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艳遇 --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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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这么大代价请采风团来,阳光绝不是没有目的的。高风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原则,该花的钱恨不得跟你抢着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你也甭想得到。“给我盯紧点儿!”他这么跟李正南说。李正南自然清楚,眼下高风有两样事要做,一是吴水政协换届,高风对副主席一职志在必得。这事本来已运作得差不多了,不久前事情突遇麻烦,有人对阳光的发家史不满,怀疑里面藏着许多猫腻,高风必须澄清。另一件事儿,吴水开发区已经立项,工程开工在即。这是块肥肉,很肥,市政府那边还未放出风声,建筑商之间就已争得头破血流了。这些年已渐渐退出房地产业的高风想卷土重来,而且胃口大得很,想一个人吞掉。
这事确实有难度,否则高风用不着请这些爷。作家是个特殊的圈子,这圈子啥鸟都有,别看平日他们闲着,无声无息,除了写点儿傻子才看的文字外,好像这个世界跟他们的存在没多大关系。但关键时候,这些鸟还能给你飞出一点响动,特别是文学院这帮鸟,他们吃着皇粮,有时候也干着皇事,而且手头拥有着皇家资源,他们要是齐刷刷喊一声,准能给你喊来一点意外。这是高风对作家的认识,虽说片面,却也暗藏着真理。身为副总的李正南自然清楚高风这意图。当然,高风有没有别的用意,或者还有什么事求着这帮鸟爷,李正南不得而知,他只是奉命行事,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对这帮鸟爷,李正南没兴趣,真的没兴趣。
这天下午,李正南拿着卡,挨房门儿送。这卡是阳光集团的一件秘密礼品,拿出来算是对作家们劳神劳心的额外补偿。阳光大厦拥有本市最豪华最开放的娱乐城,唱歌跳舞桑拿按摩一应俱全,只是费用高得吓人,拿着这卡就不一样,可以享受到很大优惠。吴水高层对这卡有一种特殊的叫法,叫黄卡。一则这卡真是黄色,金黄,另则拿了这卡,你不黄都不行。高层间互相走动,开起玩笑来免不了问一句,你卡了没?这卡便是指高风这卡。
这卡虽是黄色,却又分好几种颜色,金黄、淡黄、橘黄,颜色不同,享受到的内容也不同。李正南先是拿着卡,如此这般,跟麦源费了半天嘴皮。麦源这人真是麻烦,要就要,不要拉倒,偏是给你来一通大道理,说得他真成了庙里的佛爷,干净得都不用拿衣服遮。真要不给他,怕他会立刻跳起来走人。李正南跟麦源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人肚子里有几个道道,心里恼着,嘴上却还得甜言蜜语,捎带着还要做一番自我剖析,弄得自己跟暗娼一样。一出门,就恨不得把卡给撕了。
麦源住九楼,他不住八楼,说自己不信那个邪,八怎么能叫发,岂有此理!六楼九楼都行。跟他同楼的是小洪跟老树,李正南扔下卡就走,说有空去下面放松放松,别累坏了身体。刘征和老胡住七楼,本来只安排了刘征一人,这也是别有用心的,知道这一伙人中,将来真正能出力写点儿东西的,怕就这个刘征了。没想半路里杀来个老胡,原想待一晚他就走,谁知到现在他也没走的意思。李正南看着给他俩准备的卡,心里似乎有点儿同情,却也一闪而过,没让它挡住自己的步伐。乐文住八楼,乐文的卡不用李正南送,一应事儿由贺小丽照应着,想必这阵儿,他早已将卡拿到手中。
当天夜里,就有人持卡到娱乐城找小姐,第二天李正南看到单子,心里恨恨地笑了笑。
按照分工,麦源跟刘征一个组,重点写一部反映阳光搏击市场的报告文学,稿子要是写好了,可以拿到省报发表,麦源很自信地说。小洪和老树各干各的,小洪说要写小说,将来在《西部文学》主打,作家老树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说题目已有了,这次重点是搜集素材,等把素材搞扎实,自然有戏。一听这口气,乐文就知道老树要另辟蹊径,定是想整一个剧本。这些年省内剧作家闹荒,几个剧团已经好些年没排出什么有影响的戏了,如果真要闹得好,说不定老树又能在剧作方面火一把,获个“五个一”什么的。乐文没给自己定任务,他不想有任务,他的任务就是把这帮爷引来,至于能不能出成果,就看高风的造化了。
当天下午,乐文跟高风有一次单独谈话。高风还是离不开乐文那部《阳光灿烂》,说他北京有个哥们儿,影视界挺棒的,想导乐文这部戏,演员都选好了,都是眼下火得要跳楼的角儿,就等乐文一句话,看能不能把本子给他。乐文照样是打哈哈,不说给也不说不给,急得高风自己要跳楼。末了,乐文话题一转,突然说:“给可以,不过你得跟我说实话,你个土财主,是不是惹出什么事了?”一句话惊得高风立刻绿了脸。“姓乐的,少拿乌鸦嘴咒我,你要动这种心眼儿,我跟你急!”乐文呵呵一笑:“不说是不,不说我就在这里白吃白喝躺着!”气得高风一把拉起他:“好啊乐文,弄半天原来你在算计我。”乐文打开高风的手,一本正经道:“高风,听我一句,不该趟的浑水别趟,你有过一次教训,我不希望你再栽跟斗。”
乐文说这话,也是有他的担心,这些年,工程建设方面不断出事,一出就是大事。单是他从司雪嘴里听到的,今年就已不下五起,每起都惊动一大片人。乐文怕高风哪一天也给一头栽进去,爬不起来。
这种事,出不起啊。乐文禁不住就想起高风以前的日子。
高风突然无话。按说他应该听乐文的,在他最黑暗的时候,乐文帮过他。那时乐文远没现在这么大名气,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拿笔杆子讨生活的,但在关键时刻,乐文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救了他,硬是将那件摔死人的事儿给摆平了,这才让高风躲过一劫,虽在金钱上损失惨重,但自由算是保住了,没被关进铁笼子。要知道,当时真有一只大手,硬是要将高风往铁笼子里送。因了这件事,高风跟乐文,才有今天的关系。可乐文今天这么说,高风心里就觉不平衡,毕竟,他高风早已不是当年的高风,这条道上,他摸打滚爬,吃的苦受的气闯过的大风大浪又岂是乐文这样的书生能想到的。乐文还拿以前的目光看他,令高风不快。他现在早已不是靠蛮打盲干闯天下,他的阳光,是正正规规的企业,他高风也是正正规规上了趟的商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再也不干了。
“算了,乐文,不说这事,你忙你的,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高风悻悻离开。望着高风有点儿趔趄的身子,乐文忽然想,这趟是不是来错了,高风葫芦里到底卖着啥药?
乐文正在看电视,电话突然响了,一听是老朋友吴世杰的声音,乐文兴奋了:“吴世杰,到了你的地盘,你咋屁也不响一个?咋,怕我蹭你啊?”那边吴世杰爽快地一笑:“乐大作家,听说你被人三包了,不敢打扰啊。”“少废话,你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坐班啊。”“坐班你骚扰我干什么,还当你腐败呢,想沾点儿光。”乐文打着哈哈,知道吴世杰绝不在办公室。果然,吴世杰说了一个地方,问要不要来车接他。乐文说免了,我还打得起的。
到了地方,吴世杰一个人在包厢,秘书也没带。乐文挖苦道:“这还像回事,单独接见草民,没把本忘了。”吴世杰说:“我刚从下面回来,事儿多,一下去就上不来。”乐文说:“这话我好像哪儿听过,是某人在做报告吧,警示教育,千万别让人拉下去,一下去就上不来。”“是司雪告诉你的吧,又想拿它当素材?”吴世杰给了乐文一拳。乐文说的某人是省上某官员,去年进去的,年前搞警示教育,让他现身说教,里面就有这句台词,后来成了酒桌上一段子,传得很开。吴世杰是吴水市市长,自然知道这话的出处。
两人斗了一阵嘴,乐文问:“找我有事?”
吴世杰说:“找你能有啥事,我又不是文学青年。”
“这话对,这话极对。”乐文大笑,笑谈中也把自己奚落一番。这年头,自己竟也俗了起来,一听人约,心里就想定是有事。
吴世杰言归正传:“下午正好有空,陪你好好喝杯茶。”说话间便有茶女捧来茶具。这是一家装修古色古香的茶室,名也起得好,巴山夜雨,给人一种抒情的感觉。茶女显然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对茶还是对品茶者,都有一种清新淡雅而又融入其中的态度。吴世杰却打发了她:“你去吧,我们自己来。”
两人一边品茗,一边拉起了话题。吴世杰跟乐文是小学同学,都出生在那个叫桃儿湾的小山村,两人从小学一直读到大学,大学时乐文读中文,吴世杰读经济。有趣的是吴世杰的处女作比乐文早两年,而且还获了奖。吴世杰当年恨憾地说:“我要是读了中文,名气一定比你大。”乐文深有同感。乐文在这条道上走得太苦,成名也太晚,好在他总算混出了名,不枉读了中文一场。多年后他们再次谈起当年的文学梦,乐文无不苍凉地说:“幸亏当年你放弃了,要不你试试,不把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就不姓乐。”不等吴世杰辩驳,他又说:“也好,你算是放弃了,也因此有了成就,要不你我之间,就少一个成功者,你现在是副市长,还要做市长,市委书记,不容易啊。”
这是两年前一个雨夜,吴世杰到省城,为市长的位子奔波。哪一行都不容易,这是乐文那天晚上的真实想法。看着吴世杰一脸沧桑,满身疲惫,乐文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不过幸福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比起吴世杰所追求的目标,他的文学就是一个屁,一个虚无得总也抓不到手的香香屁。
吴世杰算是梦想成真,半年前他如愿以偿,从另一个市的副市长调到吴水,成了一方诸侯。乐文得知消息,只给吴世杰发来一条短信,两个字:走好。此后,两人便一直没有联系,对吴世杰而言,是忙,真的很忙。对乐文而言,却有那么一丝儿苦涩。少时的玩伴,大学的挚友,文学路上的两个起跑者,人生恍然划过二十年后,却是不一样的结局。怎么说呢,乐文心里真是有点儿不平衡,有点儿嫉妒。
“想好了没,下一部写啥?”吴世杰突然问。
乐文一怔,下一部?这是一个多么要命的话题。自从长篇小说《苍凉》给他带来巨大荣誉后,“下一部”三个字,就像噩梦一样缠着他,搅得他吃不香睡不宁。他都做出一副放弃的姿势了,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中打发掉日子,可还是有人硬逼他思考这个问题。
“没有下一部。”他痛快地说,捧起茶,啜了一口。
吴世杰也不追问,知道这是一个痛苦的话题,就等于有人问他,下一步打算到哪儿高就?人生有许多这样的话题,不问搁心里不舒服,问了,更不舒服。话题一转,扯到家庭上:“还跟司雪闹?”
“不闹了,现在平静。”乐文答。他跟司雪的事,从来没瞒过吴世杰,包括他跟谁热乎,跟谁黏糊,都清清楚楚搁吴世杰眼皮下。这就是乐文的可爱之处,一个没多少朋友的人,总是把朋友看得比兄弟还亲,也因此获得更大的信任。没什么可隐瞒的,这是他的逻辑。当然,吴世杰对他,也是一样的不隐瞒。
“我见过刘莹了,就在前几天,小丫头满是忏悔,泪流了一屋子。”
“扯什么淡,非要提她。”乐文不想谈这个话题,这是他的一块痛,类似于暗疮。生为文人,乐文有过无数次艳遇,每次都惊心动魄,昏天暗地,到头来却是一个个陷阱,好在他福大命大,终能化险为夷。但他知道,更大的陷阱就在前头,等着他,终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风流害死。
“怎么不能提,你别忘了,她还是我远房亲戚。”
“知道,是你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乐文有点儿恨,当初正是吴世杰,带着刘莹去找他,让他在省城替这个表妹谋份工作。现在想起来就有点儿像阴谋,一个堂堂的副市长,居然为一份小工作求到他头上。他不怀好意地瞥一眼吴世杰,想从他脸上看到陷阱两个字。吴世杰坦然一笑:“别拿这眼神看我,你那点儿鬼心思,收起来吧。”接着道:“当初也是无奈,小丫头死活不在下面干,说扫街也要到省城去,谁知……”
“谁知喂了狼口。”乐文坏坏地说。吴世杰扑哧一笑,他倒不在乎刘莹落入谁口,他是替刘莹在乐文面前忏悔。小丫头的确很后悔,当初也是真的想嫁给乐文,才那么寻死觅活。至于五万块钱,她已托吴世杰还给乐文。吴世杰怕乐文骂,这才引出这话题,想试探一下。
“算了,谈这个没劲儿,还是说说你吧,吴水这边咋样?”
“还能咋,一言难尽。”
两人坐了一下午,喝淡了两壶茶,乐文算是彻底过了一次茶瘾,也把吴水这边的事了解了个够。自始至终,吴世杰都没提阳光采风的事,更没提高风。乐文也是刻意回避着,他知道吴世杰反对这个。后来,吴世杰想问问司雪,他已得知红河大桥的事,但详细情况目前封锁着,谁也听不到。吴世杰心想,乐文兴许知道点儿什么。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怕一提红河大桥,就不可避免要提起周晓明。这个人,还是不提的好。
到了吃饭时间,吴世杰要请客,乐文说:“改天吧,我要是不回去,还不定他们要咋想。”
“也对,出门在外,还是有点儿约束的好。”吴世杰这句话,说得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乐文一路想着,越想却越觉深刻。
临分手时,吴世杰给了他一个号:“有事打这个号,二十四小时开机。”乐文把玩着这号码,忽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内部号,高度保密,看来吴世杰还是没变,很硬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