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十四章 禅意巧解
半个时辰后。
珠帘轻响,内室的小婢掀帘而出,向殒惊天禀道:“爻意姑娘要小婢告诉城主,她已推出凶手的确是在南尉府中,而且此人乃一中年男子。”
殒惊天忙道:“爻意姑娘还说了什么?”
“她只告诉小婢这些。”那小婢道。
殒惊天沉吟了片刻,挥了挥手,道:“你进去吧。”
小婢退回内室后,殒惊天背负双手无声地来回踱步,心中真可谓是千头万绪,难以言表!一方面,他对智禅珠的博大精深早有所知,所以对爻意充满了期待;另一方面,当爻意真的有所成效时,殒惊天反而感到心头极不踏实,反反复复地思忖着同一个问题:难道智禅珠的推演真的能查出真相?若是因此而误杀了好人,却让真正的凶手逍遥自在,那可真的是有苦难言了……
非但殒惊天满腹心思,其他人亦是神色凝重。
又过了半个时辰,珠帘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出来的却不是小婢,而是爻意。
爻意显得有些疲惫地歉然一笑,道:“我有些累了,虽可再支撑,但只恐会因心神劳疲而导致推演失败。”
推演智禅珠极耗心力,这一点人皆尽知,殒惊天忙道:“既然如此,留待明日再推演不迟。”
众人亦无异议,当下相继离开了乘风宫。
战传说本待回南尉府,临走时却被爻意叫住了。
爻意望着他,道:“你送我去红叶轩吧。”神情依恋。
战传说当然不能拒绝。
“好……好的。”他似乎有些口吃了,爻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显示出这种依恋,让他颇有些不自在。
当然,同时亦有甜蜜的感觉在心头荡漾开来。
当众人离开乘风宫时,已是午夜了。
今夜,坐忘城的夜色显得格外苍凉。
白中贻住在南尉府的最西首,他与同来的十余名道宗弟子本拟定今日由坐忘城西门出发,折返天机峰,但南尉府惊人惨剧发生后,石敢当劝阻了他们的这一打算。
石敢当的意思很明显:在南尉府蹊跷死亡三百余人的时候离开坐忘城,无论如何都有瓜田李下之嫌,倒不如留下来再逗留几天,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回天机峰。白中贻应允了。
南尉府一片萧索,一方面南门面临卜城人马的威胁,需比往日留驻更多的战士,加上近四百人的死亡,偌大的南尉府显得格外空荡,路口处的几盏灯笼泛着昏黄的灯光,倍显凄凉。
白中贻乃道宗旗主,伯颂为他单独一人安置了一间屋子。
白中贻与石敢当、伯颂一起回到南尉府后,便在前院分道而行了,因为各人的居所不在同一处,石敢当住于东首,白中贻住于西首,而伯颂则在内院。
当白中贻轻轻地推开门进入屋中后,正待反手掩上门,动作却忽地僵住了。
屋内有人!
虽然屋内一片漆黑,但白中贻凭直觉察知了这一点,便一动不动地站着!
半晌,他才以极低的声音道:“是……你?”
“不错,是我!”黑暗中响起了一个白中贻十分熟悉的声音,略有些嘶哑,却又有某种神秘的魅力。
白中贻像是大为释怀地长吁了一口气,反手把门掩上了。
仅有的一点惨淡月光也被阻隔在门外。
“不要点灯。”那略显嘶哑的声音道,“今日你去乘风宫,殒惊天有没有发现什么?你放心地说,任何人走进此屋二十丈之内,我都能及时察觉!”
“看样子殒惊天已束手无策,病急乱投医了,竟将希望寄托于所谓的禅术上。”白中贻仍是尽量将声音压得低如蚊蚁。
“你还不配低估殒惊天!”那嘶哑的声音冷冷地道。
白中贻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只是这也被黑暗所完全掩盖了。
但他终还是很恭敬地道:“是。”
“正因为禅术已失传,殒惊天将希望寄托于禅术上,才更显非同寻常,因为殒惊天决非昏昧无知之辈!”顿了顿,那个嘶哑的声音继续道:“莫非推演禅术者是石敢当?不,不可能!若是石敢当,倒真的不足为虑了。当乐土人都认定禅术已失传时,若说其实还有人通晓禅术,那么此人必然不是久负盛名的人。”
白中贻低声道:“的确如此,此人是与陈籍关系密切的那位名为爻意的女子。”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感受:“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女子极不寻常,似乎……似乎是我永远无法捉摸透的。”
“噢,竟然是她?”隐于黑暗中的人语气也颇显惊讶。
两人沉默了颇久的时间,那人向白中贻道:“你将具体的情形说说,休要遗漏任何细节!”
于是白中贻便将进入乘风宫后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的记忆力甚是惊人,竟将石敢当与爻意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而且言辞条理清晰,不快不慢。
“这爻意果然非比寻常!”那略显嘶哑的声音低声道,“看来,你我不能不有所举措以应对了。”
“白中贻唯命是从!”白中贻的语气既恭敬又隐含着少许的畏惧。
“嘿嘿嘿……”黑暗中传出一阵如夜鹰般的冷笑,其声低哑而冷酷。
白中贻只觉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四更时分。
乘风宫内今夜负责巡视守夜的侍卫仍在警惕地留意着乘风宫内的风吹草动。自南尉府的变故之后,乘风宫的防范比平时更为严密了。
此时,已是接近黎明的时候,夜色反而更深了。
也许是天色将亮,人的精神渐渐有所松弛,巡守的侍卫中有人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一个粗犷的声音严厉地喝道:“精神点!出了事谁也逃脱不了干系!”
呵斥者是乘风宫侍卫中的一名“上勇士”。
被呵斥的人并不畏他,嘿嘿一笑,道:“老骆,你不知道我素川是越打哈欠越精神吗?这会儿我精神得只想哼一曲小调。”
“呵呵……”几名乘风宫侍卫同时发笑,包括那位姓骆的上勇士。
就在众乘风宫侍卫哄笑声中,一道人影以难以捕捉之速如轻烟般从他们数丈外的地方飘然而过,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远处几棵玉桂的树影下,此人一袭黑衣,极难被发现。
而玉桂树的正前方,便是殒惊天、战传说、爻意等人白天议事处的正门。
两名侍卫就在离正门不过三四丈远的地方来回走动,庭院中的青草被他们踩得“沙沙……”作响,响声渐渐地接近玉桂树这边,在离玉桂树仅丈许远的地方复又折回,如此反反复复,时间便在这样的反复中一点点流逝。
两名乘风宫侍卫谁也没有发现玉桂树下的人影。
此人似乎与斑驳的树影已融作了一体,甚至,他就如同一棵树般,无呼无吸。
在这种默默等待中,他显示出了惊人的耐心。
直到夜空中出现了一只盘旋着忽起忽落的夜鸟时,他才无声地笑了。
两名侍卫再一次走到玉桂树前,复转身折返的那一刹那,忽闻夜空中响起一声尖锐而凄厉的鸣叫声,他们蓦然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就在他们的视野捕捉到一只夜鸟摇摇晃晃地向远处疾飞而去的身影的那一刹间,陡觉后背忽然同时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轻得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只是他们却无声无息地向前倒去。
但没容他们失去知觉的身躯倒下,已被一双有力的手扣住,然后那双手将两名不知死活的侍卫轻轻放下,其小心翼翼之状就如同置放的是极易破碎的珍玩。
随后,便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向那正门走去,双掌抵于门上,一股吸力将门闩与双掌牢牢相吸,借此上提——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以同样的方式将大门重新关闭后,此人已置身于空荡荡的大堂中。
随即便见一抹幽光在黑暗中显现,并不断地延伸,直至达到数尺长短。
赫然是一柄出鞘的剑!
剑身的幽幽光华成了大堂中唯一的光线来源。
借着幽幽剑光,可以看到北首低垂的珠帘将内室、外室虚隔开来。
身形高颀者毫不犹豫地掀帘而入。
内室同样是空荡荡的,四盏红烛早已灭了。
借着剑身幽华,映照出了长几上搁置着的微盘。
微盘已被与之相配的盘盖盖上了,爻意推演的半局智禅珠隐于盘盖之下。
那人走至长几前,一手执剑,一手伸出去揭盘盖。
盘盖应手揭开,但——
他却在微盘与盘盖碰撞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极为轻微的机簧启动声!
“不好!”他心头暗叫一声,左手闪电般缩回。
却已迟了!
他只感左腕及腰部同时一痛!
虽只是如针扎般的微痛,但却足以让他心头震骇莫名。
左臂内力一吐,尚执于手中的盘盖径直飞出,向外室的方向撞去!
与此同时,他自身已冲天掠起。
“轰……”微盘盘盖中央先是倏然透过一截枪尖,旋即整只盘盖化作无数碎片。
与此同时,闯入内室者已连人带剑冲出屋宇。
未等他落稳,一股杀机已自他的身后如迅雷般奔至!
是强横无匹的剑气!
他心头不由为之一凛,在迅速迫进的剑气威胁下,他竟连转身应战都不可能做到!
心神倏闪之际,脚下一错,身躯沿着屋顶斜斜向下标射而去,同时长剑反向暴削。
“当……”金铁交鸣声中,双剑相击,剑气四溢!一拼之下,仓促应战的黑衣夜行人竟处下风,非但未能挡开对方一剑之袭,反而被来者借机再度迫进半尺。
死亡从来没有与他如此接近!
更要命的是他的左臂开始发麻,已难以动弹,这大大地影响了他的身法。
别无选择,若要保住性命,已再不能顾及体面。他当机立断,脚下一踏,借机强拧身躯,以极为不雅的姿态斜向跌出。
“咔嚓……”一声,屋檐应声被撞坍了一角,而他亦如纸鸢般向下方飘落。
直到这时,他才留意到从他试图揭开微盘到冲出屋顶的短暂时间内,外面的情形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四周燃起了数十支火把,二三百名乘风宫侍卫在外围形成了一个大包围圈,严阵以待。在火把的映照下,他根本无所遁形!
这一变化,在他冲出房顶时就已发生,但当时因为面临着致命的一剑,精神的极度集中使他的内心世界只容得下如电袭至的剑,对其他的一切都是视若未见。
而此时所有的一切都残酷无比地呈现于他的面前!
显而易见,他已踏入了一个别人早就设好的圈套中。
他即将跌落的方向,正有一须发皆白、高大伟岸的男子如山屹立,手中长枪枪尖的一点寒芒让人难以正视,人枪相映,气势锐不可当。
此人赫然便是坐忘城城主殒惊天!
殒惊天大喝一声:“你若不死,天理何在?!”其声既怒且恨,犹如惊雷,滚滚而过。
暴喝声中,神虚枪蓦然狂扎而出,在迅速逾越空间距离的同时,其运行轨迹亦发生着不可描述的变化!神枪激荡虚空,形成了呜咽般的尖啸声,让人闻之惊心动魄!
殒惊天料定对方即使不是在井中投毒的凶手,亦必然是其同党。在他看来,毒杀三百余名南尉府战士者,远比卜城人马更为可恨,其手段之卑鄙无以复加!故殒惊天甫一出手,便是全力施为,恨不能一枪就将对方前胸后背扎个透穿,方解心头之恨!
刹那间,神虚枪封死了对手所有可能落足的每一寸空间。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黑衣人性命系于一线!
“月值使者,随法随敕,乞赐神盾,急急如律令!”黑衣人性命攸关之际,被迫祭起看家本领。
铿锵咒语中,无形气劲迅速凝结成盾,似若具有了实体,在黑衣人的身侧形成了一团盾形的光芒。
神虚枪以一往无回之势暴扎盾形光芒,顿时爆发出如金铁重击时方有的巨响。
神虚枪“嗡……”的一声,赫然被盾形气劲震得反弹而出。
“混沌太一,九气化生,乞赐神剑,急急如律令!”黑衣人飘然落地,剑身豪光暴现,掩盖了剑本身所具有的幽光,且无限延伸,间不容发已穿射至殒惊天胸前。
“是术宗的人!”殒惊天心头飞速闪过一个念头,神虚枪枪尖寒芒幻化万千,若漫天飞雪,千万点寒芒最终指向同一个目标:那道夺人心魄的豪光!
“一气归根,万神朝祖,乞赐神枷,顷刻而成!”剑形豪光倏散即合,殒惊天赫然发觉神虚枪如被束以千钧之枷,一时竟动弹不得!
大愕之时,一抹冷芒趁虚而入,挟惊人杀机,长驱直进。
神虚枪被困无法动弹,殒惊天顿处险境,危在弹指!就在这时,一团黑暗挟裹着光华流灿的剑光,自斜刺里席卷而上。
惊人的金铁交鸣声中,两柄长剑已在电光石火的瞬息间完成无数次进退闪掣,剑气横溢。
神虚枪骤然一松,重获自由,殒惊天迅速抽身而退。
退出数丈之外,殒惊天才觉腹部、胸前皆隐隐作痛,伸手一摸,一片黏湿,竟是鲜血,这才知道自己竟被横溢的剑气所伤。
而这时交战的双方已齐齐退开!
与殒惊天联手截杀黑衣人的是战传说,也是他及时救下了殒惊天。
此时他抱剑而立,目光罩在了与之相距三丈远近的黑衣人身上,气度从容而自信。
黑衣人脸上蒙着黑巾,旁人只能看到他的双眼,其眼神锐利而凶悍,并隐隐夹杂着因绝望而萌发的疯狂,让人不由联想到樊笼中的困兽!
黑衣人的左臂低垂,不能动弹,这大大地削减了他的战斗力。
事实上,不仅是左臂,包括他的腰部也开始变得麻木僵硬,而且这种感觉在不断地由腰际向整个身子扩散。
这时,二百余名乘风宫侍卫中除半数人尚在外围形成一个包围圈外,其余的人已迅速纠集在更小的范围内形成更为严密的包围圈,如此远近疏密结合,黑衣人已插翅难飞。
如此周密的安排,足见殒惊天对毒杀南尉府三百余众的凶手是恨之入骨!
众乘风宫侍卫亦是愤恨无比,二百余双仇视的目光全集中于黑衣人一人身上,似欲将黑衣人生生吞噬。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黑衣人定已死了无数次!
殒惊天、战传说互为犄角,牢牢地封锁了黑衣人的退路,黑衣人已无任何机会可言。
除非他能胜过殒惊天、战传说两人的联手一击。
但与战传说已交过手的黑衣人心中明白,就算自己在没有受伤前,也未必能与战传说匹敌,更勿论眼下了。
殒惊天沉声道:“南尉府三百九十七条性命是否因你而断送?”
未等对方回答,殒惊天又接着道:“你得知有人要以禅术推演凶手,便心虚了,所以想偷窥半局智禅珠,以一探虚实,是也不是?”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既然是我做下的事,就不会不敢承认。不错,南尉府的三百九十七条性命……不,应是三百九十八条性命的确是因我而亡!嘿嘿,如果不是你们在微盘中设下毒针,又怎能困住我?只要我能走脱,还会将你们坐忘城搅得天翻地覆!”
殒惊天、战传说心头同时一惊,皆忖道:“难道说道宗的黄书山也是被此人所杀?”
心头转念,怒意更甚!
殒惊天道:“以毒袭人,的确算不得光明磊落,但对于你这种十恶不赦之徒,却大可不必顾忌这一点。我殒惊天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背负一个不够光明磊落之名,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已死在临头,为何还不取下遮羞之物?若是明知死期已至却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未免太过窝囊!”
黑衣人不屑地一声冷笑:“激将之法对我毫无用处!成王败寇,何须多言?我只是奇怪你何以会想到借智禅珠设伏!”
战传说道:“我便让你做个明白鬼,告诉你真相:设下此计的人,是爻意姑娘。她能神机妙算于千里之外,这次你败在她的妙计之下,也不算冤枉……”
事实上此计的确是爻意所设,而所谓的“神机妙算于千里之外”,则是战传说从小夭口中听说后现学现用。原来,爻意借口让战传说送她至红叶轩,其实是为了有机会能向他面授计策。
当战传说将爻意送到红叶轩时,小夭也在红叶轩中。她见战传说与爻意一同回到红叶轩,一时心头滋味百般,不知是喜是哀。
战传说准备离开红叶轩时,爻意再一次将他叫住了。他很惊讶地看了爻意一眼,神情顿时有些不自在了,忖道:“她这是为何?”
爻意又让小夭禀退了闲杂之人,这才对战传说道:“今夜我们便可以查出南尉府惊变的真相了。”
“你要连夜推演智禅珠?”战传说道。
爻意淡淡一笑,道:“其实凭我的禅术境界,并未达到‘夺断’之境,换而言之,我根本没有凭借智禅珠推演出事情真相的把握。”
战传说一呆,愕然相望,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心中忖道:“那你岂非让众人空欢喜了一场?”
定了定神,战传说才道:“那……你为何说投毒者是在南尉府中,而且是一中年男子?”若说让众人空欢喜一场尚无大碍的话,那么这件事就严重得多了,说不定会引来无数枝节,岂非等于在给坐忘城添乱?
他的话已略带责备的语气了。
而这种责备的语气非但没有让爻意不快,反而让她感到更为亲切。战传说对爻意过于尊重,诸事客气有加,偏偏他与她的“威郎”的容貌犹如一人!这让爻意心头颇有些不习惯,常常有“威郎”对她变得冷淡了的错觉,尽管她也自觉这种念头十分可笑,但它却仍是顽强地存在着,挥之不去,不时地浮上她的心头。
爻意嫣然一笑,道:“谁说除了禅术就别无他策?”
战传说见爻意笑意盎然,知她定早有良策,担虑之心顿去,忙追问道:“快说来听听。”
爻意含笑道:“我之所以声称可借智禅珠查明真相,倒非有意戏言,而是借此让凶手紧张,唯有这样,此人方会自我暴露。向我传授禅术的大史卜的禅术修为在火凤宗也算是有数的高人之一,只是不能与智佬相比,纵是这样,当初我若是用心领悟大史卜的教诲,要达到‘夺断’之境也决无困难。只是我嫌禅术太过单调玄奥,不肯用心,所以最多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不过,无论如何我也算是师出名家,就算仅仅学得大史卜的皮毛,在常人看来也非同小可了。我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当众声称可以凭禅术推演出真相。”
战传说感慨地道:“你可知道禅术在今日的乐土早已失传?”
“失传?!”爻意娇躯一震,神情愕然。
“不错!换句话说,在整个乐土,已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懂得禅术!”战传说接着又补充道,“这对你的计谋本来相当不利,因为若是所有的人对禅术都一无所知,那么外人反倒很难相信你的话了,就如同世人很难相信一件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事物一样。”
爻意柳眉轻蹙道:“你说得不错……那岂非等于说我的计谋毫无作用?”说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幽接道:“没想到连禅术都已失传……在火凤宗,若是显贵子弟对禅术一无所知,就会被人轻视……”忧郁之情溢于言表。
小夭也与他们同在,对于城主之女小夭,爻意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而小夭对爻意的一番话百思不得其解。
战传说却明白爻意一定是又想起了她与本应是她生活着的时代已相隔了两千年之距,可想而知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与忧伤。
小夭的不解与疑惑也落入了战传说的眼中,他担心小夭贸然相问会勾起爻意更多的伤感,便抢过话头安慰爻意道:“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凭我的直觉,包括殒城主、石前辈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相信你的确精通禅术——我也不例外!想必你也应已看出殒城主对你寄以厚望,其中的原因,除了对你本身的信任之外,更因为石前辈的缘故。石前辈乃昔日道宗宗主,道宗源自玄流,而玄流与禅术等各种术法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此,石前辈虽然与其他人一样未能悟出禅术的真正玄奥,但他对禅术的领悟毕竟是在常人之上的,你与石前辈的一番交谈,我等虽然如闻天书,但却因石前辈对你的敬佩而对你深信不疑……”
说到这儿,他忽然笑了笑,迟疑了片刻方有些腼腆地道:“况且……况且我相信普天之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你所说之话起疑的……至少……至少我便是如此。”
这番话固然是他的心里话,但同时也是为了安慰爻意。
爻意先是讶然不解,再看战传说局促的神情,便明白了八九分,心头不由浮现出威郎豪气干云、强霸英武的形象,暗忖道:“他们的模样虽然几无任何区别,但两者的性情却是有太多的不同了……威郎,威郎,如今你又身在何方……?”
小夭见爻意望着战传说出神,竟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强自笑道:“爻意姐姐能神机妙算于千里之外,算无遗漏,陈大哥如何能早早识破?”
战传说嘿嘿一笑,道:“小夭姑娘言之有理。”
面对小夭,他又恢复了本有的豪爽气概。
小夭心中道:“恐怕你就是能识破,也是不会说出来的吧?”却不再言语,慢慢地走至窗前,伸手触摸着凝于石砌窗台上的秋露。
一丝微微的凉意由指尖渗入,然后慢慢地爬上她的心间……
爻意因为战传说的鼓励,对自己的计谋重新有了信心,她道:“只要众人相信我的禅术,那么此次成功的把握就很大了。”
战传说却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假若凶手对爻意姑娘要以禅术推演真相的事并不知晓,那岂非……”
爻意自信地一笑,道:“他一定会知道此事。”
“难道,你是说……”战传说望着爻意,欲言又止。
爻意却接过他的话头道:“今日受城主之约进入乘风宫商议此事的人当中定有一人与凶手有染,甚至,此人自己便是凶手!”
战传说怔住了。
联系爻意曾说过投毒者居住于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战传说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白中贻的形象。
却听得爻意道:“你不宜在红叶轩逗留太久,必须尽快返回南尉府,返回南尉府之后,要故布疑阵,让人以为你回南尉府便入睡了。半个时辰之后再潜回乘风宫,我现在就与小夭一同去见城主,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让他在宫中设伏,有殒城主的安排,你进入乘风宫不会受阻的。”
战传说亦知事情紧迫,便告辞离开了红叶轩,其实对于爻意的计谋是否真的有效,他的心里并没有底……
而此刻,战传说不由暗暗佩服爻意的明察秋毫。但黑衣人在左臂无法动弹的情况下,尤有惊人的战斗力,这一点又让战传说大惑不解,对自己先前关于白中贻的猜测已无把握,暗忖白中贻只是道宗的一名旗主,不会有如此高深的武道修为,黑衣人既然不是白中贻,又会是谁呢?
他恨不能一下子揭去黑衣人脸上的黑巾,看看这凶残而强悍的魔头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听罢战传说所言,喟然一叹道:“我正是没有低估她,才欲前来一探她究竟如何借禅术推演事实真相,没想到我的心思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殒惊天见对方迟迟不设法突围,似乎他并没有意识到由于中了毒针,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当下便以言语点破对方的如意算盘:“本城主知道在坐忘城中还有你的人,但你永远别想等到你的同伙的策应了,拖延下去,对你可是毫无益处!”
黑衣人眼中光芒倏闪,足见此刻他心头之惊愕。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此刻,他连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了。殒惊天既然能点破这一点,就必定早有应对之策。
“哈哈哈……想不到我终究是栽在一女流之辈的手中!”黑衣人的声音嘶哑森然,“但你们若想杀我,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战传说剑尖遥指黑衣人,傲然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让我付出代价!”
屹然若山,锋芒毕露,大有千军辟易之势!
黑衣人冷笑一声,忽然自怀中取出一只瓷瓶,一扬手,瓷瓶高高飞起,直入夜空。
“我倒要看看谁的毒更为霸道!哈哈哈……”黑衣人大笑声中,已飞身至七八丈高的瓷瓶突然碎成无数,瓶中所盛的液体在潜于瓶内的内家真力的作用下,化作无数极为细小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散射开来。
“小心有毒!”殒惊天一下子想到南尉府因毒而亡的数百人命,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脱口大呼。
即使殒惊天没有提醒,黑衣人的言语间也早已有所暗示,瓷瓶爆碎的那一刹那,众乘风宫侍卫皆本能地作出反应,向后退出数步!
战传说如怒矢般标射而出!
黑衣人的毒计非但没有吓阻战传说,反而激起了他无边的愤怒。
贝总管赠与他的摇光剑已毁于千岛盟大盟司之手,此刻他所持的只是一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剑。
但由战传说使出,此剑却俨然有了惊世骇俗的风采。
剑芒一闪!
黑衣人忽然感到战传说手中的剑有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似乎凭空消失了,待对方的剑再度出现于他视野中时,战传说连人带剑已不可思议地迫进他一丈之内。
剑在战传说臂腕的运转下,划过一道夺人心魄的弧线,疾斩黑衣人的侧腰。
战传说已看出对手腰部不甚灵活,便攻其薄弱。
如此快疾绝伦的攻击,如此刁钻无比的角度,顿使黑衣人可以回旋的余地变得极为狭小。
黑衣人豁尽全力举剑格挡!
“锵……”的一声,双剑相击!黑衣人由于是强行封阻,用剑之势颇为不畅,这使他的力道打了折扣,加上身中毒针,本就气血渐滞,毫无回旋余地一拼之下,连人带剑被撞得倒滑出数步。
“万象无法,法本寂灭,寂定于心,不昏不昧,万变随缘,天地可灭。”战传说“无咎剑道”的第一式擅于改击的“止观随缘灭世道”向黑衣人席卷而去,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止观随缘灭世道”更具威力,其攻击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剑势犹如开闸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一浪高过一浪的无俦剑气顿使黑衣人疲于应付,恍惚间只觉自己犹如溺水之人,身陷惊涛骇浪之中,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危险。
斗转星移间,战传说已将黑衣人迫得一退再退!
黑衣人一声沉喝,倾尽自身所有修为,狂攻数剑,勉强暂时扼止了战传说如水银泄地般的攻势后,故技重演,试图以术法力挽颓局。
“月值使者,随法随敕,乞赐神盾,急急如律令!”咒语声中,夺目光盾再度重现。
战传说一声长啸,冲天掠起,凌空斗然折身,身剑合一,如长虹贯日般疾射而下!
双方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迅速接近距离。
“轰……”一声闷响,战传说的剑赫然洞穿了光盾,由内家气劲凝成的光盾立时溃不成形。
黑衣人绝望之中,尚不忘作最后一搏,长剑斜撩,试图荡开战传说的剑。
“噗……”血光乍现!
战传说的剑势已非黑衣人所能阻挡,他的剑在击溃光芒之盾后,继续长驱直入,一下子贯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的动作一下子僵硬停滞了!
很快他便失去了重心,几乎全身的重量全是由战传说的剑在支撑着,他的双目变得格外突兀,兀兀地盯着战传说。
战传说后撤两步,迅速抽出自己的剑。
黑衣人向前踉跄着走了一步,晃了晃身形,终还是无力地向前仆倒过去,颓然倒在地上。
顿时欢呼声四起!
战传说这才想起黑衣人掷出的毒液,忙向四周望去,却见众乘风宫侍卫已皆安然无恙,既高兴又意外,不由向殒惊天望去。
殒惊天明白他的意思,道:“大概瓶中所盛的并非有毒之物,甚至也许就是可以解南尉府中毒者身上之毒的解药,他这么做是试图制造混乱,以寻找脱身之机,同时也毁去了解药。”
战传说暗道一声侥幸,若瓶中真的是毒物,那恐怕又将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这些日子来,坐忘城中连遭不幸,诛杀此人可谓是坐忘城久违的胜利,而且是在危机重重之际,因此倍显重要。黑衣人手段歹毒,他的死让众侍卫感到大快人心!
殒惊天上前扳转黑衣人的尸体,揭下黑衣人脸上的黑巾,终使其真面目暴露于众人眼前。
这是一张很平凡的脸,与他生前锐利强悍的眼神倒有些不相称了,唯有右脸颊部分一块榆钱大小的淡黑色胎记很显眼,年逾五旬。
殒惊天长叹一声,道:“果然是术宗的人,看来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术宗与坐忘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因为石敢当的缘故,使坐忘城与道宗联系密切,但按理这不应成为术宗仇视坐忘城的理由,即使术宗之人心存忌恨,也不至于大施毒手,一举毒害南尉府近四百人。
殒惊天道:“此人是术宗排行第三的高手,名为戚七,因为脸上这道胎记,不少人暗地里称他为戚漆,真名之‘七’为‘七星捧月’的‘七’,戏称的‘漆’字则是‘墨漆’的‘漆’,字不同而音同,听起来当然无法分辨。不过由此可见武界中人对他的为人颇有些不以为然,否则以戚七的修为,加上术宗在乐土武界的影响,断不会有人对他有戏谑之辞。只是先前只听说戚七心胸狭隘,谁会想到他竟如此心狠手辣?”
末了,他又语气沉重地道:“但愿,戚七的所作所为与术宗并无关系。”
殒惊天实在不愿再树一个强敌,术宗与坐忘城向无夙怨,若突然将矛头直指坐忘城,就很可能是受了冥皇的唆使。
依不二法门与冥皇的祭湖盟约,不二法门的入门弟子、非入门弟子都不得与大冥王朝为敌,冥皇立此盟约的意图是为了尽量减少武界诸门派对大冥王朝的威胁,尽可能少让武界中人插手大冥朝政。但若是冥皇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有意主动与武界中人联手,又另当别论。何况由于当年悔无梦有与不二法门一较高下的雄心壮志,故对玄流弟子约束极严,决不许门下所属与不二法门有染,玄流是众多门派中被不二法门渗透最少的门派之一。纵是在玄流分裂为术宗、道宗、内丹宗后,这一情形仍未有多少改变,所以“祭湖之约”对术宗、道宗、内丹宗的约束力并不大。
殒惊天的担忧自在情理之中。
这时,天渐渐地亮了。
落木四应允的十日宽限已过了一天。
这个清晨的阳光很明亮。
但这样明亮的阳光带给白中贻的只有烦躁。
虽然他一直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中,但他的内心却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如果有人仔细看他的眼神,就会发觉让他静坐房中几近于是一种酷刑,而他也是在勉力坚持着。
他的眼神中透露着不安、躁动,还有绝望。
房门敞开着,就像是在恭候着贵客般敞开着。白中贻像是不愿看到外面的阳光,因此他是侧身对着门外的。
门口处光线忽暗。
白中贻缓缓转过身来。
是石敢当!
本就瘦得惊人的石敢当此时看上去更是苍老枯瘦,让人不由自主地会想到萧萧秋风中的枯枝。
石敢当静静地站着,阳光自身后投在他的身上,反而让他的五官容颜变得不甚清晰。
白中贻一下子便感觉到了什么。
或者说,他早已预感到了什么,只是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两人对视了片刻,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白中贻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石敢当方道:“你在等人?”
“我知道你会来的。”像是答非所问。
石敢当却知道不是。
石敢当道:“三百九十七位坐忘城战士,还有黄书山……我不能不杀你!”
“我知道。”白中贻道。
“我有许多的疑惑:你为什么要与术宗的人相勾结?为什么要杀黄书山?为什么要对南尉府下毒手……但我知道你是不会告诉我真相的,所有的真相都只能在你死后再慢慢查寻……唉,我本以为黄书山对蓝倾城的不满有失偏颇,本以为我可以不再过问道宗的事,现在看来,我大错特错了!也许今日的道宗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石敢当道。
白中贻忽然古怪地笑了笑,道:“老宗主,你错了,虽然我知道今日我已难脱一死,但我却仍会把真相告诉你。”
石敢当十分惊讶地望着白中贻——这是真正的极度的吃惊!
白中贻缓声道:“你的猜测没有错,道宗的确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甚至,应该是已经名存实亡!与术宗相勾结并非我的本意,而是蓝倾城的意思,而蓝倾城其实早已是术宗的傀儡,术宗已控制了整个道宗,只是道宗普通弟子并不知情罢了。”
石敢当的身躯晃了晃,只觉得白中贻的声音就像是来自遥远的冥冥之境,很空洞,很不真实。
白中贻继续道:“……术宗控制了蓝倾城后,再借蓝倾城之手瓦解道宗的势力,对于决不会屈服于术宗的人,蓝倾城就逐步削弱此人在道宗的地位,而对于容易把持的人则加以重用。到如今,就算蓝倾城公然宣布要听命于术宗,只怕道宗也没有几人挺身而出反对了。”
“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重用的?”石敢当缓缓迈进一步道。
“我是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境地的。最初我渐渐受重用时,并不知情,在蓝倾城成为宗主之后,道宗内部一直存在着明争暗斗,尤其是一些从前为老宗主倚重的旧部对蓝倾城常有不满,而当时我一直认为他们是嫉妒蓝倾城,所以每有冲突,都是旗帜鲜明地拥戴蓝倾城,不知不觉中,我成了道宗的一名旗主,也就在这时,蓝倾城向我透露了真相!当时,我的吃惊程度决不亚于老宗主!但同时我也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除非我能舍生取义,蓝倾城决不会让我在知道真相后再脱离他的掌握,他必然早已做好了预备,一旦我不屈从他的意思,唯有一死!而我死后,蓝倾城照样可以在道宗物色其他人……最终,我声称无论如何永远效忠于蓝倾城,当时我想在道宗内部与我遭遇相似的一定还有其他人,他们也未必真的甘愿随蓝倾城一起屈从于术宗,我唯有设法拢络更多的人,才有摆脱蓝倾城的可能!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随后蓝倾城就告诉我一件事:我的身上已中了一种名为‘缠绵’的毒,此毒是日积月累逐步加诸于我身上的,平时无碍,当他告诉我真相时,也就是我体内的毒将要发作之日!我的猜测果然没错,而蓝倾城给我的解药只能让我保一个月的平安,以后也是如此——这种手段,我听说武界中也偶尔会有人利用,但却万万没想到平时道貌岸然的蓝倾城会对我使出这样的手段!
“我既无法做到不畏生死,揭穿蓝倾城的真面目,唯有听任他驱使,平时只能自我安慰:蓝倾城身为宗主,连他都可以不在乎道宗的前景,我又何必为他担忧?人心真的很奇怪,时间久了,我也慢慢地习惯了自己不光彩的角色,加上蓝倾城一直只是暗中与术宗来往,从表象看道宗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以至于我甚至淡忘了此事。即使偶尔想起,我也是暗自思忖若就保持现状,对道宗似乎也无极大损害,世人不知真相,亦不会鄙视道宗;若是与蓝倾城对抗,一场内乱反而会使道宗元气大伤——我也知道这种想法其实是苟且偷安,自欺欺人,但道宗所属只怕与我想法相似的人为数不少!”
他的表情告诉石敢当,刚才所说的这番话毫无虚假做作。
但他又为什么要把这惊人的内幕一五一十地告诉石敢当?
白中贻眼中的绝望、烦躁、不安的神色此时反而渐渐消失,变得平静了许多,他接着的叙说对石敢当而言是字字惊心的往事:
“没想到我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有一天也被打破了,那正是坐忘城的人前往天机峰告之蓝倾城老宗主你在坐忘城的那一天。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蓝倾城之所以只将他的真面目展现于如我这般被他牢牢控制的人面前而未明目张胆地对术宗曲颜卑膝,是因为他一直不能确知老宗主是否还在乐土,是遭了不测还是隐居某处。他深知老宗主在道宗的威望,如果他太早显露无遗,那么一旦老宗主得知此事重返天机峰,蓝倾城未必能稳操胜券。只有利用老宗主还不知真相的机会,杀害老宗主,蓝倾城才能真正地无所顾忌!”
“如此说来,你们来坐忘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我这一介老朽了?”石敢当无限悲愤地道,如果蓝倾城仅仅是因为担心他重现武界而对自己在道宗的地位构成威胁,才图谋加害于他,那他恐怕还不至于如此悲愤。
“蓝倾城知道伯颂与老宗主交情非比寻常,当然不会选择在坐忘城出手。蓝倾城让我等进入坐忘城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坐忘城的局势,以便可以让卜城尽早攻入坐忘城。”白中贻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石敢当既怒且惊。
他自认为在隐凤谷的近二十年岁月已让他心如止水,再不会有什么事能让他轻易动容。
而此刻,他的心中却如有熊熊烈焰在燃烧,在狠狠地吞噬着他的心、他的灵魂!
痛,刻骨之痛!铭心之痛!
白中贻面对石敢当的疑问,答道:“蓝倾城自身与坐忘城并无怨仇,他这么做也是奉术宗的旨意,而我早已怀疑在术宗的背后,还有一股更为强大可怕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们。否则,道宗、术宗、内丹宗三宗势力一向相差无几,何以蓝倾城会被术宗牢牢控制?而且术宗本身与坐忘城同样没有旧怨,或许术宗也是受他人指令而行!”
石敢当沉默了良久,方道:“你为什么愿意把这一切说出?”
“因为我自知必死无疑,休说老宗主一定不会放过我,就算我能回到天机峰,蓝倾城也不会放过我。戚七是术宗排行第三的人物,他死在了坐忘城,而我却活了下来,这是术宗所不能接受的,故蓝倾城必须给术宗一个交代!而且,戚七一直认为他在坐忘城的行踪是不可能会被人发现的,但结果他却死了,术宗的人甚至可能会怀疑是我出卖了戚七。”
戚七能进入坐忘城并隐藏下来,直到昨夜才暴露行踪,此事本就有些蹊跷,仅凭客居南尉府的白中贻的策应,是很难做到的。
可惜,石敢当心中思绪万千,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可疑之处。
“虽然在进入坐忘城之前,我已知道此行的主要目的,但对具体事宜却并不清楚,蓝倾城告诉我进入坐忘城后一切依戚七之令而行。黄书山被杀的那天,戚七让我设法引开南尉府中人的注意力,我照办了,没想到他是要借机杀黄书山黄旗主!黄旗主自蓝倾城继宗主之位后,一直意志消沉,终日借酒消愁,恐怕其武道修为已是不进反退了,否则戚七不会那么轻易得手!我曾意识到所谓的搅乱坐忘城的局面竟是要杀害道宗自己的兄弟,而且是曾为道宗立下汗马功劳的旗主,难免有些寒心,没想到紧接着戚七又毒杀了南尉府的三百九十七条人命,当我见南尉府不断有人倒下以至于整个南尉府中皆是尸体犹如人间地狱时,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戚七若不是疯了,就是毫无人性的魔鬼!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只是,我未曾料到死亡会如此快降临于我的身上!”
白中贻苦苦一笑,接道:“如此也好,因为贪生怕死,我活得屈辱而毫无尊严,为了得到解药,如同一条狗般为蓝倾城所驱使,有时半夜里想到自己白天所做的勾当,常常是冷汗涔涔。今天,我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并非‘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是因为我恨蓝倾城,是他将我推到今日绝境的,我也要让他功亏一篑!”
他的脸上显现出自嘲的笑意:“我自知绝难从老宗主手下逃脱,而且此时坐忘城内欲杀我者不计其数,所以才作出如此选择。否则,也许我仍会试图逃脱性命!”
白中贻将话说得如此袒露,几乎是把他自己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于他人面前,此举让石敢当暗自感慨不已,忖道:“此人的长处是善于审时度势,但最大的弱点也是太善于审时度势。他这一辈子中所做的最有勇气的事,恐怕就是将真相告诉我吧……?”
白中贻忽然道:“除蓝倾城之外,还有一人也是使道宗酿成今日之祸的有过之人!”
“此人是谁?”石敢当知道此时白中贻所说的每一句话也许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他立即追问了一句。
“是老宗主你!”白中贻望着石敢当,缓缓地道。
石敢当一怔,有些茫然不解。
“若非老宗主二十年前突然离开天机峰一去不返,道宗怎会走至今日这一地步?老宗主走得轻松,却在道宗留下了无穷隐患,事出突然,仓促之中自是很难有能真正服众的新一代宗主,蓝倾城继任也是勉为其难,因为其他人更不能服众。而蓝倾城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对部属一直怀有猜忌之心,上下相疑,道宗的衰亡只是时间的迟早问题!老宗主,恕我直言,我白中贻固然是道宗的罪人,但老宗主自己亦非无过。”
石敢当如闻惊雷,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方吃力地道:“你说得不错,道宗酿成今日之祸,实是我石敢当造成……”
“蓝倾城不会再将‘缠绵’之毒的解药给我,如今我是进亦死、退亦死!我自知不手刃我难解老宗主心头之恨,但我又岂敢让自己的污血脏了老宗主的手……”
说到这里,白中贻突然毫无征兆地抓过放在身旁桌上的长剑,“锵……”的一声,扬剑出鞘,迅即翻腕,直刺自己胸膛。
其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犹豫,白中贻已存必死之心!
利剑穿透衣衫,划开肌肤,并继续向纵深处挺进,直至透后背而出,鲜血一下子喷溅在他身后雪白的墙上,印出一团触目惊心的猩红之花。
石敢当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一阵阵地紧缩。
他的确是为了诛杀白中贻这一道宗败类而来,黄书山死后,石敢当就对白中贻有了疑心,而爻意当众所说的“凶手应在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的一番话,更让石敢当加深了猜疑,他开始暗中留意白中贻的举动。昨夜戚七与白中贻相见时,石敢当发觉了此事,只是当时他并不知戚七的身份——但无论如何,白中贻这不正常的举动足以说明他包藏祸心。
而后战传说在乘风宫伏击戚七的事传至石敢当的耳中,他当即决定要除去白中贻。
而此刻,石敢当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恰恰相反,他比进入白中贻房中之前更为心情沉重,忖道:“白中贻之死固然是死有余辜,却也死得无奈,若是我不与道宗一别二十年,以白中贻的才智,也许会成为道宗一名可用之才……”
白中贻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道:“道宗已……已如朽木,杀……杀蓝倾城易,扶……扶道宗难,老宗主……珍重……!”话未了,热血沿着气管狂涌上来,白中贻低哼一声,鲜血一下子由口鼻齐齐喷涌而出,他再也无力支撑,颓然倒下。
战传说、殒惊天、爻意、伯颂、贝总管、昆吾、慎独,以及一干乘风宫侍卫立于与白中贻居处不远的地方。
当石敢当步履沉重地走出来时,众人惊讶地发现石敢当竟是老泪纵横。
他的泪,为谁流?
谁也无法猜透!
石敢当看见了殒惊天,深施一礼,道:“道宗不肖弟子使城主折损数百勇士,老朽诚惶诚恐,无颜面对坐忘城百姓苍生。如今白中贻已死,望城主能允许老朽离城前去天机峰。”
战传说对石敢当这一决定很是有些意外,他知道石敢当因为不愿让道宗产生矛盾,对返回天机峰的事一直持以低调态度,与黄书山、白中贻等人言谈间也时时顾及这一点,不愿让人误以为他存有重掌道宗大权之心。与此相比,此刻石敢当的态度转变不可谓不大,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突改初衷?
战传说既猜之不透,也不便直面相问。
殒惊天不便挽留,毕竟此刻坐忘城正处于危难之中,于是他略作沉吟,便道:“石老宗主不必挂怀此事,道宗弟子众多,难免良莠不齐,何况石老宗主已有近二十年未过问道宗事务,更怨不得石老宗主——不知石老宗主欲何时动身?”
他的话是为了宽慰石敢当,殊不知这让石敢当更为对自己离开道宗二十载而导致道宗的蜕变感到悔恨交加!此时,他已是归心似箭,恨不能顷刻间便到达天机峰,亲手杀了蓝倾城!
故他不假思索地道:“午后便起程,可在天黑前赶到天机峰。”
天机峰与坐忘城有一日行程,而石敢当却要在半日内赶到,无意中再度流露出他的急切心情。
伯颂见此事已不可更改,便道:“石兄,今日一别,不知……不知何时方能重聚,临别前,你我兄弟二人好好地把酒叙话,如何?”
坐忘城大敌当前,伯颂本待说“不知能否再有相见之日”,却怕让老友伤感,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石敢当亦觉此去天机峰也是凶吉难卜,蓝倾城早已心存恶念,又有术宗相助,这些年来他在道宗应当已是根深叶茂,此次交锋,胜负难料,今日与伯颂一别,不知是否会成永别。想到这儿,石敢当不无伤感地道:“好,就依兄弟所言!”
午后。
石敢当由东门出城,有殒惊天、伯颂、战传说、爻意、铁风、贝总管、昆吾等人相送。
战传说与落木四已有接触,相信落木四是一个恩怨分明、磊落豪气之人,所以对石敢当由东门而出,经卜城大营返回天机峰的决定并不担忧是否可行。
出了东门,再行百步,石敢当便让众人折返城中不必再送。他与众人一一作别后,最后对战传说道:“爻意姑娘自是需要你多加照应,除此之外,但愿日后你能对尹欢、尹恬儿兄妹二人的音讯也多加留意,恬儿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将她视作亲孙女,只不知今日身在何方?”眼中不无爱怜担忧之色,顿了一顿,又接道:“尹欢往日所作所为,虽有偏激之处,却并无大恶,而且也是命运使然,有时人之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若非歌舒长空太过无情,尹欢也许就是一个年轻有为的谷主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石敢当之所以感慨颇深,既是因尹欢的遭遇而生,也是因白中贻的命运而生。他虽未具体言及让战传说如何待尹欢、尹恬儿兄妹二人,但战传说却已感到了他所托之重。
当下战传说郑重地道:“前辈放心便是!”
石敢当点了点头,向众人齐施一礼,道了声“珍重”,随即转身上了马车。
与石敢当同行的还有随白中贻、黄书山同赴坐忘城的道宗弟子,他们事先对白中贻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但饶是如此,他们心中仍是有种愧对坐忘城之感。
而道宗两大旗主竟先后命赴黄泉,更是让他们意兴索然,真正是欢天喜地而来,满腹愁云而去。
黄书山、白中贻的尸首皆已收殓,两具棺木各置于一辆马车上,分别由四名道宗弟子看护。
鞭击虚空,“啪啪……”作响,车轮辘辘滚动,绕过地上的滚石檑木,向前方而去。
石敢当一行离去了很久,战传说等人仍未回城,直到见马车抵达卜城大营前,并未出现任何异常,这才安心回城。
正如战传说所料,落木四得知道宗昔日宗主石敢当要借道而行时,立即下令部属不得拦阻。
左知己正好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落城主,石敢当可是由坐忘城而来,而且他已失踪了近二十载,却在这节骨眼上出现,不能不防!”落木四却不以为然地道:“休说石老宗主是自坐忘城而来,就是从千岛盟而来,在我落木四的大营前也是畅通无阻!”
左知己看了看落木四,慢悠悠地道:“老兄心胸宽阔,小弟佩服得很。”
落木四十分了解左知己,当他与某人称兄道弟时,其心头必定满怀怨意,只是落木四对此并不十分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