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艳遇 -- 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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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风团在一场细雨中回到省城,跟去时的风光相比,回来就显得有点儿落寞。加上又是雨天,那景儿忍不住就让人多想。
唯一心怀激动的,怕就只有刘征。老胡那个坏点子真灵,麦源都把话放了出来,就等回来开会宣布,让他卷铺盖滚蛋。没想让老胡略施小计,就把局给搅了。
其实那点子也没多坏,老胡只是让刘征去找麦源,就说贺小丽刚找过他,还给了他一样东西。刘征刚把这话说出来,麦源便惊了起来:“她找过你,跟你说了什么?东西呢,快给我。”
“对不起,麦主席,这东西我不能给你。”
“刘征,你想做什么?”麦源瞪大眼睛,“好,好,刘征,你终于出道了,知道怎么算计人了。”
第二天,麦源让刘征把提纲拿上去,说他琢磨琢磨。没等麦源琢磨出个啥,那个乔主任还有几个部门的工作人员一同来到阳光大厦,说是跟采风团商量件事儿。这一商量,麦源立刻坐不稳了,恨不得立即打道回府,哪还有心思考虑刘征的事。
刘征将结果告诉老胡,老胡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怎么样刘征,我没骗你吧,对付这种人,就该用点儿下三烂手段。”刘征却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不知怎么,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暗淡。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雨,刘征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个叫白银的小城。
刘征忍了很久,终于还是阻止住给妻子打一个电话的念头。
刘征想哭,真的想,这是离家两年来头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感觉。
这趟采风,刘征看到听到许多不该看到听到的,他心里神圣的文学在阳光那个大豪宅里摔了一跤,文学头顶上的那个光环摔碎了,他看到里面的暗疮。更可怕的,在他心中视为偶像的那些作家、名人,怎么一抹了帽子,全都露出虱子来。麦源、老胡,甚至他一直仰望着的乐文,怎么一脱下作家这身套装,就丑陋得不成个人样。那晚他跟橙子跳舞,橙子同样用仰望的目光注视他,无不羡慕地说:“你终于挤进去了,多少人渴望着有这么一天。”刘征忽然就败兴地说:“挤进去能咋,挤进去你就成了一堆烂泥。”
是的,烂泥。
刘征现在有种感觉,文学真像个菜园子,里面种出的不只是番茄、西蓝花,更有烂萝卜、坏土豆。那些掌管园子的人,也不全是心里装着空气和阳光的农夫。
刘征恨自己的单纯、无知,好歹也在世上走了三十年,咋就从没想过眼里会钻进尘埃、污垢?罢了,他对文学的信心是没了,至少,动摇这个词,现在很强烈。他甚至怀疑,自己选择这条道,是不是真就如妻子骂的那样,是脑子进了水?
刘征昏昏沉沉,在文学院借给他的那间小储藏室里度过了几天,雨过天晴,重新走出来时,整个人像是蜕了一层皮。刚到大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刘莹?”刘征喊了一声,果然是刘莹。
“你怎么在这儿?”刘征喜出望外。
“我来找你,他们都说你回了白银。”刘莹也是一片惊喜,她告诉刘征,这两天她天天等在门口,她不信刘征会回到白银去。
“怎么不信?”刘征问。
“你回白银干啥去呀,那儿全是伤心。”
说了几句话,刘征让刘莹到他住的地方去,刘莹想了想:“还是到我那儿去吧,你那儿又湿又潮,去了心情更不好。”
刘莹现在住在外滩,不是上海那个外滩,是黄河桥往北去的那一块,省城人叫做外滩。这儿原是郊区,种菜为主,这些年省城发展快,这儿开发得差不多了,这个区那个区的,看上去很是红火。刘莹她们住的这一块,是桥头离开发区中间的一块洼地,因为黄河的缘故,这块地一直被保护着,没让那些新技术区吞没掉。可所谓的保护,就是郊区农民拿工地上捡来的破砖烂瓦还有断裂的楼板盖起一间间简易棚,租给打工者住,外面用铁丝网拦着,四周都是养鱼的池塘。
还没到跟前,一股刺鼻的腥味就扑面而来,刘征笑着道:“你这儿也比我那边好不到哪儿去。”刘莹狡辩:“当然要好,至少我这儿有阳光,还有新鲜空气。”
“一定还有蚊子吧。”刘征说着,果真就看见刘莹脸上被蚊子咬的伤。
刘征跟刘莹是在乐文那儿认识的,乐文跟刘莹热乎的时候,常常拉刘征去吃饭,给他们充当电灯泡。刘征这人别的方面守旧,男女方面却有着看不出的前卫。当然,他推崇真爱,尤其推崇可遇不可求的红尘知己。这可能跟他的婚姻有关,也可能是文人的通病,一谈起爱来便云里雾里,把这个字说得跟水晶一样。
两人同姓刘,又都两个字,刘莹便一直唤刘征叫哥。刘征也乐意有这么个妹妹,认识不久便煞有介事地担当起保护者的角色,有时唤她妹,有时唤她莹子。每每刘莹在乐文那儿受了委屈,他便陪着她在黄河边伤心。乐文跟刘莹彻底闹翻后,他这样安慰刘莹:“算了妹妹,那个人我一开始便说过,靠不住,他是拿爱情当茶喝的人,一开始新鲜沁心,喝得赞不绝口,久了,便又想到另一种茶。”
“可我是人,不是茶。”刘莹恨恨的。
“正因为你不是茶,你们才久不了。”
“谁说要跟他久了?”刘莹跺着脚,突然地就把气撒他身上。
黄河在他们面前滚滚流过,一对对情人相偎在岸边,空气里满是这个年代特有的情欲味儿,可这两个人,却被情伤着。
刘莹现在在一家晚报广告部跑业务,以前那家商报待遇不错,广告部主任也不想让她走,刘莹嫌这工作是乐文找的,一天也不多留。人是跳了槽,客户和业务还是原来乐文介绍的那些,即便拓展新业务,乐文的旗号还是照打不误。房间布置得一尘不染,几平米的屋子,收拾得却井井有条。跟刘征那儿一比,女人的优势就显了出来。刘征见她有了电脑,惊讶地说:“你都鸟枪换炮了?”刘莹说:“小意思,二手货。”刘征说:“我现在连三手货都用不起。”说完,心情无端地暗下来。
刘征做梦都想有一台电脑,这样写起东西就快,而且再也用不着为用一会儿电脑动上脑筋求麦源。
“怎么,你现在还手写啊?”刘莹跟刘征有些日子没见了,刘征的事儿她还真是不知。
“不手写咋办,还指望文学院给我配电脑?”刘征很是泄气,电脑是他一块心病,就跟专业作家一样,是他目前最大的两个心理障碍。
“怪不得发稿那么慢,现在谁还看手写稿?我们报社全都自动化了,纸质稿很少看。”刘莹不说还好,一说,刘征心里的五味瓶就翻了,双手抚键盘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要不,这台你拿去?反正我也用得不多。”见刘征难过,刘莹忽然说。
“别别别,莹子,你可别吓我。”
“谁吓你了,我说的是真的。”刘莹当下就要往下拿线,惊得刘征一把摁住她的手:“莹子,你要这样,我就走,再也不来你这儿。”片刻后,又说:“我刘征是没本事,窝囊,可也不能让你救济啊。”
“我咋了,我的钱不干净,还是你也跟他一样,嫌我是乡下来的,没档次?”
“莹子,你乱说个啥?”刘征松开手,猛就觉自己是那样的没用,那样的不配活在这世上。
其实这个想法,也不是突然间才有的。在阳光的每一个日夜,他都被这想法折磨着,摧残着。活到今天,他还是头一次出入那样豪华的酒店,那样神秘而又奢侈的夜总会。难怪他写的小说,编辑总说离生活太远,尤其写官场写企业家写堕落的地方,编辑笑他是按自己的臆想去杜撰生活。阳光一行,终于让他懂得,他岂止是在杜撰,简直就是拿小学生的眼光来评判这个世界。
刘莹生了一会儿气,兀自一笑,知道是冤枉了刘征,忙赔着小心说:“不要也好,过两天有家电脑公司给我提成,索性弄台新的给你。”
三天后,刘莹真就弄来一台电脑,全新的,款式和配置都是目前市场上一流的,价钱自然不菲。刘征愕得说不出话,刘莹像是无所谓,一边笑盈盈望着刘征,一边略带几分夸张地说:“这下你可要出作品了,再出不了作品,看你怎么说。”
“莹子,这……”刘征张口结舌,看得出他对此事是多么的恐慌。
“啥也别说,就当妹妹支持你。”
正说着,乐文忽然走了进来。乐文这天也是来文学院走走,顺便看看有没有信件。他在传达室看到刘征一封信,北京一家杂志社寄来的,就想刘征又有小说被采用,赶过来给他通知。没想正撞上这一幕。
乐文极为尴尬,自打跟刘莹闹翻,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原想自己是彻底把这乡下姑娘给忘了,这一见,心里竟忽悠忽悠的,更怕刘莹当着刘征说出什么过激话,搁下信就想走。刘莹却喊:“乐文你站住。”
“有事?”乐文的声音发憷,心想完了,刘莹一定不放过他。
“我想请你吃顿饭。”
吃饭?不只乐文,就连刘征也有点儿傻。
“说吧,给不给面子?”刘莹倒是落落大方。
“我……我没空。”
“怕了是不?乐文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胆小,瞧瞧你现在的脸色,让我说什么好呢。原来我想你虽不是个可靠的男人,但至少不算阴暗,现在我懂了,你压根儿就是一个负担不起自己的人。”
“莹子!”刘征叫了一声。
“你别管,这事跟你无关!”刘莹再次转向乐文:“乐文,太小气了吧,你大作家至少比我这乡下丫头有见识吧。”
乐文一脸惨白。
“我见过司雪,就在你去阳光采风的时候,怎么,她没跟你提?”
“你——”乐文这下不只是怕了,简直要咬牙切齿,怪不得司雪出了那么大事不跟他吭一声,原来是这个乡下丫头作怪。
乐文不敢蛮战,狠狠剜一眼刘征,走了。
刘征好久无话,电脑带给他的惊喜和冲动荡然无存,模棱两可的样子让人猜不透他心里想啥。
刘莹腾地坐到他对面,样子气气的,胸脯一耸一耸。“刘莹你不该这样。”刘征嘀咕了一句。
“我该咋样?你告诉我,我该咋样?我是成心请他吃饭,我不想纠缠他,但也不想让他把我当陌生人,我错了么?!”刘莹的话像机关枪一样,这丫头,多日不见,嘴巴上的功夫倒是长了不少。
“刘莹!”
“少拿那种口气教训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刘莹咆哮起来。刚才她是真心的,她一直想请乐文吃顿饭,跟从前一样。她现在想通了,对一个毫无指望的男人抱希望是没一点儿前途的,但她不想因此在两个人之间留下什么阴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乐文还是最初的乐文,她还是那个表哥领来的乡下丫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可他咋就那么怕她,难道她还有心思再赖在他怀里听那些虚无缥缈的话?
“你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啊!”刘莹骂完这句,就伏在电脑桌上哭起来。
她的哭来自于另一个自己,其实她是想忘掉乐文的,彻底忘掉,可今天一见,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忘不掉。她恨自己没出息,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完全是她对自己的一个借口。今天一见乐文这样,她马上就伤心了,什么混蛋想法,凭什么还要对他低三下四。
哭了一阵,不见刘征安慰,刘莹忽然抬起头:“你就不能哄我两句啊,上万块钱的电脑连两声谎话都换不来?”
刘征早已慌得手足无措,一个心里替刘莹急,一个心里又怕乐文怪他。刘莹见他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算了,我也不难为你了,走吧,请我吃饭去,我肚子饿了。”
两人吃饭的时候,刘莹告诉刘征,她是找过司雪,起初也是赌着一口气去的,可真见了面,心就虚了。“没法不心虚,她那个架势,见了真害怕。”刘莹说,“真的,她看上去很厉害的,一看就是个局长,神圣不可侵犯,妈呀,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怕。”
刘征让她的描述弄得想笑,这丫头,一旦摆脱了阴影,可爱就出来了。
“你干吗想到要找她?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跟她拉广告啊,她管着那么多,随便一句话,我这一年的任务就超了。”刘莹看上去毫不在乎,好像司雪是她熟人。
刘征很是惊讶:“你也胆子够大,明知她恨你恨得要死,还敢自己找上门去。”
“我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猜怎么着,她还真给了我一大笔广告。”
“不可能!”刘征大叫。
“不信拉倒,反正我也纳闷哩。”刘莹垂下头,嘟囔道,“不瞒你说,这电脑就是拿那笔提成买的。”
不可思议!这一次,刘征说啥也弄不明白了,明明知道是第三者,却还要帮她,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我说嘛,你们男人想问题就是简单。不过,她为什么要给我广告,到现在我也想不清楚。”刘莹说的是实话,这事让她困惑了很久。她抬起头,望着刘征说:“她会不会是感谢我,是我把乐文还给了她?”
“刘莹,亏你敢这么想!”刘征被刘莹的傻气和天真逗得差点儿笑出泪,笑完,他忽然问自己:“那你说,她凭什么要给刘莹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