木集的人都大叹晦气……”
这又瘦又病的老妪开了口就没完没了,战传说一听,知道殒惊天极可能在白天午时就经苦木集直奔禅都而去了,不由大为着急,看来昨夜出发的卜城人马动身后就再也没有耽搁。按这样推算,殒惊天离开苦木集恐怕已过去半日了。
战传说再也没有心思去听老妪唠叨,他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妪,道:“多谢了,这个你拿着用以抓药。”
也不等老妪再说什么,就拉着爻意出了巷子,直奔大街,殒惊天离开苦木集已达半日,他们不能再耽搁。
在他们的身后,那消瘦的老妪默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至战传说二人消失于巷口。
对于手中的银锭,她似乎毫不在意,连看也未多看一眼。
静立了良久,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屋内走去。
穿过那扇厚而笨重的门,进入屋内,屋内的光线并不比外面亮多少,一盏火焰如豆大的油灯在一张方桌上摇曳不定,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当老妪反手将木门关上时,屋内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声音响起:“方才外面有人向你打听有关卜城人的事?”
“正是。向我打听此事的人,恐怕你绝对不会想到他是谁。”老妪道。
“哦,是什么人?”
“战传说。”
“是他?!”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足见其极度之惊愕,“他怎么会在苦木集出现?”
“看样子他是为殒惊天的事而来的,若是这样,他们应该很快就要离开苦木集了。”
“可……我很想与他相见。”
“我早已料到你会有这种想法,所以在战传说给我一锭银子的同时,我已借机将一种药粉弹在他的衣袖上,他决不会发现的。如此一来,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你我都能找到他。”
“一锭银子?”很吃惊的语气。
“不错。”老妪声音干涩地笑了笑,“他说给我用来抓药的。”
“我本奇怪卜城既然已全线撤退,为何还要在苦木集暗伏人马,现在看来,会不会是针对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