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十三章 传说再现
午后,坐忘城北门、东门相继出现了大量卜城战士,直到城前一里远近的距离方停下。目前,坐忘城唯一未被围困的只有西门。
重山河的死让坐忘城矛盾的心理一下子简单化了,备战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大浊族当年没能完全征服这座城池,大冥乐土也是在重春秋为免生灵荼毒而主动和解的情况下才拥有这座城池,坐忘城所属坚信今天的对手同样无法征服坐忘城!
黄昏时分,由卜城大营冲出一列骑士,直奔坐忘城东门,在离城门一箭之外的地方停下,为首者高声喊话道:
“坐忘城内的人听着,逆贼殒惊天承蒙冥皇圣恩不知回报,反存忤逆之心,杀害二百司杀骠骑,置坐忘城万民生死于不顾,今日我卜城大军奉冥皇之命讨伐逆贼,铁骑成群,玉轴相连,马嘶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以此制敌,无敌不摧,以此克敌,无城不克!望闻者识得时务,莫入歧途,而应弃暗投明!冥皇有令,取殒贼性命者将赐以万金……”
此人声如洪钟,吐字清晰,城上的坐忘城守卫听得明明白白,忖道:“直到今日,卜城人马总算行动起来了,尽管全是胡说八道!”
当即四下一阵喧闹,有大声喝骂者,有冷嘲热讽者,更有人将兵器高举空中,以示决不屈服,一下子就将那卜城人的声音给淹没了。
那些卜城骑士也不以为意,待城上的声音略低时,复又高声呐喊,无非是一些听起来似乎义正严辞、实质千篇一律的套话。像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宣士”,不单是卜城有,乐土六大要塞都有。宣士的特点就是“喊得响跑得快”,喊得响自不必说,至于跑得快,是因为他们总是在两军正式交战前脱离自己的大军,试图凭言辞达到声势夺人、瓦解对方士气的目的,若是对方一怒之下掩杀过来,势单力孤的宣士就必须尽快退回自己的阵营。
卜城的宣士又喊了一通“暗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的话,心知在未经历血战之前,仅凭他们的鼓动,是不可能瓦解坐忘城的斗志的,于是便失去了耐心,调转马首,返回卜城大营。
坐忘城战士中年长者都知道,这一幕其实就是一场生死之战的序幕。
卜城大营与坐忘城忽然间都静了下来。
天边的夕阳在缓缓地向山峦深处移去,几片云彩被映染得一片血红。
风,似乎也静止了。
百合草原上,白天积蓄起来的热量开始慢慢地散去……
当夕阳已没入山峦,天色却尚未完全暗下来时,卜城人马开始了对坐忘城的第一轮攻击。
约有三千卜城战士向坐忘城东门推进,他们之所以选择东门而不是已折损了主将重山河的北门为攻击点,也许是顾忌北尉府的人马因报仇心切而士气高涨。
三千卜城战士中大部分为步行战士,他们在队形的前列,而不到千人的骑兵则在后列。骑兵固然有迅速快捷的优点,但那必须是空阔地带游动作战,未攻陷城池,骑兵的优势根本无从发挥。这不到千人的骑兵的作用并不在于攻城,而在于一旦攻陷城池之后他们可以迅速长驱直入,而不给对方反扑的机会;或是当攻城落败时,为步行战士断后,以免在后撤时被对方反应快捷的骑兵掩杀过来,以致溃不成军。
行在最前面的手持坚盾的卜城战士,当进入坐忘城战士箭矢射程后,每五名持盾战士组成梅花形盾阵,这样可以掩护的范围大大增加。坐忘城战士搭上羽箭,弦声响动,箭如飞蝗射出,但在巧妙的盾阵前,收效甚微。
铁风见状,即喝令停止射箭。
三千余卜城战士如一道铁流汹涌无比地向坐忘城压来,无数寒刃在黯淡的天色里泛着耀眼的光芒。
蓦地,卜城大营中传来激荡人心的鼓声,鼓点激昂无比。
卜城战士的队列如同浪潮般自中央向两侧分开,队伍闪开处,三十辆抛石车、十架云梯以及一辆被厚重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撞城车出现在坐忘城战士面前,巨大的投石车发出惊人的声响,一块块斗大的石头飞向城墙,夹着惊人的冲击力,一旦撞击在上方的垛口上,能使垛口被撞坍,隐身于垛口后面的坐忘城战士难免遭殃。若是直接落在城内,其杀伤力更是可想而知!卜城战士不愧历经百战,经他们改良后的抛石车威力之大,实是匪夷所思。
与此同时,百余名身强力壮的卜城战士在持盾战士的掩护下,向东门冲去,而置于车架上的十辆云梯也被人飞速推近城墙。
“轰……”巨大的撞城车的檑木挟万钧之力狠狠地撞在了坐忘城城门上,巨大的撞击力使身在城上的坐忘城战士也感到一阵可怕的震颤,厚重且包裹着铁皮的城门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只怕再经受几次这样的撞击,城门就算不坍,也会因扭曲变形而不能开启了,要想进出东门,唯有先毁了此门。
强大的攻击使坐忘城战士有了片刻的不知所措,而十架云梯已在这时候竖起,铁风一声令下,滚木陨石如雨点般向撞城车落下,当下就有十几名卜城战士倒下了,但十几个人的损失并不足以制约撞城车的作用,撞城车后撤了一段距离后,再度猛力冲撞向城门。
这时,云梯上的卜城战士已接近顶端,坐忘城战士一面提防着凌空飞至的抛石,一面持着抵篙叉竿,推向云梯,试图推倒云梯,粉碎卜城战士攻城的企图。
虽然抛石车威力惊人,极大地限制了坐忘城战士的行动,但大部分云梯还是被抵篙叉竿迎了个正着。
眼看着云梯纷纷被抵篙叉竿推得向后倒去之时,倏见各架云梯最上端的卜城战士突然在云梯上一借力,凌空掠起,直扑向城头!
身形甫出,便有铁索自他们怀中射出,铁索系着的铁钩准确地钩在了城头之上。
铁风大吃一惊,他没有料到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的竟是一个个武功好手,而方才从他们攀爬云梯的动作来看,根本看不出这一点,显然他们是有意隐藏了自己的实力,以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也许,卜城人马之所以选择这天色昏暗的时间攻城,也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的意图。
由这几名卜城战士的身手来看,他们显然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与普通的卜城战士不可同日而语,一旦让他们在城上站稳脚跟,哪怕只是短时间内,也将会给坐忘城战士带来致命的后果。而与此同时,云梯必定蜂拥而上,有这几个好手作掩护,卜城战士将暂无顾忌。
攻守之战中,对于守城者来说,只要不让攻者在城上立足,哪怕伤亡严重也无大碍。否则,地势之利就等于丧失了大半,这才是最为可怕的。
铁风大吼一声:“不得让他们立足坐忘城!”声如惊雷,足见此刻心焦如焚。吼声中,他已抽出长刀,亲自出战,向离他最近的一名登城者疾冲过去。
“当……”铁风先是一刀斩于铁钩上,火星四溅,铁钩立时自城头脱开,而他的长刀即刻似怒龙般暴掠而起,向那名尚未足踏实地的卜城好手正面迎去。
铁风身法之快,更甚于殒惊天,以至于那卜城好手突见眼前刀光凄迷,不禁大吃一惊,心知自己运气不佳,选择的登城点正好遇上了坐忘城的顶尖高手。
但这些冲杀在前的卜城好手无不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虽惊而不乱,凌空举刀便向铁风迎去。
“去死吧!”铁风一声沉喝,刀势只取极小的变化,力道却再度攀升至无以复加的地步,蕴涵夺命杀机于简明快捷中。
惊人的利刃破空声中,铁风的长刀重重地斩在对方兵器的接近握手处的部位——这样的攻击,对敌人的威胁一般是最小的,因为这不利于自己的回旋。
但铁风的目的本不是要将对手斩于刀下,他的长刀所蓄力道之强,足以生生将对方撞下城去。
“当……”的一声暴响,那人只觉双臂痛麻,一股奇大的力道将他连人带刀震得倒跌出去,如陨石般急坠而下,在真力涣散的情况下由如此高的高度坠下,必定非死即伤。
铁风虽然成功地阻截了一人,但其余几名卜城死士却成功地踏足于坐忘城上,甫一着地,各人立即掷出几只如鸡蛋般大小的弹丸,撞击于地,只闻“嘭……”的一声轻响,立即有浓黑的烟雾迷漫开来,刹那间城头黑蒙蒙的一片,而且其范围还在扩大,几名卜城死士及正准备向他们围杀过去的坐忘城战士的身影很快便被黑烟吞没其中。
铁风既愤怒又不能不佩服卜城战士用计之妙!这些烟雾为登上城头的人提供了很好的掩护,在无法视物的情况下,短时间内即使坐忘城投入数倍、十数倍的战士,也难以将业已攀上城头的卜城死士悉数斩杀,这些卜城死士的修为决非普通坐忘城战士可比。
如此一来,城下的卜城大军将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重架云梯,更多的卜城战士蜂拥而上,东门防线将就此被打开一道缺口!
这甚至等于宣告坐忘城与卜城大军的对决战场将不再是百合草原,而是坐忘城内的每一条街巷!
若如此,坐忘城付出的代价定然无比惨重!
想到自己身为东尉将,却很可能让卜城战士轻易地由坐忘城东门突入城内,这让铁风无法接受!
他已决定豁命一拼!
但数名卜城死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又有烟雾作掩护,就算他存有倾力搏杀之心,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既别无选择,铁风再不犹豫,正待欺身而进时,忽闻有人叫道:“铁尉且慢!”
是贝总管的声音!铁风不由为之一怔,心道:“贝总管怎么也赶来了?不过如此也好,他的修为不在我之下,正好可助我一臂之力……”
心头正转念间,只听得贝总管道:“铁尉小心了!”
铁风循声向贝总管那边望去,但见贝总管正站在与自己相距十几丈远的城楼上,与他同在城楼上的还有二十余名手持劲弩的乘风宫侍卫,除这座城楼之外,东城墙的另外两座城楼上也有乘风宫侍卫的身影,同样是手持劲弩,而且是能群发的连珠弩。此时,弩机已张,齐齐指向笼罩在城头上的那团烟雾。
铁风还未回过神来,只听得贝总管一声令下,三座城楼上近百名乘风宫侍卫手中的强弩齐发,一时箭矢如雨倾洒。
连珠弩可以连发,与普通弓箭相比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准确,但此刻连珠弩的目标距离极近,况且有烟雾笼罩,根本无法分辨出敌我,准确与否已毫无区别。
贝总管所采用的赫然是“无差异攻击”!
所谓的“无差异攻击”,就是在特殊情况下,对敌我双方的人马一律予以攻击。
在“无差异攻击”下,三座城楼上的箭矢形成交叉的攻击力,如漫天飞蝗,无情地射向混战成一团的卜城死士与坐忘城战士!虽然根本无法看清烟雾中的身影,但箭雨十分密集,处于“无差异攻击”下的人避无可避,纷纷倒于箭下,烟雾中惊心动魄的呼声不绝于耳。
但这种状况维持的时间并不久,很快,城头便变得沉寂,城下撞城车撞击城门的声音因此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这时,烟雾开始变淡,而云梯也重新搭架在城墙上了。
但率先攀云梯而上的卜城战士却没能得到早一步登上城楼的勇士的接应,因为那些勇士已在“无差异攻击”中与十数倍于他们人数的坐忘城战士同归于尽。
迎接他们只是由三座敌台上射来的箭雨……
铁风知道卜城人马的这一次攻击已计谋落空,东门很快将暂时摆脱危机。
铁风也知道贝总管的决定并没有错,甚至可以说很及时而有效,否则坐忘城折损的将不仅仅是百余人,而将会是整座城池都陷于血腥厮杀中。
但他仍是难免百感交集!
半炷香过后,卜城大军的第一次进攻已经结束,在坐忘城前留下了三百多具尸体后,卜城人马开始后撤了。城头倾倒而下的桐油被随后掷下的火把点着,燃烧起处处火焰。由于滚木檑石的阻挡,那辆庞大无比的撞城车在一次后撤中被卡住了,难以动弹,城上诸坐忘城战士趁机向它倾倒了大量桐油,并将火把掷于撞城车上,很快撞城车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守护这辆撞城车的卜城战士既要扑灭火势,又要扫除路障,实是难以两全,恐怕最终未能成功将这辆撞城车拖回大营,倒搭上更多的性命,只好无奈地抛弃了这辆给坐忘城以巨大心理冲击力的撞城车,眼睁睁地看着它渐渐地被烈焰完全吞没。
坐忘城折损的人数与卜城几乎不相上下,对于占据地势之利的守方来说,这样的伤亡自然是有悖常规的,这与贝总管的一次“无差异攻击”不无关系。
喧嚣声隐退,天地间唯剩一片压抑的死寂。城墙前的火光在演绎着最后的疯狂,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绝望地舞动,直至归于一片黑暗之中,浓郁的血腥之气在悄然蒸腾,平添了无限萧索肃杀。
八狼江鸣咽着奔腾不息,昨夜的那场暴雨使它更为声势浩大。
卜城大营。
战传说终于清醒过来。
醒来时,正是坐忘城刚击退卜城第一次攻击后不久——只是战传说并不知道这一点而已。
卜城大军直抵坐忘城前之后,在原先的驻营地就只留下了“武备营”的人马不足五百人,但因为武备营掌管着钱粮、兵器、战马等一应军资,是决定胜负、稳定军心的基础,所以武备营的人马精良,具有颇强的战斗力,尤其擅长防守。战传说就是被留在武备营中,落木四因他伤势太重,不宜随大军前行,才作出了这一决定。
狐川子本不属于武备营,但他主动请缨担负起守护战传说的重责后,便随战传说一起留下了。
战传说醒来时,狐川子正独自坐着发愣。他虽是落木四帐前的一员年轻勇将,但由于不喜言辞,加上本与武备营无直接关联,所以留在武备营后他多半时间是在独处中度过,期间只有落木四特意为战传说安排的两名郎中偶尔入帐,为战传说察看伤势。就在片刻之前,狐川子听两名郎中带来消息说前方大军已对坐忘城发动了第一轮攻袭,但结果是无功而返,有三百余名卜城战士亡于阵前,伤者更多。两名郎中还告诉狐川子:战传说的伤势奇特,但他的清醒与恢复只是时间迟早问题而已。由于前方已有数百卜城战士受伤,他们当中的一人必须离开武备营前往大营。
狐川子乃卜城有名悍将,以勇不畏死著称,若在往日,与坐忘城决战时他必是冲杀于前,驰骋沙场,但今日却只能在后方旁观,爱莫能助,难免心神不定,尤其是听说初次攻城受挫后,他更是坐立难安。
先前他之所以向城主落木四主动请缨守护战传说,是因为对战传说的武道修为倾慕不已,有心与这年轻高手相识,此刻倒有些后悔了。
战传说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帐篷内,而与自己同处其间的则是一个三旬左右的陌生男子,不由有些疑惑,静下心来努力回忆,以往的经历渐渐地浮上心头。
“大概我是在卜城的营中吧?”战传说终于对自己的处境有所明白了。
见狐川子怔怔出神,战传说清咳一声,以示提醒。
狐川子听见了声响,回过神来,转身见战传说已睁开双眼,虽然眉目间略显疲惫,但看得出其神志已完全恢复,不由喜出望外!他的欣喜除了因为战传说化险为夷这件事本身之外,还因为想到战传说的身体恢复后,他便可以奔赴最前线,投身于惊心动魄的争战中。
战传说自是不知狐川子的心理,见这模样粗犷之人如此欣喜,倒有些感动。
狐川子双手互搓,嗡声嗡气地道:“你醒了,醒了就好……”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却又不愿让战传说看出自己拙于言辞,便接着道:“在下是卜城千士长狐川子,奉城主之命留在武备营陪着英雄。”
战传说试着运了运内力,见无大碍,便一边慢慢地将上身支起,一边道:“狐大哥说笑了,我哪是什么英雄?对了,落城主他们都已不在此地?”
虽然狐川子并没有直接言及落木四及卜城大军的去向,但战传说仍是由狐川子的话中推测出自己及狐川子与卜城主力并不在一起。
狐川子对战传说毫无防备之心,见其问话,便以实相告道:“城主率领主力已直抵坐忘城前。”
战传说心中为之略略一紧,但很快他就想到单问与卜城快马营原统领乌代的那番交谈,由他们的对话以及后来千岛盟大盟司的表现来看,卜城此时兵发坐忘城的确只有万余人马,既然如此,坐忘城的局势就不会如原先所想象的那么恶劣。思及此处,他的心又渐渐放下。
“在下去请郎中过来,失陪片刻。”狐川子有些放心不下,他希望战传说所受之伤一下子便痊愈。
“不必了。”战传说忙阻止道,他看出狐川子是性情耿直之人,便想从他口中探听一些情况,若是惊动了其他人,恐怕就难以如愿了。他接着道:“我已无碍。”
狐川子见战传说看上去的确无碍,也不再坚持,他思索着该如何向城主落木四禀明此事,然后再向城主请求赴阵前作战。
他是一个耿直粗豪之人,但并非鲁莽无礼,以尊敬的口吻问道:“英雄力挫大盟司,狐川子十分佩服,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战传说迟疑了一下,方缓缓地道:“在下战传说,‘英雄’二字,实不敢当,望狐兄莫再如此称呼。”
狐川子见他说自己名字时显得格外的郑重其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肯说出,不由有些诧异,心中默默地将“战传说”三字重复了几遍,心想这名字倒有些耳熟,难道的确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名字?
狐川子忽地心中一动,顿有所悟,不由“啊……”地一声低呼,以惊讶而复杂的目光望着战传说,一时却不说话。
由狐川子的表情变化,战传说猜出了他的大致心理,笑了笑,很认真地道:“狐兄是否想问此战传说是否就是被不二法门追杀的战传说?”
这样的问题让人有些难以回答,但狐川子却没有再犹豫,点了点头。
“不错,在下就是曾被不二法门追杀的战传说,也是乐土传闻中已死在一个叫陈籍的年轻人剑下的战传说。只是,恐怕没有几人知道,所谓的陈籍,其真实的身份就是战传说!”
对于局外人来说,他的这一番话显然太不可思议,太不合逻辑了,既然说“陈籍”就是战传说,那么战传说又岂能自己杀了自己?
而此事还牵涉到不二法门,其中的曲折关节,恐怕更是错综复杂。
饶是狐川子绞尽脑汁,也是难以洞悉所有的真相。
但他心头之震愕是可想而知的,战传说被不二法门追杀的事早已传遍整个乐土,关于战传说的种种说法沸沸扬扬,不一而足,狐川子亦有所闻。在没有见到战传说之前,狐川子想象中的战传说决不会是如此形象。事实上,战传说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颇为让人意外了。
战传说在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前,自己内心也经历了一番矛盾。而最终促使他下决心不再对他人隐瞒自己身份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灵使已亲口承认冒充“战传说”者是他的亲生儿子。
事情既然已大有眉目,战传说相信离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日也已不远。
而成功力拒千岛盟大盟司这等世间罕见的有数高手,亦让战传说平添了不少自信。
与其继续“陈籍”之虚名苟存于世间,等将来再澄清自己的谎言,倒不如从今日起便光明正大地以真正的自我面对世间。
狐川子的反应,当然在战传说的预料之中。
但狐川子纵有满腹疑虑,却没有追问更多,而是道:“原来是战英雄。”听得出他言辞恳切,并无半点做作。
战传说下了床,觉得除了全身因为包扎了太多处伤口而有些不自在外,倒没有更多不适,不觉有些欣喜。
狐川子见战传说重伤之后恢复得这么快,既意外又佩服。
这时,帐外有脚步声传来,随后有人掀帘而入,却是单问,难怪可以在武备营中出入自由,连进入战传说、狐川子的帐内也不用让人先入内禀告。
单问入帐后,见战传说竟已下了床,而且看上去与常人并无不同,不由大为惊讶!略略怔神之余,忙拱手笑道:“少英雄禀质过人,真乃神人!这么快就已无恙,实是可喜可贺!”
战传说对单问颇有好感,对其体恤部属的举止十分佩服,因此也有些欣喜地道:“多亏诸位照顾周全。”
狐川子向单问道:“单尉,少英雄是当年在龙灵关力战千异的战曲战前辈之子。”
单问在卜城地位举足轻重,仅在落木四、左知己之下,鉴于战传说的特殊身份,决非小事,故狐川子要将此事及时告之单问,倒不是搬弄口舌。单问乃卜城的智囊,狐川子相信单问一定会妥善对待此事的。
听完狐川子的话,单问的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异常,他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热情而自然:“当年战前辈力战千异,将成千古佳话,今日战英雄义拒大盟司,与令尊相比亦不遑多让!”
仿佛他从来不知道有不二法门追杀战传说一事。
战传说不由暗暗佩服单问的涵养!
狐川子见单问并未因为知道此事而改变态度,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单问接着道:“眼下我等皆奔波于战事,多有怠慢,待战事平息凯旋返回卜城之日,务必请战英雄赏脸前往卜城一行,以让我卜城对战英雄相助之恩略表谢意!”
战传说试探着道:“单兄自信卜城将很快就能取胜?据我所知,坐忘城战士数万,而卜城围城人马仅万余,又不占地利,何以能如此自信?”
单问想到战传说在晕迷前曾说过“战传说”三字,再联系方才他所说的话,隐隐感到战传说与坐忘城有着某种渊源。
于是单问道:“卜城不占地利,却拥有人和,师出有名。虽然仅有万余人马兵临坐忘城下,但在卜城身后,却拥有整个乐土的坚强后盾!”
战传说道:“单兄说师出有名,在下倒想听一听,以何为名?”
“讨伐叛臣逆贼!”单问的回答毫不犹豫,显得斩钉截铁,成竹在胸。
战传说心头却有些愤然不平之气油然而生,他沉声道:“如此说来,是殒惊天有负冥皇,还是坐忘城万民对冥皇不够忠诚?”
单问何等人物,由战传说神情言语的微妙变化,已断定他是坐忘城之人,至少,在卜城与坐忘城之间,他偏向于坐忘城。
单问不由有些失落。
他的失落并不仅仅因为战传说的修为如此可怕,坐忘城若能得战传说之助将是如虎添翼,更重要的是他想到将要与战传说成为敌对的双方,这是他所不愿面对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尤其是想到战传说明知卜城是为进攻坐忘城而来,却仍能出手相助,足见他的深明大义,在面对千岛盟大盟司这种乐土共同的敌人时,能够抛开两城之间的怨仇,这更让单问对战传说心生敬佩之情。
而且,战传说有意无意中将自己的倾向流露出来,让单问断定他是一个豁达而非工于心计之人,这也平添了单问对战传说的好感。
所以,单问想委婉避过与战传说的言语对抗:“单某身轻言微,许多事宜未必知晓得全面,只知身为臣子,报效君恩,奉令行事乃分内之事。”
战传说察觉出单问是在有意回避,不由有些气恼,但对方一直恭逊有礼,自己也不宜穷加追问,略一转念,道:“不知落城主现在何处?在下想与他一见。”
他的这一要求倒出乎单问的意料之外,但单问仍是应对从容:“怎能劳战公子奔走?战公子只管在此歇息,明日我家城主自会来此与你一叙。”
战传说也算帮了卜城的一个大忙,对说动落木四来此与之相见,单问还是很有把握的。
而他改了对战传说的称呼,则是考虑到日后也许真的将不得已与之互为敌我,若再以过于尊敬称谓称呼战传说,未免显得有些言不由衷。而他对战传说的敬佩之情,其实未改。他以为这么说战传说不会有何异议,孰料战传说竟道:“我想今夜便与落城主相见。”
单问不由有些警惕了,心道:“他为何急于见到城主?难道他是奉殒惊天之命而来,本是欲伺机刺杀城主的?为了乐土大局,他可以与大盟司一战,但这与他要伺机接近我家城主并刺杀城主并不矛盾……”
也难怪单问如此担忧,战传说所显示出的惊世骇俗的修为太可怕了,恐怕城主落木四也非其敌。
不过,事实也并非如此严重,只要有足够的警惕,那么战传说要想在千军万马中对落木四构成致命威胁也是微乎其微。单问只有极为短暂的迟疑,便应允了战传说的要求。
落木四看望了受伤的卜城战士后,返回大帐时,发现二城主左知己正在他的帐外等他。
二人入帐后,落木四开门见山地问道:“将重山河及他的部属共三十三具尸体送回坐忘城,是你的主意?”
“正是,这样一来,坐忘城全城皆知此事,可以打击他们的士气,重山河是坐忘城有数高手之一,他的死不能不让其他人顾念自己是否比重山河更有能力与卜城抗衡!”左知己道。
“但你是否知道杀了重山河的人很可能不是卜城的人?”落木四道。
左知己对此事并不在意,道:“这并不影响大局。恰恰相反,也许这正好证明坐忘城覆灭乃是天意!”
落木四冷笑一声:“天意?难道你真的相信天意吗?恐怕有些言不由衷吧!为何你就不曾想到杀重山河的人是千岛盟的人?而千岛盟这么做的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让卜城与坐忘城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左知己很平静地道:“落城主所想的,我也考虑到了。就算重山河的确是千岛盟的人所杀,那又能如何?难道卜城应当向坐忘城将此事解释分辩?若真是千岛盟所为,那么正如你所说,他们此举包藏野心,但我们还有退路吗?就算重山河不曾死,我们也已没有别的选择了!大冥乐土本就是以武立国,千岛盟的种种伎俩在我大冥乐土的铁与血中只能是无功而返!冥皇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若是乐土存在着叛逆者,那么即使以数年安宁为代价,也要平定逆臣乱贼!此之所谓拒外必先安内,内患不息,何言抗御外敌?落城主体恤两城城民性命,我何尝不知?但我等岂能因一己之仁而坏乐土大业?”
落木四虽觉左知己所言难以说服自己,但却又一时语拙,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左知己所说的一番话是立足于一个事实之上,那就是卜城的确已别无选择。
正静默间,忽闻帐外侍卫禀报:“二位城主,单尉领客人欲见二位城主。”
落木四与左知己都有些吃惊。
两军对垒之际,怎会有客?
当单问与战传说相继入帐后,两人才恍然大悟。
落木四见战传说伤势已无恙,自然大喜。左知己已听说了有关战传说的事,对战传说亦十分客气。
因为是行军在外,就连落木四的大帐内也未设几椅,只是以毡垫席地而坐。
单问为主客双方做了引见,听说“战传说”三字时,落木四很是吃惊,相形之下,倒是左知己更沉得住气一些,神色几无变化。
而战传说得知那显得无精打采,像是纵欲过度、连说话都懒洋洋的人是卜城二城主时,不由多加留意了。因为在与大盟司一战前,他隐于暗处时,由卜城快马营统领乌代口中听出卜城两位城主似乎不睦。
因为双方各怀心事,故气氛有些局促,一番寒喧后,战传说直奔主题。
“二位城主,在下与坐忘城城主殒惊天相识,也算得上有些交情,所以今日想代殒城主向二位城主讨教一些事。”
单问心头“咯噔”一下,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战传说对他自己与殒惊天有交情的事竟直言不讳,让单问不由替其暗捏了一把汗,心忖你为何不能旁敲侧击?
落木四与左知己相视了一眼,见对方都有凝重之色。显然,他们没有料到战传说会与坐忘城有渊源。
落木四缓声道:“战公子有话请讲!”
战传说当仁不让地道:“坐忘城与卜城相距数百里,彼此间素无间隙,不知卜城此次何以要对坐忘城大动干戈?”
左知己笑了笑,道:“这是冥皇之令。”
“是否冥皇之令无论对错,卜城都将唯命是从?”战传说开始步步进逼。
“如此说来,难道战公子认为冥皇圣意有错不成?”左知己的言语慢吞吞的,但他的思维却绝对不慢,甚至可以说是敏锐至极。
战传说郑重地道:“冥皇非但错了,而且可谓是忠逆不分,草菅人命,昏昧之极。”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落木四、左知己、单问听来却是字字犹如惊雷!饶是三人皆非喜怒轻易形于色者,亦难免动容。
帐内竟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谁也没有料到战传说会就此事慷慨陈辞,而且毫无回旋余地,似对冥皇有极大隐愤。
若是此言出自乐土臣子口中,无疑是大逆不道的万死之罪!
虽然落木四等三人皆非怯懦之辈,但对他们而言,纵是与禅都相距千里,冥皇之威依然深植心底,虽口伐冥皇者是战传说而非他们三人,但却让他们有惊悸而寒的感觉。
对落木四、单问来说,还有一层担虑就是左知己是来自冥皇身边的人,此时若言语间有所差错,就非寻常可比。
单问虽是一动不动地坐于原处,但他的双手却已涔涔汗湿。
终于——
左知己打了个哈哈,道:“我终于明白殒惊天何以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逆乱之举了。”
顿了一顿,他接着道:“因为他本就已无所顾忌,冥皇意欲讨伐殒惊天,也决非偶然!”
落木四也觉得战传说所言有些夸大其词,但顾念战传说对卜城之恩,他还是斟酌着字句委婉道:“泛泛虚指,乃我辈所不屑为之,落某愿闻其详。”
战传说心知落木四怀疑自己责讽冥皇之言是空穴来风,凭空捏造,当下道:“在下与殒城主相识不过十数日,其中也不过数面之缘,说有交情,其实仅是战某敬重他的性情为人而已。”
随后,他便将前些日子在坐忘城发生的诸多事宜大致向三人叙说了一遍,其过程虽然曲折离奇,但由于战传说亲历了这些事,所以听来不会让人感到太过离谱。
听罢,左知己抚掌大笑道:“精彩,精彩,左某几乎也相信战公子所说的故事是真的了。”
战传说只觉怒意由心头“腾……”地升起!
他强抑怒焰,沉声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决非故事!”
“哦?那依战公子看,冥皇何以要因为劫域哀将被战公子所杀,就要对坐忘城大动干戈?难道说在冥皇的心目中,乐土的安宁、皇室的大业还不如区区劫域重要?!”左知己直击战传说最薄弱的要害处,他指出的这一点,正是连战传说、殒惊天等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至于若非甲察亲口承认是奉冥皇之命击杀殒惊天,连他们都不敢确信自己的推断。
战传说道:“其中详情,日后自有水落石出之时,至少冥皇欲置战某与殒城主于死地是不争的事实!”
“何以见得这就是不争的事实?”左知己道。
“甲察身上有‘十方圣令’,而且甲察自己也亲口承认了此事。”
“‘十方圣令’又能证明什么?甲察身上有‘十方圣令’,是因为‘十方圣令’是甲察私自盗取的,谁都知道拥有‘十方圣令’可以办到一些以一己之力难以办到的事,甲察身为皇影武士,私取‘十方圣令’并非没有可能。冥皇察觉这一点,便让地司杀追缉甲、尤二人。司杀府执掌司杀大权,追缉甲察乃天经地义的事,但坐忘城却强加阻挠,最后地司杀大人虽然除去了甲察,但却付出了二百司杀骠骑的代价!坐忘城阻挠地司杀大人行分内之责,岂非公然与大冥王朝分庭抗礼?”
“甲察是为了杀殒城主而来,坐忘城怎会为了他而得罪冥皇?!”战传说已有些激动难耐,仿若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卜城三大首领,而是冥皇本人。
“说来说去,能证明甲察、尤无几曾试图刺杀殒惊天的只有坐忘城的人或甲察、尤无几本人。前者的话自是难以让人完全信服,而让凶手自己证明自己是凶手,岂非也是十分荒谬?何况殒惊天在两大皇影武士的攻击下,却还安然无恙地活在世间。而有关二仪门的说法……嘿嘿……”左知己干笑几声,不再继续说下去,但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战传说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气极之余,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直直地望着左知己。
他的目光让左知己有些胆寒,这时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言语间也许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过于激怒战传说!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既有力挫大盟司的实力,那么他的愤怒无疑将是十分可怕的!虽然此时是在卜城大营中,且左知己对自己的武道修为也一向很自信,但这些却已不再能如往日那样让他从容不迫。
战传说缓缓地站起身来,道:“在下之所以对诸位说这一番话,并不是担心坐忘城无法抵挡卜城人马。只是此事是由在下杀了劫域哀将而起,我不愿看到卜城、坐忘城为此而无辜地付出许多性命!既然诸位信不过我,那么再见之日,我与诸位将是敌非友!虽然我本非坐忘城中人,但殒城主陷身此事本就是为了我,我自当为坐忘城竭尽全力!”
单问心中暗叹一声,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看样子此事已无法挽回了。
左知己慢悠悠地道:“战公子就想这么离去吗?”
战传说目光与他的目光正面相迎,哈哈一笑,道:“如何?莫非左城主还想将战某强行留下不成?”明知自己此刻置身卜城大营中,势单力薄,但战传说却殊无惧色。
左知己的神色微变,虽然对战传说的修为有所顾忌,但战传说这种毫不掩饰的挑战性目光仍是让他难以接受。
落木四及时插话道:“战公子,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至少今夜你仍是卜城真正的朋友!嘿嘿,一个敢公开宣称自己杀了劫域哀将的人,一个敢在卜城大营中承认自己已是坐忘城朋友的人,仅这些,就足以让我落木四佩服之至!我相信你不会是一个对我等有虚妄之语的人,但所谓的‘冥皇暗中依照劫域旨意行事’的说法实在太不可思议,就算我落木四能相信,卜城万民也不会相信!你力挫大盟司,于卜城有恩,于乐土有功,落某今日便答应你十日之内决不攻城!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极限了,但愿你在十日之内能找出真正让世人心服口服的证据。那时,纵是拼着舍弃这城主之位,我落木四也会撤兵卜城;若是十日之内一切如旧,那么落某也只好依冥皇之令而行了。”
未等战传说有何表示,左知己已先忍耐不住道:“落城主,冥皇给我们的期限也只是十五日而已,从离开卜城至今,已过去将近一半的时日了,若再拖延十日……望落城主三思……”
落木四挥了挥手,不容置疑地道:“不必了,到时若冥皇怪罪下来,一切罪责皆归于我便是!”
单问忖道:“冥皇若真的怪罪下来,就是没有落城主这句话,也一样是会归于他一人,左城主是来自冥皇身边的人,冥皇岂会怪罪于他?”
左知己对落木四的性情已是十分了解,知道已劝阻不了他了。
战传说虽然不知十日期限内能否如愿以偿地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但有宽限之日总比没有好。他已见识了卜城军容之盛,知道就算最终无法攻下坐忘城,凭其惊人的战斗力,也将会给坐忘城带来巨大的灾难。
心意已定,他便道:“多谢落城主,无论如何,我定会竭尽全力向你证明坐忘城、殒城主是无辜的,告辞了!”
言罢,他先后向落木四、单问施礼告退,连左知己他也待之以礼。
单问多少有些遗憾,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传说掀帘离去。
正自惆怅间,忽闻落木四道:“单尉,你送他一程吧,以保他一路通畅,免受盘查。本当由我送他,但若是被坐忘城知道卜城落木四亲自送他,恐怕会有误会。”
单问明白这是城主的一番好意,答应一声,便追了出去。
当单问离去之后,落木四轻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若既得罪了不二法门,又同时得罪了劫域,那此人很可能一辈子都休想有安宁之日了。而若是在得罪不二法门、劫域的同时,还与冥皇作对,那么他就肯定永无宁日了。”
左知己默不做声,像是在琢磨着落木四的这一番话。
落木四接着道:“但能在如此年轻时,就被不二法门、劫域、冥皇同时视作非除去而后快的人物,则定然决不简单!”
左知己道:“正因为感到他太复杂,所以我才处处小心,这样的人所布置的假象,最为逼真。不二法门的公正严明天下皆知,他们公开追杀战传说,不会毫无道理的。何况战传说还是战曲之子,有这样一层特殊的身份,不二法门更不会贸然行事,在不二法门的追杀之下能活下来,这不能不说是奇迹。就在不久前还有传言说战传说已被一个名为‘陈籍’的人所杀,而刚才战传说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你我面前,看来此事之错综复杂真可谓是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啊!回首数十年来,也只有南许许与战传说能够在不二法门约定的追杀期限后还活着!”
“南许许?莫非就是那个被称做药疯子的南许许?”落木四皱了皱眉道。
“正是。”
“南许许求医已入魔道,连九极神教教主勾祸也出手相救,他与战传说……终是不同。”落木四显然不愿将战传说与南许许相提并论。
左知己也不与他在此事上多加争执,转而道:“据说战传说初现时,是在我们的营帐左近,当时我军扎营之处与坐忘城尚相距四五十里,战传说却在那儿出现,恐怕不是巧合那么简单吧?”
落木四相信左知己的猜测不无道理,但两军对垒之际,互相派出人手探听对方的底细岂非再正常不过?所以落木四对左知己提到的问题并不在意。
现在他所担心的是如何挨过十日,冥皇一旦得知自己迟迟无动于衷,必然会以种种手段施加压力,自己能否应付得了?
何况卜城部属未必都能理解他的决定!
战传说尚在卜城武备营的时候,就已是夜间,随后的一番波折,加上由武备营赶到落木四大帐有四五十里,虽有战马代步,却也花去不少时间。所以,当他离开落木四的大帐,在单问的相陪下穿过卜城大营时,已是子夜了。
单问行到辕门处就止步不前了。
所谓辕门,是指行军驻营时,在营前以两辆战车相对竖立,拱立如门,故称辕门。由于卜城对马车进行了改良,以致他们的辕门显得格外庄肃,在辕门两侧分列十数杆大旗,旗上绣着红羽之鸟,正是卜城城旗,红羽鸟即精卫鸟。
卜城人一向视精卫鸟为神鸟,他们一直相信一种说法:在比武界神祇更遥远的时代,此处本是汪洋大海,后来这片陆地是在精卫填海中造就的。关于“精卫填海”的传说,乐土人人皆知,事实上在与“精卫填海”源于同一时代的传说还有许许多多,但千万年的时光流逝,无数次争战纷纭,分分合合,连山川江海都已在类似于武界神祇时代的神魔“断世之战”中发生更易,沧海化为桑田。“断世之战”毁灭性的威力造就了今日的“异域废墟”,也使本属异域的千里生机勃勃的草原化为荒漠。乐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灾难,在每一场巨大的灾难面前,万民的生命脆弱如风中之烛,生存成了每个人的唯一念头,许许多多美丽动人的传说在一次又一次的浩劫中被冲淡,直到最后完全消逝于乐土人的记忆之外。
而“精卫填海”的传说之所以传流至今,与卜城对精卫鸟的推崇不无关系。精卫鸟的不屈不挠与卜城人的坚毅有一种暗合。
战传说向单问辞别,单问不无感慨地道:“但愿重见之日,不必刀枪相见。”
战传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身大步向坐忘城方向走去。单问立于辕门,默默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卜城大营的最前沿与坐忘城相距不过二三里,很快,战传说便已到达坐忘城前。
当他进入坐忘城一箭距离之内时,城头各垛口处出现了一个个严阵以待的战士,百余张强弓劲弩直指战传说,但却并没有立即发动攻击,显然是见战传说只是孤身一人前来,才忍而不发。
城头上立时有人高喝道:“来者何人?”
战传说大声应道:“在下陈籍,烦请城上的朋友打开城门,让我入城。”坐忘城人只知他叫“陈籍”,因此战传说没有报出真实姓名,一问一答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出老远。
城头上亮起了更多的火把,大概是想将战传说看清,但这些战士都是东尉将铁风的部属,几未与战传说有任何接触,而此时夜色昏暗,战传说又是由敌营而来,因此谁也不能确定来者是否真的是“陈籍”,事实上就算是,也没有人敢擅作主张大开城门。
有一战士颇为机智,想起一事,忙向城下道:“陈公子,白天卜城攻城已撞坏了城门,你稍等片刻,我们试试看能否打开,否则只好另图他策了。”
战传说也理解他们的难处,他们这么说其实只是想缓一缓时间,以迅速向铁风或殒惊天禀明此事。当下战传说便道:“无妨,有劳诸位了。”
以他的武道修为,掠上城墙决无困难,但如此一来只怕就有藐视戍城战士之嫌了。
在等待中,战传说的目光向四下里扫视,因为他所立之处已在坐忘城弓弩射程能及的范围内,所以四下望去,见到的皆是尸体,情景触目惊心。
凝固了的血迹,毁坏的攻城车,被焚的旌旗,犹自泛着寒光的铁甲与兵刃,以及昏淡的月色,共同交织成一幅凄凉的画面。
身前、身后各有雄兵万众,但此时战传说却是置身一片冷寂之中,一股莫名悲怆爬上了他的心头……
果不出战传说所料,等了一阵子,城头上传来了铁风的声音:
“陈公子在此时此地出现,实是出人意料!”
入城之后,虽已是子夜,但战传说也顾不得是否冒昧,便去乘风宫见殒惊天,他要尽快将落木四答应罢战十日的事告诉殒惊天。
铁风陪他同去乘风宫的途中由他口中得知此事后,却并不显得如何兴奋,而是不以为然地道:“他们就算没日没夜地攻城,也未必能撼动我坐忘城分毫!”
铁风的态度倒出乎战传说的意料之外,他不知这是因白天一战使东尉府属众折损了百余人之故。毕竟是自己朝夕与共的部下,铁风对卜城之恨陡增不少。
虽是深夜,殒惊天却并未入寝,见了战传说,他显得很是高兴。而对战传说如何离开坐忘城,离开坐忘城又有什么经历,怎会自卜城大营方向而来之类的疑问,他却只字不提。
数日不见,殒惊天已憔悴了很多,但浑身上上下下仍是收拾得干净利索。
战传说主动将在卜城大营的遭遇说了一遍,当他说到大盟司的事时,殒惊天格外地加以留意。
听罢战传说的叙说,殒惊天由衷地道:“真是有劳陈公子了。”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有十日和缓的时间,自是好事,但真的要向世人揭开真相,又谈何容易?甲察、尤无几已亡,死无对证,仅凭‘十方圣令’一物,的确无法服众。”
铁风一语道破天机:“其实就算能让落木四相信我等所说的真相,又能如何?落木四不愿攻城,冥皇自会另择他人代其之位率领卜城人马攻城,退一万步说,卜城上下因拥戴落木四亦不愿攻城,冥皇还有须弥城、九歌城、九畴关、风占关的人马,禅都内更是有对冥皇忠贞不二的力量,谁能担保天下人都如落木四这样能明辨是非、顾全大局?所以,事情的最终症结其实并不在落木四,而在于冥皇!”
战传说本是抱着也许能促使局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兴奋之情而来的,铁风的话顿时如向他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让他一下子从兴奋的巅峰跌落下来,偏偏铁风所说的几乎无可反驳。
战传说心头的失落可想而知。
殒惊天其实早已想到了铁风所说的这一切,只是他不忍看到战传说太过失望,因此没有说破。
铁风继续道:“城主,不如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公示天下与大冥王朝决裂!冥皇不是称我等为逆贼吗?那我们就做一回叛逆者,免得空负一个逆贼之名!”
“铁风,你自图心中痛快,可曾想到这样一来,老城主的一番苦心却要付诸东流?”
“这……”铁风语塞。
殒惊天道:“我等也不必现在就灰心丧气,有十日宽限总比没有的好,大家慢慢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事到如今,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铁风与殒惊天又商议了一阵东城防务的事,便与战传说一起离开了乘风宫。
当夜,战传说便在铁风的东尉府休息了。
由于心中有事,战传说在床上辗转反侧,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迷迷糊糊入睡。
此时,已是月隐星稀,曙光将临时分了。
醒来之时,天已大亮,战传说起床洗漱,不久有东尉府府卫进来道:“陈公子,爻意姑娘来了。”
战传说忙匆匆洗完脸就出了内室,到了外堂,果见爻意已在,依旧是那么的光彩照人,飘逸如仙。
战传说本以为自己见了爻意会有许多话要说,但此时他却一句话也记不起了,只知笑望着爻意。
爻意见状,不由莞尔一笑,道:“我是从小夭口中得知你回了坐忘城的,一打听,你未去南尉府,便猜知应在东尉府了。”
战传说心想:“大概是殒城主告诉小夭的吧。”口中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南尉府见石前辈,你与我同去吧。”
……
一路上,因为卜城兵临城下的缘故,街巷间少了平时的繁华热闹,多了许多紧张的氛围,不时有坐忘城骑士在大街上奔驰而过,每个人都显得行色匆匆。
在任何一条街巷,都能看到乘风宫殿宇之顶那只似乎随时都会振翅飞向无限苍穹的雄鹰。战传说见到这只雄鹰时,竟感到它的身上平添了无限的悲壮之气。
长街空寂,行人寥寥,秋风拂动着爻意的裙摆,让人感到这美绝人寰的女子似将乘风而去……
战传说无意间留意到爻意的绝世风姿,竟然痴了,恍惚间已忘却这些日子来一直挥之不去的种种烦恼。
爻意见他只是默默地与自己并肩而行,却不发一言,不由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啊……”战传说一怔,回过神来,随口道,“我在想石前辈……”
“想石前辈?”爻意听他这么说,很是意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挺挂念石前辈。”
战传说只有把谎言继续说下去:“我在想石前辈是昔日道宗的宗主,坐忘城已派了人前去道宗,按理,道宗也应有人来坐忘城迎接他们的老宗主了。”
“道宗的确来了人。”爻意道,“但就在前夜,来的一位道宗旗主却莫名被杀了。”
战传说大吃一惊,不由停下脚步:“什么?在坐忘城内被杀?凶手何人?”
他心想道宗的人在坐忘城被杀,石前辈定是前后两难,处境尴尬了。
“据说是什么术宗的高手,但谁也没有在城内发现所谓的术宗高手的踪迹。”爻意道。
战传说点了点头,道:“如果凶手真的是术宗之人,那么的确很难查到此人,哪怕明白他就是隐身于坐忘城也是如此。我曾听父亲说术宗擅于法术,常人很难窥破其中玄机,而能杀害道宗旗主的人必然是术宗数一数二的高手!唉……术、道、内丹三宗皆源于玄流,彼此间却纷争不息,我总猜测石前辈之所以会在隐凤谷中隐身近二十年,与三宗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无关系……”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由蹄声之急促足以推测来者骑速之快!
转瞬间,三骑已在前方十字路口出现,并继续向乘风宫方向疾驰而去!由马上骑士的衣着来看,是南尉府的府卫。
战传说两人皆暗吃一惊:三名南尉府府卫如此匆忙,难道说南尉府又有突变?
眼见那三骑疾驰如电,几乎撞倒了一行人,两人的心弦也一下子绷得极紧,若非十分火急之事,南尉府府卫决不会在自己的城内如此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
眼看三骑就要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消失于前方路口时,蓦闻“啊……”地一声惨呼,其中一名骑士突然翻身由马背上跌落,在街面上滚出一段距离后,竟一动不动地仆身倒在地上,而他的坐骑则已冲出老远。
战传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几乎目瞪口呆。
回过神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名府卫一定是受到了暗处的袭击!
但奇怪的是,由于战传说惊讶于三名府卫的异常举动,故他的目光一直本能地追随着三名府卫,如果说有人在暗处袭击三名府卫,连战传说也无法事先察知的话,那么攻袭者的修为岂非已高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这时,已冲出一段距离的另一名南尉府府卫又折了回来,但他的同伴却再未折回,战传说猜测那人是继续赶路了。
那名折返而回的府卫还将那匹失去了主人的马匹一齐牵回了,他翻身下马之后,将倒于地上的那名同伴抱起。战传说见被抱起的那名府卫双手双脚无力地垂下,顿知此人若非死亡,就至少已昏迷过去了。
他心头一沉,与爻意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向那边赶去。
但见那府卫将同伴抱起后,将其俯身向下横置于马鞍上,随后在马臀上用力拍了一掌,那匹健马便向着南尉府的方向而去了。
“那名兄弟怎么了?”战传说、爻意匆匆赶至,急忙问道。
那府卫猛地转过身来,正对着他们,但见他满头大汗,双目充血,眼中闪着近乎疯狂的怒焰,看样子似乎要向战传说二人大发雷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向他问话的不是普通坐忘城战士,而是南尉府的贵客,就算他识不得战传说,却不可能不认识爻意。
看得出此人是以极大的克制力才保持了相对冷静的语调,但他的声音仍是低泣而嘶哑,足以显示出其心头之沉痛:“他——死了……”
战传说、爻意的心齐齐一沉。
他们很想再问些什么,但对方的痛苦神情却让他们不忍心继续问下去。
倒是那府卫自己接着道:“他是中毒而亡的,在我离开南尉府时,府中已死了二百多人,现在,也许已更多!我们是奉命向城主禀报的!”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迅速翻身上马,猛地抽了一鞭。
战马吃痛,立时如箭般射出,只留下他的最后一句话:“也许,我也会倒在前去乘风宫的路上……”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话音因距离的拉远而变得有些模糊,但战传说却听得十分真切,更是如闻惊雷!
南尉府一片萧瑟、肃杀。
进入南尉府,一眼就可以看到在府中空场上摆满了尸体,最早毒发身亡的人还放在木板上,后来连卸下的门板已不够用,只好在尸体下面铺些草垫了事,而此时仍不时有人倒下。
南尉府中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匆忙而沉重。
当战传说、爻意进入南尉府目睹眼前的情景时,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爻意美如星辰的眸子蒙上了忧伤之色,眼眶湿润了。
战传说为她的忧伤所感动,心头泛起怜爱的柔情。
爻意下意识地抓住了战传说的手,她的手一片冰凉。
战传说感受到了爻意对自己的信任与依赖,虽然她有着传奇的身份,有着历经了常人永远不会体会到的曲折往事,但她终究是女人。
在这一刻,也许她将战传说视作了她的“威郎”的化身。
战传说的心情竟然很平静,连他自己也暗自奇怪。
他只是轻轻地道:“一切都会成为过去的。”
爻意点了点头,向他感激一笑,又很自然地抽回自己的纤手。
这时,正好伯颂由后院走出,见了战传说二人,便向他们走了过来。伯颂显得精力憔悴,双目深陷,整个人几乎已变了形。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对伯颂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伯颂没有与他们寒暄,而是直言关键处:“现在南尉府已有三百二十余人毒发而亡……”
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惊变来势太猛,让人措手不及,当意识到大事不妙时,已有数十人遭了不测……”
这时,有人一阵小跑赶到伯颂身前,禀报道:“南尉大人,郎中已剖析了连大江的身躯,查出他的胃中有毒。”
伯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要借此吐尽胸中郁闷之气,随后他向战传说、爻意二人道:“已可断定是有人在水井中投了毒。”
若伯颂所言是真,那么这一发现显然可谓是一大突破。但在伯颂的脸上却未见有丝毫的轻松,相反,在哀伤中又增添了无比仇恨与愤怒。
伯颂接着向那人下令道:“封锁南尉府取水的三口井,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也许可借此查出蛛丝马迹,同时速速将之禀报城主,让其他三尉府也多加小心!”
“是!”那人领命立即离去了。
伯颂以近乎自言自语的低声道:“连大江在未有毒发迹象之前,就告诉老夫万一他毒发身亡,就将其遗体剖开查个究竟……如连大江这般主动要求的人,共有二十余人……二十余人中有五人现在已遭了不测。”
他每说几句话,就要停顿片刻。的确,面对如此惨烈的事,仅是叙述,也要有足够的坚强。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若是查出凶手是谁,我定寝其皮、食其肉!”
在战传说二人的印象中,伯颂是一个憨厚长者,如今却由他口中说出此言,足见他是何其愤怒!
战传说一直默默地听着,直到这时才插话问道:“不知石前辈无恙否?”
伯颂道:“石兄也中了毒,只是他内力深厚,很快就已将体内之毒逼出。不过,这也显示出凶手用毒十分高明,否则以石老兄弟的经验阅历,焉能不察?”
听说石敢当也中了毒,战传说吃惊非小,后来才放心下来。
“石老兄弟正在为人驱毒,现在既已查清毒源,剩下的事就是尽量多救几人,陈公子、爻意姑娘,恕老不能相陪了。”言罢正待离去,却被战传说拦住了,战传说道:“在下理当尽帛薄之力。”
伯颂想了想,道:“也好,请随我来。”
直到日暮时分,南尉府的风波终于渐渐平定了,已有一个多时辰未再有人毒发。
至此,南尉府已共有三百九十七人毒发身亡!
举城为之震动!
平时,南尉府的人主要在三口井中取水,当夜他们便在其中的一口井中发现了被人投毒的迹象。
坐忘城内虽然大大小小有十几口井,但事实上所有水井底下的水层都是相互连通的,因此其余的水井也很可能会渐渐地被波及。
若在平日,八狼江水尚可取用,但那一场暴雨使八狼江暴涨不少,上游的污物也被冲带而来,江水已污浊,饮用八狼江水有引发瘟疫的危险。
故殒惊天当即下令暂时封住城内十余口水井,并连夜在与西门相接的山腰处掘井,这里的地势比被投了毒的水井高出不少,不会有危险。但也因为地势较高,掘井成功取水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在新的水井尚未掘成之前,城内只能以贮存着的水暂作维持。
往日根本不成问题的用水,如今却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城池临江,故城内少有贮水,估计所有贮水只能供数万城民两日之用。
入夜时分,殒惊天约见了战传说、爻意两人。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贝总管、幸九安、伯颂、昆吾、慎独、石敢当、白中贻亦相继受约到了乘风宫。殒惊天对战传说、爻意颇为看重,邀约他们共商大事是情理中事,而白中贻、石敢当、战传说、爻意同为坐忘城之客,自是不能厚此薄彼。
昆吾的伤势终于已恢复大半,战传说与昆吾彼此都有好感,但却也未多加交谈,南尉府的惨变如一团阴影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殒惊天待众人都入座后,环视了众人一眼,声音低缓地道:“如今坐忘城的局势诸位都明了,正所谓内忧外患交相困扰,殒某能力有限。今日请石老宗主、白旗主、陈公子、爻意姑娘来,是望诸位能不吝赐教,如何才能找出真凶。”
伯颂先将他所查知的情况告之于众人,其实凶手几乎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线索。
听罢,昆吾沉吟道:“依我看,投毒者的身份尽管扑朔迷离,但却并非毫无端倪。”
众人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目光齐集于昆吾身上,只等他说出下文。
昆吾道:“此事有两种最大的可能,一种是凶手对伯尉将怀有仇恨,所以矛头直指南尉府;另一种可能就是凶手针对的并不仅仅是南尉府,而是整个坐忘城。如果是后一种可能,那么凶手出没之地很可能就是在南尉府,这样才符合常理。”
昆吾说得很委婉,但在场的人都知道所谓“出没之地”其实应是居住之处,只是昆吾不愿使伯颂有更大的压力罢了。
昆吾的推断并未止于此,他接着道:“依我之见,第一种可能性并不大,因为事实证明水中毒物固然毒性极强,但对于有一定的武道修为的人来说,却并不能形成致命危机。换而言之,这对伯尉将是不会有威胁的,所以昆吾便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昆吾的一番话,一下子将范围缩小了许多。
幸九安道:“此人的用意如果是针对整个坐忘城,那么就不能不与卜城兵围我城的事联系在一起。南尉府一日之间折损数百人,其结果不仅仅是战斗力的直接损伤,而且将影响士气,甚至由于凶手一定是隐于城中的,更会造成大家彼此间的相互猜忌,这才是最可怕的。”
贝总管插话道:“陈公子已探明卜城的人马只有万余,卜城仅凭万余人就围我坐忘城,这不能不让人起疑,若不是落木四太狂妄自信,那就是他另有妙招。而所谓的‘妙招’,最有效的莫过于在坐忘城内寻找契机,制造混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神色倍显凝重:“先前地司杀能出人意料地知道关押甲察的地点就显十分蹊跷,莫非在坐忘城中,隐有冥皇的亲信?”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头微震,回首前些日子所发生的点点滴滴,再联系卜城出人意料的轻举冒进,这不能不让人起疑。
慎独担忧地道:“若是如此,那么落木四应允按兵十日的动机,恐怕就是别有用心了。”
殒惊天目光倏闪!沉吟了片刻方道:“你是说落木四有可能只是在等待潜伏于坐忘城内的人制造混乱,削减坐忘城的力量,所以按兵十日其实只是他的一个计谋?”
慎独缓缓点头。
殿内忽然静了下来,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有时,潜在的危险远比正面的威胁更可怕!
若说坐忘城内安插有冥皇的亲信,那么除了殒惊天、战传说、爻意等有数的几个人之外,坐忘城内绝大多数人都有可能是冥皇所安插的人!
甚至包括此时在场的人!
众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唯有爻意恬然自若。
殒惊天察觉到了,不由心中一动,忙道:“爻意姑娘可有高见?”
爻意淡淡一笑,道:“若城主信得过爻意,爻意倒有一个办法可为城主查明此事。”
她的笑容美丽动人,在恬淡中显现出自信,让人在折服于她神韵天成的魅力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的话。众人似觉有一缕清风自心头拂过,阴云为之一扫而空。
战传说亦讶然相望。
殒惊天难掩喜色地道:“殒某自是信得过爻意姑娘,愿洗耳恭听。”自小夭告诉他爻意关于卜城兵力的推断,而战传说返回坐忘城后又证实了其推断后,殒惊天对爻意的冰雪聪明已是十分佩服,此刻听她说可以查出真相,当然就信多疑少。
爻意美眸一轮,道:“城主能否找到智禅珠?只要有智禅珠,爻意可让一切水落石出。”
“智禅珠?”殒惊天一怔,“难道姑娘要以禅术推论真相?”殒惊天一脸的吃惊。
而昆吾等人的神色则由期待变为失望。
谁不知道禅术是早已失传了的卜测之术?
尽管相传禅术之博大精深不在堪舆术、梅花易数之下,禅术的最高境界即可洞悉天地玄奥,察辨世事沧桑,但它却没能如堪舆术、梅花易数一样流传下来,而只存在于乐土人的传说中。传说中将禅术发挥至最高境界的人即为武界神祇时代的——智佬!
如果说在乐土人的心目中,武道至高无上的象征是开辟武界神祇时代的“玄天武帝”的话,那么拥有至高智慧的便是神祇时代的智佬。
只是无论禅术曾有过如何辉煌的过往,毕竟它只存在于一个遥远的传说中。
而众人眼前的爻意仅是一年轻女子,怎么可能通悉禅术?
虽然在乐土境内乃至千岛盟仍有不少关于禅术的典籍,不少人收藏有智禅珠,但关于禅术的典籍有若天书,其中经要聱牙诘屈,深玄诡秘,曾有不少自命天赋异禀者试图解悟,结果却穷经皓首,也一无所获。百余年前,尚未分裂的玄流出现了一个非凡人物,即石敢当的师祖天玄老人之前的玄流主人悔无梦,当时世人皆谓悔无梦的心智天赋无人能及,悔无梦是玄流历代主人即位时最年轻的一个,在悔无梦的影响下,玄流出现了最鼎盛的局面。当时除了不二法门外,无一门派能超越于玄流之上。但悔无梦心气太傲,纵是已有常人望尘莫及的辉煌,仍不能忍受玄流屈居不二法门之下的现实,而要想超越犹如神明般的法门元尊却难比登天!最终,悔无梦选择了一条奇径:他要悟透业已失传的禅术,凭借禅术蕴念玄机无穷、洞彻天地的玄能,使自己的修为完成质的突破!
孰料,一代天骄竟在苦悟禅术数载之后心殚力竭,稍一不慎,走火入魔后魂归天国。
从此,世人对禅术渐渐敬而远之,极少有人再奢望能使已失传的禅术重现,即使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亦是徒耗岁月而已。
而关于禅术的种种典籍,因为禅术的玄奥莫测,反而具有了别样的吸引力。在禅术已失传的今天,关于禅术的种种典籍却并未减少,只是虽然诸种典籍或大同小异,或大异小同,或自称“唯一孤本”,或称“惊世珍本”,但孰真孰假,却无人知晓,而且拥有种种典籍者也多半是将它束之高阁。
至于智禅珠,则更成了乐土显贵,乃显示知书达理、富有智谋的象征,纵是对禅术一无所知者,也必会将之珍藏。
智禅珠沦落成一种点缀物,恐怕是智佬所始料不及的。
殒惊天虽对爻意的智谋十分赏识,但若说爻意通悉禅术,则殒惊天无论如何亦难以置信。
孰料爻意竟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道:“正是。虽然爻意对禅术知之甚浅,但亦已至可‘夺断’的境地,要查清此事,尚不足为虑。”
推究智禅珠的禅术虽已失传,但关于禅术可分为射覆、夺断、纪世三种境界这一点,却是人皆尽知,所谓“射覆”,乃禅术中最低境界,可以借推究七七四十九颗微智珠猜物;而“夺断”之境,则已是可以推究过往,卜测将来,而所能推究的范围自是因修为智慧高低而不同。但无论如何,在今人看来,能达到“夺断”之境,已是神人!
至于“纪世”之境,则已可洞悉天地万物生灭更迭的真谛,其中真正的玄奥,已非他人所能想象。
据说悔无梦曾达到“夺断”之境,但因他最终走火入魔魂归天国,谁也无法确知这一点。
除此之外,则是连能达到“射覆”之境者亦未曾有所闻,更勿论“夺断”之境了。
但爻意的神情却不像在说笑——况且事关坐忘城危机存亡,爻意也不会等闲视之。
殒惊天如牙痛般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石敢当、战传说二人的心理与他人却不相同,因为他们两人皆知爻意有着非比寻常的来历——她来自于遥远的神祇时代,且贵为公主。
而最高智慧的象征——智佬正是属于神祇时代!所以,战传说、石敢当的心态是将信将疑。
石敢当乃玄流道宗昔日宗主,而玄流与禅术曾有的一段渊源使玄流中人对禅术留意更多,石敢当年轻时也曾对禅术典籍有所涉足,于是道:“老朽也曾观摩禅术,不过生性愚钝,一无所获,现有不解之处,想请姑娘赐教。”
“石老宗主客气了,爻意勉力而为便是。”爻意道。
石敢当道:“所谓‘老变少不变’作何解?”
爻意道:“九为老阳之数,六为老阴之数,以七为少阴之数,以八为少阳之数,即九、六智禅珠为动珠,可变;七、八是静珠,不可变。”
石敢当随即又道:“何为‘拆’?”
“智禅珠两动一静为‘拆’。”爻意道。
“那何为‘重’?”石敢当不知不觉中神情显得有些激动了。
反观爻意,却是风平浪静,笑意盈盈:“‘重’乃智禅珠万变之源人皆尽知,但否极泰来,物极必反,欲借智禅珠洞悉古今之变、人之兴衰、物之更迭,便不能为‘重’所困,所谓沧海广大,尽隐于一粟之中。能在‘重’与‘独’之间挥洒自由,让心意如尘埃,如氤氲,无凭无藉无己无物,方是‘重’之真谛。”
石敢当微微合上双眼,像是在默默地回味着爻意的这番话。
战传说、殒惊天、贝总管等人无不是如坠云里雾里,一片茫然。
唯白中贻似也被爻意的话深深吸引,眉头紧锁。众人想到白中贻乃道宗的旗主,在此之前对禅术多半也有所涉足,所以才会被爻意的话所吸引。
半晌,石敢当方长出一口气,睁开双眼,肃然而立,向爻意深施一礼,恳切地道:“姑娘真乃神人,老朽曾揣摩禅术数载春秋,却始终不得要领,而姑娘却分明是高屋建瓴,实不知强过老朽多少筹!”
爻意忙还礼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她虽说得谦逊,但能得道宗老宗主如此夸誉,至少说明她对禅术决非一无所知。
殒惊天的失望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怀期待,当即吩咐慎独去取坐忘城收藏着的智禅珠。
殒惊天为了让爻意能安心推演智禅珠,特意为她择选了一雅洁小屋,搬去屋内的一切杂物,只留下一方暖席与一张长几,屋子的四角各燃一烛台,将此屋映照得灯火通明。
爻意跪坐几前,手托香腮,默默沉思,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无比俏美而圣洁,一蹙一喜之间无不动人心弦,室内只有一小婢伺候。
长几上,置放的便是隐含至玄的智禅珠。
七七四十九颗智禅珠静静地躺在一只檀木镶金的盒子里,旁边则是用来推演智禅珠的“微盘”。
微盘为规则的八边形,形近八卦,将微盘八只角任意一只角皆与另外七只角以红线相连,如此红线在微盘盘面上将共有四十九个交错点,其中最中央的交错点共有四条红线交错于这一点,此点即为禅术推演中十分重要的“重”点。
除此之外,尚有三条红线交错成的点八处,即“串点”,以及两条红线交错而成的“同点”。
四十个“同点”,八处“串点”,一处“重点”,加上八只被称做“独点”的外角,即组成了幻变无穷、饱含天地间最高智慧的微盘。
“串、同、重、独”点皆被凿出了小凹洞,凹洞为米圆形,打磨得无比光滑,大小正合适放置智禅珠。
智禅珠共分七色,每一色各有七极,分别象征天、地、人、时、意、物、气七大限。
沉思良久,爻意纤美之手探入檀木盒中,玉指轻拈一枚泛着幽幽红色光芒的智禅珠,悬皓腕于微盘上方,却久久不落。
红色的智禅珠暗合七大限中的“天”,红珠与她白皙的玉指相映,竟有了几分美感。
外室与内室以垂帘虚隔,殒惊天、战传说等一干人皆静候于外室,当智禅珠被拨动的声音响起时,众人的心便提了起来。
智禅珠久久不落。
众人悬着的心也久久不落。
终于——
“啪……”一声轻而脆的响声中,爻意手中的智禅珠稳稳地落在了一“串点”上。
烛光的火苗跳跃了几下,变得更亮了。
听得落珠之声,外室的一干人不由得相视一眼,皆有暗舒一口气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