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艳遇 -- 第二节
阳光集团是吴水市最大的民营企业。说它最大,不只是做得大,重要的是它宣传得大。拿乐文的话说,阳光舍得在这方面烧钱。高风最先是一小包工头,这年头,发大财发横财的好像都是包工头。后来高风做工程做出了事,脚手架上一次摔死三个民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安全措施不到位,违章作业。这事要放现在也不是个事,高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摆平,可当时高风刚起步,腰里还没几个钱,方方面面的关系也才开始,这事偏又让几个记者盯上,闹得沸沸扬扬,摆平起来还真是不容易。加上这工程又是从别人手里转包来的,他的上线也就是工程真正的承包者是吴水起步最早实力最大的吴水一建。出于多方面考虑,有人给高风做工作,让他自个儿把事情扛了,咋处理咋接受,千万别跟有关方面较劲儿。当时的高风哪有劲儿较,一看说话者的来头,点头还来不及。最后高风赔了十几万,罚款交了十几万,这还不算,还被有关部门通报批评,吊销了施工队资格。高风算是让人一棍子给打趴下了。
这事给高风提了个醒,人要是不被别人打趴下,就得比别人高,比别人硬,比别人还别人。高风没跟谁闹,悄悄解散了自己的施工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六年后高风重新回到吴水,腰杆子挺得就比谁都直了。
当天下午高风没来,为作家们接风的是阳光集团副总,人称李诸葛的李正南.此人三十多岁,看上去很有学问,也很有派头。乐文只知道他毕业于北京一所名校,原来在铁道设计院工作,怎么到了高风手下,怎么跟高风趟进一条河,就不得而知。不过李正南对乐文倒一直客气,外带着尊敬,一开始认识,便称呼乐老师,乐文让他改口,他就是不改。
接风仪式搞得相当隆重,热闹气派而又不俗。鲜花礼品早就摆在宴会厅,让作家们望一眼便心情愉快。宴席分了两桌,麦源跟乐文坐一桌,由李正南和贺小丽陪着。老树、小洪还有刘征坐另桌,由阳光的办公室主任和一位更年轻的女秘书陪着。当然,作陪的还有几位,都是一些似曾相识却又淡了印象的脸,也难怪,乐文上次来是去年三月,这都一年多了,一年的时间是很能改变一些事物的,包括人。
李正南刚致完欢迎辞,就发生了件有趣的事。老胡来了,扛着个大包,风尘仆仆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刚从沙漠考察回来,一进大厅便嚷:“好啊,你们在这儿搞腐败,却独独不叫上我。”麦源刚要讲话,手都拿起话筒了,突然让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胡打断,心里颇为恼火。他望一眼老胡,没说啥,极为别扭地把目光扭到了贺小丽脸上。贺小丽赶忙奔过去,接过老胡的包,说:“胡老师来得正好,我们的欢迎仪式刚刚开始。”
“欢迎,欢迎谁?”老胡故意装愣,说时还将目光怪怪地对在了麦源脸上。麦源咳嗽一声,意思是让乐文赶快处理这意外事件,别扫他的兴。乐文起身,很恭敬地将老胡迎到桌上,坐了他的位子,自个儿来到刘征他们这边,还没等他走过来,刘征便已起身让座。这样,乐文便跟阳光那个更年轻的秘书坐在了一起。
麦源的讲话有声音没激情,干巴巴显得枯涩。麦源一向是把讲话看得很重的,车上的时候,他在心里就已反复为这场即兴演讲做好准备。原想可以激情勃勃讲半个小时,不料讲了还没五分钟,头上就已冒汗。一看餐桌上压根儿就没人听,喧闹声吵得比他还响,尤其乐文,已跟那位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叽叽歪歪了。麦源心一灰,草草收场,将话筒交给了贺小丽。都是老胡害的。
一场本来可以高潮迭起的宴会就因麦源兴致不高而平平淡淡结束,作家们甚至连酒也没喝。老胡倒是嚷嚷着要喝,李正南一看麦源脸色,便将陪酒的兴头收了,拉着老胡的手说:“胡老师想喝,有的是时间,改天,改天我一定陪你尽兴。”
宴会后是舞会,因为初来乍到,阳光方面也不好搞得太过,本来这样的接待应该直扑歌厅而去,现在谁还老土得办舞会啊。不过麦源看上去对舞会的兴趣更浓一些。麦源在院里多次会上拿歌厅之类的娱乐场所开骂,将它统统划到下流肮脏的一类词下,就差把它说成是妓院了。乐文想,阳光这样安排,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点。不过他对跳舞是没一点儿兴趣的,好像这辈子只进过一次舞厅,还是在追求司雪的时候。一看阳光精心布置的舞厅,乐文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乐文他们还没坐定,办公室主任已从公司里调来一群女孩,仿佛哗啦啦一下,飞进一群鸟儿,个个青春,个个性感,旋转的彩灯下立刻多出一种让人睁不开眼的迷离。
乐文选择个安静的位子坐下,刘征已端着水杯去找麦源了,他是一刻也不敢离开麦源。老胡吃完后跟着贺小丽上了楼,他还没住下呢。趁乱的工夫,乐文给波波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到了吴水,同时问她现在在哪儿。摁动按键的一瞬,他又想了想,加了四个字:挺想你的。刚发完短信,一抬头,竟见刚才陪他的女秘书站他身边,脸上怯怯的,却又暗藏着一团暗红,眼神似乎在问:乐老师,我能坐下么?
这个女孩叫橙子,原本不是什么秘书,是阳光集团房产销售部售楼员,因为跟贺小丽关系好,被贺小丽临时拉来当陪女。乐文也是刚才在饭桌上知道的。
陪女是阳光集团的一种叫法,公司做大后,方方面面来的人多,单有领导作陪似乎不够,跟不上时代潮流,因人而异,就在公司里预备了一些年轻漂亮能拿得出手的陪客女孩。跳了两曲舞后乐文才知道,橙子还是个文学青年,痴迷着写作。怪不得呢。
不过乐文随后就想,兴许是橙子故意拿话让他开心,这年头,哪还有什么文学青年?
采风的事第三天才提上日程,乐文正在睡大觉,就听楼道里响起高风一贯的大嗓子:“大作家啊,怠慢了。”乐文从床上跃起,冲走进门来的高风嚷:“好你个高土财,敢戏耍我?”“哪啊,你可千万别多想。”说着,一人给了对方一拳,既算是亲密,又算是欢迎,乐文算是把两天的寂寞给打走了。等到了会上,两个人便一本正经,高风成了高董事长,乐文成了乐老师。
高风说话还是那么直接,一点儿不带弯儿,间或还夹杂着一两个脏字“操,”他说,“请你们来,就一件事,写,写越多越好,我高风按字儿论价,谁写得多我不亏谁。至于写啥,你们看,写啥都行,反正你们是作家,笔你们拿着,写啥还不由你们?”麦源眉毛皱了一下,很不舒服。“麦主席,你老别听着不惯,我高风是个粗人,文文捏捏的话不会说,总之就一个字:写。”高风干笑了两声,坐下,将话筒让给了李正南。李正南毕竟念过书,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先是恭维了一通麦源,将麦源那些成就全抬了出来,
还用了“仰仗”这个词。麦源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高风心里恨恨的,骂了句脏话,人却殷勤地给麦源递了支烟。李正南言简意赅,将阳光的意图道了出来,阳光要搞大庆,打算舆论上造点儿势,特别想借作家的笔,给阳光美言几句。“当然,能揭丑最好,巴不得你们把意见提出来,帮我们改进。”李正南这么说。
麦源脸上便有了神色,跃跃欲试的,想接过话筒,来几句什么。李正南装作没看见,说完又将话筒还给高风。高风笑笑,还是那句话:“来的都是客,大家吃好玩好,我最近忙,不忙不行啊,几千号人跟我要饭吃呢。实在没空陪你们,事儿都交给李总,需要什么,只管提,谁客气就是不拿我高风当人看。”说完,就宣布会议结束,“吃饭吃饭,今儿个我亲自陪,李总,叫几个能喝酒的,今儿个放不翻他们,不饶!”
去餐厅的中间,高风眼乐文相视一笑,两人藏有什么鬼似的。其实也不是鬼,乐文怕麦源讲个没完,提前特意叮咛,千万别让话筒落在麦源手里。
麦源大约是会上没讲上话,又觉这样的会不伦不类,心里忽然就别扭,加上李正南正陪着老胡,叽叽咕咕说啥,越发不是味儿。本来这次采风就没老胡份,他倒是想来,比谁都积极,麦源一票给否决了。没想这家伙还是跟来了,脸皮还那么厚,有点儿赖着不走的意思。麦源心想,文学院这
张脸算是让老胡给丢尽了,多来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人家阳光怎么看?
吃饭的气氛倒是愉快,高风这人这一点强,多别扭的场面,只要他不
想让别扭,就能把局势扭转过来。他端着酒杯,一口一个老师,轮着给作家们敬。麦源本不想喝酒,怕失态,失态毕竟是很让人难堪的,喝了酒又不失态,麦源做不到。无奈高风一口一个主席,敬得那么虔诚,哪能不喝?几杯下去,就觉晕乎乎的,有点儿飘飘然。李正南接着来,完了是秘书贺小丽,办公室周主任,轮番敬下来,麦源就有点儿把持不住,拉着乐文的手说:“老乐,你可得帮忙,不能让他们出我洋相。”乐文很放心地说:“有我哩,怕
啥,喝。”
这边还客气着,老胡那桌已猜起了拳。老胡是个酒鬼,一闻着酒,啥也
不管不顾了,况且今儿个又上的是茅台,哪能不喝?只见他抡开胳膊,伸出
那只有点儿像鸡爪似的手,三啊五啊地叫。边上的刘征坐立不安,不停地
拿眼望这边,生怕麦主席让高风他们给灌醉。
高风头一个打关,一拳两杯,一出手就给了麦源六个零。麦源端着酒
杯,望望乐文,乐文很干脆地说:“喝,喝,输了就喝,以你主席的酒量,还怕
喝不过他们?”
一场酒喝得天昏地暗。麦源当场就给喝翻了,一头栽到桌子下,不省
人事。乐文提前就歪在桌子上,双手舞着,说自己没醉,自己还能喝。麦源一翻,他倒是抬起了头,看上去竟好好的,一脸坏笑地望着高风。那边,老胡毕竟抵不过阳光四五个陪酒的,小洪和老树又不情愿帮他,这阵,已醉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摇摇摆摆,逮着谁跟谁过不去,嘴里尽是脏话,就像
泼妇骂街一样野蛮。
其实文学院这帮人,酒后失态是常事,而且一失态就出洋相,还是大
洋相。
乐文说:“好了吧,高董事长,洋相让你给出尽了。”高风哈哈一笑:“你
说行就行,洋相不洋相的,不提!”
李正南带人一一将作家们送回楼上,跑来跟高风汇报:“除了老乐,都
醉了。”高风痛快地骂了句他妈的,笑着道:“过瘾。”两人嘀咕了几句,话题忽然就扯到麦源身上。“这老家伙,到哪儿都装正经。”高风骂。“他是主席,摆惯了架子。”李正南道。“鸟的个主席,就他那点儿墨水,也配叫主席?”高风向来看不上麦源,不是他粗,是他见不惯这些人的酸气,高风喜欢直来直去,吃喝是多大个事,嫖又是多大个事,干吗非要硬装出一副嘴脸?李正南接话道:“你还没见他跳舞那个样,嘴里说不跳,人却恨不得死在舞伴
怀里。”
“真的?”高风忽然来了劲儿。
“还能假?那晚他对贺小丽,几次都动手动脚的。”李正南话说一半,猛
觉失了口,噤住了。都怪这酒,看来谁也不是神仙。高风哑了哑,忽然说:
“那就给他来点儿实的,叫他显一回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