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十五章 立竿见影
殒惊天等人送别石敢当之后,在回乘风宫的途中,忽闻前方一阵嘈杂的脚步由远而近,随后便见前方路口有一群人向这边匆匆而来,人人身着黑色丧服,头挽白带。
殒惊天一眼认出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北尉府的祖年,乃重山河的心腹亲信,心中顿时猜到了几分。
紧随祖年身后的全是北尉府所属,神色间皆有悲愤之色,见了殒惊天一行人,便有人呼道:“城主在此,我们让城主替北尉将报仇血恨!”
“对,北尉将不能白白地断送性命!”
“卜城杀害了北尉将,再假意缓战,分明是戏弄我坐忘城!”
昆吾抢上几步,走至殒惊天身边,低声道:“城主,是否……”
殒惊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
这时,北尉府的人已如汹涌浪潮般冲了过来,本是颇为宽敞的大道全是黑压压的人。
殒惊天伫立于街心中央,目光平静而不失威严地正视着前方的滚滚人潮,气度沉稳如岳峙渊亭。
奔涌的人流在离殒惊天数丈远的地方止住了,仿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北尉府的人停下了脚步。
长街忽然静得出奇,与方才的嘈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
贝总管望着祖年,沉声道:“祖年,你为何在此拦城主之驾?”
祖年看了看殒惊天,又看了看身后不下三百名的北尉府属众,蓦然半跪于地,低沉而有力地道:“城主,我等只求城主能允许我们与卜城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
祖年身后众北尉府的人随即齐刷刷地跪下,高声道:“请城主让我等与卜城痛痛快快地厮杀!”
其声如闷雷,在街巷间滚滚而过,回荡于坐忘城上空。
殒惊天默默无语,重山河乃老城主义子,他既不能漠视北尉府战士为重山河复仇的要求,又不能不以大局为重,两者之间,无论如何取舍,都十分艰难,而欲做到两全其美,更是难上加难。
贝总管见殒惊天不做声,便向众北尉府的人道:“对敌之策,城主自有定夺,尔等只需各守其职,方是分内之事!”
“如此说来,北尉将便白白断送性命不成?!”祖年昂起头来,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城主只是与卜城缓战十日,并未与之言和。”贝总管道。
“我祖年是个粗人,只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北尉将待我等恩重如山,卜城杀害北尉将,就与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嘿嘿……缓战十日,又有何用?难道还能指望冥皇大发慈悲,把杀害北尉将的凶手交与坐忘城不成?恐怕十日之约只是卜城的阴谋,十日之后,围城之敌将会更多!与其让他们阴谋得逞,倒不如趁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祖年说得慷慨激昂,显然可见这些然已在他心头憋了很久,一吐方快。
他身后又有一人忽然大声道:“别人若是不敢出战,就请城主允许我北尉府的人出战,北尉府决不会有一人贪生怕死!”
铁风听得此言,神色微变,冷冷地哼了一声:“仅凭匹夫之勇,又有何用?”
铁风是对北尉府以这种方式向城主殒惊天进言有些不满,加上说话者似在影射除北尉府之外的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心头不忿,这才忍不住出言相讥。
祖年忽然“腾……”地站起身来,怒视铁风,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冷声道:“铁尉是笑我北尉府在逞匹夫之勇?!”
铁风一怔。
他自知根本无此意,但祖年仅是重山河的部下,却出言顶撞,顿时心头很是不快。
殒惊天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他以目光制止了欲回敬祖年的铁风后,转而对众北尉府的人道:“本城主若是不为北尉将报仇,将愧对老城主在天之灵;若是贸然行事,又有负坐忘城万民重托,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寝食难安。”
说到这儿,像是有意要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一般故意顿了顿,方接着道:“左右权衡之余,本城主终有两全之策,不出三日,定有可让诸位满意的结果!”
战传说、爻意等人皆大感意外,谁也猜不透殒惊天所说的“两全之策”是指什么。
殒惊天在坐忘城素受拥戴,北尉府的人之所以拦街请命,也是一时冲动,城主的肺腑之言早已打动了他们的心,想到城主殒惊天的为难之处,不少人对自己的举动已有悔意,而殒惊天最后称已有“两全之策”,更是有立竿见影之效,坐忘城谁不知城主殒惊天一言九鼎?
祖年一下子把与铁风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转怒为喜,恭恭敬敬地向殒惊天赔罪道:“城主,拦街请命是我的主意,乞请城主降罪!只要城主愿为北尉将报仇,纵是把我剐了,我也心甘情愿!”
殒惊天淡淡一笑,道:“谁说本城主要怪罪你们?”
祖年感动地道:“多谢城主宽宏大量!只要城主一声令下,北尉府所属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殒惊天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祖年转身面对众北尉府的人大声道:“走,回北尉府!养精蓄锐,听候城主差遣!”
众北尉府的人轰然应和,很快便退出了长街。
黄昏时分,天开始下雨了,并不大,但绵绵而不绝。
乘风宫竹馆。
竹馆是乘风宫最为幽静的地方,独拥一院,竹馆四周处处竹影婆娑,平时除了一位老妇及一位十几岁的小婢负责竹馆的清扫外,不会有外人进入竹馆。
竹馆是殒惊天心中的禁地。
此刻,殒惊天伫立于竹馆南向的窗前,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望着细雨中葱翠的翠竹,怔怔出神。
身处竹馆中的殒惊天,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坐忘城城主,而只是一个感怀的老者……
绿竹相偎相倚拥在竹馆的四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风,将残酷的现实阻隔于这片绿色之外。
剩下的,就是一分幽静。
只是秋风庭院藓侵阶,幽静之余,自有凄凉。
竹馆四周遍种翠竹,连馆内也处处可见“竹”的痕迹:竹帘、竹窗、竹椅……
脚步声起,有人进入竹馆。
“爹,你找我?”是小夭的声音。
殒惊天转过身来。
小夭身着葱绿色的长裙,容颜清丽,因刚刚冒雨而至,鬓角沾上了如雾般细小的雨珠,恰如一棵葱翠、亭立、生机盎然的修竹。
“爹想让你陪陪。来,坐。”殒惊天亲自为小夭端来一张竹椅,一脸的慈爱。此时,他已是只将自己视作一个父亲,而不再是坐忘城城主。
小夭依顺地在椅中坐下。这竹馆,就是小夭也很少能被父亲允许入内,这是她母亲生前居住之处。
“爹,你又想念娘了?”小夭道。
殒惊天笑了笑,笑容有些伤感:“这些日子城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已很久没有空闲来陪陪你娘了。”
小夭知道,虽然娘已去世多年,但在爹看来,娘却依然在这竹馆内。竹馆内的每一件物品,都可以让爹忆起当年关于娘的点点滴滴……娘爱静,所以爹不愿让外人进入竹馆中。
小夭对母亲的模样已记忆模糊,母亲去世时,她太过年幼。她的心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印象,记得母亲很美丽,很爱干净,不喜多言,但更多的细节,她已记不起了。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总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怀念,远不如父亲对母亲的怀念。
望着父亲如霜白发和憔悴的脸容,小夭忽然有了一分愧疚,暗忖道:“爹本就日夜操劳,而我又总让他操心……”
她很乖巧地道:“爹,以后你如果无暇来陪伴娘,就让我来,好吗?”
她是个喜欢热闹的女孩,并不习惯竹馆的幽静。
殒惊天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头,以和缓的声音道:“是啊,以后是该由你来竹馆陪陪你娘了。”
小夭感到父亲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心头不由一紧。
“小夭,你小时候练过的那首曲子,还记得吗?”殒惊天问道。
小夭记得年少时父亲特地为她找来一名琴师,以琴艺相授,奈何小夭生性刁顽,毫无娴静可言,只觉琴弦之间毫无乐趣可言,于是仗着城主爱女的身份,处处与琴师为难,又有一帮宠她的侍卫、侍女暗中相助,不及一年,那琴师便满怀失落而去,从此殒惊天不再对小夭习琴抱有期望。
学琴大半载,除了指法外,殒惊天总是让琴师向小夭传授同一首名为《天上人间》的曲子,反反复复,连琴师都渐渐地不厌其烦。
如今殒惊天一问,小夭便知父亲所指的就是这曲《天上人间》。
她不想扫父亲的兴,忙道:“大致记得。”
“好,今日你为爹奏此一曲,如何?”殒惊天问罢,也不等小夭回答,便入偏室抱来一架瑶琴,支好琴架,解去琴罩,用干绸布仔细拭去琴身的尘埃,直到纤尘不染,泛起乌黑幽亮的光质,然后调试琴弦。
小夭深深地为父亲的耐心、细致、娴熟所惊讶。
从殒惊天的举动看得出,这些事他已是驾轻就熟,而并非偶尔为之。
小夭忽有所悟。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殒惊天退后两步,满意地望着那架价值不菲的瑶琴,眼中泛起了一线柔情,这才对小夭道:“你来。”
小夭坐在琴前,轻轻声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咚……”琴声悄然拨动着小夭的心弦。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琴弦的颤鸣并非如预想的那样陌生而排斥,反而有一种与友重逢的喜悦之感。
而这种喜悦之中,又掺杂了丝丝忧愁——那种感觉,已非言语所能描绘。
这种微妙的感触使小夭忽然意识到岁月流转,自己已是风华少女。
若一个人有属于自己的心曲,那么她对乐曲的感触将格外的敏锐,所谓曲由心生,便是指此。
玉指在琴弦间如灵巧的小鸟般飞扬,熟悉的琴声又开始在竹馆内荡漾开来……
殒惊天静静地望着女儿小夭,似在聆听,又像在怔怔出神……
琴声停了很久,殒惊天才醒过神来。
小夭望着父亲,眼中竟有一片潮润,她低声道:“爹,这是娘当年常常弹奏的曲子吗?”
殒惊天从来没有告诉小夭这件事,所以他很有些惊讶、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随后他指了指窗外的翠竹,道:“这些翠竹是你娘当年亲自种下的,当时只有十几棵,如今已占满了整个园子了。你娘最喜欢置琴于竹馆窗外,对着窗外的翠竹,焚香弹奏,而弹奏得最多的,就是这曲《天上人间》。”
“娘美不美?”小夭道。
殒惊天笑了笑,道:“在爹的眼中,她就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了。”
小夭心道:“那在陈大哥的眼中,爻意姐姐就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了,事实上爻意姐姐本就是世间最美的。”
她不愿再想此事,转而道:“爹,女儿这一曲《天上人间》与娘相比如何?”
殒惊天道:“其实爹乃武道中人,并不懂乐理,不过这一曲《天上人间》听得多了,多少有些了解。你弹得很好,远比爹想象的要好,但你的这一曲《天上人间》与你娘所奏的不同,她的《天上人间》显得格外清丽脱俗,摒弃了一切世俗的杂音,缥缈如仙,不食人间烟火,她从不在不开心的时候弹奏此曲,而你的琴声似乎别有韵味,不是空灵,而是……而是沉甸甸的。”
小夭嘟起嘴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说我弹得不如娘好。”
殒惊天笑了笑。
直到小夭返回红叶轩,殒惊天仍未离开竹馆。
竹馆的灯一直亮着至天明,似乎殒惊天在竹馆中度过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
东尉将铁风被一阵叩门声从睡梦中惊醒。东门是受卜城威胁最大的城门,铁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昨夜他直到二更方回东尉府就寝,府卫知道这一点,如果不是有特别紧要的事,是不会打扰铁风的。
铁风明白这一点,所以一听到叩门声,便立即翻身起床。他是和衣而卧,无须穿戴。
铁风问了声:“门外何人?”
“是我,祝梁。”
铁风心头“咯噔”一声,猛然一沉:祝梁乃东尉府次将,并非普通府卫,昨夜当值戍守东门。铁风心中顿时有了不祥之感,暗忖难道是卜城毁约背信开始攻城?但为何未听到警号声?
“进来吧。”铁风道。
祝梁推门而入。
高、瘦、黄,祝梁在任何场所都很显眼,他甚至比铁风还要高出半个头。
铁风见祝梁衣冠齐整,便放下心来,应不会是卜城开始攻袭东门。这时铁风也想到如果是卜城战士攻城,祝梁根本脱不开身来见他,心中不由自嘲道:“看来我是草木皆兵,过于紧张了。”
祝梁道:“尉将,城主独自一人已由东门离开坐忘城,他……”
“什么?!”祝梁的话还未说完,已被铁风打断,“什么时候离开坐忘城的?又是前往何处?”
“半个时辰之前,城主未说他将去往何处……”
“混账!”铁风勃然大怒,再一次将祝梁的话打断,“半个时辰过去了你才来禀报,我一刀劈开你!”
此时铁风怒目圆睁,神情近乎狰狞,模样甚是可怕,似要择人而噬。
祝梁一脸不安,却无惧色,他知道“一刀劈开”是铁风愤怒时的口头禅,却从未真的在一怒之下劈开某个部属。铁风比重山河稳重得多,尽管发怒时两人一样的可怕。
“是!属下罪该万死!但城主临行前令我在一个时辰之内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临行前城主还交给我一封信,要我在一个时辰后转交给尉将。”
“你倒振振有词!”铁风大吼一声,事实上他也知道祝梁的为难之处,城主交代他要拖延一个时辰,他在半个时辰内就将信送了过来,本就已冒着“抗令不遵”的风险。但铁风又不能不发怒,想到重山河的惨死,铁风便为城主殒惊天捏了一把汗。
何况重山河还有“清风三十六骑”追随,而殒惊天是独自一人!一旦殒惊天有什么闪失,坐忘城之倾覆将在旦夕之间。
他一把接过祝梁递过来的信笺,也未拆阅,便向外冲出。
但只走出几步,他又止住了步子。他想到此时已根本不可能追上殒惊天,倒不如先看看信上说了些什么再作定夺。
铁风飞快地将信笺拆开,只看了前面几行字,便神色大变。
他向紧随而至的祝梁急切地道:“城主是去卜城大营了,快!快去请贝总管、南尉将、东尉将!”
“遵令!”祝梁哪敢耽搁?转身离去之时,铁风在他身后补充道:“切勿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
铁风担心坐忘城知晓此事后会人心大乱,所以未了又叮嘱一句。
卜城大营。
一座戒备森严的帐篷内,殒惊天脚戴重镣,盘膝坐于地上,四名侍卫手持兵器,分四个方位而立,虎视眈眈,高度警戒,反倒是殒惊天从容若定,如置身无人之境。
这时,外面响起一迭声的“城主”呼声,随后便有一卜城侍卫自帐外掀开帐帘,将一人让入帐内后,又有四名侍卫随之而入,如众星捧月般立于此人身后。
先进来的是落木四与单问。
他们都未带任何兵器,身着便服,不像是敌军主帅相见,倒像是赴友之约。
事实上他们身后的侍卫也的确带来一些友人相聚时的必需之物:两只食盒,食盒内有一壶酒,几个精致小菜,以及杯盏碟盘。
落木四一见殒惊天戴着的脚镣,脸上顿时有阴云浮现,冷冷地扫了守在帐内的四名侍卫一眼,沉声道:“为殒城主戴上此物,是谁的主意?”
四侍卫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回话。
落木四怒意更甚!
这时,殒惊天道:“落城主息怒,是殒某让这几位朋友如此做的,既然殒某已是阶下之囚,理当如此。”
落木四怔了怔,道:“殒城主何必如此?在我落木四眼中,你非但不是阶下之囚,反而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若说殒城主会存叛逆之心,那么天下就没有忠贞之士了!这次前去禅都,若是冥皇不能说清何以要加罪于殒城主,我落木四拼着性命也要与殒城主一道将禅都闹个天翻地覆!”转而向侍卫道:“快将这劳什子去了!”
一名侍卫立刻上前替殒惊天除去脚镣,另一名侍卫则在殒惊天身前铺下了一张垫子,再将食盒内的吃食摆好。
落木四这才对众侍卫道:“你们都退下吧。”
但众侍卫相视一眼,谁也没有动。
落木四呵呵一笑,向众侍卫道:“难道你们担心我与殒城主会因分酒不匀而争执不成?全都给我退下!若扫了我与殒城主的酒兴,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众侍卫对落木四未携兵器与殒惊天两人在同一帐中共饮当然很不放心,有心还要坚持,但看了看落木四的神色,便知再坚持也是毫无意义,齐道了声“城主多加小心”后,就相继退了出去,守在帐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帐内的任何异常声响。
落木四禀退众侍卫之后,径自在殒惊天的对面盘膝而坐,并招呼单问也坐下,道:“要我落木四小心,莫非还担心我会被殒城主灌醉不成?”
侍卫担虑什么落木四、单问、殒惊天皆心知肚明,而落木四所言自是为了缓和气氛。只是他的声音嘶哑而难听,五官近乎可怖,本是颇为风趣的话由他口中说出也是毫无“趣”字可言。
落木四先为殒惊天斟满一杯,再为自己和单问斟满,道:“若说此前落某对殒城主是否怀有叛逆之心还将信将疑的话,那么此刻我已确知殒城主的光明磊落,否则是决不敢前往禅都的。”
殒惊天淡然一笑,道:“其实落城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就算落城主将我押入禅都,而且冥皇也愿见我,也不可能真相大白,试问冥皇怎么可能让乐土万民知道他错了?既然错了,冥皇会一错到底,进了禅都,冥皇只手遮天,是非黑白,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何况,他根本不是无心之错!”
“也许,冥皇是听信了谗言也未为可知。”落木四道。
殒惊天摇了摇头,道:“若冥皇真的是为了所谓‘叛逆’之罪而讨伐坐忘城,那么的确存在听信了谗言的可能,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幌子,冥皇真正的目的是要杀我灭口!”
“杀人灭口?”落木四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莫非是与劫域有关?”
“暂时这还只是猜测,不过可能性十有八九,但要确定此事,却决不容易。冥皇决不会承认,而甲察、尤无几已死,可谓死无对证。”殒惊天道。
战传说由卜城大营返回坐忘城时,已将自己在卜城大营的经历向殒惊天大致叙说了一遍,其中就包括说到与落木四、左知己、单问的一番长谈,所以殒惊天对落木四知道关于劫域的说法并不意外。
“既然明知会出现那般结果,那……殒城主又为何要甘心自缚前往禅都面见冥皇?”落木四诧异地道。
殒惊天道:“原因很简单,既然冥皇讨伐坐忘城是以我殒惊天叛逆为理由,那么,我进入禅都面见冥皇禅明一切后,若冥皇认为我无罪,那他自是不会再伐坐忘城;若是认定我殒惊天有罪,自可让我在禅都伏罪,坐忘城将不再是我殒惊天的坐忘城,冥皇也同样没有理由再伐坐忘城了。”
落木四已隐隐猜到殒惊天的打算,此时得到了证实,心头不由既感慨,又感动,同时还有悲愤,他嘶声道:“如此说来,殒城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愿坐忘城万民受难?”
殒惊天淡淡地道:“我乃坐忘城城主,既然无力保坐忘城平安,只好出此下策了。”
“不!如果殒城主全力一战,卜城未必能胜,无论在人数上还是地利上,卜城都处于不利之势。”
“一军主将在敌方主将面前陈述己方的不利以证实己方未必能胜,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单问暗自忖道。
殒惊天道:“但乐土之外,还有千岛盟,而坐忘城战士及卜城战士都不应成为外敌的无谓祭品。其实,落城主先是一路拖延,迟迟方至坐忘城前,而后又向陈公子应允缓战十日,心头的顾忌,又何尝不是与殒某相似?”
落木四慢慢地体味着殒惊天的这番话,不无悲怆地大笑道:“如此说来,你我倒是同病相怜了,哈哈哈……来!我等为此干一杯!”
殒惊天也不推让,三人举杯共饮。
单问再将三杯斟满。
在落木四看来,殒惊天此举显然是已将他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若说这样的人会为了一己私欲而不顾乐土安危背叛大冥王朝,落木四决不会相信!
此时,他对战传说的说法几乎已确信无疑。
正是因为钦佩殒惊天视死如归的磊落气度,当殒惊天只身进入卜城大营,告诉落木四——只要落木四答应退兵,那么他即甘心由卜城战士押送禅都,至于如何定罪,由冥皇定夺——时,落木四应允了。
单问心细,他插话向殒惊天问道:“殒城主所称‘陈公子’者是谁?”
殒惊天道:“自是曾在卜城大营疗伤的陈公子。”
单问与落木四相视一眼,单问道:“但他自称是战传说,而非姓陈。”
“战传说?!”殒惊天大吃一惊,脱口道,“战传说岂非早已被……被陈籍所杀?”
话刚出口,连殒惊天自己都感到颇为拗口,若“陈籍”就是战传说,那岂非等于在说“战传说已被战传说所杀”?那可真是奇谈怪论。
但很快殒惊天想到在不二法门追杀战传说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自己的女儿小夭也在街头设一“露天赌局”,赌战传说是否会在不二法门定下的期限内被杀时,所有的人都认定战传说必死无疑,唯有“陈籍”却与众不同,认为战传说不会死,并将劫域哀将的“苦悲剑”作为赌资抵押给了小夭。当初殒惊天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再无其他想法,现在看来,莫非正因为“陈籍”才是真正的战传说,所以他会认定战传说决不会在不二法门所定的期限之内被杀?
而且,“陈籍”在杀了那个自称“战传说”也被世人公认的“战传说”之后,曾对不二法门灵使说死者并非真正的战传说,并要上前揭下死者的面具,但最终却没能发现死者面具的存在。殒惊天相信“陈籍”决不是冒失之人,何况面对的是地位尊崇无比的灵使,若非有足够的把握,他决不会随意开口——这一幕,小夭是亲眼目睹的,也是小夭将此事告诉殒惊天的。小夭对战传说的事都是津津乐道,尤其喜欢将战传说的事告诉殒惊天。
女儿的心思,殒惊天当然已有所察觉。
还有,后来坐忘城派出几名前去追寻“陈籍”的战士有三人在那片林中莫名被杀,从时间上推断,不会是“陈籍”、爻意二人所为,由此可以看出那“战传说”虽然已死,但事情却并未因此结束。
这本有些不可思议,但若“陈籍”才是真正的战传说,那发生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却又是在情理之中了。
那么,“陈籍”究竟是不是战传说?
如果是,那么被杀的“战传说”又是谁?为何连不二法门也判断失误?为何真正的战传说却又无人识得?
殒惊天百思难解。
纵然有百般疑惑,但殒惊天对“陈籍”仍是怀有维护之心,他坚信无论如何,“陈籍”都不可能是欺名盗世之徒,这是直觉,也是由与“陈籍”共处后得出的结论。
于是,殒惊天在片刻怔神后,爽朗一笑,道:“战传说便是陈籍,陈籍就是战传说,至于被战传说所杀的人,当然不是真正的战传说。试想战曲乃万众共仰的武道尊者,何以突然间其子成了人人共愤之宵小之辈?一切都是因为有人要借战曲之名欺名盗世罢了。”
落木四、单问也宁可相信被杀的不是真正的战传说。
单问道:“力拒千岛盟大盟司这等壮举,又岂是人人可为的?虎父无犬子,战曲战大侠在龙灵关决战千异,捍卫乐土尊严,父子二人前后相辉相映,当为千古美谈!”
他对战传说很有好感,当然愿意自己所欣赏的年轻人有着“英雄之子”的身份。
殒惊天虽听战传说提及过他与千岛盟大盟司一战之事,但战传说并未细说,而且更未说出是击败大盟司,反而着重指出他是被大盟司击伤后,为卜城所救起的。殒惊天见单问言语间对战传说充满了钦佩之情,便道:“不知当时战传说是如何将大盟司击败的?”
就在世人皆认为战传说已死,而且是死有余辜时,殒惊天、落木四、单问却“擅作主张”,认定战传说未死,死的只是假冒战传说的人,真正的战传说是一个与其父战曲的壮举相比也不遑多让的英雄!
这固然是与事实的一种巧合,同时也显现了三人对战传说的偏爱之情。
单问便将战传说与千岛盟大盟司一战的情形叙说了一遍。
他的言辞精蕴,深入浅出,时而铺叙,时而惊叹,一波而三折,远非落木四能比,落木四是亲眼目睹那一战的,但再听单问说来,仍是听得胸中荡气回肠,不时击掌叫好。
至于殒惊天,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细叙这一战,只觉非但比战传说所描述的更惊人动魄,而且结局也有所出入。战传说虽然受了重伤,但伤他的却是自身体内所蕴藏的剑气。
殒惊天明白战传说之所以一再强调是被大盟司击伤后为卜城所救,是为了让他减轻对卜城的仇视,同时也以“大盟司”这一共同的敌人让他意识到两城一战,所牵涉到的不仅仅是两城!
思及此处,殒惊天不由感慨良多,他端起杯来,道:“来,为战传说力拒大盟司再干一杯!”
三人再度一饮而尽。
落木四忽想起一事,道:“殒城主,难道你从不担心我虽然已答应你,只要你甘愿自缚随我进入禅都,便放弃攻城,但一旦你为卜城控制后,便立即反脸,进而加害于你,继续攻城?”
殒惊天道:“若落城主攻城之心如此迫切,又何必缓战十日?何况我相信战传说的眼光!坐忘城、卜城相距数百里,折损成上千万的人马攻下坐忘城后,对卜城又有何益?要邀功请赏,有我殒惊天在手中,也已足够了。”
落木四哈哈一笑,然后慢慢收敛了笑容,轻叹一声,道:“并非人人都有你我这般想法,有一件事我落木四一直是如鲠在喉。”
“哦?”殒惊天眉头微皱。
“重山河是袭我大营时被杀,但事实上杀重山河的人极可能不是卜城的人,当时风雨交加,场面混乱,但不管场面再如何混乱,无论是谁,与重山河交手决不会感觉不出,当时重山河在交战的双方中,应都是技高一筹的,但重山河又非被围杀而战亡,由他的伤口应可以看出这一点。如此说来,可以大致推断出在交战时另有他人介入其中,并在杀了重山河之后便迅速退走。”
顿了一顿,落木四接道:“我提及此事,倒不是不愿担负杀重山河之责。两军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算当时真是我的人杀了重山河,我也不会觉得有何愧疚。正如虽然此时你我把酒共饮,但若是在阵前厮杀,我亦是会拼尽全力!”
殒惊天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落木四道:“正是因为重山河死得蹊跷,我才想到很可能有人极欲挑拨卜城与坐忘城之间的决战!想到这一点,我反而不愿贸然而行。毕竟大盟司的出现已是先兆,从这一点看,殒城主自缚之举,非但庇护了卜城、坐忘城成千上万的战士,也保了乐土之安宁。”
殒惊天道:“我已看过重山河的伤口,可以看出是亡于一种奇门兵器之下,而且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由此推断,对手的修为必定高出他甚多——所以我也对此颇有疑虑。”
言下之意自是说卜城中应不会有人的修为能比重山河高出许多。
殒惊天最终作出这一惊人的决定,与祖年等北尉府的人拦街请命一事不无关系,那时他真正地意识到他已被推至一个没有退路的边缘。
甚至,就算他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也不能断定坐忘城的人能否理解、接受。
殒惊天的举措对坐忘城的人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
贝总管、伯颂、幸九安及铁风相见后,看过殒惊天留下的信笺,略作商议,便决定要全力挽回此事。
当下四人各自分头安排妥当后,伯颂、幸九安、铁风各率南、西、东三尉府五百精锐,加上贝总管所领三百余名乘风宫侍卫,由东门而出,直奔卜城大营。
这一切,都在瞒着小夭的情况下进行。
千余人的铁流如汹涌潮水,向卜城大营飞速席卷而去。
卜城的游哨早早地就发现了这一幕,迅速将此事禀回大营。卜城能征善战的特点这时显露无遗,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做好了一切准备,当坐忘城人马冲至卜城大营前时,卜城战士已严阵以待。
坐忘城千余人在离卜城大营一箭之遥时,便主动停下了,按信中的情况来看,此时殒惊天应已落在卜城人的手中,若贸然攻击,恐怕会让卜城人恼羞成怒,加害城主。
伯颂、铁风等人举目向卜城大营望去,但见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卜城战士并不多,而且多是持盾战士。但环视卜城大营,却感到气象森严,杀气腾空,予人以无可撼动之势!
众人皆不由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气!
铁风面色凝重而铁青,他向卜城大营望了一阵后,对身边的伯颂道了一声:“我去去便回!”
未等伯颂反应过来,铁风已一夹身下坐骑,战马长嘶一声,如箭射出。
在两军之间开阔的平原上,只见一骑如飞。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一串风驰电掣般的马蹄声。
转瞬间,铁风已至卜城弓弩杀伤力最强的范围内。
伯颂的心猛地紧缩!
却并未有伯颂担心的卜城大营弓箭齐发的场面出现。
这正是卜城人马训练有素的表现,对弓弩手而言,从抽出箭矢,到搭箭,再到张弓拉弦,直至瞄准射出需要一个过程,尽管这一个过程对熟悉的弓弩来说极为短暂,在战局瞬息万变的时刻却至关重要,一轮箭矢务必要使对方的一轮攻击波滞缓。若是仅仅因为铁风一人的干扰,便诱得众弓弩手忘情射杀,那么只要坐忘城战士立即全线压上,卜城的弓弩手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坐忘城的人马飞速趋近,当他们再度搭箭张弦时,已再难对坐忘城战士的冲击形成有效的阻挡。
铁风冲至离卜城大营辕门只有十余丈距离时才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一下子如人直立,双蹄奋起。
这时,铁风连卜城持矛手矛尖泛花的寒光都已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马上大喝一声:“落木四何在?可敢到阵前答话?!”
喝声内凝真力,滚滚而出,响彻整个卜城大营。
回答他的是沉闷而节奏渐渐加快的战鼓声,战鼓声来自卜城大营深处,随着节奏的加快,鼓声也由低沉变为激越。
铁风满腔怨愤无从发泄,悄然自肋下抽出一把长仅半尺的短刀,一扬手,寒光怒射而出!
伯颂还以为铁风要射杀某名卜城战士,孰料只见寒光却是直奔卜城营外一杆大旗而去。
眼看那杆挂有卜城城旗的旗杆即将被短刀拦腰斩断时,倏闻又有尖锐的破空声响起,由卜城大营的方向射出另一道寒光,“当……”地一声爆响,铁风的短刀已被撞得飞出。
与此同时,卜城大营辕门大开,出现了一列人马。
铁风只看了一眼,便立时怔住了。
只见走在这列战士当中有两人格外显眼,一个是殒惊天,另一人则是落木四,虽然在此之前,铁风并未见过落木四,但对落木四那与众不同的尊容却早有耳闻,故能一眼就能将之认出。
殒惊天既未被禁押,也未枷镣加身已够让铁风意外了,而落木四与殒惊天平和的神情更让铁风惊愕不已,看两位城主的神态,既不像一对仇敌,也看不出殒惊天是败军之将或阶下之囚。看样子,他们只差没有把臂而行,饮酒言欢了。
铁风却不知落木四、殒惊天虽未把臂而行,但饮酒言欢却的的确确已做了。
落木四首先开口道:“尊驾为何无故欲毁我城旗?”
铁风的注意力却被殒惊天吸引过去了,对落木四如戏言般的责问似若未闻,加上落木四的嗓音古怪,不留意细听也听之不清。
铁风叫了一声“城主……”便立时翻身下马,不知是悲是喜是怨是哀。
殒惊天已把自己的用意在信中说得明明白白,铁风也不是不了解殒惊天的良苦用心,但却很难接受双方尚未真正的决一高下,自己的城主就为对方所擒这一事实。
殒惊天以其极为平静的声音道:“你们都按我所说的去做,明日一早,卜城人马便要撤回卜城,而落城主将与我一道同去禅都,是非曲直,日后自明。”
他的平静恐怕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前往禅都不是凶多吉少之行,而是逍遥一游,以为落木四并非押送他前去禅都,而只是与之结伴同行。
铁风何尝不知城主是想借此宽慰众人?但由落木四对城主的态度来看,至少城主在前去禅都的途中不会受苦。
只见铁风仍不死心,他道:“只要城主一声令下,我等可立即拼死救出城主!”
落木四对铁风的不理不睬并不介意,他道:“只要殒城主愿回坐忘城,又何须尊驾相救?我可立即将殒城主送回城中。可气的是,你等与殒城主朝夕共处,却并不能了解殒城主的良苦用心。”
“你……”铁风想要喝骂“你这丑怪之人凭什么说我等不了解城主”,但不知为何,他感到落木四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转而对殒惊天道:“城主,就算你到了禅都,冥皇也会加害于你,此计万万不可行!”他下意识中抢前几步。
殒惊天慨然道:“若是冥皇拿不出我殒惊天叛逆的罪证,而加害于我,那时也已是天下共知,冥皇定会有所顾忌!”
铁风心知已无法劝回城主,这不比城主被擒,若是被擒,他铁风还可以拼死杀入营中救出城主。
铁风只好道:“既然城主心意已决,我等就在坐忘城等候,若是冥皇颠倒黑白……加害城主,坐忘城定会挥师禅都,向冥皇讨还血债!”
虽然此时殒惊天尚在眼前,但铁风却知道自己的预言很有可能就会成为现实,今日在此一别,他日再听到关于城主的消息时,恐怕就是由禅都传来的噩耗了。
想到这里,铁风只觉悲从中来,铮铮铁汉,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号啕大哭!
坐忘城千余人马中亦传出抽泣声,谁都明白殒惊天是不愿连累坐忘城万民,才作出如此选择。
伯颂更是老泪纵横,哽咽道:“罢了,罢了,我等便在城中厉兵秣马,只等杀入禅都便是……”
小夭终还是知道了父亲去了卜城大营的事,向她透露此事的是乘风宫一名上勇士的年轻妻子。
乘风宫侍卫被抽调了三百人,贝总管不在乘风宫,铁风不在东尉府……这一切都证明那名上勇士之妻所言是真。
再联想到昨天父亲留连于竹馆,以及其言行,小夭顿时心头浮起不祥之感。当时她对父亲殒惊天所说的话都未加以深思,现在看来,却多是别有深意。
小夭再不犹豫,直奔东门而去。东尉府的人已得到铁风的命令,事先做了准备,早早地在半途候着小夭,见小夭果然直奔东门而来,赶忙依铁风的吩咐上前,准备软缠硬磨将小夭留下。
谁曾料刚刚走近小夭,未等他们开口,小夭就像是早已料知他们的用意,冷不丁地抽出一把短剑,直指众人,冷声道:“谁敢拦我,我便杀了谁!”
语气强硬。
众人相视一眼,已打定主意,口中道:“我等岂敢拦阻小姐?只是自北尉将遇害后,城主下了死令,若无城主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还请小姐莫要为难我们。”
小夭气得柳眉倒竖,杏目圆睁:“为何已有千余人出城你们却不加拦阻,而偏偏要与本小姐作对?”
“小姐息怒,贝总管、东尉将他们的确出了城,但他们是奉城主之令而行的。”
这分明是信口雌黄,但他们已得铁风的授意,才敢这么说,何况众人皆知小夭的性情,决不可能为难他们这些普通战士的。
小夭怒斥道:“胡说!城主分明不在城中,怎能向贝总管他们下令?”
“是吗?这等大事,非我们这些身轻言微的属下所能知晓的,我等只知遵令而行。”这些人是铁风特意寻来的能言善辩之士,能说得天花乱坠,死雀也会点头。小夭若与他们争辩,反而正中其下怀,这样他们就能拖延足够久的时间。
正相持不下时,忽闻隐隐约约有密集的马蹄声从东边传来,小夭一愣,忖道:“难道是贝总管他们将爹爹接回城了?是了,爹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不会轻易重蹈重叔叔的覆辙,出城之前定早已作好了周密部署,以确保能安然回城……”
想到这儿,小夭的心情平静了些,暂时不再坚持出城。
马蹄声正是因贝总管等人所率千余人马返回城中而起的。贝总管、铁风等人终是无法劝服城主殒惊天,虽然众人皆看出落木四与城主殒惊天似惺惺相惜,但谁也无法断定这是否出于落木四的真心。若是这仅是落木四的权宜之策,目的就是要波澜不惊地将殒惊天押送禅都,这对卜城而言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即使落木四不会为难殒惊天,但殒惊天免不了最终落到冥皇手中的命运,那同样是凶多吉少。
故挥泪辞别城主殒惊天之后,贝总管等人在返回坐忘城的途中,心情都异常沉重,谁也不愿开口说话。
直到先头的人马中有人折返向贝总管等人禀报小夭就在前面,急着要见父亲殒惊天,方使他们从各自的心事中清醒过来。
谁都知道此时面对小夭是一件棘手的事,欺瞒只能是权宜之策,这么大的事要瞒过小夭一人,难比登天,况且殒惊天在信中所透露的意思也是要把真相如实告诉小夭。
伯颂看出其余几人皆有为难之色,知道众人都不忍心亲口将真相告诉小夭,便道:“此事就由我告之小姐吧。”
伯颂是众人之中最年长的,加上性情仁厚,甚有长者风范,由他把此事告诉小夭,应是最合适的。当下众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铁风还将殒惊天留下的那封信交给了伯颂,让伯颂在必要时将它转交小夭过目。
当小夭见前方从坐忘城战士闪开处,向自己这边走来的不是父亲,而是伯颂时,顿知自己的美好愿望已落空。
想到重山河的惨死,小夭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卜城大营。
落木四将殒惊天送至关押的地方后这才返回自己的大帐——说是关押,其实更像是软禁。
刚回到自己大帐不久,就有侍卫匆匆进来向他禀报,说是前几天在攻打坐忘城东门中受伤的卜城战士得知明天就要退回卜城,有所不满,场面十分混乱,武备营的统领毕大晓几乎无法控制局面。
落木四一惊,只沉吟了片刻,便决定亲往武备营一趟。
原来在攻袭坐忘城东门一役中受伤的卜城战士只在前营滞留一夜,第二天便转移至后方的武备营中。武备营战斗力相对较弱,加上物资一应俱全,正好适宜受伤战士休养疗伤。
由于伤者亲历了与坐忘城的正面冲突,亲眼目睹了同伴亡于坐忘城战士的攻击之下,加上自身也受了或重或轻之伤,故对坐忘城的仇视比其他人更甚。落木四对这一点十分清楚,也知道最可能反对立即不战而退的人就是这些人。
本来此事落木四不需亲自出面处理,无论是让单问还是左知己前去,应该都能将此事妥善处理,但落木四想到左知己一向主张全力对付坐忘城,对撤回卜城的举动恐怕也会有所不满,让他去处理此事,终有些不放心,而单问被千岛盟大盟司击伤后尚未完全恢复。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落木四料知对于自己的决定,在卜城中必有分歧,自己亲去处理此事,多少可以减少一些分歧。
落木四领了四名侍卫一同前往武备营。
武备营与前方大营相距约摸四十里左右,在武备营与大营之间也并非完全隔断,而是每隔一段约四五里的距离便设有哨营,每哨营约有二十余人,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保证:一旦敌方包抄大营后路或试图切断前后方的联系时可以及时发现。因地形的原因,坐忘城很难对卜城形成这种威胁,但落木四对行军驻营一向是一丝不苟,并不会因外在因素而有所松懈。
一路上,落木四发现沿途哨营仍在一丝不苟地履行其责,并未因明日就要撤兵返回卜城而有所改变,心头不免有些欣慰与自得,近四十里的路程不知不觉中便已被抛在身后。
武备营显得一派肃静,并无落木四想象中的混乱,他很是诧异,同时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忖道:“毕大晓总算没有太让我失望。”
当下,落木四领着四名侍卫直奔武备营主营,武备营的守卫见是城主驾临,当然无人拦阻。
走近主营,落木四忽闻主营方向竟有丝竹鼓瑟声传来,浓眉倏挑,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本就有些丑怪的五官眉目此时更透出一股让人望而生寒的怒意。他一下子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地向主营而去。
不等正营外的几名守卫入帐通报,落木四一把将立于帐外的守卫推开,阔步掀帘而入。
甫一踏足营帐内,方才在外头便听到的鼓瑟声立时一下子毫无阻隔地冲入落木四耳中。
落木四一眼就看到据北向西而坐的毕大晓,毕大晓高擎一只酒杯,正满脸笑容地望着在他面前载歌载舞、姿态撩人的一群乐女,两侧则是几名乐师以鼓乐声为乐女相和。众乐女容貌娟秀,身形曼妙,举手投足间无不予人以销魂荡魄之感。
落木四十指关节爆响,双目直视毕大晓!
毕大晓正对着帐门,当然也是第一个发现落木四的人,他的从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举着杯子的右手也僵在空中,动作十分可笑。
不知毕大晓从何处寻来了那群乐女。落木四远征时,决不可能还带着乐女,这群乐女根本识不得进入帐内的高大而模样古怪的落木四,毕大晓未发话,她们依旧应着节奏而动。
落木四心头怒焰万丈!
他最恨这种奢淫糜烂的行径,此举极为动摇军心,并引起普通战士的不满,若说在卜城内落木四还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么一旦是在远征交战时,他就决不允许部属犯此戒令!
没想到在武备营却还是发生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
那一刻,落木四已忘记了自己来此的本意,反而觉得自己来此本就是为了惩戒毕大晓。
在落木四的记忆中,毕大晓虽不如狐川子、栾青那么英勇善战,不如单问那么多智,但毕大晓也有自己的优点,那就是行事严谨细致,几乎一丝不苟,加上性格有些懦弱怕事,故对落木四的任何吩咐无不是悉数照办,决不敢敷衍。而这些优点,正是身为武备营统领所必须的。武备营事情繁琐,非细心严谨之人不能胜任,同时武备营基本上无须与敌方直接正面交战,这一点对狐川子之类的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而毕大晓却是一个例外。在落木四看来,以毕大晓为武备营统领,也算是人尽其才,再合适不过了,而毕大晓在成为武备营统领之后,也的确未让落木四失望。
正因为如此,当落木四亲眼目睹眼前这一幕时,他才如此吃惊。
毕大晓终于从不安挣脱出来,脸上僵硬的笑容消失了,反而自然了些,他惶然站起身来,却身不由己地一个踉跄,身子晃了晃,杯中的酒一下子荡了出来。
看样子,他已喝得太多,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了。
落木四刚刚略有些平息的怒焰又“腾……”地升腾得更高,冷笑一声,大踏步向毕大晓那边走去。
众乐女眼见这个脸上伤疤纵横、模样凶神恶煞、一脸杀气的人向她们这边冲来,这才意识到不妙,顿时人人花容失色,尖叫着欲向帐外逃跑,但落木四正是由帐外而入,加上他身边还有四名侍卫,恰好堵住了众乐女的去路。
众乐女乱成一团,刚刚绕过落木四的乐女被一脸冷漠的侍卫吓得退回,而后面的却依旧前奔,以至于有几名乐女竟被挤得向落木四跌撞过来,并撞在了他身上,场面混乱之极。
落木四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向自己跌撞过来的乐女的手腕,用力一带,就要将之拨开。
倏闻极为轻微的一声机括启动的撞击声响起,那名被落木四抓住手腕的乐女衣袖间有寒光蓦然闪现,落木四只觉手腕一紧,已被一冰凉坚硬之物扣住。
与此同时,衣帛碎裂的“嘶嘶……”声中,几名乐女的裙衫内同时有寒刃破衫而出,自不同的方向向落木四闪刺而至,寒芒与碎如彩蝶般的裙衫相映,情景既绚丽又诡异。
乐女行动如出一辙,而且利索之极,显而易见是精于刺杀的行家。
刹那间,落木四已意识到了什么。
剑在左侧,右手被制无法取剑,落木四掌如刀般暴削而出,向困住自己右腕的那乐女咽喉要害切去,同时右腿反向踢出。
一名乐女应腿倒飞而出,胸口中了一腿,立时鲜血狂喷。
但与此同时,落木四胸腹、后背同时各中一剑。
众乐女与他之间的距离太近,几乎是贴在了他的身上,加上攻袭的突然性,留给落木四的时间实是少得可怜。
困住落木四右臂的那乐女娇躯如一只轻盈之蝶般飘然掠起,非但避过了落木四的攻击,并且顺势将落木四的右臂扯向反关节的方向,招式毒辣。
只听得“砰砰……”两声,刺中了落木四的两名乐女面门已遭落木四重拳暴击,血光四溅,如花似玉的容颜顿时不复存在。她们惨呼着倒跌出去时,落木四左手已飞速拔出插入自己体内的一柄剑,挥剑疾削!就在自己右臂即将被生生扭断之前的那一刹,一剑斩下困住他右腕乐女的一只手臂。
他的右手重获自由!
但却触目惊心地与一只断臂连系在一起,断臂与躯体未分离之前是圆润丰腴,充满了美感与诱惑力,但此时它带给人的只有森然可怖!
随落木四同来的四名侍卫在最初的震愕之后,已回过神来,纷纷取出兵器,试图救下落木四。
这时,除了被落木四重拳击得晕死过去的两名乐女外,其余的乐女不约而同地倒掠而出。
落木四一剑削飞与自己右臂连在一起的断臂,剑交右手,低吼一声,径直向毕大晓扑去。
他断定这些乐女是受毕大晓的指派,故不顾一切直取毕大晓。
身上两处伤口血流不止,但落木四在极度愤怒中已忽视了这一点,他的身法在全力催运内家修为的情况下,竟丝毫未受伤势的影响。
剑尖犹如一抹复仇的咒念,以一往无回之势直取毕大晓。
毕大晓仿若已被落木四的气势所震骇,竟脸色发白,全身僵硬,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反应。他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却仍是举擎着那只酒杯,只是杯中的酒已所剩无几。
落木四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猛地意识到毕大晓也许对此事并不知情;或者,毕大晓虽然知情,但并非幕后的主谋。否则,面对自己的反击,他不应惊骇至此。
事实上以毕大晓的性情,若无他人指使,就算毕大晓对城主落木四有天大的不满,也不敢做出这等事来,落木四早已在毕大晓的心中形成积威。
此念甫起,落木四心生警兆,看似仍是欲一举击杀毕大晓而后快,事实上却是暗自留神着周遭的一切变化。
果不出落木四所料!
眼看毕大晓即将亡命剑下时,倏闻“嘶啦……”一声,毕大晓身后的帐幕突然破开,一道人影闪身而入,双手疾扬。
“嗖嗖嗖……”数道寒光向落木四当头射至。
是七枚形状各异的暗器!
落木四一下子明白过来——如此高明而致命的暗器手法,无疑是来自于左知己!
剑暴旋如盾,同时落木四强自凌空侧旋。
数声“叮当……”脆响过后,落木四总算挡下了所有的暗器,手中兵器也被震得“嗡嗡”鸣响。
未等落木四立稳脚跟,冷风再起,两串十字镖一只追着一只,如电火般分射落木四要害部位,声势惊人,充满了死亡的威胁力。尤其是十字镖以独特的劲力掷出,或正向飞旋,或反向飞旋,各不相同,由此速度快慢有异,形成持续的威胁。
落木四倏然沉哼,剑光闪掣,有若漫天飞雪,剑气相荡,形成一道强大的气旋,在强大气旋的席卷下,十字镖改变了所有的速度与力道,其攻击性亦因此而削弱近半。
随即便响起几乎难分先后的十数次撞击声,十字镖悉数被截下震开。
这时,落木四感到力道虚浮,身子有被掏空一般的空洞感。真力一窒,他一时之间竟无力为继,无法在瓦解对手的攻袭后趁机反击。
伸手在腹部一摸,一片黏湿,鲜血将手染得赤红。
这时,已可看清及时救下毕大晓之人的面目。
果然是左知己!
而毕大晓在左知己出现的那一刻,再也坚持不住,像是被抽去了全身骨架般软软地瘫坐于地,脸色更为苍白。
左知己冷冷地扫了毕大晓一眼,道:“真是废物!他已中了两剑,今日是必死无疑,你怕他作甚?”
毕大晓挣扎着站起身来,唯唯诺诺,目光始终不敢与落木四的目光正视,也不知是愧疚还是惧怕。
与毕大晓相比,那些乐女反而镇定多了,再与先前她们见落木四冲向毕大晓时的惊慌失措相比较,足见这些女子演技之高明,落木四对她们是没有半点疑心!至于毕大晓的慌乱,现在看来倒不是假装的了,只不过毕大晓是担心杀局为落木四识破而惶然不安,而落木四却误以为他是因擅违戒令被自己发现而惶然惊惧。这种误解使落木四没有能够及时地察觉出情况异常。
落木四怒视左知己,嘶声道:“左知己,你竟敢加害于我!”他的声音本就嘶哑独特,此时听来更是让人心悸,不忍多听。
左知己却神色平静,他的脸上是懒洋洋的满不在乎的微笑:“这只能怨你不该擅作主张要退回卜城,既然作出这种决定,就应该想得到会大祸临头,可你却轻易地上了我的当,看来,你是命该绝于今日。”
落木四明白所谓的伤兵对退回卜城大为不满,以致造成混乱场面的说法其实是左知己的一个圈套,目的就是要引自己离开前方大营来到这武备营,好借机下手。
左知己对落木四十分了解,既算准了落木四必会亲至武备营,又料定他对部属沉迷于声乐而不能忍受。
落木四呵斥道:“狂妄小儿!你仗着为冥皇宠信,竟以下犯上,背信弃义,必为卜城、为乐土所不齿!”
左知己叹了一口气,以悲天悯人的语气道:“落木四,你太天真了,事到如今,竟还以为这么做是我左某人的主意。就算我与你素有间隙,但若无冥皇旨意,也决不会有此举动,而毕大晓一向对你尊崇有加,若非是冥皇的旨意,他又岂敢与我联手对付你?”
对于毕大晓,左知己显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当着毕大晓的面直呼其名。
毕大晓脸色更为苍白,他终于勉强正对着落木四,张了张口,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却仍是一个字也未吐出。
落木四根本不信左知己的话,不屑地冷笑道:“你若敢作敢为,落某多少觉得你像个男人!”
左知己懒洋洋地笑了笑,道:“真是执迷不悟,可笑可怜!我就让你看一物!”说着,他已取出一件物什,亮于落木四的眼前。
此物泛着金黄色的光泽,色泽幽亮,光华内蕴,约有半个巴掌大小,中央如满月,“满月”四向共有十只如刃尖的梭角,除了呈“十”字形对称分布的四只棱角显得格外长一些外,其余六只棱角略短,每只棱角上皆刻有细如游丝的花纹,纹案肉眼难辨。
落木四神情蓦变!
那赫然是在大冥乐土具有无尚权威的“十方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