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十一章 玄兵化炁
小野西楼对大盟司的淡然与隐隐的抗拒使大盟司十分不快,只是他决不会将此流露于神色间。
当然,当时小野西楼提及“战传说”时,是以“陈籍”相称,她并不知道战传说的真实身份,而大盟司之所以知道这一点,则是由哀邪口中得知。哀邪麾下的青衣易容成隐凤谷十二铁卫中的雕漆咏题,与石敢当、战传说、爻意等人共处了数日,在这期间战传说亲口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以说这也是青衣的最大收获。在成功逃离坐忘城返回惊怖流后,青衣便将此事告诉了哀邪。
而哀邪正苦于未完成盟皇的任务,又与小野西楼不欢而散,不知这是否会种下祸患,听得青衣禀报,如获至宝,他当然十分清楚“战曲之子”对千岛盟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当年龙灵关战曲与千岛盟千异王爷的一战,他们决不会忘记!
所以,当他见到大盟司时,立即将此事告之大盟司,试图借此博得大盟司的好感,那样在与小野西楼的不愉快这件事上就不会太被动。
大盟司正是综合了由小野西楼那儿得到的消息及哀邪透露的内幕,才推知眼前拥有炁化“长相思”的年轻人是战曲之子战传说!
这一发现,对大盟司的震动尤其大。
纵然所有的念头仅在电光石火间一闪而过,大盟司的刀法亦因此而有了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一缓。
但这却足以改变整个战局!
炁化“长相思”灵光乍闪,以决不逊色于大盟司刀势的气势径直迎去,薄似可透视的“长相思”以无法描述的方式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包含天地至理,同时也隐藏无尽杀机的弧线,闪电般攻出。
大盟司犹如雕塑般极少有神情变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惊愕欲绝的表情,那样子就像突然被人重重地砍了一刀般。
究竟他又看到了什么,竟让他如此惊愕?
谁也不曾料到在顷刻之间大盟司的心中竟已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体验了一次更比一次强烈的震愕。
心神繁杂,大盟司心灵之力减弱,异化而现的天照刀的形象在最关键的时候倏然淡化。
炁化“长相思”与异化天照刀全力相接,顿时产生空前绝后的破坏力。
惊天动地的暴响声中,以刀剑相接为中心迸射出万丈光芒,将夜空彻底照亮,一股空前强大的气旋迅速席卷全场,其巨大的吸扯力让双目难以视物的众卜城战士难以立足,摇摇欲坠,场面一片混乱,连远处的久经训练的战马也一反常态惊嘶不已。
光芒消失。
众人心神甫定之际,赫然发现千岛盟大盟司已不知去向。
炁化“长相思”也消失不见,战传说手持断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四周一下子都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齐齐集中于战传说身上,但却没有人有勇气打破沉默,眼前的战传说如同一尊雕像一般,甚至连他的目光都像是一无所视、一片空洞。
他手中的断剑上已多出了一抹新鲜的血迹——莫非,竟是来自于大盟司?!
短暂的沉寂之后,倏见刺在战传说体内的几截断剑齐齐弹出,带出一道道血箭。
同一时间,无数锋锐气劲如万刃齐射般由内向外透发而出,刹那间战传说的衣衫已破碎如乱蝶,片片飞落,他的身躯转瞬间平添了无数道伤口,就像是同时有无数小而锋利的箭矢自内向外穿刺了他的身躯,其情形之诡异,实是骇人听闻。
战传说的身子晃了晃,随即在数百双目光中如被伐倒的巨木般轰然仆倒。
单问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向战传说扑去,在战传说即将倒地前的那一瞬间将之及时抱住。
仓促之间,单问听到战传说断断续续地说了两个字:“……坐……忘……”他心中一动,忙道:“你说什么?”
战传说却已双目紧闭,无法回答他的话了。
“炁兵?!”
单问的神情显得十分吃惊。
此时他是在城主落木四的中央大帐里,此时大帐中除了城主落木四及单问外,还有另外几名落木四麾下的干将。
落木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单问,没有直接回答单问的疑问,转而问了句与此事毫无关系的话:“老铁,你的伤不碍事吧?”
单问与“老”字似乎沾不上边,显得有些文弱的他更不会予人以“铁”的联想。“老铁”这一称呼其实是卜城人私底下为他取的,原因则是由于单问乃卜城名声显赫的铁腕人物,如此称谓倒并无恶意。至于身为城主的落木四也时常这样称呼他,则体现了落木四对他的肯定与赞赏。
但这一次单问却觉得城主的问话似乎隐有深意,不禁沉默了片刻方道:“已上了药,应无大碍。”
落木四像是如释重负般吐出了一口气,颔首道:“如此就好。”对单问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单问不由有些惭愧地忖道:“我是不是太敏感了?”
任何人只要见到了落木四本人,其第一感觉莫不是心悸不已:在落木四的身上,留有了太多残酷厮杀后的印痕!平时他总是将自己的颈部、双臂、手腕等部位尽可能地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在炎热的盛夏,他的双手也是戴着麂皮手套的。不知情的人总对此迷惑不解,而他身边的人却知道城主落木四双手加在一起也只有四根手指,而其余的手指是在哪一战失去的,连落木四自己都记不清了。
在落木四的脸上有一道疤痕十分醒目——他脸上的疤痕至少有十处以上,而在如此多的伤疤中这一道疤痕仍能显得醒目,足见其非比寻常。这道疤痕自他的右眼角开始,划过鼻梁、腮帮,最后止于左耳垂下方,乍一看,他的脸就像是被一道疤痕分成了两半,甚至予人以一上一下两半分开又重组,但却没有对正的错觉。
落木四的声音很古怪,刺耳、粗涩,这让人不由怀疑是否他的声带或者气管也受过伤,但因为他的颈部几乎一年四季都在严严实实的遮掩下,所以这一疑问从来没有机会得到证实。
落木四这才回到原来的话题,他道:“不错,这个年轻人借以击退大盟司的,正是传说中的炁兵,绝对错不了!”
“但是,据说要拥有炁兵,除了需有一柄绝世神兵外,还需有神魔境界的内力修为,难道他一身武道修为已达到了神魔境界?”
说话者是卜城的另一员年轻悍将狐川子,此人平时嗜武如命,不喜言谈,他此时之所以抢先发话,当然是与“炁兵”有关,对于嗜武如命的狐川子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了。
“这也正是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这个年轻人的武功虽高,但尚远未至神魔境界。”落木四将他戴着麂皮手套的双手背起,继续道,“正因为未达到神魔之境,所以当他战罢大盟司之后,无比强大的剑气失去了渲染的对象,而他的内力修为不足以约束控制体内强大的剑气,以至于剑意张扬,剑气迸发,反而伤了他自己。”
“使他受伤的是他自身的剑气?!”单问颇有些意外地道。
落木四点了点头,道:“他与大盟司最后一击的情景,我看得十分明白,大盟司并没有伤到他,相反,倒是大盟司自己受了伤。大盟司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伤于对方的剑气之下,以为对手的修为的确在自己之上,所以他不得不及时抽身而退!而我也没有想到受挫的会是大盟司,当然也就不会料到大盟司会突然抽身而退,所以没能及时将之截住!”
单问心道:“当时连我都无法看清大盟司两人最后一搏的情景,其他弟兄自不用说,看来城主的修为远在我们之上。”
心头正转念间,忽闻落木四向他发问道:“老铁,那年轻人在晕迷之前似乎说了些什么,你可曾听清?”
单问已听出战传说最后说的是“坐忘”二字,后面显然还有一个“城”字,但他干咳了一声后道:“当时属下过于紧张,没能听清。”
落木四“哦”了一声。
单问紧接着又道:“大概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只要等他醒来,一切自可查明。对了,他有没有性命之忧?”
落木四道:“按常理他在重伤之后又为剑气所伤,的确是无法幸免的,可照他现在的状态看来,苏醒应该不成问题,但显然宜静不宜动,而我们的人马已有部分已抵达坐忘城下,之后的变化谁也无法预料,他能不能有安心养伤的时间,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这时,狐川子身旁的一个肤色黝黑、双眼格外明亮的中年人道:“对了,一切正如城主所料,由映月山脉南侧驰道进发的人马一路上果然没有被坐忘城袭击,畅通无阻。”
“是吗?”落木四道。军队行程顺利,他本该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他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步我们卜城大军该当如何?”单问问道。
“该当如何?”落木四以他那独特的声音将此言重复了一遍,嘴角内侧露出古怪的笑意:“大盟司退走后,千岛盟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不会再上当,我们也就不用担心卜城的安危。没有了后顾之忧,对我们来说将更为有利,只等最后在坐忘城前一场血战了。”
大帐内忽然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帐内之人谁不知城主落木四一生经历血战无数,视生死如草芥?谁没有见过城主叱咤风云的英勇形象?
但此时众人在城主落木四的眼神、神情中根本找不到大战前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这使众人心头都有些失落。
其实自大军离开卜城出发时,城主落木四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出发之前,没有誓师,普通的战士甚至不知因何长途奔涉,而只知目的地是坐忘城。
而在出发后的几天中,城主落木四更是一反原有的雷厉风行的风格,一路上从未督促部属,甚至几次不明缘由地下令绕过直道,迂回前进,大军进程之缓慢前所未见。
难道城主落木四竟不知道这样一来会使士气不断低落?
此时,落木四似乎从一片沉寂中感觉到了什么,挥了挥手,道:“大盟司扰营使大家都不得安宁,现在既已击退大盟司,就各自回营休息吧,至于明天有何举措,我会另行告之你们——你们还有何事吗?”
狐川子鼓起勇气道:“城主,照顾那位小英雄的事能不能由我担当?”
他身边的那位皮肤黝黑、双目极亮的人名为栾青,听狐川子这么说,不由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使狐川子更不好意思,铁铮铮的汉子竟然脸上微微一红,让人禁不住想笑。
落木四却明白狐川子的心思,他哈哈一笑,沉吟道:“小英雄?嘿嘿……他挫败千岛盟大盟司也的确算是英雄——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必须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再让他损伤一根毫毛,直到他离开我们大营为止。”
“属下遵令!”狐川子响亮地应道。
就在战传说血战大盟司的时候,坐忘城南尉将伯颂登上了南城门的城墙。自卜城大军出发的那一天起,他就每天都要择一时间登城瞭望,一则是为激励士气,二来可以顺便查看防务有无疏漏。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已得知卜城由百合平原进发的人马中行程最快的那支已抵达坐忘城外三里之距,并不再前进,而主力则屯营于离坐忘城还有四十里的地方。
至于沿映月山脉南侧驰道进发的人马,此时至少与坐忘城还有六十里,以卜城这些日子所显示的缓慢推进速度来看,就算他们今夜长驱而入,到达坐忘城附近也将在后半夜。
因为地形的缘故,由百合平原进发的卜城人马基本不会从坐忘城南门进攻,而沿驰道进发的卜城人马,才是伯颂的正面对手。按常理,对于攻城方的卜城人马来说,进攻北门、东门最为有利,至于西门与南门,前者背倚高山,西尉将幸九安又早已在山上布下人马,并将外敌可以选择的进攻线路上的所有树木全砍倒焚烧,这样一来,一旦有人欲由这些方位进攻,就会一览无余地暴露于强弓劲弩之下,加上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之利,卜城人马要想从西向进攻实在是难比登天。至于南门,则是由于有八狼江这道天堑,更是易守难攻,伯颂只要抽掉铁索桥上的木板,就可以逸待劳,占尽上风。
饶是如此,伯颂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伯颂右臂断于地司杀的九诛刀下后,自忖再难担负南尉将重任,便向殒惊天请辞,让殒惊天另择南尉将人选,但殒惊天却不肯答应,伯颂恳请再三也不得允许,只好作罢。
但他自知废了右臂之后,定然有种种不便,所以此后但凡有事,都让二子伯贡子追随身边。虽然他也知道长子伯简子比伯贡子稳重得多,但伯简子被歌舒长空伤得太重了,直到今天,内伤仍未痊愈。
让伯颂有些意外的是二子伯贡子如今的性情似乎改变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而浮躁,而显得谨慎少语,默默地充当着父亲的助手,使残缺一臂的伯颂竟没有感到有多大的不便。
注意到其子的这一转变后,让伯颂既感慨又欣慰,心道:“也许以前他经历的风浪太少了,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看来让他受些挫折也不无好处……”
在伯贡子的相随下,伯颂登上南门城头,向前方望去,只见夜色苍凉,八狼江不知疲倦地奔腾不息,远处的山峦起伏有致。
回望坐忘城中,但见灯火闪烁,颇为宁静。
但这份宁静又能维持多久呢?
沉默了片刻,伯颂忽然向身后的二子伯贡子道:“你重叔向城主请战,要在驰道北侧的山林中设伏,而城主却不同意——这事你可知道?”
伯贡子脸上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意外。
不过,让他意外的倒不是父亲所提到的事情本身。事实上在此之前,他早已由其他途径得知此事,他意外的是父亲平时极少向他提及坐忘城的大事,近两年来尤其如此。
一怔之余,伯贡子道:“孩儿已听说。”
“那,你对此事有何看法?”伯颂又问了一句,听起来像是漫不经心,但伯贡子却隐隐觉得父亲应该对自己的回答很在意。
也许,右臂被废,让伯颂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老了,更多的重任应该由后辈去承担,这让伯颂开始对两个儿子寄予厚望。
思索了片刻后,伯贡子才道:“依孩儿之见,城主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担心伏击难以成功,而是担心伏击真的成功。”
“哦。”伯颂以眼神示意伯贡子继续说下去。
“卜城人马自出动以来,从来没有公开宣告他们将进攻坐忘城,一切都只是口头相传而已。听说卜城城主落木四身经百战,手下又有足智多谋之士,那么任部下在驰道冒险长驱而入就不是他们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落木四很可能就在等待我们的伏击,一旦他们的人马在伏击中伤亡,那么卜城就找到了进攻我坐忘城的借口,这是城主所不希望看到的。”
伯颂不动声色地道:“难道没有遭伏,卜城人就不会攻城了吗?抑或他们真的除此之外别无借口?别忘了,卜城是奉冥皇之命而行,而二百司杀骠骑之死本就是很强硬的理由。”
与其说伯颂在否定伯贡子的话,到不如说他是希望其子伯贡子能有更严谨全面的思路。
伯贡子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卜城的确能找到进攻我坐忘城的借口——甚至因为这是冥皇之意,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借口。”
伯颂有些失望地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他们的确不需要寻找借口。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卜城内部存在着矛盾,有一方并不愿进攻坐忘城,而另一方则恰恰相反。愿意攻袭坐忘城的一方为了使双城的决战不可避免,才有意让一部分人马步入险境!”
伯贡子经此点拨,方恍然大悟。
伯颂有些遗憾地道:“只可惜,我们一时半刻无法查出卜城反对进攻坐忘城的是什么人,而战事却已迫在眉睫!”
伯贡子似乎又忘了这些日来所遭受的种种挫败,道:“与卜城对垒,坐忘城未必会败!毕竟他们远离自己的城池,我们至少占有地利与人和!”
伯颂苦笑一声,不再论说此事,转过话题道:“明天就是七祭满期的日子,但愿在城主回到城中之前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父子二人正谈话间,忽闻有人呼道:“那边有一队人马正向坐忘城而来!”
“难道卜城人马竟来得这么快?”伯颂、伯贡子父子二人心中同时浮现出这一念头。伯颂抢前几步,依在垛口处,向正前方望去,果然发现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向坐忘城而来,只是其速并不快。
“要不要传讯全城?”伯贡子低声道。
伯颂神色凝重,半晌不语,久久地望着仍在继续向坐忘城靠近的人马。
终于,他开口道:“再等一等,我觉得这些人不像是卜城人马!”
伯贡子将信将疑,忖道:“坐忘城周围的子民应早已远远回避,以免被殃及了,除了卜城大军之外,还有谁会接受坐忘城?”
这时,远处的人群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向前,少顷,人群当中走出三骑,向坐忘城南门疾驰而来,直至铁索桥对岸才停下。
此时南尉府的战士都已被惊动,城墙上增添了不少人,见南尉将伯颂就在城头,军心大定。
这时,对岸其中一名骑士在马上向坐忘城高呼道:“在下是道宗白中贻,奉宗主之命来见石老宗主,请坐忘城的朋友为我等捎个口信给石老宗主。”
另一人也大声道:“我是乘风宫昆统领麾下上勇士景如是,奉命前往道宗,现回城复命!”
伯贡子意外地道:“竟是道宗之人。”
八狼江的涛声丝毫掩盖不了白中贻的声音,显得清晰入耳,字字可闻,足见白中贻修为不俗。
上勇士是乘风宫正、奇二营侍卫中地位仅次于统领的人物,伯颂当然识得景如是,也知道景如是及另外几名乘风宫侍卫一同前往道宗总坛的事,于是他立即下令打开城门,让景如是等道宗弟子入内。
当十八名玄流道宗弟子在伯颂父子的陪同下到达南尉府时,石敢当尚未入寝,听着道宗弟子来拜见他,他并未自恃老宗主的身份摆足架子,而是迎出了门外。
乍见包括白中贻在内的十八名玄流弟子,石敢当感慨万千,在这十八名玄流弟子中,他竟只识得其中两人,其中就包括白中贻。
当年石敢当尚在天机峰时,白中贻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弟子,若不是他下颌处有一块明显的胎记,恐怕石敢当连他也不认识了。二十年过去了,白中贻已由一名年轻弟子变成了道宗的一名旗主。
另一个石敢当能认出的人就是在十八人当中格外显眼的拄双拐者,此人双鬓已斑白,一脸的沧桑劳苦。他的右腿自膝盖以下荡然无存,一截空荡荡的裤管在无力地摆动着。双拐是用精铁铸成,扶手处被磨得幽幽发亮,可见这对铁拐已不知伴随着他多少年了。
此人一见石敢当,立即抛开双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双肘着地,跪爬着伏行至石敢当面前,只喊了一声:“宗主……”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抱着石敢当的双脚,整个身躯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两行浊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石敢当长叹道:“书山,你我能再次相见,便应感念造化了,你不必如此……”说着,他的眼眶中却已湿润了,躬身将“书山”扶起,一名道宗弟子忙递上双拐。
这时,白中贻率先向石敢当跪下,恭恭敬敬地道:“属下白中贻见过宗主!”
其余的十六人随即也齐刷刷地跪下叩拜。
石敢当忙沉声道:“起来起来!你们切莫再称我为宗主,二十年前我独自离开天机峰,置道宗大业于不顾,已不配再做道宗宗主,今日道宗宗主是蓝倾城,而非石某!”
白中贻道:“石宗主永远是道宗的老宗主。”言罢恭恭敬敬地施了礼,方才起身,其余的人也一一施礼。
被石敢当称做“书山”的人名为黄书山,在石敢当为道宗宗主时,黄书山就已经是旗主,而他的右腿则是在道宗与术宗的冲突中所伤。五十年前玄流分裂为道宗、术宗、内丹宗三宗后,三宗之间的纷争并未因此而中断,在持续不断的冲突中,玄流的实力日渐削弱。
除了黄书山、白中贻之外,其余十六人年岁都在三旬左右,石敢当是一个也不认识。
二十年的时光,能够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
伯颂适时将众道宗弟子引进南尉府中。
因为此刻坐忘城在为城主胞弟殒孤天行七祭之礼,所以南尉府只为客人送上了清茶素点。
相谈之中,石敢当发现白中贻显得颇为机敏,言谈得体,面对他这位“老宗主”时在恭敬之中自有其从容不迫,心头暗忖蓝倾城以此人为旗主,很有眼光。
虽然二十年来石敢当一直隐身于隐凤谷中,但对玄流道宗的情况却一直暗中关注,所以交谈中并不显得生涩。
但在言谈中,石敢当也留意到黄书山一直显得很沉闷,极少开口。石敢当猜测黄书山在道宗一定不甚如意,但这却也很正常,黄书山右腿被斩断之后,本已不适合留在旗主的位置上,是自己念他劳苦功高,才没有换用他人。
但二十年过去了,自己又早已不是宗主,了解黄书山当年的人已越来越少,即使了解,也会慢慢淡忘,只会觉得他早已不济于事,却还占着旗主之位很不识趣,如此一来,他的心境郁闷自是在所难免。
石敢当决定择一时间单独与黄书山细谈。
渐渐地,话题不知不觉中转移至卜城大军进发坐忘城一事之上。石敢当对坐忘城现在的境况颇为清楚,所以他想看看蓝倾城对此事态度如何,道宗是与坐忘城相距最近的武门,道宗的态度如何,对整个局势颇有影响。
但因为有伯颂及其他南尉府的人在场,若是直接向白中贻询问蓝倾城的态度如何,恐怕白中贻将不便措辞,石敢当正斟酌着该如何旁敲侧击委婉相问时,白中贻却已主动提及这件事,只听他轻咳一声,道:“我等今日前来坐忘城,除拜见老宗主之外,也为卜城兵发坐忘城一事而来。”
伯颂正端茶欲饮,听到此言,又将茶杯轻轻放下了,微微一笑,很聪明地暂保沉默。
果然,白中贻接着道:“道宗与坐忘城相距不过一日行程,可谓是唇亡齿寒,卜城与坐忘城若真的难免一战,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言自明。此事关系重大,宗主得知老宗主在坐忘城中,大喜过望,一喜老宗主隐于世外二十年,今日重涉武界;二喜正好可以向老宗主讨得锦囊妙计,既可为坐忘城助绵薄之力,又可使道宗不至于陷入危亡边缘。”
“危亡边缘”四字让石敢当为之一震,疑惑地望着白中贻,心道:“此言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
白中贻苦笑一声,接着道:“术宗、内丹宗对我道宗一直虎视眈眈,自道宗得到‘九戒戟’后,术宗、内丹宗更是念念不忘对付道宗,为此他们甚至摒弃了以前的仇怨,形成二宗结盟,道宗面临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
石敢当还是第一次听说“九戒戟”已落在道宗,吃惊非小。“九戒戟”即是与“长相思”、“断天涯”齐名的四大奇兵之一,又是玄流最高权力的象征,历来为玄流宗主所有,但自从天玄老人死后,玄流三宗便分道扬镳,玄流内部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动乱,“九戒戟”也不知去向,没想到现在已重回道宗,无论如何,这对道宗而言也是一件喜事。
没想到白中贻接着又道:“其实‘九戒戟’一直在术宗手里,他们却诈称‘九戒戟’不知去向,并口口声声诬陷道宗私藏‘九戒戟’,引得内丹宗也一并仇视道宗。”
石敢当点点头道:“当年术宗的确一口咬定道宗私藏了‘九戒戟’,嘿嘿……我道宗乃玄流正宗,拥有‘九戟戒’乃天经地义,又何必藏藏掖掖?却没想到他们如此狡诈!”
伯颂见石敢当一脸愤色,心中暗笑,忖道:“老兄弟诸事豁达,但在玄流三宗的纷争上却无法突破樊笼,其实玄流三宗无一不是认为自己才是玄流正宗,这样的争执,永无平息之日。他能远离天机峰二十年,应当可以超脱于玄流三宗纷争之外了,没想到一旦白中贻提及此事,他仍是念念不忘旧事。”
白中贻也流露出愤愤不平之色,略略提高了声音:“老宗主言之有理,可恨术宗、内丹宗的人从不死心……”
话未说完,忽听得一声冷笑,仿佛就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清晰无比,众皆一愣之际,听得“咔嚓”一声,屋顶忽然破开一个窟窿,一道红影倏然落下。
定睛一看,落在地上的赫然是一个用竹节拼制而成的小竹人,高约半尺,有手有足,落地之后竟在地上翻起跟斗,弹跃之间显得灵活协调。
如此诡异情形让南尉府的人既惊且奇,见那小竹人仿若有灵性般灵动自若,一时都呆住了。
石敢当的心却倏然一沉!
白中贻等道宗弟子亦神色大变。
石敢当大喝一声:“小心!”同时双掌在扶手处一按,人已如一抹轻烟般掠出,却非冲出屋外,而是向小竹人所在的方向掠去。
小竹人亦于同一时间倏然弹掠而起,其速快不可言,气劲飞速穿过小竹人的诸多竹节,发出如鬼哭神泣般凄厉无比的声音,此声如具魔力,伯颂眼前突然幻现出一个狰狞魔鬼头像,挟灭世杀机向他悍然扑至。
“啊呀……”伯颂一声惊呼,脚尖一点,反向倒掠。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听到了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喊。
随即只听得“锒铛”之利刃脱鞘声响起,幻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魂甫起,伯颂只见石敢当手执一剑而立,他的脚下散落着几截竹节,显然,小竹人被他以剑击散了。
同时,一名道宗弟子痛苦地倒于地上,双手捂胸,殷红鲜血自指间不断涌出。
再看南尉府的人,个个目瞪口呆,惊魂未定!他们的修为尚在伯颂之下,定是更为不济,连伯颂都心升幻魔之象,何况他们?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散落地上的竹节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适,隐隐间总觉得有些竹节会突然弹掠而起。
白中贻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向石敢当道:“老宗主,是术宗的人!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脱身离去的……”
石敢当摆了摆手,将剑交还给一名南尉府府卫,这才道:“不必追了,此人深谙‘守一大法’,一定是术宗数一数二的高手。术宗推崇异术,行踪犹如鬼魅,要想在偌大的坐忘城找到他,犹如大海捞针!就算侥幸寻到,也根本无法形成合围之势,反会引起混乱。”
顿了一顿,他接着又道:“救人要紧——不过,他没有性命之忧,偷袭者似乎只是为了警告我们,并没有下毒手,否则……唉……”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未言之语。
看来,白中贻说得不假,道宗的确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若卷入卜城、坐忘城之战中,将会十分危险。道宗与卜城素无怨仇,让道宗与卜城为敌毫无理由,何况卜城是奉冥皇之命而行。
当年为了对付九极神教,不二法门传出“真如法檄”,号令达十万之众的法门弟子,共同以九极神教为敌,在诛灭九极神教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二法门与大冥乐土的关系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融洽。在大冥乐土看来,九极神教乃乐土最大的祸害,将其连根拔除,实是解除了心头之患。
为此,当时的大冥冥皇——即今日冥皇之父与不二法门元尊在祭湖共立盟约,约定大冥乐土可任由不二法门吸纳弟子,包括乐土将士,同时不二法门应约束弟子,世世代代不与大冥皇室为敌。
祭湖之盟以后,不二法门在乐土发展更为迅猛,同时由于不二法门弟子广布,甚至不少乐土武界门派的掌门人也是不二法门未修持弟子。但在祭湖盟约的约束下,极少出现武界中人与大冥皇室作对的现象,乐土因此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正因为如此,乐土万民对祭湖之盟可谓是津津乐道。
如果道宗与卜城为敌,虽然石敢当知道道宗内并无不二法门的弟子,算不上破坏当年的祭湖之盟,但却无形中与不二法门有了矛盾,此后道宗的处境可想而知。
白中贻所说的话,再加上方才的经历,使石敢当、伯颂都明白若要让道宗与坐忘城共挡卜城的人马,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当下两人都打消了这一念头。
这时,一府卫匆匆而至,不顾有外人在场,便向伯颂禀报道:“禀南尉大人,北尉大人领五百人马自北门出城,去意不明,贝总管请大人速去宫中相议此事!”
“什么?!”伯颂大吃一惊,立知不妙!重山河想在驰道伏击卜城人马,遭到殒惊天的拒绝,没想到他现在竟擅自出城。
谁都能想到此事预示着什么,城主殒惊天力求避免决战的部署恐怕要完全落空了!
伯颂强自定神,向石敢当、白中贻、黄书山及众道宗弟子匆匆施礼致歉:“伯某有事不能相陪了,恕罪恕罪!”
众人赶忙还礼。
石敢当望着匆匆离去的伯颂,心头悄然浮起了一抹阴云,他预感到坐忘城即将面临不祥……
当夜白中贻、黄书山等人都留宿南尉府,石敢当特意让人将黄书山安置于自己居室隔壁。
当他叩门而入时,正如他所料想的,黄书山毫无睡意,此时正独自坐在榻前,望着桌上的烛光发怔,见了石敢当,他的眼中流露出喜色,忙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道:“宗主,你还没有休息?”
石敢当淡淡笑道:“二十年没有见到道宗的人了……恐怕今夜我难以入眠。对了,你不要再称我为宗主了,你的师父曾与我同为当年道宗三旗主之一,就称师伯吧。”
“在属下心里,道宗宗主永远是你老人家!”
石敢当敛起笑意,有些不悦地道:“此言差矣!若是道宗的人都如你这般愚顽,恐怕我将不敢再踏上天机峰一步!”
黄书山道:“宗主仍在,岂能又另立宗主?当年我一直主张继续寻找宗主下落,直到找到宗主为止……”
“你若再如此说,以后我便永远不与你相见!”他的话一下子被石敢当打断了,黄书山呆了一呆,见石敢当的神色不像戏言,他便泄气地坐了下来,竟忘了给石敢当让座。
“二十年前我离开天机峰,谁也不知情,也不可能查出我的行踪,在这种情况下,道宗大局必须有人操持,蓝倾城能出面担当此任,可谓很有‘舍我其谁’的勇气与胆识。据我所知,当时并无几人反对由蓝倾城接任宗主之位,由此可见大家对他还是十分信任的。他敢背负可能会加之于他头上的罪名,为大局着想,我很佩服。如今道宗又得到了‘九戒戟’,足见他成为道宗宗主之后颇有建树。事实上,谁为宗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光大道宗!若只是因为顾念昔日小恩小义而惦念我一介老朽,才是真正可笑可悲。”
黄书山沉默了。
但石敢当却看出黄书山其实并没有心服口服,不由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黄书山的表现使石敢当意识到今日的道宗恐怕有些复杂,他太了解黄书山的性格了,知道黄书山就算真的在天机峰过得不顺心,若没有其他原因,也是决不会在他面前提及对蓝倾城继宗主之位一事的不满。
石敢当宁可自己的直觉是错误的。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
黄书山猛地抬起头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我怀疑道宗得到‘九戒戟’一事另有蹊跷——其实不仅仅是这件事,道宗的许多事都透着古怪!”
石敢当身子微微一震。
除了殒惊天,坐忘城中没有人能阻拦重山河做任何事。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重山河在坐忘城一向是横行无忌的。恰恰相反,对于义父重春秋把城主之位传与殒惊天,重山河自己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并未因此而妒恨殒惊天。甚至由于自己是昔日城主义子,重山河一直有意约束自己的言行,尽量减少与殒惊天意见相悖或发生争执,他不愿让他人觉得他因为未得到城主之位而有意刁难殒惊天。总之来说,两人之间共处得颇为默契。
但这一次重山河却已是忍无可忍!他心中的怒焰越来越炽烈!
这种愤怒其实并不是针对殒惊天,重山河能理解殒惊天的苦衷,知道殒惊天是欲竭力避免与卜城决一死战,才不允许他在驰道上伏击,但理解这一点并不能缓解他的愤怒。他的愤怒是冥皇的背信弃义,使义亲重春秋的一番努力付诸东流,还有卜城兵马毫无顾忌的步步进逼!
他觉得冥皇是在利用坐忘城息事宁人的心态,事实上无论坐忘城如何容忍退让,都无法改变必须面临决战的命运,而忍让只会使坐忘城陷于不利之境。
既然最终难免一战,那又何必成全对手的如意谋算?
重山河无法忍受卜城肆无忌惮的进逼,在他看来,那显然带有挑衅与戏弄的意味。
重山河知道只要等到天亮时分,坐忘城与外界的联系就将被切断,而对手却不需付出任何代价,他们只要利用坐忘城的退让态度,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兵临城下!
不!这绝对是重山河无法接受的!
在殒惊天拒绝他于驰道设伏的要求后,重山河就感到自己的心、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当愤怒冲破了他忍受的极限时,他立即召集自己北尉府的五百人马,冲出坐忘城北门!
当队伍如旋风般冲出北门,沿着百合平原驰出一里多路时,冰凉的夜风让重山河终于冷静了一些。
他猛地拉住了战马。
紧随其后的五百名坐忘城战士赶紧也止住去势。
重山河调转马首,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正面向着五百坐忘城战士,沉默着。在如此快速的推进中,五百人马没有出现异常的情况,这让重山河颇为满意。
队伍中冲出一骑,靠近重山河后显得疑惑又恭敬地道:“北尉大人……”
此人是重山河视为臂助的祖年,他知道重山河一定有重要训令。
重山河环视了五百坐忘城战士一眼后,最终落在了祖年身上,他斩钉截铁般沉声道:“祖年,你领五百战士即刻返回城中!”
他的话音刚落,四下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空气像是忽然凝固了一般。
祖年本能地愕然道:“为什么?”
重山河沉默了片刻,缓声道:“你们不必知道原因,只需依令而行!”
祖年再也没有多说什么,五百坐忘城战士面面相觑。
随即重山河又调转马首,正待离去,忽闻几人同时叫道:“卿子,让我们三十六清风骑士随你同行吧!”
自五百战士中如旋风般闪出三十余人,如众星捧月般将重山河拢于中央,正是追随重山河多年的“三十六清风骑”。
重山河自幼嗜武好动,又得重春秋喜爱,视为己出,所以在重山河十岁那年,其义父重春秋便精心挑选了三十六名与重山河年数相仿的少年,让他们陪伴义子,一则可陪重山河一道习武,同时也让重山河不会感到孤独。为迎合义子好强的性格,重春秋还赐予这三十六名少年以“清风三十六骑”的称谓。光阴如梭,重山河与“清风三十六骑”都渐渐长大成人。由于是随重山河一同习武,“清风三十六骑”的身手都颇为不俗,顺理成章地成了重山河身边的侍卫,他们一直称重山河为“卿子”。与重山河一起长大的“清风三十六骑”对重山河的耿耿忠心非他人可比!其实如今“清风三十六骑”仅只剩三十二人,但他们却一直自称“三十六骑”。
重山河目光一一扫过“清风三十六骑”,他在一张张与自己一样已不再年轻的脸上看到了非常熟悉的坚毅与热切,心头不由为之一热,便道:“好!你们随我同去!”
说完再不回首,双腿一夹马腹,同时大声道:“我若能活着回坐忘城,自当向城主请罪!”
话音甫落时,他已冲出很远……
事实上重山河之所以改变主意,让五百坐忘城战士返回城内,是由于他突然意识到这样做几乎就等于背叛殒惊天——而这显然不是重山河的本意。重山河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却不能不顾坐忘城的命运。现在倒好了,五百坐忘城战士已返回城内,剩下的是对他无比忠心的“清风三十六骑”,对“清风三十六骑”来说,为他们的“卿子”战死是天经地义的事,重山河已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他全力催赶坐骑,在宽阔平坦的百合草原上风驰电掣般驰向东方,“清风三十六骑”紧紧相随,顷刻间已驰出一里之外,前面出现了一列平缓的土丘。
重山河毫不犹豫,双腿一夹身下坐骑,一鼓作气冲上了其中一座最高的土丘,立于土丘丘顶,远远地可见数百步之遥有不少人马以几座民舍为核心分散开来,除了挨着坐忘城的西向有数列卜城战士外,整个阵营显得颇为松散,甚至有不少人燃起了火堆席地围坐。因为几座土丘挡住了视线,在坐忘城内倒是无法看见火光。
重山河目光匆匆一扫,估计眼前卜城人马应在三百人到四百人之间,而自己这方只有三十三人,若单单从人数上看,优劣自明。但重山河对“清风三十六骑”的实力颇为了解,只要运用得当,就凭自己三十三人,也能在对方数百人的阵营中杀个来回。他知道那几座民舍成为卜城战士的依凭后,将会使他们的攻击困难得多,心头便闪过一个念头:日后一定要将这几间民舍拆除,以免再被围攻坐忘城的人利用,只是这次自己能否活着返回坐忘城尚未可知……
这时,卜城战士显然也发现了无遮无拦立于土丘上的重山河,他们迅速行动起来,就近纠结成战斗队形。
重山河当然明白在人数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要想取胜,就必须在对方尚未作出反应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杀过去。
他见“清风三十六骑”也已到达丘顶,便反手拔出背后双矛,轻吸了一口气,低叱一声,身下坐骑一声长嘶,顿时犹如一支划破夜幕的怒矢般直取卜城阵营!“清风三十六骑”心领神会,纷纷拔出兵刃,如一阵旋风般刮下土丘。
对于“清风三十六骑”,重山河已无须传令,他与他们之间有着足够的默契。
耳边风声呼呼,压抑了数日的心情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宣泄对象。重山河手持双矛,高声呼道:“落木四何在?你未免太目中无人,兵临我坐忘城前!”
“来者何人?速速止步!我家城主是奉冥皇之命而行,谁敢抗逆皇令?!”卜城阵营中立时有人高声应道。
“我重山河就敢!冥皇忠逆不分,颠倒黑白,如此浑噩之君,只配亡于我重山河双矛之下!”
言语间,他与卜城阵营已越来越近。
“坐忘城也归属大冥乐土,冥皇让我卜城人马开赴坐忘城前亦无不可……”
“废话少说!”重山河一声断喝,“既有亡我坐忘城之心,又何必遮遮掩掩?”
重山河的断喝声犹如惊雷,滚滚而过,其声震耳欲聋,熊熊燃烧的火堆竟为之一黯。
显然众卜城战士对坐忘城会抢先发动攻击这一点严重估计不足,在此之前他们与坐忘城人一样,也只是猜测此次进发坐忘城的动机,却并未得到明确的指令,包括在离开卜城之前,也没有依照惯例进行誓师,以至于面对闪电般杀至的重山河,不少人竟不知如何应对。
一时之间,天地间只剩下重山河及“清风三十六骑”如狂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但这种沉闷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随即便听得有人高声道:“依照卜城城律:擅闯卜城城池、战营者,杀无赦!”
一句话打消了所有卜城战士的犹豫。
而这时重山河离最前面一列卜城战士已只有十几丈距离!
第一列数十名卜城战士同时一声大吼,数十支飞矛如漫天飞蝗,向重山河及“清风三十六骑”射出,无数矛影遮天盖地而至,极具气势。
重山河毫不在意,举起双矛,挑开重重矛影,继续奋蹄前行。
而数十投矛手在第一轮攻击之后,立即贴地滚进,迅速抽出兵刃,向重山河及“清风三十六骑”的坐骑斩去。
同一时间,由几间民舍方向传来了劲弩声,漫天箭雨呼啸着向这边席卷而至!这种远近相结合、上下齐发的攻势颇难应付,刹那间战马凄厉嘶鸣声连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重山河无须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清风三十六骑”纵然骁勇,却不能避免身下的坐骑被斩倒。
卜城战士的策略无疑十分高明!两军对垒要想以少胜多,最重要的就是机动性,在快速穿插中寻找对方的空当攻击其薄弱,一旦重山河及“清风三十六骑”的坐骑受损,卜城战士的人数优势将大大凸现。
重山河猛然将自身内力催入战马体内,只听得一声长嘶,他的战马奋蹄跃起了超乎人想象的高度,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轨迹,竟直接越过了卜城战士第一道防线!
他的神勇让卜城战士无不目瞪口呆!
重山河马不停蹄,在第二列卜城持矛战士尚未作出反应之前,他已连人带马闪电般冲了过去,同时双矛如毒蛇般自腋下吐出,两名卜城战士应声而倒,胸前血光溅起!
重山河前面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在周围的卜城战士还没有来得及封堵这一缺口时,他已闪掣而进。
因为距离的拉近,加上已与卜城人马混于一处,隐于房舍内的劲弩已无法再对重山河构成威胁。
重山河直奔与自己距离最近的火堆而去,本是围坐在火堆四周的卜城战士因惊骇于他的狂飙突进而四散溃退,对此重山河毫不理会,他的身子向前倾伏,几乎是整个人贴在马背之上。当跨下坐骑即将与火堆一错而过的那一刹间,他手中之矛蓦然怒射而出,刺入火堆中,然后运臂一抡,其气劲竟卷起一条火龙,向那几间民舍飞噬而去,情景骇人!
几间民舍皆是用伐自映月山脉中的树木搭建而成,着火即燃,并很快蔓延开来。重山河相信如此一来,非但使陷于房舍内的弓弩手不会再有多大威胁,而且能造成混乱局面。
事实果不出重山河所料,卜城阵营出现了混乱,众多卜城战士齐齐向重山河拥来,但自行其是,杂乱无序。若此时又有其他人马由另外的方位同时发动攻击,一番冲杀,就足以让这数百名卜城战士溃不成军。
但看出这一点却并没有让重山河感到欣喜,恰恰相反,这反而使他更为愤怒!卜城人马乃善战之师,这在乐土是人人皆知的事,而今日却显得毫无章法,只能说明他们早已认定坐忘城只会困守城池,而不会主动出击,重山河深深地感到被卜城所轻视之耻辱!
现在,他就要让卜城为轻视坐忘城而付出血的代价!
这时,一道红色的焰火冲天而起,直入高空,在达到惊人的高度后倏然迸放出夺目的大团火花。重山河目睹这一情景,知道这是卜城阵营向后继人马传出了警讯。
焰火传讯速度极快,在夜里也极易分辨。很快,卜城大军的主力大营已得知先行人马受到攻袭,并将这一消息及时报与城主落木四知晓。此时,单问、狐川子、栾青等人都已离开了他们的大帐。
得悉此讯后,落木四略作沉吟,便向其侍卫道:“让他们后撤,直到与主力相接,告诉他们,我将让栾青率领人马在途中接应!”
“是!”那侍卫答应一声。
未等他转身走出大帐,只听得帐外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阻止道:“且慢!”
那侍卫脸上顿时有了不安之色,偷偷地看了城主落木四一眼,只见落木四双睑低垂,就像是没有听到帐外有人说话一般,顿时犹豫着进退两难。
他与落木四都已知道来者是卜城二城主左知己。
帐帘挑开,一个体型与落木四相近的中年人进入大帐内,此人算得上相貌堂堂,但他那混浊的眼神以及身上散发的颓废神态,很容易让人将之与“纵欲过度”联系在一起。
先前,卜城与坐忘城一样,只有一位城主,直到五年前冥皇声称为了加强卜城的力量,又自禅都派出左知己充任二城主。当时卜城面对千岛盟的连番进攻,的确压力很大,所以上上下下包括落木四对左知己的到来还是持欢迎态度的。而左知己初时也的确为卜城出了很多的力,与落木四的配合协调十分默契,使千岛盟连连受挫,最终不得不由千异挑战乐土武界高手而暂时放弃了对卜城的正面攻击。
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左知己与落木四的不和睦渐渐成了卜城公开的秘密,由于左知己是由冥皇任命的,在卜城也笼络了不少人心,因此落木四对左知己处处与自己作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得出落木四是强压着怒火,他的目光正视着左知己,沉声道:“难道左兄弟对此事也有什么高见?!”
左知己笑了笑,道:“两军对垒,士气高低十分重要,若是仅仅因为坐忘城小股人马搔扰就急着后撤,恐怕会大损士气,所以小弟才斗胆拦阻。”
落木四嘿嘿一笑,道:“左兄弟过谦了吧?在我看来,似乎没有你不敢为的事。你领三千人马由映月山脉南侧驰道进发,这件事根本未与我商议,若是坐忘城的人在途中设伏,后果怎堪设想?”
“小弟所领的三千人马至今未损一兵一卒。”左知己几乎是与落木四针锋相对了。
那名侍卫惶然不安,他身轻言微,夹杂在这种场合,不回避不是,回避也不是,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他追随落木四多年,在情感上当然是偏向落木四,让他不解的是为何城主对二城主一直容忍到今天?依照落木四以往的性情,本应是宁折而不弯的。
落木四冷笑一声,道:“这恐怕让你很失望吧?你有意将三千人马引向危险境地,本就是想引来坐忘城的袭击,这样就使坐忘城与卜城一战不可避免!偏偏坐忘城却任你长驱直入,让你的计划落空,所以这次听说有人马遇袭,便正中你下怀!我说得没错吧?”
左知己却自顾正色道:“其一,三千人马之所以平安无事,是由于出其不意,胜在一个‘奇’字;其二,想要避免与坐忘城一战只是一相情愿的想法,二百名司杀骠骑尸浮八狼江,怎么可能不了了之?其三,卜城与坐忘城决战,对我左知己本人并没有什么好处;其四,攻击卜城先锋人马的只有三十三人!”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一改原先的懒洋洋,变得甚是激动:“如果四百卜城战士在三十三名坐忘城战士的袭击下也无法支撑,卜城颜面何在?”
落木四不由一怔,如果说左知己前面所说的他都不屑一顾的话,那么最后一点却足以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应对之策了。
他有些疑惑地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我已动用了狮鹫——当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左知己道,“我们远离卜城,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远不如坐忘城人熟悉,如果不动用师鹫,就很可能因为讯息不灵而陷入处处被动之境。”
落木四这才明白左知己何以比自己还消息灵通了。
狮鹫是卜城驯养的一批巨禽,它们的体形比普通的秃鹫还要庞大,一只成年狮鹫足以擒杀一只山羊。而经过驯养的狮鹫每两只为一组,共负一名卜城战士也不在话下,这样就可以凭借高度与速度及时了解敌情。
当初卜城之所以训练这些狮鹫,也是为针对千岛盟。千岛盟与乐土隔海相望,要攻袭乐土必然是乘船而来,人的目力有限,一旦看到千岛盟的船只出现,应战的准备时间应有些不足,而驯养出狮鹫之后,就可以由狮鹫身负卜城战士到远离海洋的地方眺望,这样自可更早地发现敌情。这批狮鹫驯养成功后,为卜城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落木四将之视如珍宝,连左知己也不能不补充说明只是动用了“一小部分”。
左知己身为卜城二城主,当然有权使用狮鹫,落木四不再就此事多说什么,转而试探性地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左知己又恢复了他一贯懒洋洋的语气:“当然是全力阻杀!若是让他们仅三十三人就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你我以及整个卜城都将颜面无存!”
他的话显得过于夸大其词,却也不无道理。落木四斟酌再三,终于对那名侍卫道:“以烟火传讯,告诉先锋人马全力阻截,并让栾青即刻出发增援!”
这是近两年来两位城主之间少有的意见一致的时候,那侍卫倒有些意外了,同时也感到松了一口气。他答应一声,迅速冲出帐外。
刚走出帐外,便有一股猛烈的风挟着风沙扑面而至,风中有股潮湿的气息,而天上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隐匿不见了,空气显得有些沉闷。
天地间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那名侍卫离去后,大帐里只剩下落木四与左知己两人。
他们已很久没有这样单独共处了,以至于帐内出现了相当久的沉默无声——至少在他们的感觉中有相当长的时间。
还是左知己首先开了口:“你是否以为我是求战心切?”
“难道你要否认这一点?”落木四淡淡地道。
“不,我并不否认。不过,我这么做的理由也许你并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你之所以一直不愿与坐忘城决战,是不愿看到乐土陷于战祸,不愿卜城战士为这不明不白的一战断送性命……”
听到这里,落木四有些意外地望着左知己,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左知己继续道:“但你是否想到如果不战,冥皇会不会允许我们就这样退回卜城?”
落木四没有回答,因为这样的问题根本无须回答。
左知己自顾接道:“当然不可能!这样一来,卜城万余人马就将长期滞留此地,这对乐土来说才是最大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