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七章 完美药师
一间草庐,几株疏梅。
这是顾浪子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庐中只有一些简单用具,庐外只有一张石桌。
这几乎就是顾浪子生活的全部。
月上树梢时。
顾浪子在石桌旁自斟自饮。
十数年来,不知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么独自一人度过的,除非晏聪在他身边。
今夜,他就在等待着晏聪的归来。
顾浪子相信晏聪一定会顺利找到南许许,并说服南许许助其一臂之力。他对晏聪一向很有信心,包括当年他允许晏聪打入六道门伺机查明其姐晏摇红被害的真正原因时,他也对晏聪充满了信心。
果然,当他喝下的酒开始在他体内散发酒力,使整个身子渐渐发热时,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坚定、自信,但又决不莽撞的脚步声——正是晏聪的脚步声。
当他侧过身子向身后望去时,正好看到晏聪绕过山路的最后一个拐弯处,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
听罢晏聪讲述了与南许许相见的经历后,顾浪子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道:“他说得不错,我与他都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唉……他能活到现在,也真的是一个奇迹。”
感慨之余,顾浪子自石桌旁站起身来,道:“你将这里收拾收拾,待他来时,为师再与他同饮几杯。”
晏聪一怔,不知顾浪子话中之意,脱口道:“谁?”
“当然是你的南前辈。”
晏聪瞠目结舌道:“他……怎会到此地?”
顾浪子胸有成竹地道:“他不但一定会到此地,而且定然是在半个时辰之内。”
“为什么?”晏聪将信将疑,他本非喜欢追根刨底之人,但这一次他却不能不问。
“因为要让南许许完全信任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虽然他的确帮了你的忙,但这并不等于他对你不再存有戒备。”顾浪子缓声道。
“师父的意思是说南前辈会一直暗中追踪我,以查明我所说的身份是真是假?”
顾浪子点了点头。
晏聪心头滋味百般,他忍不住又道:“但他既已对弟子出手相助,就算事后发现我所说的有诈,也木已成舟,他追踪我并查明真相又有何用?”
顾浪子摇了摇头,道:“你把他想得太简单了。一个曾经让整个乐土武界为之震撼、不安的人,绝对有其不凡之处!为师相信在你与南许许作别之时,便已中了他所下的毒。”
“啊……”晏聪一下子呆住了。
看师父顾浪子的表情,显然不是在说笑,晏聪暗自体味着近段时间来自身的变化,一时间却未曾察觉出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不过高手用毒,无形无色,无感无知,这是再正常不过了,何况如南许许这般用毒的宗师级人物?
而顾浪子却丝毫没有慌乱之色,仿佛指出晏聪已中了南许许之毒的人并不是他。他自顾道:“药与毒看似互反互克之物,其实两者之间相隔不过一纸之距而已。就如同生与死、昼与夜,看似截然相反,其实相距只在毫厘间。至毒之物,何尝不是至妙奇药?反之亦然,所以‘药疯子’其实也是‘毒疯子’。”
晏聪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窍,心情顿时释然,他明白师父之所以毫不紧张,是因为师父料定南许许必然会出现。南许许既是系铃人,当然也就能成为解铃人,有他出手,自己所中的毒即使再可怕,也是应手而除。而南许许之所以会下毒,只不过是提防万一自己是假冒顾浪子弟子之名。更何况,此事还只是师父的推测而已。
正当晏聪思绪满怀时,顾浪子的目光忽然向西向一扫。
与此同时,已为晏聪熟知的南许许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顾兄弟在酒中浸泡了数十载,倒没有被泡糊涂,我南许许的一点伎俩,全被你猜知了。”
晏聪不由又惊又喜,同时还有些尴尬难堪。其实在南许许的屋中,他已经是处处小心了,不但滴水未进,而且尽量不与屋中的物什相触,没想到南许许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对自己施毒。
此时南许许已自隐身处走了出来。
月色依稀,视线难以及远,但由那极为消瘦的身影仍是可以看出来者的确是南许许,世间恐怕再难找到比他更消瘦的人。
顾浪子面向南许许所在的方向静静地站着,看似十分平静,但他身侧的晏聪却分明感受到师父的激动。
明月以不易察觉的速度在夜空中缓缓滑动。
直至南许许已在十几步之外,顾浪子才开口道:“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相见。”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平淡,但谁又知道这番话后面隐有多少感慨?
南许许哈哈一笑,指了指晏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石桌,道:“顾兄弟活得可比我逍遥得多,泡在酒中的滋味定胜过泡在毒中百倍。”
“错。对我来说,一杯酒入口,也许还未来得及落入腹中,就已人头落地,白白糟蹋了一杯酒,这等滋味,也决不好受。”顾浪子道。
南许许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扔向晏聪道:“分四次内服,每日一次,可完全解除你体内之毒。”
言罢转而对顾浪子道:“顾兄弟太低估自己了,若是你如此不济,就不会有人处心积虑要取你的性命了。”
顾浪子大手一挥,大声道:“如此明月,不可辜负,休得再提大杀风景的话题,今夜无论如何,你得陪我喝上几杯。”
南许许微笑不语。
东门怒半坐半卧倚在一张特制的软榻上,他的三夫人屈膝跪坐于一侧,以巧妙娴熟的手法为他揉捏着颈肩部位。除美貌妩媚外,三夫人这一手功夫也是东门怒对她最为宠爱的原因之一。
稷下峰中那敏捷如猎豹的东门怒已重新变成了众人熟知的模样,以至于戍士齐在向他禀报前往“南伯”家中一行经历时,心中暗自嘀咕庄主有没有用心听。
待齐在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禀报完,东门怒才把微闭的双眼睁开了,随后又将斜倚着的身体慢慢坐直,这才看了齐在一眼,道:“如此说来,你并没有查出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去?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齐在无奈地点了点头,道:“屋内突然起火后,属下一人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控制火势,而大火必会很快引来其他村民,若属下留在那儿,反而不妙,只好退出。想必就算此人留下了什么线索,也会毁于那一场大火中。”
东门怒皱了皱眉道:“这人行事好不缜密,但愿他对稷下山庄……并无恶意,否则这样的对手实在不易对付。”
三夫人身子微微前倾,依偎在东门怒的身上,柔声道:“庄主,也许妾身可设法解除庄主的心头之忧。”
东门怒“哦”了一声,戏谑道:“若是真的,那我便封你为第六戍士!”
齐在的神情顿时有些不自在,东门怒虽是戏言,却让齐在感到被轻视了,而且被轻视的不仅是他,还有五大戍士整体。
好在三夫人此时颇为善解人意,她道:“五大戍士是稷下山庄之栋梁,人人皆为忠勇之士,我一介弱女子,怎敢跻身戍士之列?”
东门怒哈哈一笑,道:“是我失言了,是我失言了,却不知你有何良策妙计?”
“既然对方不愿留下线索,那么庄主只要设法传出谣言,让他得知我们稷下山庄已掌握了某种线索,可以借此查出他的真实身份,相信此人一定会有所举措。”三夫人道。
东门怒赞许地道:“引蛇出洞的确是一条可行之计。”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此人的确颇有来历,也未必会是稷下山庄的敌人,与其引火自焚,倒不如严阵以待,多加防备。齐在,从今日起,你与高辛等人要领人轮流在通向稷下山庄的路口把守,不可让可疑人物轻易接近,防祸患于未然。”
齐在一怔,颇有些失望。
他觉得三夫人的计谋虽非上策,但只要略加商议部署,就不失为可行之计,没想到庄主却主动放弃了。
既然是这样的结局,那先前又何必前往“两眼泉”?
没等齐在再说什么,东门怒已显得很疲倦地打了个哈欠,随后道:“齐在,你往返奔波,一定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齐在只好退了出去。
待齐在离去后,三夫人随口戏言道:“庄主,你让齐在他们严加防范,可如今有卜城三万精兵向坐忘城进发,若是他们要取道稷下山庄,又如何能防范呢?”
三夫人自信凭东门怒对她的宠爱,对她这种不痛不痒的揶揄不会发怒。
东门怒“腾”地坐起,一脸愕然地道:“三万精兵?!”
未等三夫人回答,他紧接着又追问一句:“为什么没有人向我禀报此事?”
东门怒脸上有罕见的怒意!
三夫人见状也不由收敛了笑容,道:“高辛、于宋有之欲禀报此事时,遍寻稷下山庄也找不到庄主你。加上这些人马是径直向坐忘城进发,你平时又一再吩咐属下不可随意插手与稷下山庄无关的事,所以在你回到庄中后,暂时还没有人向你禀报。”
东门怒下了软榻,负手慢慢踱步,他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三万精兵……大冥乐土已很久没有调动过这等规模的人马了……”
“所幸无论如何,此事与稷下山庄都不会有直接关系。庄主,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何不由我为你放松放松?”三夫人柔声道。
东门怒像是没有听见三夫人的话一般,沉吟道:“八狼江中的近两百具司杀骠骑的尸体终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稷下山庄恰好处在卜城、坐忘城之间,这一场变故,会不会波及稷下山庄?或许……”
“或许”二字之后,再无下文。
三夫人见东门怒神情凝重,忙起身下榻,依偎过来,挽着东门怒的右臂,媚声道:“庄主是有福之人,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牵连稷下山庄的。庄主,你已有好几天没有理会人家了……”
东门怒侧过脸来,伸手捏了捏三夫人的下巴,轻声道:“是吗?”
言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三夫人低声“嗯”了一声。
透过长衫,三夫人感到东门怒的肌肤绷得很紧……
晏聪知道师父顾浪子的酒量很高,没想到昨夜他与南许许同饮,很快就醉了。南许许虽然没醉,却也已有些神志迷糊,他对着早已沉睡过去的顾浪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语意杂乱,声音模糊,晏聪一句也没有听清,而顾浪子自顾酣然入睡,鼾声如雷,直到天快亮时,两人才安静下来。
晏聪起了个大早,将一片狼藉的草庐及周遭收拾了一番后,天才大亮。他坐在石桌旁歇息,心却并不平静。
在他的印象中,师父一向十分谨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头脑都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虽然常常饮酒,但却从不曾醉过。晏聪已渐渐地明白师父之所以如此警惕而谨慎,多半是因为年轻时的遭遇以及之后的处境使他不能不时刻保持戒备,甚至有时候晏聪会想到师父恐怕永远也不会信任外人。
而顾浪子昨夜的表现,证明晏聪的猜测并不正确。
至少,顾浪子十分信任南许许。在自己弟子身边时都时刻保持清醒的顾浪子,却在与南许许共处时完全放松了心神,从而看出他对南许许的信任可见一斑。
这让晏聪的心情有些异样。
这时,身后响起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晏聪收敛心神回头一看,是南许许自草庐中走出。
南许许的脸色显得苍白,但比起平时的青色,反而顺眼不少。
晏聪忙起身施礼,现在他对南许许已是以“南伯”相称,而不再称之为前辈,这当然是出于南许许与顾浪子非比寻常的交情的缘故。
南许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为消瘦的脸上显现出陶醉般的神情,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像昨夜那样轻松了。”
晏聪微笑着道:“只要南伯高兴,不妨索性与我师父从此都在一起,我师父也一定很乐意的。”
南许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给的药,你已按时服过了吧?”
晏聪点头道:“服过了。”
南许许以赞许的目光望着晏聪,道:“虽然你最终还是中了毒,但我却看出你很有智谋,换作他人,在我屋中恐怕早已中了十余种毒素了。”
说完叹了一口气,接道:“你出现得太突然了,我已有数年没有与任何武界中人相接触,所以不能不留点神——对了,那幅画所绘出的人像,你看出是什么人了吗?”
晏聪摇头道:“没能看出……”
“没有看出就对了。”南许许有些诡秘地笑着道。
晏聪心中一动,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他断定此事背后必定藏有玄机,于是忙恭敬地道:“请南伯指点迷津!”
南许许感慨地道:“你真是给我顾兄弟长脸,一点就通。那幅画何在?”
晏聪忙回到草庐中将那幅人像取出,南许许向石桌桌面指了指,示意他将画卷摊开,晏聪依言照办。
南许许仔细地打量着这幅画,他的神情十分专注。此画本就是他绘成的,故晏聪对南许许看得如此投入有些意外。
端详了许久,南许许将目光移开,也不转身,自顾呼道:“顾兄弟,你也过来吧。”
连呼两次,顾浪子真的从草庐中走了出来。
南许许这才回头向顾浪子道:“画中的人在生前与你是敌是友?”
顾浪子不假思索地道:“此人生前易容成战曲之子战传说的模样,与我有渊源的只是战传说。”
“战曲?是击败千异的战曲吗?”
“正是。”
晏聪心道:“看来南伯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南许许沉吟片刻,目光先后扫过顾浪子、晏聪二人,这才道:“这幅画所绘人像与死者真正的面目已是八九不离十,但你们一定都未能看出此人是谁,是也不是?”
晏聪、顾浪子相视一眼,均点了点头。
南许许道:“虽然容貌已绘出十之八九,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除了五官容貌外,还有另外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眼神!”
“啊……”晏聪心头一亮,顿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以至于低呼出声。
在此之前,晏聪便已感觉到画中之人似曾相识,但这种感觉又有些游移不定,此刻南许许的话一下子提醒了他,他断定画中之人自己一定认识,只是因为画中人像的眼神与他认识的人的眼神并不相同,才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晏聪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在记忆中飞速搜寻此人究竟是谁。
南许许继续道:“人的眼神十分复杂,有的纯洁,有的凶悍,有的呆滞,按理,要看出此人是谁,就需要尝试以各种各样的眼神与他的五官相配合。但是,凭我的直觉,却知道真正属于此人的眼神是哪一种……”
顾浪子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显得有些急切地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看出他是谁了?”
南许许古怪地笑了笑,道:“由死者头颅的骨龄来看,死者年龄不会超过三十,这样年轻的人,对于已隐于世外二三十年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熟识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方接着道,“所以,我所认识的,应是与死者有密切关系的长辈,确切地说,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长辈,这样一来,他们的容貌便有许多相似之处!”
听到这儿,顾浪子已完全明白了,他只瞥了石桌上那幅画卷一眼,便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难道……是他?!”
“谁?”晏聪见师父神色异常,好奇心大奇。
顾浪子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南许许。
南许许向晏聪道:“取一支笔来。”
晏聪为难地道:“我与师父居住此地,从来不曾用笔。”
南许许知道晏聪所言不假,想了想,自顾走向炉灶那边,拾得一小截黑色的木炭来,对着那幅画凝视了少顷之后,以木炭为笔,在人像眼部略加涂改后,将用剩下的木炭一扔,直起腰来,道:“你们看吧。”
晏聪忙上前观摩,一望之下,顿时大吃一惊,愕然道:“怎会与他有关?”
由坐忘城通往稷下山庄的途中,战传说正在赶路。
按走过的路程推算,他自忖完全能够在与晏聪约定的时间之前赶到稷下山庄,所以便放缓了前进的速度。
大冥乐土从建立到稳固统治之前,曾经历了无数次鏖战,为便于大军驰骋,在乐土各要塞城池之间修筑了不少宽敞的驰道。因为稷下山庄处于坐忘城与卜城之间,所以由坐忘城前往稷下山庄大部分路径都是驰道。不过由于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事,驰道已渐渐地荒芜,也罕见有行人。战传说策马而行,一路上几乎只听到自己坐骑的马蹄声。
眼看离稷下山庄越来越近,战传说急欲向他人打听前往稷下山庄是应沿此驰道一直向前,还是另有岔道,但偏偏迟迟未见一个路人。
又行了一程,忽闻前方有密集的脚步声,战传说心头暗喜。他问路心切,偏偏前面的驰道恰好是转弯处,视线被挡,战传说双腿一用力,催马向前,迅速绕过拐弯处,只见前面竟有不下百人在驰道上匆匆赶路,有推着独轮车的,有牵着牲口的,有挑着担子的,拖儿带女,推幼扶老,显得繁杂而慌乱。当战传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更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慌乱,不少人骇然止步,甚至掉头就跑。前面的往后退,后面的往前拥,本就无序的队伍顿时更为溃乱,人群中几个小孩同时放声大哭,几只牲口受了惊吓,慌乱地哞叫着左冲右突,场面混乱不堪。
战传说大惑不解,不知自己的出现何以会引来这么大的慌乱。他急忙翻身下马,无意中看到人群中唯有一人显得很镇定,此人肤色白皙,身上所着衣衫也是干净利索,与其他人大为不同。战传说忙径直向这人走去,走到此人身边,施礼道:“幸会了。”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战传说一遍,脸上慢慢地展露出笑意,开口道:“有什么事可让我为朋友效劳的吗?”
战传说一呆,心道:“途中偶遇,他便以朋友相称,倒真的十分热心。”心里想着,他指了指周围混乱的人群,诧异地道:“在下有一事请教:为何诸位一见我便这般慌乱?”
那人道:“我等所畏避的其实不是朋友你,换了其他任何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都会使我等惊慌失措。”
战传说这才留意到此人的语调显得格外柔软,似乎在他的语声中,有一根柔韧的丝线贯穿着,颇有些与众不同。
“为什么?”战传说不解地问道。
这时,众人或许已看出战传说并无恶意,又是孤身一人,也便渐渐安定下来了,不近不远地围在战传说四周。
面对战传说的疑问,那人也有些惊讶地道:“难道朋友还不知道卜城有三万精兵正向坐忘城进发?”
“啊……”战传说真的是大吃一惊,看来,坐忘城真的要面临巨大的考验了,而且这场考验来速之快,出人意料。
那人又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卜城会突然兵发坐忘城,虽说都是乐土子民,但三万兵将过处,就犹如洪水席卷,要真的做到秋毫无犯几乎不可能。若是真有战事一时相持不下,战祸将更不知会蔓延到多大的范围,附近的百姓唯有先行回避了。”
战传说这才明白为什么众人如此惊慌,原来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稍有异常便惊慌失措。
战传说于是道:“在下是途经此地,本想找人问路,恰好遇见你们。”话是对他身旁之人说的,但声音却有意提高,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以消除众人对他的戒备之心。
那肤色白皙之人道:“大军一至,方圆百里都不是容身之所,朋友还是早早回避为宜。”
战传说道:“多谢提醒,不过在下与人有个约定,不能不赴约。”
那人一边点头一边道:“朋友是否没有合适的去处?若是如此,不妨随我们同行,我物语保你万无一失。”
战传说心道此人看似客气,其实并不会轻易相信他人。
思忖间,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有些意外地道:“物语?莫非……你是剑帛人?”
以“物”为姓的只有剑帛人,物姓人在剑帛人中占一半以上。年少时,战传说随父亲一同前往荒漠古庙的途中,所遇到的剑帛人全都是以“物”为姓。而且此时战传说也记起自己先前曾遇到的剑帛人与此人一样,皮肤异常白皙,语则格外柔和。
果然,物语点头道:“不错,我是剑帛人,也是乐土人。”
剑帛国消亡后,剑帛人流散各地,为了尽量不被排斥,剑帛人总是自称也是乐土人。因为剑帛国既已不复存在,他们又终年在乐土境内,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不过这么说只是剑帛人为生存所需的违心之言。剑帛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保存着许多原有的习俗,而且极少有剑帛人孤身一人生活在乐土人之间,他们往往是三五成群,形成一个小小的群体。
所以战传说发现这群人当中再不会有第二个剑帛人时,颇觉有些意外。
物语见战传说一时不说话,以为他被自己说动,趁热打铁道:“与他们一样,只需十两银子,你就可随我前往一个万无一失的容身之地,此价十分公道,朋友一定不要错过机会。”
战传说这才明白这个剑帛人何以会独自一人出现在众乐土人之间,原来他只是做一桩买卖。
他先是觉得有些好笑,随即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不悦了,沉声道:“众人流离失所,已是不幸,你岂可再趁机发横财?”
物语被他责问,并不恼怒,依旧笑着道:“朋友教训得是。不过此事绝无勉强之处,他们与我互情互愿,各得其所,再说要为这百多号人找到容身之处,难免要花些银两,我至多也只是挣些辛苦钱而已。”
剑帛人大多都善舌辩,而且此刻物语又是以笑脸相迎,战传说一时倒无言以对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了句显得有些突兀的话:“你们若是到了万不得已时,不妨去投奔坐忘城试一试。”
话刚出口,战传说自己就意识到此话毫无意义。
果然,众人脸上都有了不屑的笑意。剑帛人物语以惯有的精明圆滑地道:“我等会记住你的话,多谢了。”
战传说知道再没有与他们细谈的必要,于是问道:“你们可知前往稷下山庄的路径?”
“稷下山庄?”物语哈哈一笑,随即收敛笑意,正色道,“你应沿原路折返一程,遇到的第一个岔路口便是通往稷下山庄的路途。”
战传说道了声:“多谢指点。”便翻身上马,拨转马首沿来路折回。他心中颇为不安,挂念着坐忘城的局势,现在他只盼尽快见到晏聪后早日返回坐忘城。
战传说按物语所说的路径而行,不过半日,就已与稷下山庄相隔不远了。他的去路被八狼江挡住了,站在八狼江这一边眺望江对岸,只见稷下峰傲然耸立,峰下稷下山庄的楼舍错落有致。
他的目光沿着江岸搜索着,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渡口,不过渡口处并无船只。
非但渡口处没有船只,而且连江面上也不见船只。八狼江到了这一带已变得平缓,开阔的江面上一片空荡,除了忽起忽落的水鸟,唯有奔腾不息的江水。
走近渡口,在江边一艘船底朝天反扣着的残船旁,战传说见到了一块石碑,石碑露出地面一尺高,有一面已布满了苔藓,另一面刻着“无言渡”三字,字的凹痕内填涂的是朱红色之漆,衬色则是黑色。
乐土境内的各色招牌、石碑大多都是采用黑底红字,不二法门的“独语旗”亦是由红、黑两色组成,世人常常效仿。
见此处果然是无言渡,战传说松了一口气,眼见日正当午,四周空无一人,他便坐在了那艘倒扣着的残船上,等候晏聪的到来。
他却不知渡口及江面之所以不见任何船只,是因为无言渡属稷下山庄管辖,稷下山庄五大戍士依照东门怒的指令加强了防范,其中就包括把无言渡的船只都撤到对岸。
卜城三万兵力逼近坐忘城的消息,在他们刚一出发时,就已为坐忘城探兵所得知,并迅速向城主殒惊天禀报了这一消息。
得知此事时,是殒惊天为其弟殒孤天执“七祭之礼”的第三天。
从卜城直奔坐忘城,约有三百里行程,若是单人单骑,至多二日便可抵达,不过大军行程不比孤身奔袭,三万军士能在三天之内到达坐忘城下已属不易。
故殒惊天只是吩咐城中加强防范,多备箭矢、粮草、滚石檑木,并密切留意卜城兵马的动向,他自己却并未立即返回坐忘城。
贝总管、四大尉将依言而行的同时,对殒惊天长时间滞留于坐忘城外有些不放心,在原来的三百名乘风宫侍卫的基础上,又加派了三百名坐忘城战士,肩负护卫城主之职。
在战传说抵达稷下山庄“无言渡”的时候,已是殒惊天执“七祭之礼”的第四天,而此时卜城大军已推进至距坐忘城二百里远近的地方,其中有小股先锋人马更是长驱而入,直抵坐忘城百里之外,与坐忘城派出巡探的人马几乎是擦身而过,不过双方都没有发动攻击,但此事却使坐忘城所面临的争战变得更为真实而迫在眉睫,战争的气息空前凝重,坐忘城内铸兵库日夜开工,此起彼伏的煅炼声及铸兵库内的炉火,仿佛在不断地提升着整个坐忘城的温度,沸腾着坐忘城战士的热血。
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这场迫在眉睫的战事的来龙去脉,他们这些年来已习惯了安宁平静的生活,与积极备战的军士相反,这些人显得慌乱茫然。
在“七祭之礼”的第四天,贝总管、四大尉将、乘风宫奇营侍卫统领慎独齐出坐忘城,前往殒孤天墓地与殒惊天共商应敌之计。
殒惊天连续四天独自静处于祭棚中,祭棚收拾得极为洁净,但其中的摆设也十分简陋,除了香案与祭品外,就只有一张梨木椅。
贝总管等六人进入祭棚前,殒惊天先让众侍卫退出十丈开外,六人亦自动将身上的兵器解下,交与侍卫后方才进入祭棚。
四日来殒惊天不眠不食,神情已略显憔悴,看到这一情形,伯颂等人心头暗自担忧。若在平时,以殒惊天的武学修为,执“七祭之礼”当然不会有何影响,但如今是大敌当前,却应另当别论了。
卜城位处坐忘城东北方向,坐忘城首当其冲的最受威胁的应是东门,所以先是由东尉将铁风向殒惊天禀报卜城大军的种种动向,以及坐忘城备战的情况。
听罢,殒惊天沉吟了好一阵子,方开口道:“按理卜城之军的推进速度应该更快一些,今夜子时前大部分人马都可以接近我坐忘城百里之内,而事实上他们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说到这儿,他有意停顿了一下,像是等待其他人抒发己见。
果然,伯颂道:“城主的意思,莫非是说卜城人统兵无序,行动迟延,战斗力并不可怕?”
殒惊天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乐土东、西、南、北四边城中,长年累月经受频繁血战洗礼的只有卜城,相对而言,卜城战士的战斗力应是最强的……”
听到这儿,伯颂不由疑惑地道:“那城主的意思是?”
“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卜城之所以行动迟缓,十有八九是因为卜城内部存在着意见相悖的两股力量——换而言之,卜城中有不少人并不想与我坐忘城为敌。”
贝总管叹了一口气,道:“卜城、坐忘城同样肩负捍卫乐土之责,双城之战,其结局显然是亲者痛仇者快——而卜城的举动,显然是迫于冥皇之令,身不由己,唯有以消极延缓应对了。”
殒惊天点了点头,道:“卜城兵力略多于坐忘城,但至多也不过四万人。此次,卜城兵发坐忘城号称有三万余众,若是属实,岂非是投入了卜城大半兵力?卜城不比坐忘城,一直以来无时无刻不面临着来自千岛盟的威胁,若卜城城内如此空虚,岂不是十分危险?冥皇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卜城三万人马兵发坐忘城的说法,值得怀疑。”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伯颂、贝总管等人,又缓声接道:“我相信卜城派出的兵力实际上应在一两万人之间,而并无三万之众!”
“若仅凭一两万人,对我坐忘城应不会有致命的威胁!”铁风信心十足地道。坐忘城兵力两万有余,在双方兵力大致相等的情况下,占有城池之固以逸待劳的守方自是占有绝对优势,铁风此言甚合情理。
“运兵之策,在于出奇制胜。卜城兵发坐忘城昭然于众,毫无‘奇’字可言,种种迹象表明,其实卜城兵发坐忘城的意图,并非真的要与坐忘城一番血战决出雌雄,而是要在气势上予坐忘城以极大的压力!以我之见,与卜城一战,并非不可避免。”殒惊天终于说出了他最重要的观点。
“迄今为止,卜城并未公开宣告他们起兵的目的何在,一切只是依常理推断,这一点也颇有些奇怪。”幸九安道。
“大军交战,生灵涂炭,乐土难得安宁数十年,不能在我等手中轻易毁去。”殒惊天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们切记一点:决不可先行攻击卜城人马,以守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开战,同时尽早探明卜城此举的真正意图!”
此时此刻。
千里之外的大冥乐土京师——禅都。
“禅”字,在乐土人的心目中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在今日苍穹诸国格局形成之前,曾经有一个极为混乱的时代,充斥着那个时代的,唯有血腥与死亡,人的生命脆弱如阳光下的雨露。在那个弱肉强食充斥着残酷气息的时代,成就了一代又一代如日月般辉煌的英雄,同时也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至恶邪魔。
那个时代,便是可歌可泣的“神祇时代”!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动荡后,“武界神祇”的力量不断壮大,并最终成为结束那个时代的力量。
据说,促使“武界神祇”日渐强大的终极心灵之力便是“禅”的力量。
神祇时代是一个武者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深信只要拥有绝世无双的武道境界,就能成为苍穹下至高无上者。凭据这一信念,诞生了无数雄心勃勃的强者,他们对武道境界的执著,使其修为不断攀升,直至骇人听闻的神魔之境!
达到神魔之境的强者在拥有改天易地的力量的同时,身边也云集了无数拥护者。强者之间以自身及依附他们的力量相互争战,试图成为征服苍穹的最强者!
但在“武界神祇”出现之前,所有强者无论曾达到怎样的辉煌,拥有何等可怕的力量,最终都难免日渐削弱,甚至常常葬送于本是依附于他们的力量手中。几乎整个神祇时代都在重复着合久而分、分久而合;背叛后联盟,联盟后背叛。
直到“武界神祇”出现后,才彻底突破这一如有魔法的怪圈,使自身的力量在不断争战中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日益增强,并最终成为傲视整个武道苍穹的光明势力,结束了分崩离析、充满血腥的神祇时代,并缔造了大冥乐土的万世基业。
在大冥乐土的传说中,“武界神祇”之所以能超越同一时代的其他所有力量,是因为“武界神祇”的王者——武道之神“玄天武帝”光纪悟透若成就超越古人的王者大业,除了要拥有改天易地的武道力量外,还必须拥有具有强大凝聚力的心灵之力,将这种心灵之力渗透到每个人的灵魂中,方能使众人对“武界神祇”的伟业充满信仰与忠诚。
传说中,武道之神“玄天武帝”在祭湖湖畔仰望苍穹,历经百日,终于悟出最强大的终极心灵之力——“禅之力”的神韵所在。由此玄天武帝不但自身修为更跃升至全新境界,更凭借“禅之力”使他成为凝聚整个“武界神祇”的精神支柱,“武界神祇”的辉煌由此开始铸就。
祭湖,是传说中乐土人的诞生之地,充满了无限神秘玄机。它在乐土人心目中的地位,就如同阿耳大神在阿耳四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样。
大冥乐土京师“禅都”所处位置在祭湖南面,与祭湖相距百里。“禅都”之名,喻意不言而明。
只是爻意却指出“武界神祇”之王并非世人口中的玄天武帝光纪,事实如何,已被两千年时光掩藏得严严实实,试问谁又能确定孰真孰假?
禅都的中央地带,就是大冥乐土权势核心所在地——紫晶宫。
紫晶宫分为南廷北殿两大部分,南廷是冥皇与后妃居住生活之处,而北殿部分则是冥皇理政场所。北殿由七个部分组成,依照北斗七星位置分布格局,分别谓之天枢殿、天旋殿、天玑殿、天权殿、天衡阁、开阳阁、摇光阁,其中天枢殿为主殿,但摇光阁却以其独处一隅之幽静而深受冥皇青睐,更多的时候,冥皇是在摇光阁中。
此刻,摇光阁外的广场上,有一身形高颀的中年人正默默肃立,渐渐西斜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慢慢拉长。
此人肤如玄铁,面目如鹰,赫然是双相八司中的地司杀!
地司杀是为面见冥皇而来的,他在此已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
地司杀在大冥乐土的地位绝对不低,让他在殿外等候这么久,是前所未有的事。
地司杀自败出坐忘城后,立即日夜兼程赶赴京师禅都。因路途遥远,在地司杀赶至禅都时,卜城兵马早已逼临坐忘城。
地司杀虽然略略收拾了一番,但仍难掩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不再刺眼的阳光自斜侧照在他的身上,使之五官、神情掩藏在一抹阴影中,无法看清。
终于,传令史走出了摇光阁,出现在地司杀的视野中。
“地司杀大人,你可以入见冥皇了。”
没有人能够否认冥皇是大冥乐土最具魅力的男子之一。
他那唯我独尊的无上王者威仪与他雄伟挺拔的刚健英姿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一起,形成难以抗拒的威慑力,使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年纪,而且会自内心深处萌生出顶礼膜拜之感。
事实上,从容貌来看,谁也无法看出冥皇已五十开外,他的气度,以及他的一举一动,都几近完美无缺。
地司杀见到冥皇时,冥皇尊释正端坐于楠木金漆宝座上。
地司杀向高踞宝座上的冥皇行了叩拜之礼后,冥皇尊释禀退内侍,室内仅剩君臣属二人。
地司杀再次跪下,禀道:“臣属有负冥皇信任,请冥皇赐罪!”
冥皇尊释闭上了双眼,靠在宝座扶手上,沉默了好一阵子,方睁开双目,微微一笑道:“你不是依我之言,已将甲察除去了吗?”
地司杀心头微微一震,不安地道:“但随臣属前往坐忘城的二百司杀骠骑却全军覆灭。”
“这不能怪罪于你,谁会料到殒惊天会死而复生?你求见我就是为了向我请罪?”冥皇尊释的语气出奇温和,听不出他对地司杀有任何责备之意。
地司杀将心一横,道:“臣属另有不解之处。”
“讲!”
“臣属受挫于坐忘城后,立即借助卜城灵鹞将遭遇禀告圣皇,同时臣属也立即马不停蹄地赶赴京师,途中便听说冥皇已下令以卜城三万人马进发坐忘城,圣皇雷厉风行,行事英明果决,臣属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臣属自坐忘城一行后,深感坐忘城上下同心,防备严密,卜城虽也是善战之师,但坐忘城却拥有地势之利,若是欲以卜城三万人马困陷坐忘城,实是难以奏效,望圣皇明察!”
冥皇尊释先道:“平身吧。”
地司杀谢过之后,方站起身来。
冥皇尊释居高临下地望着地司杀,高深莫测地一笑,接着道:“若是告诉你所谓的三万人马其实也只是夸大之词,真正的数目不过是一万余人而已,你又当如何想?”
地司杀大吃一惊,以至于忘记了身份场合,脱口道:“那更是必败无疑!”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对冥皇尊释这么说话,实是大大不敬。
好在冥皇尊释并未动怒,他缓声道:“那么,照你看来,应当如何方能攻克坐忘城?”
地司杀吸取了方才的教训,沉吟了片刻方道:“要想取胜坐忘城,必须在兵力上占有较大优势,而且需师出有名。殒惊天身为城主,却以诈死惑乱人心,窝藏王朝钦犯,残杀司杀骠骑,图谋逆主分裂,讨伐殒贼,自是天命诏然,而我大冥乐土兵多将广,要调集更多兵力,并非难事,据臣属所知,仅卜城就有四万精兵。”
地司杀领去的二百司杀骠骑全军覆灭,这对他来说简直奇耻大辱!故一心想着如何攻陷坐忘城,擒拿殒惊天。地司杀坚信殒惊天诈死是为了设下陷阱,引自己贸然进入坐忘城乘风宫。
冥皇尊释一直很平和的神情忽然一沉,冷冷地道:“真是目光短浅,毫无见识!”
地司杀凛然一惊!
“若是抽调兵力过多,千岛盟、阿耳四国或劫域趁机发难,使我首尾难以两顾,岂不危险?”
“这……”地司杀一时语塞。
“当然,内患亦不可不除,殒惊天胆敢将你的二百司杀骠骑全部杀害,足以显示他包藏祸心!我早已有所察觉,所以才派出甲察、尤无几,欲一探究竟,没想到殒惊天竟抢先下手,使我折损甲、尤两大臂助!”冥皇尊释声音低缓地道。
地司杀心中忖道:“冥皇让我前往坐忘城时,只吩咐或是将甲察带出坐忘城外,或是将之除去,却并未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当时我的人并不在京师,所以也无暇多加思索,便立即遵照冥皇旨意而行,原来甲察是因为这个原因落入殒惊天手中的。若是让太多人知道冥皇早已对殒惊天不信任,而暗中追查,恐怕让人心寒,冥皇让我除去已落入殒惊天手中的甲察,也是无奈之举,以免甲察泄露出真相。”
地司杀当然懂得做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所以根本不会觉得冥皇舍弃甲察有何不妥。
在地司杀看来,也只有当殒惊天有不轨图谋时,冥皇才会设法对付。否则,冥皇又何必无风起浪,使自己的乐土动荡不安?
于是,地司杀道:“尤无几、甲察两人之死,这笔账都应算在殒惊天逆贼身上!”
地司杀离开坐忘城后,首先取道卜城,借卜城的灵鹞向冥皇启奏。在此期间,地司杀见到了顺着八狼江淌下的司杀骠骑的尸体,这使他对坐忘城之恨达到了极致!一生之中,他尚未受到过此等羞辱!
冥皇尊释像是看透了地司杀的心思,胸有成竹地道:“坐忘城亦属大冥疆域,与之拼得鱼死网破实乃下策,之所以卜城人马已出兵四日尚未将用意公之于世,就是要让殒惊天心存侥幸,以为可以避免一战。这样一来,才能兵不血刃地包围坐忘城,否则单单是完全接近坐忘城,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地司杀一方面觉得冥皇这一部署甚是高明,同时又不明白冥皇为何要让坐忘城毫不费力地完全收缩,而不是将他们引出城外,在更大范围内游动作战,从而借机消弱坐忘城的力量。
地司杀有辱君命,冥皇未怪罪于他,已是万幸,方才之所以提出疑虑,实是因为对殒惊天恨之入骨,只恐殒惊天会躲过此劫,现在既知冥皇早有周密安排,地司杀即使还有不解之处,亦再也没有勇气提出来了。
但他也不会放过向主子表现自己的机会,恭声道:“殒惊天身边高手甚多,臣属不才,愿为圣皇尽绵薄之力,与卜城协力破敌。”
听得此言,冥皇尊释显出很感兴趣的神情,他道:“殒惊天身边都有一些什么样的高手?”
于是,地司杀便将乘风宫一战的大致情形向冥皇叙说了一遍。
听罢,冥皇尊释半晌不语,眼神深邃莫测。
地司杀就那么静静地立着,半晌,冥皇尊释才冷冷一笑道:“区区一个坐忘城,竟有这么多高手,足见殒惊天的野心,不过谅他再如何处心积虑,也是无济于事!”
他眼中精光亮起,语气却十分平和:“你奔波千里,一定辛苦了,坐忘城之事,我自有安排。”
话已至此,地司杀纵然心有不甘,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无言渡”之约是晏聪提出来的,但当晏聪经“药疯子”南许许的提醒,窥破画像的秘密,得知死者有着非比寻常的身份后,对是否按时赴约、是否要把真相告诉战传说有些犹豫了。
踌躇不决之下,晏聪将此事告诉了顾浪子,请师父定夺。
顾浪子反复思量之余,道:“以你的眼光来看,陈籍此人是否可信?”
晏聪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应当前去赴‘无言渡’之约,并且要将我们知道的实情全部告诉他。假冒战传说的人是被陈籍所杀,如果陈籍不知此事内幕,将十分危险。”顾浪子当机立断,“此时离你们约定的期限已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应即刻出发。”
“弟子明白了。”晏聪答应一声,“我会按照师父的意思去做的。”
“速去速回。”南许许在一侧补充了一句,“也许我与你师父都不能在此久住了。”
晏聪一怔。
顾浪子看了看南许许,微叹一声,道:“你也有异样的感觉吗?”
南许许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不祥的预感……却不知是不是我的过分敏感。”
未等顾浪子开口,另有人已先他而道:“你的预感没有错,只可惜这种预感对你来说,仍是来得太迟了。”
三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西北方向二十丈外的土丘上,一老者负手而立,青衣飘扬,形容古拙,超凡气度显露无遗。
来者赫然是不二法门四使中的灵使!
晏聪等三人的心头都为之剧震,顾浪子、南许许皆与不二法门有夙怨,正因为如此,两人方隐居数十年,今日忽见灵使,心中之震撼可想而知。
晏聪暗中观察师父的反应,但见顾浪子虽然有震愕之色,却依旧稳立原处,目光毫不回避地迎向灵使那边。
“顾浪子,没想到你果真还活着!十九年前,世传你已被梅一笑所杀,而且你与梅一笑的一战有不少人目睹,所以从不曾有人怀疑此事有诈——唯有老夫例外。”
“哦,我还以为借梅一笑的高明之策,足以瞒天过海,再无一人会察觉其中有诈。”顾浪子道。
“你可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原因何在?”顾浪子道。他与灵使相距二十丈有余,一问一答从容应对,似乎毫无芥蒂,反而像是促膝而谈。
但晏聪却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份平静背后所隐藏的森然杀机,而且在悄然滋生、蔓延,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撒向方圆二三十丈范围之内。
灵使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在顾浪子身上,对晏聪、南许许近乎视而不见。虽然彼此相距甚远,但晏聪仍是感觉到灵使的目光虽内敛,却仍神光迫人。
只听灵使缓声道:“因为就在你与梅一笑一战后不过数个时辰,我就遇到了梅一笑。”
晏聪心头“咯噔”了一下,不由暗忖道:“难道……会是梅前辈把真相透露给了灵使?”
偷瞄一眼师父顾浪子,却见他神情如故,毫无惊讶疑惑之色。
灵使目光一闪,随即哈哈大笑道:“梅一笑救你倒也值得,看来你根本不怀疑是梅一笑向我透露了真相。”
晏聪暗吃一惊,不明白灵使凭什么了解师父心中的想法。
对于这一点,南许许与顾浪子都心知肚明,灵使之所以被称之为“灵使”,是因为他有着远逾常人的洞悉他人心灵的能力,能由他人的气息、心态、眼神等诸多细微变化洞察他人的喜怒哀乐。而将他自身此种修为发挥至极致的就是“破灵诀”。
灵使的绝学“破灵诀”凭借其强大的内力与真元,对他人的意志形成空前强大的压迫力。对方为“破灵诀”气机所牵引,在其言语、眼神、姿势的暗示下,心灵便会幻现灵使所暗示之物,逼真至极。
先前战传说杀了六道门门主苍封神,为六道门所不容时,正是灵使以“破灵诀”使六道门旗主之一的晋连自行暴露当年杀妻罪恶,从而使苍封神的真面目大白于众,战传说也因此而化解一劫。这一经历晏聪也在场,但他对期间的种种玄机却未必知悉。
顾浪子不曾言语,似在等待灵使继续说出下文。
果然,灵使接着道:“遇见梅一笑时,老夫感到在梅一笑身上有得偿所愿的喜悦心境,而老夫对他的品性颇为了解,知道即使他击败了同样是乐土有数高手之一的顾浪子,也不会在对手身亡之后心存喜悦,当时老夫对此还不能确定,后来,梅一笑结识了你们天阙山庄的二小姐,也就是你的一个姐姐,并由此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最后梅一笑不顾一切与天阙山庄二小姐顾影结为伉俪,并退隐山林。以梅一笑的性格,如果他当年真的杀了你,一定心有内疚,就决不可能与顾影结为夫妇。依照这一点,我便坚信你并没有死在梅一笑的剑下。后来,我查验你的坟地,果然是一副空棺。”
“你太恶毒了,连死人都不放过!”南许许忍不住大声插话,神情气愤至极。
不知为何,顾浪子看了南许许一眼后,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灵使冷冷一笑,道:“顾浪子,你不必为南许许遗憾,他就算不开口,本使也早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药疯子’纵然化身万千,也无济于事!”
晏聪这才知道师父为何叹息,同时不由再度为灵使过人的洞察力所惊愕。
灵使继续道:“本使之所以未把自己发现的真相公之于众,是想让你自以为侥幸避过了天下所有人的耳目,这样你才会有所松懈,难免有遭一日暴露行迹,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你竟能一藏就是十几年!”
“梅一笑设下此计救我,我事先也毫不知情。如果他事先与我商议,我一定不会同意的,因为我不想欠他太多,也不想以诈死来掩藏自己的行迹。”顾浪子声音低缓地道。
“但最终你还是按着梅一笑设好的路走了下来。”
“梅一笑那一剑刺入我的躯体,离取我性命相隔不过一纸之薄,虽未致命,却也让我立即晕死过去,而且那种感觉与真正的死亡相差无几!所以,后来我才能明白以前所不能明白的道理,才能看透以前所不能看透的东西,事后回想起晕死前一瞬间的万念俱灰,我明白唯有活着,其余的一切坚持才有意义,否则,一死百了。而且,我也不能辜负了梅一笑,一旦让世人知道我还活着,知道是梅一笑有意救了我,那么非但他的一世英名很可能不保,而且还会有性命之忧。”顾浪子一口气说完这些,似是因为忆及当年之事而心绪激动。
灵使忽然不屑地轻笑一声:“恐怕梅一笑决不会想到你会比他活得还要长久!顾浪子,数年前梅一笑与千异决战龙灵关时,你又身在何处?梅一笑被杀,你仍不肯抛头露面,你的忍耐与冷酷让老夫十分佩服!”
顾浪子倏然色变,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南许许猛地意识到什么,向灵使怒喝道:“卑鄙!你有意让顾浪子分神……”
“哈哈哈,对付你们这种武界败类,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
长笑声甫起时,灵使蓦然向前疾踏一步,身前秋草如同受了惊吓般倏分倏合,而灵使的整个身形似在水面滑行一般在草丛上方以快不可言的速度疾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