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十二章 无名之击
落木四心中微微一怔,缓缓地道,“你是指千岛盟会伺机而动?”
“当然!”左知己毫不犹豫地道:“虽然在卜城还有大部分人马,但力量有所减弱却是不言自明的。千岛盟大盟司的现身足以证明千岛盟在沉寂了四年后又要伺机而动了,而我卜城却有万余人马陷身于此不能驰援!卜城虽一直未落入千岛盟手中,但好几次都是岌岌可危了,在力量削弱不少的情况下,谁能保证我卜城仍能那么幸运?”
落木四下意识地以他套着麂皮手套的右手轻轻地搓摩着他脸上那道醒目的疤痕。
左知己这才道出了他最后的结论:“依我之见,与卜城一战唯求速战速决,随后立即返回卜城,这才是万全之策!也许城主还对坐忘城存有仁义之心,但今夜他们的突袭却足以说明坐忘城所属已怀鱼死网破之心!”
落木四感到无法反驳左知己所言,便转换话题道:“就算我们只求速战速决,却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取胜,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带来的人马根本不是三万,而仅有万余,人马少于坐忘城,何况他们有城池为依凭。其实我之所以不愿过早与坐忘城决战,也是担心双方伤亡太重给千岛盟以可乘之机。冥皇言称殒惊天存有叛逆之心,我便希望冥皇能将殒惊天的叛逆之罪公诸天下,然后动用天地司杀府的力量擒拿殒惊天。如果殒惊天罪证确凿,相信坐忘城中人也不会全力保他,天地司杀府高手如云,以釜底抽薪之术用在坐忘城,擒贼擒王,不会有多少伤亡。”
说到这儿,他苦笑一声:“我落木四一生经历恶战无数,何尝怯战?只是不想战得不明不白……”
落木四与左知己很少心平气和地交谈这么久,见左知己与自己的看法虽然有所不同,但终究也是为卜城着想,这让落木四多少有些欣慰,连日来心头郁积的阴云也消散了不少,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出了一句心里话:“实不相瞒,我甚至想直接与殒惊天单独相见,以解心中疑惑——说殒惊天叛逆大冥乐土,我委实难以置信,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左知己的话语因为其懒洋洋的语气而显得漫不经心:“城主觉得殒惊天一定会说实话?”
落木四沉默未言。
“砰……”一阵狂风猛地将厚重的帐帘吹开来,潮湿的风一下子灌入了大帐之内。
“要下雨了——会不会就是秋汛开始的时候?”
落木四的话音刚落,一场暴雨已席卷而至,豆大的雨点重重地敲打在大帐帐幕上,一下子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阻隔开了。
落木四的脸上顿现阴郁之色!
恐怕这一场大雨就预示着秋汛即将来临,这对散布在无遮无拦的百合草原上的卜城战士来说,将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同时,八狼江江水必定暴涨,由驰道进发的三千人马将被阻于八狼江这边,平时要稳渡八狼江已是十分不易,更不用说汛期暴涨的八狼江了。
尽管落木四对是否与坐忘城决一死战一直犹豫不决,但当局势朝不利于卜城的方向发展时,出于统帅的本能反应,他心头大为不安,忖道:“这场大雨应当能让左知己意识到由驰道进军是一件多么愚不可及的事!”
但当他的目光投向左知己时,却意外地发现左知己脸上非但没有懊恼、担忧之色,反而若有所得,心头不由大为吃惊!
只听得左知己慢悠悠地道:“不知栾青在这样的暴雨中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赶到?”
他的声音被密集的大雨撞击帐幕的声音冲淡了,显得缥缈而不真切。
落木四脸上的疤痕开始发涨发痒——每到雨雪天气,这条丑陋的疤痕就会又涨又痒,而这一次感觉却格外的强烈……
重山河左矛一封,右矛配合得天衣无缝,自上而下猛力穿刺。他的右臂感到手中之矛先是有极短刹那的一滞,随后复又长驱而进——重山河知道又了结了一名卜城战士。凭手感他就能断定自己的矛所刺中的部位应在对手的胸腹一带。
当矛身去势将尽未尽之时,重山河猛一绞动,然后斜斜向后撤出利矛,随即便听得“扑通……”一声,是人体倒地的声音,与风雨声掺杂于一起,并很快消失。
“沙沙沙……”骤雨无休止地下着,重山河的战甲已经湿透,四周一片黑暗,雨幕几乎将他的视线完全遮挡,雨水与汗水掺和在一起,不时滴入他的眼眶内,让他感到双目生涩。
他没有想到这场暴雨来得这么快,几乎是刚起风,暴雨便紧随而至,所有的火光全在暴雨中熄灭了,偏偏当时重山河已身入卜城人马的阵营太深,而与“清风三十六骑”脱节,待他意识到一旦自己与“清风三十六骑”各自为阵时,那么“清风三十六骑”将会因为失去主力而盲目作战,那无疑十分不妙。正当重山河想要折返时,暴雨骤至,整个百合草原一下子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卜城战士经验十分丰富,一时间四面八方劲矢齐发,直取重山河,由于双眼已难以视物,而雨声又掩盖了箭矢的破空声,这使重山河应对的难度大大增加,顷刻间他的坐骑便悲嘶着倒下了。
卜城战士由战马悲嘶声判断着战果,见好就收,他们并不把围杀重山河的希望寄托在这种方式上,那样只怕他们倾其所有箭矢,也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众卜城战士的目的本就在于射杀重山河的坐骑,尽管对重山河这样的高手来说,有无坐骑并不影响他的速度,但失去战马却会使重山河辨别方向的能力大减,久经征战的卜城战士都知道在一起驯养的战马彼此间十分熟悉了,这样一来,仅凭战马对同伴所在方位的辨别能力,就能轻易地与同伴会合作一处,这是卜城战士所不愿看到的。
箭矢忽然停止射击,重山河倒一时很不适应,他的所有敌人都隐在了雨幕之后,使其攻击力暂时失去了目标。
当然,也仅仅是暂时的。
很快,重山河再度陷身血战之中。
当他意识到自己所杀的卜城战士应已超过二十人,伤者更足数倍于此时,也猛地察觉对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与“清风三十六骑”相隔越来越远,而引诱他的则是十几名卜城战士的性命。
卜城战士的做法固然过于悲壮,却显然是有效的。当重山河猛然醒过神来时,再想与“清风三十六骑”会合已很难了,甚至连“清风三十六骑”所在的方位也难以判断。变幻莫测的狂风不时挟带着一阵金铁交鸣声传来,忽儿由前而来,忽儿由后而至,变幻不定。
重山河先是大惑不解,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极可能连“清风三十六骑”也已被冲散分割开了,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各自为阵。
若事实真的如此,那么“清风三十六骑”的机动性以及配合无间的优点就会荡然无存了。
想到这一点,重山河脑中“嗡……”的一声,不由又惊又怒!
而令他不解的是同样是在雨中作战,为什么卜城战士能够组织有序?
正想到这一点,又一阵疾风卷裹着雨水扫过,重山河再度捕捉到了扣人心弦的金铁交鸣声——是在他的后方!
重山河毫不犹豫,正待循声掠出,忽闻一声冷笑毫无征兆地进入他的耳中,在风雨声中竟仍显得清晰无比,就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可以洞穿一切!
重山河的身形蓦然凝止!
一动不动。
大雨无休无止地落下,滑过他的脸颊,湿透了他的战甲,并继续顺着斜斜指地的双矛流下。
重山河感到握着双矛的手心很凉很凉……
冷笑之声来自于他的正前方,带有睥睨与不屑的冷傲之气。
重山河竟从这一声冷笑中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严!
他的目光竭力想透过雨幕看清对方的形貌,却最终未能做到,他所看到的依旧是重重雨幕,让人感到隔绝于人世之外的重重雨幕。
重山河双手将利矛越握越紧。
“你只能击杀一些无名小卒,本不配死在我手中——但今天我就破例一次!”一个冷而且硬的声音透过风雨声,清晰无比地传入重山河的耳中。
重山河只觉“轰……”的一声,心中似有一团火焰倏然燃起,连他的血液也开始沸腾。
数十年来,还从未有人会对他如此说话!他是昔日坐忘城城主重春秋之子,是今天的坐忘城四尉之一,即使没有这些,他自忖仅凭手中的双矛,也应能赢得足够的尊重。
对方究竟是卜城的什么人物?竟狂傲至此!
重山河因违背殒惊天的意愿而擅自离开坐忘城攻袭卜城人马,对此他心中一直有些不安,但此时他心中的不安已荡然无存,卜城中人如此狂妄,早该给予他们以迎头痛击!
重山河缓缓举起双矛,沉声道:“多言何益?今日我重山河的双矛已取了二十一人的性命,你——将是第二十二人!”
“如果坐忘城的人都如你一般自不量力,那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那样可以让坐忘城灭亡得更快!”冷而硬的声音略略一顿,紧接着道,“但愿你的死能让殒惊天有所愤怒!”
仿佛在对方的眼中,重山河已经是一个死人!
重山河怒极反笑!
纵声长笑的重山河蓦然看到正前方的重重雨幕中出现一点寒芒,那一点寒芒像是有某种摄人心魄的神奇力量,让人不由为之一凛。
长笑声戛然而止,重山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那是兵刃的寒芒。
同时,他还感受到隐于这一点寒芒之后无穷无尽的杀机!
这可怕的杀机使重山河已然忽视淡忘了狂风暴雨,忘记了自己处身何地——天地间其余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再重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凝于那一点寒芒上!
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却已渐渐熄灭,热血也不再沸腾,与此相反,重山河忽然感到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并向全身弥漫开来。
“嗡……嗡……”双矛因重山河全力催运自身内力修为而发出惊人的震鸣声。
蓦地——
那一点寒芒由静而动,以无法描述的速度向重山河逼近,那夺目的寒芒在他视线范围内无限地扩大……
暴雨来去无常,来得突然,停得也很突然,以至于暴雨骤停之后,方才还备受风雨声滋扰的听觉一时间反而对四周的静寂有些不适应。
左知己离开大帐后,落木四就独自一人在等待前方的战果。虽然他也知道最后的结局必然是他的人马有效阻截杀退坐忘城的人,毕竟双方人数相去太多,但这是坐忘城与卜城第一次实质性的接触,落木四不会等闲视之。
在等候战局的同时,落木四也在思索着左知己所说的话:左知己来自禅都,不言而喻,是冥皇为了牵制自己而使之成为卜城二城主的,卜城是这些年来乐土六大要塞中面临压力最大的要塞,其重要亦由此可见一斑;冥皇担心自己会有异心以至于局面不可收拾,所以在他身边安插了其亲信左知己。对于冥皇这种安排,落木四当然能识破。
而左知己在成为卜城二城主之后,的确为卜城出力不少。正因为这一点,落木四这几年来与左知己虽然时有不合,却并没有走上与之彻底决裂或者反目成仇的地步。在落木四看来,只要能以大局为重,那么其背后的瑕疵都不足为虑。
左知己是冥皇的亲信,他急着要与卜城速战速决是情理中事。落木四对此不会有什么意外,重要的是左知己能不能同时兼顾卜城的大局。而由方才的言谈来看,左知己显然也顾及了卜城的大局——正是念及这一点,落木四才没有固执己见。
但落木四内心深处仍是希望能与殒惊天直面相对。
他的思绪因为暴雨骤停而中断了,当他意识到外面风雨已停时,不由又想到了八狼江,想到了秋汛。
这时,有人在外恭声道:“城主,栾青前来复命。”
落木四猛然一怔:“栾青?!”
栾青不是被自己派往救援先锋人马了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返回?就算进程顺利,由大营出发来回一趟也不可能只用这么一点时间!
落木四心中颇为狐疑,但还是道:“进来吧。”
进来之人果然是栾青,肌肤黝黑,双目格外的亮。
未等栾青开口,落木四便问道:“栾青,你何以去而复返?难道我所传之令你竟未明白其意?”
栾青道:“栾青去而复返,是因为行至半途,便得知前方战事已经结束,发动袭击的三十三名坐忘城所属只有一人逃脱。”
落木四“哦……”的一声,略感意外。他心想既然这么快就能取胜,那么先锋人马又何必以烟火传讯求援?
但落木四也知这事不会有假,左知己借助狮鹫探明对方袭击者是三十三人,栾青此时所禀报的也是“三十三”这一数目,两者一对照,就可以肯定栾青的确已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无论如何,胜利总不是一件坏事,落木四心头轻笑了笑,颔首向栾青道:“我知道了。”
言下之意自是让栾青退出帐外。
但栾青却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落木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用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搓磨着脸上的那道疤痕,在大帐中的一张交椅中坐下,缓声道:“你——还有事?”
“是,属下还要禀城主得知,被杀的三十二名坐忘城战士中有坐忘城四尉之北尉重山河!”
落木四目光倏然一跳,他的双手扶在了交椅的扶手上,身子也挺直了,似乎要站起来,但最终却又重新后仰,将身子埋在了交椅中。
沉吟了好一阵子,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道:“重山河之父重春秋当年识大局、明大义,归顺乐土,方使乐土有了连续数十年的相对安宁。大冥乐土能有今日之和平,与重春秋当年的选择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似乎一直在说重山河之父重春秋的事,但栾青却知道其未言之意。显然,落木四对重山河的死有些惋惜,而且对冥皇不念昔日情分表示不满。
栾青却又禀道:“事实上重山河并非我卜城先锋人马所杀,杀他的另有其人!”
这一次,落木四是真的震动非小!他“腾”地站起身来,如电目光落在了栾青身上,沉声道:“你既然是半途折返,又怎知这一点?”
栾青镇定地道:“因为我们的先锋人马当中,没有人能杀得了重山河。”
落木四皱了皱眉,紧接着又道:“但混战中生死如何所凭借的并不完全是实力!”
“城主言之有理,但先行的弟兄都知道重山河并不是死于混战中,而且这一点由重山河的尸体伤口也可以看出,取他性命的是一种极为奇特的兵器,这种兵器决不会为我卜城战士所拥有。得知此事时,属下第一反应就是猜测会不会是城主另遣高人对付重山河,现在看来,属下的猜测是错了。”
落木四慢慢地在帐内踱着步,良久未语,栾青也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落木四终于停下脚步,道:“若换成是我,我也会有这样的猜测——但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对方的人当中有重山河,也就更不可能让人前去对付重山河了。不过,你所说的这件事十分重要,有谁会在这种时候插手卜城与坐忘城之间的事?”
他的眉宇深深锁起,再加上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使他的模样显得十分古怪。
“会不会杀重山河的人其实是卜城的人,只是此人既非先锋战士所属,也不是城主派出的……”后面的话栾青没有继续往下说。
落木四一下子明白了栾青的话意,他知道栾青是在怀疑二城主左知己。也难怪栾青会这样怀疑,左知己最希望速战速决而不愿相持下去这一事实,对普通卜城战士来说或许不知情,但对于栾青、单问这等在卜城身份较高的人来说,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左知己有这么做的理由,只要杀了坐忘城四尉之一的重山河,那么两城血战将不可避免。
而以左知己的武学修为,也的确能对付得了重山河,至于重山河身上的伤口显示出对方的兵器十分罕见这一点,也可以左知己有意制造假象这一理由来解释。
若在平时,栾青的话会立即引起落木四的同感。
但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落木四摇了摇头道:“卜城能与重山河一较高下的人并没有几个,若要在杀了重山河之后自身仍不受损伤,那么就更是少之又少。单问受了伤,左城主与我一直在这大帐内,你来时他离开不过片刻……击杀重山河的人一定不是卜城的人!至于凶手这一举动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挑拨我们与坐忘城之间的仇恨——现在,看来卜城与坐忘城已不可能避免一场血战了!”
栾青听落木四说二城主左知己一直与城主在一起,倒有些意外。
同时他想到如果此事与左知己无关,只能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
落木四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重山河的尸体何在?”
“正在送来大营的途中。”
落木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重山河麾下的五百名战士在祖年的带领下返回坐忘城,在由北门进入城中时,正好遇见了匆匆赶至的贝总管、伯颂等人。
伯颂见五百人马去而复返,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对身边的铁风低声道:“幸好重兄弟总算没有失了理智……”
却听得贝总管以同样低的声音道:“重尉并不在其中!”
伯颂一怔。
这时,祖年翻身下马,向前抢了几步,跪倒于地,嘶声道:“贝总管、南尉大人、东尉大人,北尉大人已领‘清风三十六骑’奔袭卜城阵营,恳请速速定夺!”
伯颂心头“啊呀……”一声,暗忖原来返回城中的只是重山河手下的人马,他自己却仍是离城而去了,这岂非更为危险?
铁风对祖年道:“你起来说话吧——情况究竟如何?”
祖年依言起身,将前后经过飞快地说了一遍。
铁风听罢立即道:“以‘清风三十六骑’与重兄弟的速度,一般人已不可能抢在他们与卜城战士交战前将之截下——除非重兄弟自己主动中途而返,不过以他的性格,这种可能性更小!”
贝总管颔首表示同意铁风的分析,并补充道:“双方人数的众寡不言自明,现在的关键就是重兄弟及‘清风三十六骑’能不能脱身返回坐忘城的问题,而不是胜负的问题!”
贝总管对形势的估计并不乐观,而众人知道这也是必须面对的事实。
伯颂有些焦灼地道:“依总管的意思该当如何?”
贝总管神色凝重地道:“由重尉将让五百战士折返坐忘城这一点来看,大致可以推断出他的用意并不是与对方持久作战,而只是要利用‘清风三十六骑’的精锐、灵动完成一次突袭,所以其策略应是速战速退,决不会与对方缠战。这样一来,若遇上的不是卜城精锐,对方是难以阻止重尉将计划的实施的,他应该无恙——但若是遇上对方的精锐力量,那么非但他们难以脱身,一旦有更多的人马出城施以援手,恐怕会被卜城战士截断后路,被迫在没有地利可言的百合草原上与对方决战……”说到这儿,他没有继续分析下去,而是沉默了片刻,方沉痛地道,“贝某的意见是我们只能等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不久将有一场暴雨降临,在这种时候休说出城接应重尉将,就是找到他都不易!”
铁风抬头望了望夜空,又看了看祖年及其身手的五百名战士,沉声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伯颂最后点头。
果不出贝总管所料,当众人在焦虑不安中等待了不到半炷香时,一场狂风骤雨便席卷而至了。
贝总管、铁风、伯颂不得不退入北尉府中,而曾随重山河一道出了城后又折回的五百战士却不愿避雨,一行行、一列列地伫立于北尉府前的广场上,仿佛成了五百尊雕塑,五百人众的方阵竟没有任何杂音,只听得雨水不停歇地冲淋着甲胄的“沙沙……”声。
尽管知道五百战士不是借此对自己三人的决定的无声抗议,而是因为自责没有随重山河一起出生入死才这么做,但贝总管、伯颂、铁风仍是感到心情沉重,再也无法在北尉府中安坐,不约而同地朝外走出。由北尉府透出的灯光将广场上五百名坐忘城战士的身影映衬得影影绰绰。
伯颂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悲壮之情。
就在这时,进入这个广场的一扇侧门忽然很快打开了,两名北尉府府卫飞快地冲入广场内,嘶声禀报:“报——北尉大人与‘清风三十六骑’遭遇围杀,三十三人中仅有一人生还!”
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般重重地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语音已落,偌大的广场竟仍是一片死寂,只闻“沙沙沙……”的雨落之声。
生还的一人决不会是重山河——场中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一点。以重山河的性情,怎么可能在随他同去的“清风三十六骑”悉数被杀后独自一人返回坐忘城?
雨忽然变小了,并最终停止了。
只有屋檐上的雨水仍在淅淅沥沥地滴落着,在屋檐下方的水沟中溅起一串串的水涟。
在两名北尉府府卫的身后侧门处又出现了一道蹒跚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走向广场这边,其动作显得笨拙而缓慢,就像一个喝了太多的酒的醉汉一般。谁也无法看清他的脸容,因为他的头发杂乱无章地披散着,乱发遮去了他大半张脸,而露在乱发外的一小部分又是鲜血淋漓,所着衣衫也已是破烂不堪。
谁都明白此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人定是“清风三十六骑”的唯一幸存者,他脸上的鲜血只能是来自于他自己头部的伤口,否则在暴雨中早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在数百双目光中,那人摇摇晃晃地向贝总管、伯颂、铁风三人这边走来,他走得很慢很慢,让人感到他所有的力气都已在那场血战以及之后的突围返城过程中消耗殆尽。有好几次,他都几乎要摔倒了,却又奇迹般地重新站稳脚跟。
终于,他站定了,面向贝总管,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道:“清风……三十六骑……未遵循城主之令……擅自……出城,我本想代清风……三十六骑向……城主……请罪,现在……看来,我已见……见不到城主了,请总管代……代为转告城主……还有,杀害卿子的人……武功奇高,只在三招之间,卿子就……就已受了重伤……所以我……我……”
后面的话他终是未能说完,已狂喷一口热血,颓然仆倒。
自从地司杀率领二百司杀骠骑强闯乘风宫那天开始,爻意便住进了小夭的红叶轩。当时是为了照顾小夭,后来小夭得知父亲并未遇害,身体便渐渐恢复过来,不过爻意也未再搬出红叶轩,毕竟在红叶轩中本就有专门伺候小夭的侍女,爻意居住其内,起居更为方便。
自战传说离开坐忘城后,爻意就一直心绪不宁。虽然种种事实让她不能不相信与她的“威郎”无比酷似的战传说其实与她本无任何关系,但战传说与“威郎”实在太相像,爻意对战传说有着本能的亲切感,加上两人曾一同经历了诸般风风雨雨,爻意已把战传说视为最亲的人。
可如今坐忘城与外界的联系几乎已完全被隔断,爻意不能从任何地方打听到关于战传说的消息。其实就算没有卜城的封锁,爻意也难以打探到战传说的情形如何,因为战传说前往“无言渡”见晏聪是秘密之举,不宜向外人道诉。
随着时间的推移,爻意心头的不安情绪越来越甚,按时间推算,战传说应该已经返回坐忘城了。
“难道是因为卜城大军压境,使他难以返回坐忘城?不,不可能!以他的修为,卜城不会有多少人胜过他,何况到今天为止,卜城也还没有对坐忘城形成真正的合围之势,他要返回坐忘城,卜城的人马不会成为障碍——难道,是被其他事情耽搁了?而晏聪办的事情又办得如何……”
小夭见爻意眉宇间有丝忧郁之色,便猜出了十之八九,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种种滋味齐涌心头。
她忍不住道:“爻意姐姐可是在挂念着陈大哥?”
爻意几乎未经思索便点头道:“的确如此。”她心中坦坦荡荡,丝毫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妥。
小夭没有料到爻意如此直言不讳,像是根本不介意别人知道她对“陈大哥”的牵挂,不由呆了一呆,心中早已想好的话一时竟又忘了,不知该从何说起。
爻意见小夭忽然沉默不语,有些奇怪,便道:“你在想什么?独自一人发呆。”
“啊,没什么。”小夭回过神来,美眸一闪,随即拈来一个话题,“我在想,像爻意姐姐这样无拘无束地游历乐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是件很开心的事。”
爻意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你感到受的拘束太多了?”
“是啊!”小夭不假思索地道,“我都十七岁了,可走出坐忘城的次数却还不到十七次!城内的街街巷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但乐土有比八狼江更宽广的江河,有比天机峰更高的山脉——但我却从未见过,爹决不会轻易让我离开坐忘城的……爻意姐姐,我真羡慕你!”
见小夭一脸神往的表情,爻意心头似有什么被勾起了,她淡淡地道:“其实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在一起,什么都是美丽的。否则,纵然看再高的山,再宽广的江河又有何用?”
小夭的心忽然开始“怦怦怦……”地跳得很急,耳垂似乎也有些发烫,她的双眼甚至不敢正视爻意,而是投向了窗外园子里的那丛凤凰竹,轻声道:“那……爻意姐姐一定有最亲近的人吧?”
爻意也走至窗前,与小夭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投向窗外,道:“有——”
小夭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很慢很慢,一股莫名的苍凉感觉渐渐地弥漫在她的心间。
“那……他是不是也把你视作他最亲近的人?”小夭的语速很快,仿佛她在担心如果说得慢了就会缺乏足够的勇气将话说完。
“当然。”爻意的思绪已陷入回忆当中,以至于冰雪聪明的她竟也没有留意到小夭的神色,继续道,“可惜,现在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威郎的身影,忖道:“如果有威郎在,我当然是开心的,可如今,我却是世间最寂寞孤独的人了。”
小夭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最愚蠢的问题,她暗忖道:“我又何必问?我早该知道陈大哥也是会把她视为最亲近的人的,爻意姐姐如此美丽……”
一时间,两个女人都陷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久久不语,只是望着窗外在秋风中依旧葱翠的凤凰竹怔怔出神。方才的那场暴风雨洗去了凤凰竹枝叶间的尘埃,使它像经历了一场洗涤般线条清晰,只可惜夜色朦胧,仅仅依靠几扇窗户透出的光尚不足以将它们照得分明。
朦朦胧胧的凤凰竹的婆娑身影就如此时两个女人的心思一般,难以分辨。
在暴雨来临之前,石敢当就已从黄书山那儿返回自己的房中。
他之所以匆匆离开黄书山的房间,就是因为他不愿听黄书山继续诉说关于道宗、关于“九戒戟”的种种“蹊跷”。
石敢当知道黄书山所言不会是空穴来风,肯定能说出一些理由,但在石敢当看来,这毫无意义——或者说就算道宗得到“九戒戟”以及蓝倾城成为新一代宗主这些事都有一定的隐情,但在他看来,这些隐情都是无碍大局的,自己既然已不再是道宗的宗主,就不宜在枝枝节节的细节上苛求蓝倾城乃至整个道宗。
石敢当自忖能够想象得到黄书山如今在道宗的孤独,也很同情自己这个忠心不二的老旗主,但同时他又断定正因为黄书山对他情义太深,看待今日道宗的大小事宜更是很可能会存在成见、偏见,自己离开道宗已有近二十年之久,若是刚与道宗有联系,便凭黄书山的一面之词对道宗大小事宜插手,的确有越俎代庖之嫌。
石敢当只能暂时回避,就算要过问道宗的事,也要在对道宗现状有充分了解的基础上,否则难免会有失偏颇。
当石敢当要从黄书山房内退出时,他分明看到了黄书山眼中的失望之色,这让他有些不忍,不由又说了一句:“你也不必急在一时,二十年时间都过去了,又何必在乎再多几年?若仅仅因为我重新涉足武界而使本来很平静的道宗陷于混乱,那我就是道宗的千古罪人了!”
黄书山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并且这一抹苦笑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让石敢当很不习惯的毕恭毕敬的神情,他道:“老宗主教训得是,书山记住了。”
石敢当太了解黄书山了,知道他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其实是对自己一种无声的抗议,心中暗叹一声,终未再说什么。
回到自己的房内,石敢当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正思绪万千之际,那场来势迅猛的狂风暴雨更增添了石敢当心中的烦躁。在隐凤谷的近二十年本已将他的性情磨砺得古井不波了,没想到当有关道宗的种种记忆重现心头时,他并不能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平静。
毕竟,道宗的兴衰荣辱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甚至直至今日仍是如此。真正能做到古井不波者,必须是无牵无挂,而石敢当显然不是这一类人。
直到骤雨初停,石敢当的心情方渐渐平复。
窗外雨水依旧滴滴答答地落着,反而更显夜的宁静。
蓦地,南尉府中一声惊呼:“有刺客——”
惊呼声顿时打破了短暂的宁静,紧接着呼声四起,显然是南尉府的府卫在围缉刺客。
石敢当立即想到伯颂此刻已不在南尉府,而是被贝总管邀去共商重山河私自出城的事了,其长子伯简子又重伤未愈,再联系到今日白天术宗的人发动袭击击伤了一人的事,顿感不妙,忖道:“白天出手之人的‘守一大法’修为极为高明,应是术宗数一数二的人物,若现在的刺客就是此人,那么仅凭南尉府府卫是无法对付得了的……”
思及此处,他再不犹豫,循声冲出房外。
爻意、小夭已拥衾而眠,却因各自怀有心事而难以入睡。
小夭一边听着爻意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一边想着心事,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她的心间,她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她本是背向爻意的,也不知爻意是否已入睡,便轻轻地唤了一声:“爻意姐姐……”
“嗯?”爻意也没有入睡。
小夭便侧转过身来,将暖衾拥紧了些,这才道:“你说一旦卜城的三万人马将坐忘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陈大哥还能不能回到坐忘城?”
爻意道:“当然能够。对了,你怎么知道卜城有三万人马?”
小夭道:“整个坐忘城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爻意道:“这我也听说了,但这是卜城自己宣称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完全相信。”
“为什么?”小夭道,在这些方面,她真的是一无所知。
“原因很简单,既然卜城与坐忘城同为乐土六大要塞,那么彼此的实力应该不会相去太远,所以卜城所有的人马应在三四万,与坐忘城相若。”爻意道,她对乐土的情况已渐渐有了一些了解,知道卜城、坐忘城为乐土六大要塞之一。
小夭佩服地道:“是啊,卜城战士的确是在四万左右,我听爹说过,没想到你一猜就猜中。”
爻意心道:“这可不是猜的。”
她接着道:“如果这一次卜城真的投入了三万人马,那么在卜城内剩下的力量就相当薄弱了,而他们又必须面对……”
小夭提醒道:“是千岛盟。”
“对,他们必须面对千岛盟。千岛盟若得知卜城城内空虚,岂会错过这等大好良机?所以,如果卜城真的投入了三万人马进攻坐忘城,就一定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既然如今他们自称三万人马,恰好证明他们根本就没有投入这么多人马,在卜城城内尚有大部分力量。还有,如果卜城投入的力量太多,城池空虚,那么他们肯定应只求速战速决,以免两头应战。但由他们的行程来看,显然不是只求速战速决。种种迹象足以表明,卜城所谓的三万人马只是虚妄之言。”
小夭听得呆住了,半晌才叹服道:“姐姐真是神机妙算于千里之外!”
爻意“扑哧”一声被逗笑了,也侧过身来,小夭立时闻到了一股似兰似麝、沁人心脾的幽香。
爻意笑道:“什么叫神机妙算于千里之外?这句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拗口?”
小夭一本正经地道:“姐姐的神机妙算那是不用说了,而且妙算的还不是身边的事,而是遥远的卜城,当然就是神机妙算于千里之外了。”
爻意见她说得有趣,心头的忧郁孤单感顿时消散了不少,忍不住逗小夭道:“若我还能算出千年之前的事,那岂不是还要加上神机妙算于千年之前?”
“真的?!你还能算出千年之前的事?”小夭惊奇不已地问。
爻意心道:“那有什么难的?我本就是来自于两千年前的人!”
她正待开口,忽听门外传来小夭的贴身侍女阿碧的呼唤声:“小姐……小姐……”
小夭道:“我睡了,什么事?”
阿碧的声音道:“没什么事,方才南尉府发现刺客,阿碧担心小姐的安危,所以……”
小夭嘀咕了一声:“又是南尉府……”随后提高了声音:“你放心,爻意姐姐的本事出神入化,就算真的有刺客到红叶轩来,也是有来无回,你也歇息吧。”
“是。”阿碧在门外应了一声。
对于刺客的事,小夭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倒是爻意颇为关切,道:“在这种时候能进入坐忘城的刺客恐怕颇有来头!”
“多半是南尉府或坐忘城往日结下的仇家,见此刻的坐忘城正面临着一场血战,想从混乱中捞一些好处罢了。”小夭说完,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娇憨地道,“听你说围困坐忘城的卜城人马决不会有三万之多,我就不再担心了,只想——睡觉!”
小夭真的合上双眼,不再说话。
与此同时,南尉府中。
非但南尉府众府卫被刺客所惊起,便连众道宗弟子也已出动助府卫搜寻刺客。
石敢当在最短的时间内掠到南尉府一带的最高点,并在飞掠的同时留意各个方位的情况。
只见南尉府中处处有人影在闪动,灯笼闪耀,但却都是南尉府的人以及道宗弟子,唯独不见刺客的身影。
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仍无结果,石敢当就知道再搜下去已毫无意义了。敢在南尉府露面的刺客一定身手不凡,除非很快盯住他的去向,否则休想再从偌大的南尉府找出此人。
伯贡子见父亲伯颂不在府中,而兄长伯简子身有重伤,便担负起指挥众府卫之责,可惜第一次独当一面却没有什么收获,这让他多少有些沮丧。
几组搜寻的人马渐渐会合,石敢当及众道宗弟子也在其中。石敢当一见伯贡子,便问道:“府中可有人伤亡?”
“没有,府卫发现得早,刺客没有来得及出手。”伯贡子道。
“是谁最先发现刺客的?”石敢当又问道,不管怎样,没有人伤亡总算让他松了一口气。
“我。”一名矮小精干的府卫道,“我与三位兄弟巡察至府中西北角时,无意中看到有一人影闪动,似在窗外窥视,便喊了一声,那人影立即掠向近处的假山,待我们赶过去时,却已不见了人影。”
“西北角?”石敢当不由皱起了眉头。
“道宗的朋友就是住在西北角。”伯贡子道,“难道说,又是白天曾伤一人的术宗之人所为?”
这也正是石敢当所怀疑的,术宗与道宗积怨已久,要对道宗的人暗下毒手并非不可能,联想到白中贻所说的道宗由术宗手中得到“九戒戟”这一点来看,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
如果刺客真的是术宗的人,那么的确不必再搜寻了,术宗弟子行踪诡秘,能借各种术法隐蔽自身,普通的府卫根本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
当下他决定择一时机建议白中贻、黄书山明日一早就离开坐忘城,以免再连累南尉府。
想到这件事时,他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却又想不出具体是什么。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理了理思绪,猛地明白自己何以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包括白中贻在内的众道宗弟子都来了,却唯独不见黄书山。
黄书山决不可能早早入睡,他的心情恐怕比石敢当还乱,就算入睡了也应该已被惊醒。
而且黄书山也不会在听说南尉府有刺客闯入后无动于衷,不闻不问。
石敢当心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难道那名府卫所见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刺客,而是黄书山?”
从黄书山所说的话来看,他与今日道宗宗主蓝倾城以及道宗其他不少人都有着隔阂,如果府卫所见到的人真是黄书山,那么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他要暗中窥探其他道宗弟子的住处?
如果真是这样,那岂非证明道宗内部的确已有很大的潜在危机?否则黄书山是不会这么做的!
石敢当越想越不安,他见其余众人都没有留意到这件事,便也不点破,与伯贡子、白中贻又交谈了几句,便返回自己的住处了。
他的住处与黄书山的房间连在一起,眼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其实并不是回自己的房中,而是去看一看黄书山,如果那人影真的是黄书山,石敢当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看出蛛丝马迹。
为了避免他人的注意,石敢当有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踱步,似乎还深陷于沉思之中,实际上他却是恨不能一步跨入黄书山的房中。
黄书山的房中还亮着烛火,门却掩着。
石敢当轻轻叩门。
无人回应。
叩门声渐渐加重,情况依旧。
石敢当先是觉得有些蹊跷,猛然间他已有所警觉,再不犹豫,单掌拍出,区区木门,如何能挡得住石敢当一掌?立时轰然塌裂。
烛光一泄而出,同时有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鼻而至!
石敢当一眼便看到了黄书山。
黄书山已死了!他的身子被他自己的一支铁拐钉在了墙上,粗大的铁拐自他的前胸穿过,透后背而出,最后插入墙内。
黄书山的头无力地垂着,右腿裤管空荡荡的,整个人就像是被挂在墙上一般。
石敢当的心在不断地下沉,如坠无底的冰窖。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更显苍老!
显然,方才只是一个并不算高明的调虎离山之计,石敢当却上当了。
让石敢当感到愧疚的还有就在片刻前他还怀疑所谓的刺客就是黄书山!
这时,南尉府众府卫被木门坍裂声所惊动,匆匆赶至,乍见这番情景,全都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
当白中贻及其他道宗弟子赶来时,伯贡子已到,另外还有几名府卫,而石敢当则已把插入黄书山体内的铁拐拔出,将其尸体安放在床上,地上全是血迹。
白中贻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他望着黄书山那毫无血色的脸,久久说不出话来,而他的身子却抑制不住地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半晌,他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术——宗——好——狠——毒!”
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森森寒意。
石敢当小心翼翼地为黄书山抹下了怒睁着的双睑,缓缓转过身来,望着白中贻,沉声道:“杀害书山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白中贻声音低沉地道:“不错!虽然属下与黄旗主同为旗主,但在我心中一直将他视为前辈!黄旗主为道宗大业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若不能为黄旗主讨还血债,将不知使多少道宗弟子寒心!”
石敢当不再说话,屋内一片沉默。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石敢当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本就极为消瘦的脸颊此时更瘦得惊人,而他的双目却异乎寻常的明亮,像是可以洞穿一切!
天,终于亮了。
悠悠岁月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次日出日落,昼夜轮回。
在昼夜轮回之间,又不知会发生多少事。
而无论发生了多少事,都永远无法改变时光永不停息地流逝,它总是那么冷漠,却又是那么缠绵。
冷漠得不会为任何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丝毫;缠绵得永永远远地与人相守相伴,直到生命终结。
也许,时光真的能漠视一切,包容一切。
但坐忘城不能!
从昨夜的日落至今天的白昼来临,坐忘城内发生的事的确无法漠视。
清晨,空气应当是很清新的,昨夜的暴雨应已洗去了一切混沌。
但坐忘城的人都嗅出了不安与压抑的气息!
重山河、“清风三十六骑”、道宗黄旗主的死讯已传遍全城。
而曙光初现时,南门的坐忘城战士可以清晰地看到数以千计的卜城战士已出现在八狼江对岸,并扎下了营帐。
铁索桥上的木桥在昨夜道宗的人进入坐忘城后就抽掉了,卜城若要凭借一些铁索链攻城,或是边前进边铺木桥,都将付出极大的代价,而看样子,卜城战士也并不急于攻城,所以在南门双方只是隔江对峙,一时半刻还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不过对道宗的人来说,要由南门出城返回天机峰已是不可能了,任何人只要出现在铁索桥上,迎接他的都将是密如骤雨般的箭矢,或是来自于坐忘城,或是来自于对岸的卜城人马。
今日也是殒惊天“七祭”满期之日,殒惊天与数百名坐忘城战士一同返回了坐忘城。就在殒惊天一行人由西城门返回城内的途中,在东城门外正对着的百合草原上出现了十几辆马车,正向东城门驶来。到了离东城门一箭远近时,十几名车夫便齐齐下了马车,卸下车辕,翻上无鞍的马背,便朝来路飞驰而去。这奇怪的一幕当然全都落入了东门城头的坐忘城战士眼中。贝总管得知此事后,亲自到东门查看,铁风领了数十人随他同行。
卸了车辕、健马的马车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各处,从东门方向望去,根本无法看出马车内的情景。
为防有诈,众人在离马车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下了,呈半弧状分散呼应,城内的人也暗暗做好了接应准备。
铁风向他手下的一人吩咐了一句:“去看看。”
那人将手搭在了刀柄上,向马车靠近,并小心地绕至马车后方。
只见他的神色一变,失声道:“是‘清风三十六骑’的尸首!”
铁风与贝总管相视一眼,皆有愕然之色。
“快!看一看北尉大人的尸首是否也在其中?”铁风下令的同时,与贝总管先后向马车那边掠去。
来到马车边,铁风见每辆马车上都有两三具“清风三十六骑”的尸体,尸体皆是并排放在车厢内,头内脚外,而且好像还经过了整理,除了身上的血迹伤痕之外,还算齐整。而最让人意外的是,每具尸体的颈部还垫了一个软枕。
将“清风三十六骑”的尸首送来的当然是卜城战士,铁风猜不透卜城战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杀了人只需将尸首送回就可息事宁人?”铁风心中有怒意在滋生!
没有见到重山河的尸体,铁风并不死心,继续依次查看每一辆马车。当他行至第四辆马车前时,忽闻贝总管在叫他:“铁尉。”
一转身,只见贝总管正在向自己招手,铁风由贝总管格外凝重的神情几乎立即断定他已发现了重山河的尸首——这时,铁风也注意到贝总管身边的那辆马车是所有马车中最宽大的,侧窗也多了其他马车所没有的修饰。
果不出铁风所料,重山河的尸首就在这辆马车车厢内。
铁风第一眼就被重山河的眼睛所吸引,重山河的双眼睁得很大,虽死不瞑。让铁风不解的是,重山河最后的眼神竟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惊讶!
让重山河惊讶的是什么,铁风已无法得知,他的目光随后落在了重山河胸部惊人的伤口上。
伤口足足有半尺多长,横于重山河的胸部,因为雨水的冲刷浸泡,伤口已泛白,并因为轻微的肿胀而向两侧翻开少许,这样就比较容易看到伤口的纵深处。
乍一看,这很像是刀伤,而且是横向劈于重山河的胸前。但以刀创敌多为纵劈、斜撩、直刺,就算是横斩,伤口也多半在人的左右两侧,而且应该是一端深一端浅,这样才合乎刀势运行的规律,但重山河胸前的伤口两端却是深浅一致。凭直觉,铁风否定了重山河死于刀下的可能。
“我已看过了,重尉的伤口中间深,两端浅,真正置他于死地的就是中间的伤势,伤口几乎洞穿了他的身子。也就是说,杀害重尉的是一件极为独特的兵器,这种兵器中间刃部前凸,两侧又有利刃,如雁、鹰之翼。”贝总管在一旁分析道。
铁风又看了看重山河胸部的伤口,对贝总管的分析深信不疑。
殒惊天回到坐忘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殓重山河、“清风三十六骑”的尸体。他刚刚送走了双生兄弟殒孤天,立即又要面对损折重将的事实,其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七祭之礼”不食不眠,加上心灵憔悴,殒惊天整个人一下子显得苍老了。
小夭得知父亲回到乘风宫,忙赶去相见,但当她在华藏楼见到父亲殒惊天时,一时几乎难以相信眼前这憔悴不堪、神色间隐有太多无奈和沧桑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她的心目中,父亲殒惊天一直是屹立如山、叱咤风云的!
殒惊天的身子深深埋在了宽大的交椅中,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当小夭出现时,他望着自己的女儿,强自一笑,道了声:“你来了。”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小夭心头有些黯然,鼻头也有些酸涩。她与殒惊天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如果说过去因为自己是城主女儿而备受众人呵护,小夭对父亲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性还感触不深的话,自从前些日子华藏楼惊变,皇影武士甲察、尤无几杀害了殒孤天却被所有人认为被杀的是城主殒惊天时,小夭才真正地意识到父亲对自己来说是何等重要!
小夭走至殒惊天的身后,轻声道:“爹,你瘦了许多。”
殒惊天不愿让女儿为自己担心,便道:“人生难得老来瘦嘛。”
小夭道:“爹没有老!”
殒惊天摇了摇头,道:“你都已是大姑娘了,爹怎能不老?”随后又道,“平时连爹都难见到你的踪影,整日在街头做你的什么‘美女大龙头’,怎么今天忽然肯来陪爹了?”
小夭心头又是一酸,忖道:“自娘病逝之后,爹爹一定常常独自一人在这华藏楼吧?爹要忙的事太多太多了,也许正因为这样,当他难得闲下时,独自在华藏楼中,恐怕就更感寂寞了……是了,娘在世时,爹的头上没有一根白发……”
小夭道:“先前小夭不懂事,以后我一定常来陪伴爹爹。”
当她说完这句话时,忽然感到自己的话语似乎过于伤感,不由有些不安,怕又引得父亲伤怀,想了想,便转过话头道:“对了,爹,小夭有一件事要告诉爹。听了之后,爹一定会宽心不少。”
“哦?你倒说说看。”殒惊天道。
小夭听得出父亲只是顺着自己而已,其实压根儿没有相信她能有可以让他“宽心不少”的事告诉他。
小夭心道:“我要让爹不再小看我。”这么想着,她便显得格外正经地道:“据我推测,逼临我坐忘城前的卜城人马并不如传说的那么多,‘三万人马’只是虚假数目。”
殒惊天有些意外地看着小夭。
小夭有些得意,便将爻意昨夜说的那番话现炒现卖地在父亲面前叙说了一遍。
听罢,殒惊天眉头皱起,以手轻拍交椅扶手,沉吟着道:“颇有见地……颇有见地……”
沉吟半晌,他侧过头来,望着小夭,很有把握地道:“这恐怕不是你自己的见解吧?”
小夭一下子就泄了气,心中嘀咕道:“凭什么就不能是我想出来的?”口中却不得不承认:“是爻意姐姐说的……我只是说有一件事要告诉爹,可没有说这件事是我想出来的啊!”
殒惊天听说是爻意的见解,顿时十分感慨地道:“爻意姑娘的确是冰雪聪明,她与陈籍二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年轻奇才,如果有他们照应你,爹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对父亲的话,小夭也没有往深处想,她道:“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坐忘城的客人而已,不会永远留在坐忘城,我有爹照应就足够了。”
殒惊天没有就此事再说什么,转而道:“现在我终于真正地明白为什么落木四会将战事一再推迟了。”说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小夭,你猜爹爹此刻最想见的人是谁?”
小夭想了想,道:“是……爻意姐姐?”
殒惊天摇了摇头。
“那……是陈大哥?”小夭接着猜道。
“都不是。”殒惊天缓缓站起身来,道,“爹现在最想见的人是卜城城主落木四!”
小夭一下子怔住了,她难以明白父亲的话,只听得殒惊天继续道:“我猜测如今落木四最想见的人也是我,只不过,你重叔叔一死,一切都变得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