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 第六章 三大刑使
此刻,在坐忘城人眼中,他已不再是地司杀,而是坐忘城的敌人。
地司杀纵是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强闯黑木堂的举措太冒险了。
正当他心神失措之时,目光扫见东向有一人影向自己这边飞掠而来,凭此人的身法判断,显而易见又是一位如战传说这等级别的高手,而此人显然不会是他麾下的司杀骠骑,也不是三刑使之一。
地司杀一惊未平,又为此人的出现所惊,他心忖坐忘城竟成藏龙卧虎之地!非但殒惊天还活着,而且还有不少与殒惊天难分上下的高手。
仅殒惊天、战传说二人联手,地司杀已无必胜的把握,若是再加上一人,他的处境将岌岌可危。
而他的三大刑使看样子也无法对他加以援手了。
地司杀眼见东向闪现的人影直取自己的侧后方,似乎要与战传说、殒惊天两人一起形成鼎足包围之势,一旦真的形成合围,那自己也许就将命亡此地……
在极短的时间内,地司杀转念无数,并对局势作出了准确的判断。
他知道,是该抽身而退的时候了。
战传说对匆匆赶来的人最熟悉,他一眼就看出此人是石敢当,不由心头一喜!他看出了石敢当的确是要截断地司杀的后路,当下立即向殒惊天招呼一声,配合石敢当两面剿杀,欲将地司杀困死于此地。
双方四大高手同时想到一件事,地司杀心知最紧要的关头到了,若不能赶在对方合围之前冲出去,恐怕命将亡于此!他暗一咬牙,向石敢当那边疾迎过去。
战传说知道地司杀的可怕,见此情形,是既惊又喜。惊的是地司杀会不会对石敢当形成致命攻击,喜的是自己对石敢当的武功颇有信心,觉得石敢当应该不会很快被地司杀击溃,这样一来,自己及殒惊天将及时衔尾赶至。
地司杀与石敢当飞速接近之际,突然采取了似乎很不明智的举动:他突然放缓速度,九诛刀一沉倏扬,地上一把伤亡者的长剑被挑得向石敢当疾射而去。
虽然动作极快,一气呵成,但终究会因此而使地司杀的身速减缓,何况,以这种方式又怎能伤得了石敢当?
战传说暗自奇怪。
这时,那柄剑已飞速接近石敢当,石敢当自身也未将它放在心上,眼见飞剑射至,他胸有成竹地及时斜踏一步!
石敢当自信此举足以闪过这一击。
孰料就在他闪避的同一时间,那把飞剑如中魔咒,突然改变方向,而且速度骤然加快,仿佛剑本身就早已料到石敢当会作出如此反应,非但未与之擦身而过,反而以更可怕的速度向石敢当心脏部位射至。
如此奇快,大出石敢当的意料之外!此时他刚处于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飞剑来势又如此迅猛,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下,他已来不及作出更多反应,唯有以左臂直接封挡飞剑!
“嚓……”轻微的响声中,长剑一下子自石敢当的手臂臂弯处穿过。
以这种万不得已的方式略略缓和飞剑的来势,同时也因剑与肉体的摩擦导致剑身的去向与原先有了细微差别,尽管这种差别是不易察觉的,但石敢当却凭此为自己争取了极短的一刹那时间。
虽只是极短的一刹那,却也是生与死之间的间距。
石敢当堪堪略一侧身,“噗……”的一声,长剑在穿过他的左臂臂弯处之后,又扎入了他的右臂,并带得他向后晃了晃。
石敢当在第一时间以左手将剑拔出!
就在他拔剑之时,地司杀已自他的身侧擦身而过,“轰……”的一声,撞入黑木堂中。
地司杀之所以选择这一途径,一是因为唯有这个方向战传说、殒惊天无法及时拦截他,二是因为他还想带着他的三大刑使同时离开坐忘城。
但甫一进入黑木堂,地司杀心便一沉,知道要带三大刑使离开已是不可能了,因为此时乘风宫奇营侍卫统领慎独也已加入战团,香小幽独战慎独倒还能支撑,而右腕已断的盛极与同样受了伤的车向合战贝总管,则完全是力不从心,在苦苦支撑。
地司杀有心要替三大爱将杀退强敌,无奈战传说、殒惊天已如不散阴魂般遥遥扑至,若不当机立断,非但救不出香小幽三人,反倒连他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
地司杀心头又恨又哀地暗自长叹一声,双足刚一点地,立时又弹身冲天掠起,向黑木堂屋宇跃上,同时顺声向他的人下令:“撤出坐忘城!”
他心中自知,此令虽下,但恐怕已毫无意义了。
战传说、殒惊天欲继续追杀地司杀,但未等他们随之掠上屋宇,便听得一连串惊人的爆裂声骤然响起,随即便见无数碎瓦如漫天飞蝶般自上而下激射而至,虽是漫无目标,但因为过于密集,其速又快,仍是颇具威慑力,两人不得不以兵器格挡。
战传说、殒惊天同时想到这一定是地司杀借他的“地煞气诀”修为所施展的,所以才有如此大的声势。
仅此一缓,待战传说、殒惊天冲上屋顶时,已不知地司杀的去向,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乘风宫浓烟滚滚,火光吞吐不息。
两人相视一望,只得就此作罢。他们知道即使传令在四向城门守护的将士封挡地司杀,也是毫无意义,城中各大好手都已齐聚乘风宫,除他们外,试问谁又挡得住地司杀的去路?
他们所猜没错,方才地司杀的确是凭借“地煞气诀”在最紧要的关头两次挽救了自己,一次是在射伤石敢当之时,当时他在挑飞长剑的同时,暗中借地传出“地煞气诀”撞在那把剑上,才使剑身不但加速,而且改向,令石敢当这样的高手也防不胜防;另一次则是刚才在他自黑木堂中脱身离去之时。
与此同时,当地司杀匆忙下达“撤出”坐忘城的命令时,非但没有现实意义,反而对他的三大刑使及司杀骠骑产生了明显的消极影响。他们本尚能凭借顽强的意志支撑一阵,乍闻地司杀之令,顿使他们感到不妙,斗志立时大减,竟兵败如山倒,每个人各自为阵,企图突围而出,但周围的坐忘城战士却越聚越多,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已成笼中之兽。
殒惊天在黑木堂的殿屋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惨烈的厮杀,但见双方不时有人倒在血泊中,生命在这一刻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他心中不由有些不忍,遂大喝一声:“放下武器,放弃抵抗者,坐忘城可饶其性命!”
其声借浑厚无比的内力送出,如滚滚春雷,压下震天厮杀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但双方已杀红了眼,谁若先放弃抵抗,恐怕会立遭杀身之祸!有几名司杀骠骑似乎也意识到大势已去,听得殒惊天的呼声后,略一犹豫,大概是想放弃抵抗,谁知仅这么一迟疑,立时有好几件兵器自不同方位同时重重地击中这几人的身躯,将其捅成了马蜂窝,当场毙命。
这一幕被殒惊天看了个清清楚楚,心头不由为之剧震。
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人的本性决定了要挑起战争是极为容易的,可以有一百个理由,而要平息一场纷争,却要为此付出百倍的努力与代价。
司杀骠骑幸存的人当中有一人嘶声喊道:“弟兄们,别中了他的毒计!他要借机扰乱我等的斗志,反正我们今日已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与他们拼……啊……”话音未了,突然变成厉呼声。
“了”字未出,一把单刀由他身后狠狠地砍入了他的后背,几乎将其一刀劈成两半。
单刀砍得太深,以至于刀刃卡在了骨缝中,持刀者用力拔了两次也未拔出,不由大吼一声,不抽反送,“咔嚓……”一声,单刀从这名司杀骠骑的前胸穿出。
此时,二百司杀骠骑幸存者已不过只有四五十人,而每个人所面对的都是数倍于己的力量。
他们俨然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被巨浪击得碎裂之后,每一块碎片再被巨浪逐一吞噬。
殒惊天心头微叹一声,纵身跃入黑木堂内。
战传说明白殒惊天的心思,因此对其更为钦佩。
由于他担心石敢当的伤势,故未随殒惊天进入黑木堂正堂内,而是掠向石敢当那边。
此时石敢当的伤口已草草处理过,见了战传说,他苦笑一声,道:“我对地司杀的‘地煞气诀’有所疏忽了。”
战传说见他谈吐自如,知道他的确只是受了外伤,这才放心。
石敢当接着又十分疑惑地道:“方才那人,怎么与殒城主如此相像?”
因为此时坐忘城的力量已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所以两人对答之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干扰。
战传说见石敢当一脸惊讶之色,心中暗自好笑,道:“他本就是殒城主。”
石敢当一怔,起初还以为战传说在说笑,但见战传说一脸正经,并不像是在开玩笑,顿觉大惑不解。
战传说道:“其中详情一言难尽,还是先看看贝总管那边的情形如何吧。”
石敢当虽有满腹疑惑,却也知此时不宜久聊,只好按捺住疑惑之心,与战传说一起由正门进入黑木堂。
当他们进入黑木堂时,三大司杀刑使盛极已亡,车向、香小幽被击败后,各由两名乘风宫侍卫将之牢牢制伏,再无反抗的可能。车向一脸污血,眼神中透着决不屈服的光芒,不愧为一条硬汉,连香小幽被擒后脸上也毫无惧色,目光针锋相对地与他人的眼神正视。她的身子被两名侍卫拉得向后微仰,使其丰满诱人的身体曲线更是暴露无遗。
对于这样的结局,战传说并不感到意外,三大刑使的败亡只是迟早的事。
而车向、香小幽之所以是擒而未杀,很可能是殒惊天的决定。
凡见到殒惊天的坐忘城战士无不惊得目瞪口呆,在黑木堂中的这些人中,除战传说、伯颂、慎独、贝总管等知情者外,其余刚赶至的人也是如此。若不是有贝总管等人在场,他们还真不知对殒惊天的命令是否该执行。
殒惊天见了石敢当,施礼歉然道:“殒某未尽地主之谊,反而让石宗主受牵累了。”
石敢当望着“死而复生”的殒惊天,饶是他经验丰富,也是无法猜透其中奥秘,见殒惊天向自己问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场面的他也不由感到手足无措,忙道:“不敢,不敢,殒……殒城主客气了。”心中却暗忖道:“看他神情、言语、容貌,的确应是殒惊天无疑,倒真是古怪蹊跷……”
这时,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先还能听到零星的金铁交鸣声,很快,连这零星的撞击声也没有了。外面一下子变得沉静了不少,但这种沉静带给人的却不是轻松,而是沉重感,因为,这是渗入了血腥与死亡的沉静。
一场血战,以坐忘城的胜利而告终。
但殒惊天却并无什么喜悦兴奋之色,他看了看车向、香小幽二人,向慎独道:“将他们禁押,好生看守,但不得为难他们。”
言罢,也不等贝总管慎独回答,他已向黑木堂外走去。
战传说等人随即也紧接而出。
当殒惊天步出黑木堂时,外面的战斗已结束,走廊中、墙角下、假山后……无处不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有司杀骠骑,也有坐忘城战士。
冲入乘风宫的普通坐忘城战士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们开始准备退出乘风宫外,其中部分受伤者由同伴挽扶着走出。
而十余名重伤后再也没有反抗力的司杀骠骑被强迫向黑木堂跪成一排,他们的颈部被用力压着,所以头颅便不得不顶在地面上。
当殒惊天由黑木堂走出,站在正门前台阶之上时,包括乘风宫侍卫在内的坐忘城战士齐齐停下了自己的任何举止,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殒惊天的身上。
这时,北尉将重山河如一阵风般自人群中闪出,他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他自己挂了彩,还是溅上对手的鲜血,双矛似乎因为刚才经历了鲜血洗礼之故,寒光更甚,看样子他似乎是要冲向黑木堂这边。
殒惊天正在思忖该如何向坐忘城万民解释,见重山河也已赶至,便向贝总管吩咐道:“你与重尉一起将残局收拾收拾;慎独,你与我一道前去华藏楼。”
随后又向战传说、石敢当道:“殒某想去祭奠二弟孤天,二位愿否与我同行?”
石敢当一怔,心忖道:“二弟孤天?难道被甲察、尤无几所杀害的不是殒惊天,而是殒惊天的二弟?但怎么可能整个坐忘城先前都未看出破绽……”
殒惊天之所以邀战传说、石敢当同行,正是想借此机会把真相告诉石敢当,而战传说虽已知真相,但因为他与石敢当的关系是最密切的,要将这匪夷所思的事向石敢当解释清楚,有战传说在场便省事多了。
殒惊天之所以首先想到要向石敢当解释此事,自是出于对这昔日玄流道宗宗主的尊重。先前他秘密进入南尉府暗雪楼后,让南尉伯颂约见了战传说而未约见石敢当,不是因为他对石敢当有所不信任,而是因为当时他本不想过早让太多人知悉此事,但战传说因为与此事有直接关系,故在受约之列。
石敢当一反平日的精明睿智,一时竟忘了该答复殒惊天,而自顾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战传说忙大包大揽代他答道:“我们理当如此。”
四人便向华藏楼方向而去。
殒惊天心知很难对众坐忘城战士解释明了,故他有意暂且抛开此事,让重山河等知情者先将此间情形转述,这样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就在殒惊天将离开黑木堂时,贝总管问了一句:“城主,被俘的司杀骠骑当如何处置?”
殒惊天不假思索地道:“将他们放了。”
贝总管一怔,但还是应道:“是。”
当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关于城主殒惊天还活着的消息便传遍了坐忘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耳中。
乍闻此讯息,坐忘城所属无不又惊又喜。这个夜晚,坐忘城在激动与不平静中度过。
坐忘城外五六里远的地方,一条通往京师方向大道旁的一个小山冈上,地司杀默默地站立着,目光望着坐忘城的方向。
山冈光秃秃的,几乎没有任何林木,更显出地司杀的孤独落魄。
现在他已没有任何危险了,连部署在坐忘城外巡游的人马也一样没能困住他。在见识了他的身手后,坐忘城战士便知道既已让他突围成功,那么再要追杀,便显得毫无意义了。
坐忘城战士想到了这一点,而地司杀却也同时料知坐忘城战士会这么想,所以他能够毫不担忧地在此止步。
但,他在此驻足等待又能等到什么?
无非是等到败惨结局的确定。
而地司杀似乎决定要在确知结果后才肯离开。
当天边出现血色的晚霞时,终于有一列人马出现在地司杀的视野中。
这是一队狼狈不堪的人马,正是被俘后侥幸被殒惊天饶了性命的十余名司杀骠骑,因为有殒惊天的命令,他们才能够穿过坐忘城的道道封锁。
这十余人都受了伤,有的人伤得还很重,不过他们的速度却并不太慢,毕竟置身于充满仇视处境中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们本已做好了被处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殒惊天却那么轻易地放过了他们。这样一来,他们本有的视死如归的傲气不知为何反倒泄了大半。出了坐忘城后,在城外一连撞见了几支巡察的坐忘城战士,让他们数度受到惊吓,不过皆是虚惊一场,那些人接到传令,并没有与他们为难。
十余幸存的司杀骠骑失魂落魄般跑出四五里之外,心绪这才稍稍平定。冷不丁有人无意间看见前方山冈上有一人影,不由骇了一跳,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殒惊天之所以放过他们,不过就是与他们玩了一个猫戏老鼠的游戏,让他们正为死里逃生而惊喜时,再派人在前面将他们截杀。
如此一想,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
很快更多的人看到了在山冈上的地司杀,在最初的草木皆兵之后,他们终于认出那是他们的主人地司杀,一颗悬起的心方才“扑通”落地。
地司杀见到这十余名属下,心中颇有些感慨,暗忖道:“总算没有全军覆灭。”
立即自山岗上掠了过来。
十余人赶忙上前施礼道:“大人。”
地司杀微一颔首,道:“还有没有其他人马突围出来?”
十余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开口。
地司杀心道:“看样子一定是没有了……其实能有十余人突围成功,已十分不易了。”当下他又道,“你们先行一步,我为你们阻挡追兵。”
十余名残存的司杀骠骑知道地司杀误会了,其中一人嗫嚅着解释道:“大人,我们并非是突围而出的,而是……他们将我们放出城外的。”
他终是不愿说出被俘的事。
不过即使他们不说,地司杀也能推测出他们定已曾被俘。
地司杀的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他所看到的是十几张沮丧而惶然的面孔,他们再也不是他引以为傲的司杀骠骑了。
地司杀的心中掠过一道阴影。
众司杀骠骑忽然感到地司杀的眼神隐有森寒之气,心中不由得皆为之打了一个激灵。
地司杀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缓声道:“殒惊天待你们颇为宽宏大量啊,所谓知恩图报,你们应当好生记着他的这份情才是。”
众人听得此言,神色陡然剧变,急忙道:“大人,我等只知这是殒惊天对我司杀骠骑的羞辱,对他唯有刻骨之恨!”
地司杀嘿嘿一笑,道:“刻骨之恨?我相信不出十日,冥皇必将会征讨坐忘城,那时你们就可向坐忘城报得这刻骨之恨。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你们为此付出一点代价。”
“只要能报此次挫败之辱,我等愿赴汤蹈火!”
众人为方才地司杀的目光所惊慑,此时虽不知地司杀要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却也不顾一切地急于表白自己。
地司杀微微点头,神色沉穆地道:“我们需要冥皇的愤怒以及乐土将士高昂的战意,所以,你们必须——死!”
“啊……”众人乍闻此言,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九诛刀清晰而慑人的出鞘声,明白无误地提醒着他们,他们所听到的是一个残酷而不可思议的事实!
他们之中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没有死在坐忘城,却要亡于地司杀的刀下!
极度的惊愕,以及地司杀绝对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武学修为,使十几名受伤的司杀骠骑根本未能作出什么反应,森寒刀气已如一阵代表死亡的风般席卷而过,十余人就如同被伐倒的稻草般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抛洒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与无边的血色残阳相辉相映。
顷刻间,所有的司杀骠骑皆亡于地司杀的九诛刀下。
九诛刀还鞘!
地司杀再也没有等待下去的必要了,他转身沿着大道向京师方向而去。
虽然手刃十余名司杀骠骑时地司杀没有犹豫,但这并不等于他的心情不沉重。无论如何,亲手诛杀自己的部属决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但地司杀却也坚信自己必须这么做,十几名司杀骠骑的力量与乐土将士的士气相比,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地司杀绝对不愿看到因为这十几名幸存者的委靡、一蹶不振而影响乐土将士的士气,而且,这些人既然受了殒惊天的活命之恩,就有已被殒惊天收服、策反的可能,尽管只是“可能”,但地司杀也不能不防。
何况,地司杀要将在坐忘城中发生的事上禀冥皇,他希望他的话能使冥皇毫不犹豫地决定征讨坐忘城,而不希望节外生枝。要保证这一点,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冥皇只能从他一人口中了解坐忘城所发生的一切。
地司杀相信殒惊天将这十余人放出坐忘城不是因为宽宏大量,而是借此瓦解对方的军将士气。将这一点与地司杀臆想中的殒惊天“诈死”一事联系在一起,地司杀对殒惊天更为仇视。
坐忘城华藏楼中停放着殒惊天二弟殒孤天的灵柩,当黑木堂发生激战时,整个乘风宫唯有华藏楼的侍卫兵力非但没有抽调前往黑木堂,反而有所增加。
慎独比较细心,想到殒惊天若突然出现在华藏楼,恐怕会使守护殒孤天灵柩的侍卫吓一跳,故在快接近华藏楼时,慎独对途经路旁的一名侍卫吩咐了几句,那人赶忙由一条小路,抄近道赶向华藏楼,对华藏楼中的侍卫先略加解释,以使他们先有心理准备。
但饶是如此,当殒惊天、慎独、战传说、石敢当进入华藏楼时,众侍卫仍是有些手足无措。
当殒惊天跨入华藏楼时,战传说发觉这血战地司杀犹自神色若定的一代城主,此时脚步竟有些踉跄,“手足被杀”一事对殒惊天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小夭自被救醒后,就一直被软禁限制了自由,她的情绪过于激动不稳定,当时若让她前去华藏楼,恐怕会伤心过度而坏了身体,所以贝总管选了六名有些武学修为而又能说会道的女眷守在她的身边,半是强制半是劝慰。奈何小夭的性格刚烈,又是城主千金,一旦清醒过来,立即哭叫着要去华藏楼,六名女子连同小夭的贴身美婢阿碧一道对小夭连说带劝,也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依贝总管事先吩咐的那么做,点了小夭的晕睡穴,这才暂时平息了此事。
但在小夭因晕睡穴被点而晕沉睡去时,几女的心情再度变得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这么做,待小夭再度醒来时,会不会生气发怒,若是那样,那么方才她们的一番努力岂非前功尽弃?
她们心中暗自祈祷小夭醒后能冷静些。
就在小夭被点了晕睡穴后不久,黑木堂那边一场厮杀开始了。惊人的厮杀声传到这边,让守在小夭房中的七女大为不安,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对小夭的红叶轩构成威胁,向外面的侍卫一打听,得知乘风宫虽然厮杀惨烈,但坐忘城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几女这才略略放心。
阿碧聪明伶俐,担忧之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面带喜色地道:“我记起一个人来了,只要请来此人,定然既可保小姐安危,又可以劝住小姐,我这便去试一试。”
言罢也不与另六女多解释,自顾离去。她是小夭的心腹婢女,平时小夭待她如姐妹,所以虽是一婢女,却没有人敢小觑她,此时也只能任她自作主张,剩下的六女皆暗自揣测阿碧所说的会是什么人。
不多一会儿,阿碧便回来了,果然领来了一人,美艳绝伦,原来是爻意。
几女见是爻意,心中不由道:“阿碧所说的倒也不错,爻意姑娘武功深不可测,有她在,乘风宫的情形再乱,这边也不会出什么事。而且她冰雪聪明,容颜绝世无双,这样的人物,即使是女人,也愿意听她的话的。”
奉命守护小夭的六女,其夫君都是在坐忘城有一定身份的人,自身也多是城中有数的美人,但此刻见了爻意,她们竟都不由自主地有了自惭形秽之感,而且没有丝毫的嫉妒之意。
爻意与几女相见之后,走到小夭仰卧的床榻前,看着合眼晕睡的小夭,但见小夭俏美而略显稚气的脸上犹有泪痕,如梨花带露。爻意不由记起昨夜清晨与小夭在庭院中相遇时的情景,那时小夭与她嬉闹说笑,心绪颇佳,备显可爱俏皮,显然当时她没有料想会有变故发生。
爻意心中不由生起怜悯之心,忖道:“从未听坐忘城的人提及城主有夫人,而且现在也没见小夭的母亲来看她,想必小夭之母多半已不在人世了,如今岂非她已是孤身一人?不知以后要受多少孤伶之苦。”
思及此处,爻意不由联想到自己也是母亲早逝,而今自身更是遭受莫名奇变,与父亲相隔两千年时光!两千年时光已过,父亲及所有的其他亲人定都已隔世为人,自己的遭遇,与小夭何其相似?
爻意心中不由更为沉重。
正当她弯腰伸手欲为小夭拭去脸上残留的泪水时,忽闻外面响起了叩门声,一年轻而极为丰满的女子上前将门开启后,出现在门外的是一名侍卫,此侍卫对那女子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女子先是一脸不信之色,似乎还责备了那侍卫一句。此女子的夫君是乘风宫侍卫中地位比昆吾、慎独略低的“上勇士”,所以敢责备那名侍卫。
那侍卫一边赔着笑脸,一边解释,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最后在几女疑惑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那上勇士的美丽娇妻迫不及待地向几女低声道:“方才此人说,许多城中战士、宫中侍卫都亲眼看到城主还活着,并且城主还出手杀败了地司杀!”
几女“啊……”的一声惊呼,本能地先将目光向小夭梨花带露般的脸上望了一眼,这才七嘴八舌地向那上勇士的娇妻相问。
爻意也是无比吃惊。
而惊愕之余她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既然连小夭的父亲都能‘死而复生’,看来,这世间还是会有奇迹存在的。那么,我岂不是也并非决不可能再与父亲相见……?”
第二天。
乘风宫的混乱局面已大为改观,所有死者,无论是坐忘城的人,还是司杀骠骑,都被坐忘城战士奉殒惊天之命,将他们分别埋在城外东、西两个不同方位的山坡墓地中。
依坐忘城的习俗,真正的英雄,是应埋葬在险峻的山峰之巅,勇敢战士应埋在山坡上。而有罪的叛逆者、灵魂卑微者,则只能被抛入滔滔八狼江中。
所以,当殒惊天下令将司杀骠骑的死者也埋葬在山坡上时,不少人都有些意外。
但战传说得知殒惊天作出这一种决定时,却并不觉得意外。殒惊天可以为战传说这样一个不属于坐忘城的外人,而得罪地司杀,并作出了准备与冥皇决裂的决定,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胸怀无比宽广的人,在他心目中,战死的司杀骠骑是奉命而行,他们并不知内幕如何,所以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勇敢的战士。
战传说虽然能猜出殒惊天的心思,但却也因此更为殒惊天担心,担心殒惊天这样做会使坐忘城中的部分将士滋生不满的情绪。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殒惊天将敌人尊为勇士这一举措的。
果不出战传说所料,就在埋葬了所有战死者之后不久,重山河怒气冲冲地要将已埋下的司杀骠骑的尸体重新掘出,并抛入八狼江中。
重山河对司杀骠骑之所以如此恨之入骨,是因为司杀骠骑将乘风宫点燃之事。虽然经众人奋力扑救,大火只烧坏了乘风宫小部分建筑,但重山河仍是怒焰难平。想到这座乘风宫是义父生前亲自督建而成,暗含永远归顺大冥乐土之意,如今却被王朝地司杀的人烧毁,重山河恨不能将司杀骠骑杀个干干净净!
殒惊天下令将十余名幸存的司杀骠骑放走,重山河已难以接受,而当他奉命在坐忘城东侧安葬了坐忘城被杀战士的同时,贝总管也奉命把司杀骠骑的人埋在城西的山坡上,等重山河回城后才得知此事,当时他便暴跳如雷,带领自己的手下二百多人,便向城西赶去。
驻守西门的是幸九安的人马,幸九安是四大尉将中唯一一个没有参加乘风宫那场血战者,他见重山河脸色铁青地带着二百多人直奔西门而来,心头暗吃一惊,赶忙上前笑脸相问。他们两人虽都是尉将,但同时重山河还是老城主重春秋之义子,重春秋生前备受坐忘城属众敬重,所以在四大尉将中,重山河的地位或明或暗都要压其他三尉将半肩。
重山河总算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幸九安既笑脸相问,他也强自放松了绷得紧紧的脸,简单地答道:“让在坐忘城中杀人放火的狗贼安葬在山坡上,战亡的坐忘城战士不答应,我重山河也不答应!请兄弟让一条道,我要将他们抛入八狼江中!”
幸九安暗吃一惊,心知人是城主吩咐人埋的,重山河这么做,分明是与城主对着干。自殒惊天成为城主以来,两人发生这么明显的冲突还是第一次,而在这种时刻发生这种事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幸九安也感到将司杀骠骑死者埋葬于城西山坡上的确有些不妥,而且看重山河此时的神情,显然是若自己不肯放行,他定会强闯!犹豫了一下,幸九安道:“重兄还是三思而后行……”
重山河见他口气有些松动,便道了一声:“多谢兄弟成全!”猛抽身下坐骑一鞭,疾冲西门而出,二百部属紧紧相随。
望着重山河绝尘而去的背影,幸九安神色凝重。
重山河行动迅速,当殒惊天得知此事时,一百余具司杀骠骑的尸体已无一遗漏地被抛入了奔涌不息的八狼江中。尸体先是浮浮沉沉,但很快便被江水吞没,直到离坐忘城很远的下游,才又陆陆续续地漂浮到水面上。
向殒惊天禀报此事的乘风宫侍卫极为不安,连大气也不敢喘。
此时,殒惊天仍在华藏楼中,自他昨夜进入华藏楼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半步,一直守在二弟殒孤天的灵柩旁,一宿未曾合眼。中途小夭来过,当小夭见到父亲的确还活着时,情难自禁地抱住父亲痛哭一场,良久才被殒惊天劝住,而后殒惊天又将自己师门二仪门的事告诉了小夭。小夭得知被尤无几、甲察杀害的是自己的二叔时,心中亦极不好受,心想:“以前我早已见过二叔,但我却一直将他当做父亲,二叔也一定把我当做了他的女儿……可是直到他已离开人世,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与爹爹一样可敬的二叔。”
她恭恭敬敬地向二叔殒孤天行了九叩九拜大礼后,本想留在华藏楼与父亲一起陪着二叔,但殒惊天却坚决让她离开华藏楼。
殒惊天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想与二弟两人共处而再没有第三人的时间尽可能多一些。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二仪门弟子兄弟之间荣辱与共、同进共退的情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二仪门两个互为兄弟的却各为显堂弟子、隐堂弟子者,他们已浑如一体,两个人以一个共同的身份存在于世人的眼中。除他们自身之外,即使是至亲的亲人,譬如子女,也是无法如他们自身那样真正地理解他们之间的情感。
自战传说、石敢当离开华藏楼,小夭也被殒惊天责令离开后,除了偶尔殒惊天会召某人传出一道命令之外,其余的大半个夜晚,他都一直与二弟的亡灵默默相守。
为禀报重山河掘坟弃尸一事而来的侍卫将此事向殒惊天禀报后,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殒惊天的反应。
不仅仅是他,坐忘城不少人都在为此事担心,因为此次很可能发生冲突的人非旁人,他们一个是当今城主,一个是昔日城主之义子,二者之间关系的微妙可想而知。更要紧的是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出现过冲突,这反而让人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在这“山风压城城欲摧”的时刻,城内若有不和,恐怕十分不妙。
殒惊天听罢那侍卫的叙说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是道:“我知道了。”竟不就此事再多说什么。
那侍卫心里很不踏实,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道:“城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殒惊天想了想,道:“通告全城,自今日午时起为二城主行七祭之礼!”
七祭之礼需历时七天,在这七天中,逝者所有亲友、仆从都只能素食,不可淋浴更衣,做到这些并不太难,最难做到的是行七祭之礼需有一人在逝者新墓旁结庐而居,日夜不离,共需居住七日,此人被称之为“冥人”。在这七天中,此人不可进食,不可睡眠,只许偶进清水,以示与死者“同生共死”之意。七日七夜不进食本已难以坚持,更可怕的是七日七夜不能睡眠,寻常人根本无法挨过。
所以更多人选择的是双祭之礼,三祭之礼。行五祭之礼的人已是少之又少,而七祭之礼似乎已是只在于乐土一些可歌可泣的传说中才有。
那侍卫乍闻殒惊天此言,不由为之一震,不过想到坐忘城有数万之众,要找个人结庐而居度过七日,总是能找到的,故他接着又问道:“不知城主遣谁充任‘冥人’?”
殒惊天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自然是本城主自己。”
“这……”那侍卫暗吃一惊,心想劝一劝,但又放弃了。他追随殒惊天多年,看殒惊天此刻的神情,便知道自己根本劝不了他改变主意。
辰时初,坐忘城已是全城皆白,连坐忘城战士的枪尖刀柄上都缠上白绸布。
辰时末,自乘风宫通往东门的整条大道已被仔细地清扫得一尘不染,道路两旁立起了五十一根漆了银漆的木柱,柱子高约二丈,在每一根柱子上都用细小的竹片架着一只经过特殊处理的雄鹰,雄鹰虽死,却羽毛光亮,姿态栩栩如生,双翅略张,似乎随时都会从柱子上振翅飞走。
对于坐忘城来说,鹰,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传说在很久以前,坐忘城还未达到今日这种规模,而只是坐忘族聚居的一个大寨子,有一次它遭受了强大敌人的疯狂攻击,数倍于己的敌人轮悉进攻,纵是坐忘族战士全力厮杀,仍是难以抗御如潮水般拥至的强敌。敌人射出的弓弩极为强猛,流矢飞镖如乱雨般掠过虚空,又如乱雨般倾落在寨中,使坐忘族不少战士还未能与敌人正面交锋,就已殒亡。
眼见大势已去,当时的坐忘族族王绝望之中,便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他不愿妻子在沦陷后遭受敌人的凌辱。族王共有四子,长子、次子、三次都已阵亡,唯有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四子一直由族王夫人呵护着,族王杀了妻子后,知道自己不久也将战死,留下此四子,不知落入敌人手中后会有什么样的凄惨结局,于是他一狠心,正待将自己最后一个亲人也杀死后再与敌人血战时,忽闻天空中传来振翅之声,族王抬眼一看,只见无数雄鹰凌空扑下,如同一片乌云突然降临。
就在族王一怔神间,其中一只雄鹰已飞速抓起襁褓中的四子,甫落便起,其他的雄鹰紧随左右。
族王为这一幕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
敌人的劲弩也发现了这团由雄鹰组成的“乌云”,当四子被那只雄鹰抓着腾空而起时,密集箭雨顿时向空中纷纷射去。
就在此时,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只见所有的雄鹰仿佛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在指使着它们,以惊人的敏捷与奇快的速度在抓扣着四子的那只雄鹰四周穿掠疾飞,奋不顾身地以自己的身躯挡住射向四子的箭矢。
而被围在中央的那只雄鹰则不顾一切地直冲虚空!
一只又一只雄鹰凄厉嘶叫着自空中跌落,众鹰却决不逃散。
与此同时,随着群鹰的飞升,能射至它们身上的箭矢也在逐渐减少。
当抓着四子的雄鹰嘶叫着完全冲出箭矢所能企及的范围之外时,它已是孤身一鹰,同伴全都殒命于箭下。
族王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子与那只雄鹰越飞越远,直至消失。
不久,族王连同他的族人全军覆灭,坐忘族中只有一百多名未来得及自尽的年轻女子被敌人擒住未杀,沦为敌人的淫奴。
坐忘族的敌人是十分强大的,他们在灭了坐忘族之后,所统治的已是原先五族领地的总和。因为很少有人敢全力抵抗,所以其他被征服的各族还能保存自己族人的血脉,唯有坐忘族,却是血战到最后一刻,四子被鹰擒走,死多生少,而且看清此事的只有坐忘族族王及少数几个最早进入坐忘族大寨的人,所以在大多数人眼中,坐忘族已如云烟般消散,永不复存在。
二十二年后,占领坐忘族领地的大浊族人的众多反抗者中,忽然多出了一个叫“乘风”的年轻人。大浊族占领着五族的领地,凌辱着五族的女人,奴役着五族的族人,他们对此起彼伏、或明或暗的反抗早已习以为常,也毫不在乎,从来都是以大浊族将反抗者血腥镇压为每次反抗的最终结局。
自乘风出现之后,大浊族渐渐地感到有些坐立不安了。乘风骁勇而多智,他所率领的人初时只有百余人,但就是这百余人在乘风的带领下,神出鬼没,一次次出奇不意地袭击大浊族,使大浊族防不胜防,人人自危。
“乘风”之名便如插上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了大浊族的所有辖地,哪怕大浊族再如何掩盖这件事,也无济于事。
大浊族最担心的事最终发生了,本来是各自为阵的五族反抗者开始共同尊奉乘风,本如一盘散沙的反抗力量,因乘风的出现而聚成一体,并且不断壮大。
大浊族人大为惊慌,他们尽遣高手,欲除去乘风,但乘风仿若有着超越常人的异常灵敏的禀赋,在大浊族布下天罗地网时,他仍能在其中游刃有余,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而大浊族遣出的高手也不断死去,死在乘风的“风隐刀”下。
乘风成了大浊族的终结者,在乘风第一次为大浊族所注意后的第七年,大浊族覆灭在如洪流般不可逆违的反抗潮流中,以可耻的方式结束了命运进程。
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乘风就是坐忘族最后一代族王的四子!
乘风就是坐忘城的第一任城主,不过此时坐忘城中更多的已不是坐忘族的人,而是五族中其他四族中人……
对于这个传说,因为年代久远,值得深究的疑点也不少,比如鹰是最孤傲的猛禽,几乎很少有人会看到成群的鹰。
其二,四子被鹰擒走时才出生三个月,那么,他又怎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并在长大后矢志为父王、为族人报仇呢?
尽管有不少疑团,但作为坐忘城中人,对这一传说却是深信不疑的。何况,关于五族与大浊族的战斗,关于坐忘城神勇先祖乘风的传说,并非仅有这一个,而是不计其数。
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便是自乘风之后,坐忘城中一直精心保存着九十九只雄鹰的尸体,“九十九”这一数目,正好与传说中将四子乘风救出的雄鹰的数目相同。这些雄鹰都是以药物精心浸制过的,并由专门的鹰役看护,数百年过去了,九十九只雄鹰仍是栩栩如生。
鹰,乃坐忘城尊奉的守护神,所以,当每一任城主去世之时,在将亡故城主送向墓地的通道上,都要请雄鹰守护,以使亡灵可以平安地到达天国。
殒孤天虽不是城主,但在殒惊天心目中,二弟殒孤天却与自己一样,是坐忘城的城主,二弟为坐忘城而付出的决不比自己少,包括二弟的性命!只是,因为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是师门显堂弟子,一个是隐堂弟子,才会有这样的区别。
所以,殒惊天要破例为殒孤天奉上本唯有城主亡故才能享有的礼遇。
而五十一之数,则是象征着殒孤天五十一年无畏的生命历程……
在坐忘城为殒孤天行“七祭之礼”的第二天,战传说记起与晏聪的五日之约,顿觉不安,迫切想知道晏聪那边是否已查出被自己所杀的白衣剑客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屈指一算,双方约定的时间已迫在眉睫。前几日坐忘城一直动荡不安,变故频繁,战传说席卷其中,几乎将这事忘了,而现在坐忘城显得清静了些,这才记起此事。
因为“白衣剑客”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关系着自己能否光明正大地以“战传说”自称,加上战传说深感此事背后极有蹊跷,故他急于了解真相。
战传说将自己的想法与爻意一商议,爻意不假思索地道:“既然如此,你便前去稷下山庄与晏聪见一面吧,这样既不失信,也许还真能解开一个谜团。”
战传说有些意外,他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坐忘城击败地司杀却让地司杀逃脱了,必有后患,而此事追根溯源,可以说是因我而起的,若是在我离开坐忘城后,坐忘城再遭劫数,我将……”
后面的话他未说出口。
爻意颔首道:“你所说的这种可能完全存在,但今日局势,是坐忘城只能等待,而难以有什么主动之举,所以谁也不知下一场争战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与其在这儿等待,倒不如暂且先去做同样迫在眉睫的事。”
顿了一顿,她轻叹一口气,方接着道:“其实,今日的坐忘城,急需在坐忘城以外,也有支持他们的力量。”
经她此言一提醒,战传说顿有所悟,暗觉爻意高瞻远瞩,比所有人都看得更远!一旦冥皇得知不但两大皇影武士死在了坐忘城,而且连地司杀也铩羽而归,就会将坐忘城这一系列举措视作与冥皇彻底决裂的迹象,冥皇决不会就此罢休,无论是为了大冥乐土,还是为了殒惊天还活着,他都不能对坐忘城的举动视若未睹。
以坐忘城一城之力,如何能与冥皇相抗衡?
从这一点看,坐忘城再如何将城中的力量团结一致,发挥至极限,也是无法改变最终结局的。相反,只有将目光投于坐忘城之外,为坐忘城寻找一条不必与整个大冥乐土作对的道路,或是寻机瓦解对方统一的意志,才有可能为坐忘城找到突破口!
显然,除爻意之外,其他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如今,坐忘城上上下下都在默默地准备着一场血战,他们的先祖在与大浊族近百年的争战中形成了英勇的性格,但今日的英勇却更多了悲壮的气息,似乎每个人都料定除殊死一战外,再无其他路可走。
连战传说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悲壮气息所感染,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既然是始作俑者,就应该负起这个责任,任何试图想置身事外的举止甚至是想法都是可耻的懦弱!
直到爻意此言提醒了他。
战传说忽然明白坐忘城今日的处境:现在,坐忘城已把自己自我封闭,犹如困兽,勇则虽勇,却十分危险,而在远离坐忘城之外若有坐忘城的力量与城池遥相呼应,那便等于是封闭的坐忘城延伸到外界的一只触角!
想到这一点,战传说心头顿时释怀,暗忖既然坐忘城缺少这样一只“触角”,便由我来暂充这只“触角”,若到了最后关头,我再与坐忘城并肩作战便是。
思结一旦点通,战传说的心思顿时变得十分活跃,他甚至想到了玄流道宗。石敢当曾是玄流道宗的宗主,借用这一层关系,也许玄流道宗就是第一个可以争取的族派,而玄流道宗与坐忘城毗邻,他们的背向的确十分重要。
想到玄流道宗,战传说记起前些日子乘风宫曾派人前往天机峰,将石敢当已至坐忘城的消息告诉于玄流道宗,按理此人应早已抵达玄流道宗所在的天机峰,返回坐忘城的时间也绰绰有余,但到现在都未见有什么动静,也不知这其中又出了什么旁枝错节。
战传说既已决定暂时离开坐忘城,前去稷下山庄,便有些担心爻意的安危。想了想,他道:“不如你也与我一道前往稷下山庄一趟,如何?”
看得出爻意也不想与战传说分开,战传说与她的“威郎”酷似,使她已在下意识中将战传说视作她的亲人,与战传说在一起才有踏实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会想起在这世界上,自己是最孤独的一人,所有的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听了战传说的话,爻意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依依不舍。
但最终,她却缓缓而坚决地摇了摇头,道:“若是你我都离开坐忘城,恐怕城中有人会有怨气,以为我们要借机抽身而去,对自己惹下的祸端袖手不管,人心由此而涣散,对坐忘城十分不利。只要我留在此处,就不会有人有此猜测了。”
“为什么?”战传说问道。
爻意俏脸微红,心道:“这还用问为什么吗?”看着爻意娇美而略带羞涩的容颜,战传说心头一颤,终于明白过来。爻意所指是坐忘城的人都已将他们视作了珠联璧合的一对,只要有一人留在城中,另一人就决不会弃坐忘城而去。
战传说是忽然间由十四岁的少年跃过了四年的时光,故他对儿女之情的了解,还不如爻意,只是随着生理的变化,也慢慢地带动心理的微妙变化,加上他平生第一次与年轻女子相处这么久,由他人羡慕的眼神以及爻意的动人风情,使他对异性的情感开始逐渐萌生,但与同龄人相比,却尚有差距。
也幸亏如此,否则与爻意这样的绝世佳人朝夕共处,而她又心有所系,战传说恐将痛苦不堪。
爻意岔过话题道:“其实冥皇要进攻坐忘城,也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准备就绪的。坐忘城城固池深,又早作准备,双方定有一番僵持,你大可不必这么早就为我担忧,我还要与你一同前去大漠古庙呢。”
战传说见她心意已决,也只好如此。
于是他与贝总管打了招呼后,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坐忘城,赶赴稷下山庄与晏聪相见了。
八狼江自坐忘城城南一侧环过,继续向东北方向奔流而去,直至在卜城城南汇入乐土最大的雪江中,在汇入雪江前,八狼江还与稷下山庄擦身而过,在稷下山庄所控制的范围内,八狼江的水势相对平缓,江面也更为宽阔。
被重山河及其部属抛入江中的司杀骠骑的尸体在经历了上游的沉浮不定后,到了稷下山庄,被水浸泡肿胀得变形,全浮出了水面。
一百多具尸体源源不断地随波而下,这一番情景实是让人心惊肉跳。
稷下山庄庄主东门怒很快便得知此事,并且很快就查知所有死者皆是司杀骠骑。
听完手下的人向他禀报了这一惊人的事实后,东门怒略显肥胖的脸上的厚肉一连颤了几次,并牙痛般倒吸了一大口冷气。
“东门怒”其名显得豪气干云,让人一听就不由想到一个满面虬须、豹目环眼、腰粗膀阔、一脸傲气的壮汉,而事实却根本不是如此,东门怒脸白无须,平时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十根手指上共戴了七个玉指环,言语间也是慢条斯理,让人一见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剑帛人。
在大冥乐土与极北劫域之间,本有一个狭小的剑帛国,人口稀少,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三万余人,因为此国擅于造帛、铸剑二术,故被称为剑帛国。剑帛国的人性情和顺,虽擅于铸剑,但自身却极少有习武之人,相反善于经商买卖。仅凭这一点,要在武风鼎盛的苍穹诸国立足显然是不够的。
尽管剑帛国使出买卖的精明与八面玲珑,如墙头弱草般周旋于诸强国之间,但终是没有能够避免亡国的结局,剑帛国不复存在,而剑帛人则如蒲公英般飞向苍穹诸国,落于何方,便在何方扎根,并凭借其精于买卖的天赋悄然壮大。因为他们没有了自己的家园,在异国他乡总是处处受到排挤压制,尤其是当他们拥有了庞大的家资后,便会有人以种种手段强取豪夺,迫使他们又不得不再一次迁往异地。于是就如同又一阵秋风吹过,蒲公英又必须在秋风中飞向不可预知的他乡。
所以,在每一个剑帛人的身上,都会随身携带着一株干制后的蒲公英,而且必然是花蕾初开的蒲公英,因为那时的蒲公英无须飘飞异地他乡。
亡国后,财富成了剑帛人深受打击排济的原因,而在财富被巧取豪夺之后,剑帛人要赢得略略的尊重,就必须又一次开始集敛财富,当财富再一次达到让旁人羡慕的地步时,新的一轮巧取豪夺又将出现……如此周而往复,直到终老而死。
东门怒当然不是真正的剑帛人,剑帛人虽然有过人的聚财手段,但他们似乎也深知自己难以在一个地方长久立足,所以他们从不将自己的宅院居处构建得过于富丽华贵,反正最终大多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东门怒的稷下山庄却并非如此,尤其是东门怒日常起居的笑苑内的大大小小七间建筑无一不是部署得精雅华丽,颇为奢靡。
稷下山庄的势力在乐土不算显赫,而东门怒对这样的局面也颇为满意,他没有理由不好好享受安逸。
难怪当听说有近二百具司杀骠骑的尸体从八狼江流来,并沿经稷下山庄左近的江段时,他会如此紧张了。
“若是此事传开,会不会有人把杀了司杀骠骑的罪名算在稷下山庄的头上?”东门怒不安地问道。
他问的是他的五大戍士。
东门怒平时在笑苑中深居简出,大多事宜都是由五大戍士为他处理的。
五大戍士之名分别为高辛、史佚、眉温奴、于宋有之、齐在。
高辛人如其名,年四十一,身形高颀但略曲背,加上一张瘦长的红脸,被另外四戍士戏称为高醉虾。平时高辛郁郁少言,所以“高醉虾”之名,也只有其他戍士或东门怒敢这么称呼他。
史佚与高辛年岁相仿,但却显得远比高辛老气横秋,偏偏他有意蓄起了长须,乍一看,显得足足比高辛长了十岁。
眉温奴乃一美艳寡妇,其夫君本也是东门怒手下的一名戍士,名为唐昧,比眉温奴年长七岁,三年前,正值血气方刚的唐昧英年早逝,病重而亡。
于宋有之年三十,容貌清秀,长于口舌,性喜调侃,“高醉虾”之名就是出于他口中。
齐在最为年轻,比美艳寡妇眉温奴还要小三个月,其人身形高大,五官梭角分明,也沉默少言,但与高辛的郁郁不语不同,他是性情憨直,不擅言谈,所以平时于宋有之几乎将调侃齐在作为人生一大乐趣,齐在也不以为忤,一笑以对。
东门怒问的是他的五大戍士,其实最主要的是问于宋有之,因为于宋有之是五戍士中最富智谋之人。
于宋有之从容不迫地一笑,道:“决不会有人将此事与我稷下山庄联系在一起,庄主不必担心。”
东门怒不解地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于宋有之道:“因为即使稷下山庄有加害司杀骠骑之心,也无力同时击杀近两百名司杀骠骑。”
东门怒听罢,哈哈大笑,连连颔首道:“不错,有理,我倒忘了这一点。”
众戍士心道:“无力做到这一点正说明稷下山庄实力不济,庄主却如此开怀,倒让人哭笑不得。”
东门怒既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脸色便和缓了不少,他看了五戍士一眼,道:“这几日周遭还有什么异常没有?”
五戍士依次摇了摇头,道:“托庄主的福,一切如常。”在他们的印象中,庄主东门怒最爱听的四个字,就是“一切如常”了。
果然,满意的笑容自东门怒的脸上洋溢开了,随即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
看这情形,东门怒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今日有些劳累,需回笑苑暂作休憩”,五戍士知道笑苑中有东门怒四位美夫人,回到笑苑,其实未必能得休憩。
齐在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道:“属下有一事忘了禀报庄主。”
东门怒的笑容僵硬了些,“哦”了一声,示意齐在说下去。
“两眼泉的几个猎户昨天前来山庄,他们说今年恐怕不能准时将兽皮送来,请庄主准许他们延缓一些时日。”
东门怒有些不悦地道:“为什么?”
“据这几个猎户说,他们每年的兽皮都由一个叫‘南伯’的老者为他们鞣制,而两天前他们突然发现此老已不知去向。”齐在禀道。
“突然不知去向?”
东门怒把自己深埋在虎皮交椅中的身子挺直了些,自言自语般将齐在的话重复了一遍。
东门怒似乎不愿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出现“突然”二字,他所希望的是“一切如常”,所以他的眉头拧了起来,沉吟片刻,对齐在道:“你去查一查此人为何会突然离去。”
齐在恭然应是。
东门怒又补充了一句:“今日便去。”
齐在再一次应是。
在高辛等人看来,庄主此举未免小题大做,过于小心翼翼。就算“两眼泉”不把兽皮送来也无关大局,何况他们只是要延续一些时日而已。
当然,众人也没有必要劝止东门怒这一决定。
东门怒环视众人一眼,说了一句众人再熟悉不过的话:“我需暂且回笑苑歇息一阵子,庄中大小事宜,你们多操心些。”
随后便在两个少年仆从的陪同下,离开议事堂,向笑苑而去。
五戍士中除齐在需前往“两眼泉”查探外,其他四人便也各自散开了。稷下山庄的日子一直就是在这种平淡中度过,也幸亏东门怒喜欢捕风捉影,格外小心翼翼,似乎唯恐出什么差错,否则五戍士的日子将会过得更为乏味。
东门怒不疾不徐地向笑苑走去,两个少年在他一前一后。
笑苑很美,哪怕是在秋日,它也幽美依旧,让人一旦步入其中,心神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但这一次东门怒进入笑苑后,他非但没有心神放松,反而一下子变得高度紧张。立时止住不紧不慢的脚步,身板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刀,本是游离不定、昏昏如梦如睡的双眼倏然变得格外精亮,骤然收缩的瞳孔亮如刀之寒刃。
没有其他任何更多的举动,但刹那间东门怒竟像是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跟随在他身后的那名少年固然因东门怒的止步而止住身形,连走在东门怒身前的少年也突然感到某种异常,尽管他既没有听到异响,此时也没有看到东门怒的异常反应,但此少年仍是条件反射般站定,并转过身来,向他的主人望去。
东门怒的目光由左侧丈许远的地方迅速收回,转而投向正前方,越过那少年的头顶,望着远方不可知的地方,缓声道:“你们先到三夫人那边等着,我想一个人在苑中走走,记住,不要告诉三夫人我已回到笑苑。”
两少年对庄主此举虽然颇感意外,但仍是恭顺地依言离去。
少年人好奇的天性使其中一名少年在离去前忍不住向方才东门怒的目光曾停留过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儿有一棵朱槿,上面停着一只淡黄色的蝴蝶,仅此而已,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两少年满腹疑虑地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曾留意到那棵朱槿以及朱槿上停着的那只蝴蝶的少年心头忽然一动,猛地似想起了什么,不由低低地“啊”了一声。
他的同伴一惊,惑然道:“什么事?”
“……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道。他没有说出实话,事实上他之所以突然惊呼,是因为他无意中想到任何一种蝴蝶在静止时都是并拢双翅竖起的,但方才他所见到的停在朱槿上的那只蝴蝶却显然是平展开双翅!
他是一个细心的人,否则也不会被东门怒留在身边,不过这一次却是因为东门怒的异常举止才使他会对一只蝴蝶也如此留意。
转弯之际,他忍不住借机向东门怒方才站立的地方扫了一眼,却发现东门怒已不知去向,就像一颗被蒸发了的水珠般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那少年几乎再次失声惊呼。
他心中有一股十分强烈的冲动,诱惑着他折身返回原处,去看看那只淡黄色的蝴蝶是否也消失不见了。
但最终他还是按捺住了这股冲动,继续随着他的同伴一起向东门怒第三个夫人所居住的地方走去。
只是,他的心绪已注定难以平静。
与此同时,就在那少年满腹疑虑的时候,东门怒已在出人意料的最短时间内奇迹般地出现在稷下峰的半腰上。
稷下山庄是依着稷下峰而建的,东门怒常在手下人面前自诩精通风水之术,并说稷下山庄的庄门设在“震门”,而稷下峰在坎位,坎位为火,震门为木,火克木为凶,故令人将稷下山庄后随山势而建的围墙再加厚了一倍,又自稷下峰掘土百担,肩挑车推倒入八狼江中,说是此举可克稷下峰火气。
这一番折腾后,东门怒仍不放心,还严令稷下山庄的人不得随意攀越稷下峰,以免使稷下峰火气外泄。
众人早已习惯了东门怒苟安龟缩的脾性,对此倒也不以为意,只需依言而行便是。稷下峰荒芜一片,也无人愿涉足其中。
东门怒的身影借着参天古木及山石的掩护,沿着陡峭的稷下峰飞速向上攀越,身形起落之间,快捷绝伦。
此时,休说有茂密的树林遮挡,就算在稷下山庄有人凑巧撞见东门怒一闪而过的身影,也会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
东门怒正以惊人的身法掠走之际,倏然在一块山岩上一点足,显得有些肥胖的身躯借着这一点之力忽然止住了快不可言的去势,整个身躯凌空侧旋,其飞旋的速度竟出人意料的缓慢,仿佛东门怒只是一只纸糊成的风筝,正被一阵风卷得飞起,其身法既精绝又奇妙。
地上淤积着的落叶此时突然飞卷着升起,胡乱地飞舞,落叶在东门怒身侧飞旋的速度比东门怒自身飞旋的速度还快,而它们显然是被东门怒搅起之气旋所带动的。一快一慢,各得其反,对比之下,委实奇怪。
东门怒稳稳落定。
“沙沙沙……”叶子沙沙而落。
东门怒立足的地方前面二尺远便是一棵需几人合抱的槐树,这棵槐树在整个稷下峰都十分醒目,整棵树的树冠足足覆盖了二三亩的范围,稷下山庄五戍士中的于宋有之将此槐树戏称为稷下峰的突起“喉结”。而从位置上看,若将整府稷下峰比作人的上半身,这棵槐树正好处于喉节位置。
东门怒站定后,自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物,摊在手心。
赫然是一只淡黄色的蝴蝶,双翅展开,约有半个巴掌大小,一动不动地趴在东门怒的掌心处。
若是细观,便可看出此蝶竟非真蝶,而是精心以黄绢制成,只是无论是双翅还是色彩、头、足、须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足可以假乱真。
东门怒将手中的绢蝶拢起,忽然在槐树旁半跪下,垂首恭声道:“东门怒参见主人!”
周围静寂无声。
东门怒姿势却没有丝毫改变,依旧静静地等候着。
终于,竟真的有“沙沙……”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向东门怒这边而来,越走越近,直至在东门怒身前停下。
“起来吧,你来得很及时,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一个如暗含金属质地般的声音响起。
“谢主人。”东门怒谢过之后,方站起身,这才正视他的主人。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两个人,一个形容怪异,手足长得异乎寻常;而另一个年轻男子的五官则近乎完美无缺。
此人正是尹欢。
尹欢随着那模样怪异的人在崇山峻岭中穿行了漫长的距离,最后在稷下峰驻足,但那人并未进入稷下山庄,而是让尹欢先留在稷下峰,自己独自下山。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便返回了,不久东门怒匆匆而至。
在赶赴稷下峰的途中,那容貌怪异者告诉尹欢,即使他今后传授其武学,尹欢也不必视他为师,因为与其说他们之间有师徒关系,倒不如说是双方各有所需。
对于这种说法,尹欢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不过此事由对方提出,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借机问既不以师徒相称,那么当如何称呼?他对对方的来历身份充满了疑惑,但无论怎么说,此人对他也是有救命之恩,尹欢不便冒昧直问,只求能在对方的言谈中寻出蛛丝马迹。
对于尹欢此问,那怪人道:“我比你年长,你只需以‘羽老’称呼即可。”
尹欢口中应是,心里却有些失望。“羽老”这样的称谓太过平常,根本无法借此推测出什么。
同时尹欢心中暗自奇怪,此羽老既声称若自己不依顺从他的心意,将难免一死,而且看得出这决非戏言,但一旦自己顺从他之后,此人对自己却又颇为和善。
尹欢在隐凤谷中就已听说过稷下山庄庄主东门怒之名,而且还知道有好事者喜欢将东门怒与他相提并论,称他们两人乃乐土各族派中最贪图安逸、不思进取的当家人,不过两人彼此间从未谋面。今日尹欢见识了东门怒的身法修为,知道东门怒与自己一样,平时的贪图安逸全是假象。
而他称羽老为“主人”,即显示出羽老有非比寻常的来历,也可以看出羽老的确有惊世修为,否则怎能驾驭东门怒这样的人物?
尹欢对羽老兴致更浓!
东门怒见了尹欢后,略显意外,不过他倒未能将眼前的尹欢与隐凤谷谷主联系起来。
羽老望着东门怒,以其独特的声音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些年来,你将稷下山庄打点得还不错吧?”
“禀主人,东门怒一直不敢有所懈怠,稷下山庄的势力所及范围内,一切都在属下的把握之中,稍有风吹草动,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反应。”
不知为何,东门怒对尹欢显得并无戒备。
羽老“嗯”了一声,从其表情上看不出他对东门怒的回答是否满意。
羽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以凝重的语气轻声道:“纵是雪江亦会浑浊,灵族永世忠诚不渝……东门怒,你是否相信这一点?”
东门怒恭敬而简略地道:“东门怒坚信不疑!”
雪江即是乐土最宽大的一条江,也是乐土最清澈的一条江。雪江终年清澈,即使是在洪水期,各支流的浑水冲入雪江后,也会很快清澈。雪江江底布满了平整而光滑的乳白色的岩石,透过江水,整条江都显现出银色光泽,“雪江”之名,就是由此而来。
在乐土人心目中,雪江是一条永远洁净清澈的江,世人常以“雪江浑浊”来表达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听完羽老这一番话,尹欢暗暗惊诧,心忖不知羽老口中所谓的“灵族”是指什么。乐土疆域广阔,千百年来,各族各部忽战忽和,部族的数目因为时而有部族被吞并,时而又有部族分化,所以变化不定,但在相对的某段时间内,却并不是不可知的。尹欢就知道今日乐土大大小小共有十九族,但在这十九族中,却根本没有灵族,就算上溯数百年,也是如此。
所以,尹欢更不知灵族为谁“忠诚不渝”,但由羽老的神色语气来看,此事应非比寻常。
而羽老把自己认为至关重要的事在尹欢面前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来,说明他有绝对的自信能控制尹欢,尹欢若是出尔反尔,恐怕会引来杀身祸端。
听完东门怒的话,羽老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道:“灵族中的无畏者当然能做到这一点,但灵族当中,也有良莠不齐,比如术商此贼,便背叛灵族,投效不二法门,从此使灵族人处境更为艰辛。”
他的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芒,看得出他对所谓的“术商”充满了刻骨之恨!
而最让尹欢吃惊的莫过于羽老说“术商”投效的竟是不二法门!
难道,来历神秘的灵族竟是以不二法门为敌?
不二法门仅修持弟子就有九千之众,其势力之盛,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除了三十年前惊怖流曾公然与不二法门作对外,再没有其他族派继惊怖流后尘。三十年前,惊怖流为自己的举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最后只能栖身于乱葬岗偷生至今日。何况今日的不二法门力量已比三十年前更为强大,各族派对不二法门亦无一句怨言,何以偏偏灵族对不二法门似乎十分不满?
而羽老所说的术商又是什么人?
就在尹欢心中闪过这一疑问时,羽老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一般转而向他问道:“你是否想知道术商是什么人?”
尹欢很巧妙地答了一句:“他应在不二法门中有颇高的地位。”
他这么回答,其实并未直接回答羽老所问,但同时却又暗示着他的确在思索着这一问题。
至于为何作出术商在不二法门中地位不低的判断,当然是依据羽老对此人十分忌恨这一点推断的,若只是法门中一个普通修持弟子,又怎能对他人构成多少威胁?
羽老脸上挤出了一个古怪而勉强的笑容,他缓缓地道:“你说得不错,他在不二法门中的地位不低,他就是所谓的不二法门四大法使中的灵使。”
尹欢怔怔地望着羽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一次,他是真正的惊愕欲绝了!
齐在对庄主东门怒之令向来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在东门怒吩咐他前去“两眼泉”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查清“南伯”为什么会突然不知去向后,齐在立即遵令而行,尽管他心中对东门怒此举有些不以为然。
他当然不会料到“南伯”的真实身份是当年名声赫赫的“药疯子”南许许。
“两眼泉”的猎户每年都要向稷下山庄送上兽皮,所以认得五戍士中最年轻的齐在。当齐在出现在“两眼泉”时,他们立即猜到了齐在的来意,向稷下山庄请求延长时日呈送兽皮本就让众猎户心中不安,此时一见齐在出现,忙自告奋勇地把齐在领向南许许曾住过的木屋。
众猎户这么做自是急于向齐在证明他们并没有说谎。
此时,正是午后,午后的阳光碎碎地洒满了一地,小村落里的几只猎犬偶尔会突然窜出,但迅即又以同样快捷的速度折回原处,它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决不随意吠叫。
齐在站在南许许的屋外,轻叩木门。
他身后的猎户道:“我们已进去一次了……门是虚掩着的。”
齐在点了点头,示意听到了,却再度叩击着木门,并加大了力道,直到确信屋内的确无人回应时,他才双手推门。
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应声而开了。
一股硫黄的气息扑面而至。
对此齐在倒没感到什么意外:既然此人常为这些猎户鞣制兽皮,当然免不了有一屋硫黄的气味。
齐在跨入屋内后,就站在门前有意无意地挡着身后猎户,使之无法入内。他只是奉命来此地看个究竟,而一个鞣制兽皮的老者的离去又能藏有什么惊人的秘密?所以齐在不想显露出一副兴师动众之势。
那几个猎人倒也知趣,很快便各自在找个借口退走了。
当闲杂人都已退去时,齐在的目光已经将屋内的情形扫视了一遍,感觉中此屋并无什么异常之处,屋内的桌椅物什有点乱,一个独居的老者的屋内摆设较为零乱是再正常不过了。唯一有些醒目的只有那张宽大得有些离谱的椅子,但这又有说明什么?
齐在在屋子里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仍一无所获。
最后,他的注意力停留在屋子后侧的那扇门上,略加思索,他毅然上前,拉住门上的一个拉环,用力一拉,门一下子被拉开了。
一股难以分辨的气味与一股凉飕飕的风一起向齐在扑面而来。
紧接着,“砰……”的一声,前面不远处有一物坠落地上,并且还在地上滚动了一段距离,听声音应是木桶竹罐之类的物什。由于门后的光线比外屋暗得多,齐在的目光一时还难以适应这种改变,故什么也看不清。过了片刻,齐在的眼睛这才适应过来,他已看出门后是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两侧是木壁,光线暗淡,想要看得更远些已是不可能。
纵是如此,齐在仍是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地方:此屋并不大,除去外间外,按理后屋决不应出现这么狭长的通道。
除非此通道其实已不属于屋子的一部分,而是延伸到木屋后面的山腹之中。
尽管这事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却足以引起齐在的更大兴趣,他决定要进去看个究竟。为了方便行事,他取出了石火与火绒。
“咔嚓,咔嚓……”
石火与火镰的敲击声有节奏地响着,并顺利地引着了火绒。
通道也为之一亮。
齐在正待借机打量通道内的更多情形时,忽听得“砰……”的一声,身前两丈多远的地方突然爆现出一团巨大的光球,灼灼火焰一下子将通道截断,齐在视线所及的不是再是晕暗,而是让人难以正视的炫目火光。
火光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蔓延,通道两侧的木壁立时着火,火势更猛。
齐在心中之惊愕难以言喻,只是犹豫了片刻,火势便已强到迫使他不得不向后退避。
此时,齐在已断定庄主东门怒此次让他来查个究竟,并不是捕风捉影,就算是巧合,也是歪打正着。显然,在齐在推门而入时,听到的物什坠落声,是屋子的主人早已准备好的某种药物倾倒的声音。药物与木门相连在一起,只要一推门,这种可以引燃大火的药物就会倾倒,而且屋子的主人还算准了推门而入的人必然会借用烛火等照明探路,当火源出现时,药物如水汽般蒸腾开,便会被火源引燃。
一切部署得天衣无缝!
若是没有人对此屋的主人生疑,就不会进屋仔细查找,也便不会发现屋后的通道,那么此屋就会与寻常屋子一样静静地存在着;若是有人对此起疑,那么就会进屋查找,从而引发一场大火,大火可将此屋烧成灰烬,什么线索也不会留下。
齐在心知他已遇到了一位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