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冥浩荡 日月玄黄 -- 第十二章 巨兽

孙朝阳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暖意，在这冰冷的铁牢中，化作缕缕春风。他忽然有所顿悟，盘龙岭首座孙迷离乃“青峰六子”中最为年幼的一个，道行修为却毫不逊色其他诸位师兄，想必孙迷离起卧不离身的“七宝葫芦”必是助他一臂之力了。孙朝阳这样想着师父对他的恩德，良久，对着当空明月，兀自热泪泉涌，泣不成声。

这时有人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孙师弟，你哭了。”

孙朝阳回头一看，竟是与自己一同打进铁牢的流云峰光祖真人后裔江换月，只见江换月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孙朝阳忙擦拭热泪，低声道：“没，没……没有。江师兄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呢？”

江换月轻声道：“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那铁床各的筋骨生疼，哪里能睡的着。”

孙迷离临走时说的一番话还在孙朝阳耳际萦绕，道：“这里条件是艰苦了些，可对我们都是一种历练，要不然……”

江换月抢过道：“要不然怎么背负青峰山一千八百余年的历史重任。”

孙朝阳道：“正是如此。”

江换月望望窗外的明月，关切的问道：“孙师弟，你的手好些了吗？”

孙朝阳摊开双手，江换月看过，面色一惊，不禁咦了一声，在仔细看看，全然无伤，讶然道：“这……这是真的？没做梦吧？”

孙朝阳道：“当然是真的。我师父给我喝的酒是灵丹妙药。”

江换月兀自啧啧称奇，道：“灵丹妙药？……果然……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七宝葫芦’？”

孙朝阳问道：“七宝葫芦是什么？”

江换月道：“就是令师尊腰间悬着的酒葫芦。难怪我看了一眼就觉得有些异样感觉。”想到这里，江换月突然想起了什么，失声道：“哎呀！不好……不好……”

孙朝阳问道：“江师兄，什么不好？”

江换月道：“你这手现已无事，待明日铁牢主事一来查看，见你我都已伤愈，立刻就得让咱们去山里做苦役！”

“啊！”孙朝阳惊叫一声，立刻捂住嘴，良久黯然叹息道，“反正我等迟早都是要做的。”

江换月道：“孙师弟，你有所不知。苦役自然是要做，可是在做苦役之前，要饮那冷玉泉中三碗冰寒彻骨的泉水。”

孙朝阳道：“喝三碗泉水又怎的了？”

江换月叹口气道：“孙师弟，你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装不知道啊？要知那冷玉泉乃我青峰山千古名胜，天下闻名，据说没有天剑锋时就已有了冷玉泉，这上古之泉，何等歹毒你可知晓？冰寒彻骨自不必说，若是寻常人喝上一口，定会冷激过去，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如我等修真弟子，道行浅薄，喝下这三碗冷泉水，冰寒彻骨，苦熬三！那滋味就别提了。赶上修行不够的弟子，多年的修行也很可能毁于一旦。孙师弟，我倒是很为你担心……”

孙朝阳没有听出他言下之意，只觉得他说的愈发吓人，孙朝阳都已感到背脊冒风，阴寒彻骨，怔怔地问道：“真的有这般厉害？”

江换月兀自惊惧的点点头。

孙朝阳干咽津液，转过头望着窗外明月，此时明月高悬，已到中天，穿过薄如轻纱的云片之后，渐渐转圆。望着皓月，孙迷离感慨万千，竟然怔怔出神。一旁的江换月也似被他感染，也举头望月。正当这时，奇变横生，原本面色平静的孙朝阳顿时变得面色苍白如纸，失了血色的惨白，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的涔涔直流。

江换月惊唤道：“孙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孙朝阳望着渐圆的明月，心头突起一种的异样感觉，干呕几声，头脑发胀，他只感到一股热辣刺痛由四肢末端传来，并向全身迅速扩散，五脏六腑，为之翻腾，那热痛排山倒海般源源不断的涌上心头，整个人仿佛置身火炉之中，燥热难耐。孙朝阳四肢一阵抽搐，热极生寒①，正气耗伤，面色惨白，冷汗泉涌。纵然如此，孙朝阳那紧握铁栏的手一直未曾放开，只见紧攥的手中冒出缕缕青烟，嘶嘶作响，霎时间那被握着的铁栏竟如烧红的铁条，红光刺眼。

江换月见状，大惊失色，退后一步，失声道：“孙……孙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孙朝阳兀自挣扎着，紧咬牙关，那痛彻心扉的如受创野兽的吼叫，生生地逼退在喉咙之下。

江换月一时手足无措，惊愕的望着窗外明月，他似乎隐约感到，孙朝阳出现此症，十有八九与那月圆有关。

明月正圆，月满则亏。

孙朝阳这一阵扑腾，惊动其他师兄弟，众人见状，惺忪的睡眼，登时睡意全无，翻身下床，围了过来。

“孙师弟，你怎么了？”

“孙师弟，你还好吧？”

“这是什么怪病，快去叫人。”…………

你一言我一语的乱成一片。

孙朝阳恍惚之间，牙缝中艰难的强蹦出几个字。“我……我没事，别……别去叫……人……”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孙朝阳才稍感好些，抬头望月，只见那轮明月渐渐被一团浓云遮挡，直到吞没，孙朝阳身上的热痛忽然消失，来的毫无征兆，去的也无影无踪。

孙朝阳喝下几口水，坐在床边，兀自喘息连连。

两鬓微霜的中年道士静松上前问道：“孙师弟，你这是怎的了？莫非患过什么邪病不成？”

孙朝阳见七双眼睛带着惊愕之色，齐刷刷的看过来，当下解释道：“实不相瞒，我身体一向康健，未曾患过邪疾。我想可能是……”

于通海急切的问道：“可能是什么，你说。”

孙朝阳道：“可能与我掉见洗剑池中有关系吧！”

“你掉进了洗剑池中？？？”所有人为之一惊。

惊，还是震惊的惊。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凡掉进洗剑池中的铁器瞬间烧红，而这凡胎肉体的孙朝阳竟然相安无事，如何不叫人惊愕动容。众人张大嘴巴，相视无语。

于通海良久问道“既然如此，那这应该是后遗反应了，可是孙师弟，你有伤在身，如何能忍受……”

孙朝阳也觉得奇怪，仔细回想是不是七宝葫芦的仙酒起了一些保护作用，也未可说。

众人见孙朝阳相安无事，议论一阵，也就作罢。孙朝阳躺在大铁床上，辗转难眠，对那方才祸起，心有余悸。良久良久，众人都已睡去，迷迷糊糊中孙朝阳透过那尺寸的小窗望向天外，忽然只见一道蓝芒闪过，紧跟着又有一道红光闪过，两道光芒，在夜空中看的分外刺眼，隐隐传来呼喝缠斗之声。

孙朝阳激灵转醒，睡意全消，心中暗道：“王师姐……”掐指一算，此离王玉珏与萧忘瑜斗法不到一日光景，那这两道光芒，定是他们二人还在争斗不休。

孙朝阳心下惦记着王玉珏的安慰，辗转反侧，难以睡去，不知为何，只要一闭上眼睛，王玉珏那清丽倔强的玉容即刻浮在眼前，如同轻烟薄雾，如何也挥之不去。就这般在担心与惊悸中度过坐忘崖的第一日。

次日清晨，盥洗完毕。铁牢主事前来查看孙朝阳与江换月的伤势，他惊奇的发现，昨日被打的痛不欲生的孙朝阳此刻竟然犹如没有受伤一般，除了精神有些倦怠之外，其他与好人无异，既然如此，那就到后山冷玉泉集合。

主事吩咐一声，由那天剑锋的中年道士静松带路。八人一字排开，艰难的行在长天一线的山缝间。这崖壁甚是陡峭，寸草不生，两山中间似是人工开凿的一条狭长山道，崎岖难行。

当前带路的静松道士面色沉肃，道：“你们两人一会儿到那冷玉泉要喝三碗泉水，现在做好准备。”

江换月跟在他的后面，问道：“静松师兄，那该如何准备？可有什么……可以……”

静松稍微停一下脚步，看透他的心意，道：“年轻人，三碗泉水是避免不了的。”

江换月道：“运功护体，总可以了吧？”

静松回头上下打量江换月，道：“倒是可以，只是两碗泉水下去，以你的修为应该不会有事，就是不知道第三碗你如何消受的了，看造化吧！”

江换月面色一沉，道：“我听说这泉水冰寒彻骨，人喝了有损修为，真的是这样吗？”

静松重重的点点头，不再言语，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江换月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于通海恨恨道：“也不知是谁立下的规矩，太也歹毒。道法护体，自然是个好办法，可是这有损正气，除非……”

江换月道：“除非什么，于叔叔您说。”

于通海道：“除非有人替你喝了。”

江换月干笑道：“新进入牢的就我和孙师弟两人，他且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唉！于叔叔，还是想好如何救我们吧！”

于通海沉默，咬着嘴唇点点头。

一行人穿过狭缝般的山路，眼前霍然开阔，只见两座山头，相距甚宽，中间架着巨大拱形铁桥，足有一百五十丈的距离，铁桥敦厚古朴，宽约五丈，工程宏伟浩大，令人感叹，真不知前人是如何建造上去的。桥身镌刻着仙鹤灵龟，极尽神态，却不知为何，仙鹤灵龟竟没有那般灵韵鲜活之态，反而显得可怖狰狞。山崖之下，云雾缭绕，不见崖底，隐隐传来大川湍流的轰鸣之声，令人看着凛然生畏。这座铁桥正是青峰山坐忘崖闻名天下的名胜——浮云铁桥。崖底大川溅起的缭绕雾气与蒸涌云海合而为一，分辨不出哪个是水气，哪个是云霭，这座铁桥当真仿佛建在雾气之上，白云之巅。

那铁桥的尽头已有一拨人过到对岸，他们仿佛彼此认得，见静松等人远远地挥手，竟不做声招呼，只是水气相隔，距离较远，看不清对面的那群人长的什么样子。

静松道人沉声对众人道：“这浮云桥下大川之中时有怪鱼灵尊出没，大家小心谨慎，勿要声张，听我号令。”众人点头称是，江换月与孙朝阳对望一眼，心都悬到嗓子眼。

静松道人看来已不知在这浮云铁桥上往来多少次，经验颇为丰富，当下命众人一字排开，沿着铁桥正中行去。孙朝阳在其身后，孙朝阳的后面是于通海和江换月，这样两老带两新，若有意外，可有保障。行到一半路程，只见对面的一群人不再挥手，反而紧张的张望着铁桥中间的这些人。静松道人对后面做了个手势，表示很好，没有异动，继续前行。走着走着，江换月脚下一滑，砰的一声跌倒，于通海忙扶起他，轻声问道：“换月，你没事吧！”

江换月警觉的摇摇头，莫不做声。

静松道人半蹲身子，见周围没有什么异动，示意众人继续前行。走了还不到十步远，忽然桥下传来巨大的轰鸣之声，震耳欲聋，仿佛有条大鱼摆尾击水，只见巨波乍起，巨大水幕从云海之中喷薄而出，足有二十几丈高，白浪滔天，汹涌打来。这怪兽体型之巨，可见一斑。当下静松道人大喝一声：“趴下，都抓紧了……”话音未落，那障天白浪顺势打了下来，纵然众人手足相握，还是被巨大之力打散。孙朝阳一个没抓紧，被巨浪打散，直奔桥边，孙朝阳危急时刻狠命的抓住一处桥柱，便是如此，他的身体也被巨浪打出桥外，双腿悬在半空，蹬踏云海，倒有修真成仙之态。可是此刻孙朝阳那里有这份闲情雅致，顾命要紧，心中的狠紧大起，手上的力度又增加了一分。江换月见状直扑过去，抓住孙朝阳的双手，闷声道：“坚持住……”静松等人大呼一声，流水未尽，不顾生命安慰，全都部扑了过去，三下两下，才把孙朝阳救到桥上。那铁桥的对岸，一群人忽得欢声雷动，欣然雀跃。

静松道人听罢，暗道一声：“不好”。

一行人惊魂未定，只见水面浪花又起，一条巨大的黑色鱼尾，突然而出，众人看的真切，鱼尾通体漆黑，每一根鳞骨都如铁棒大小，足足有上百根铁棒大小的麟骨组成巨大的鱼尾，众人看的触目惊心，单从这巨大鱼尾上就可猜的出来水下的巨兽体型硕大，不可想象，若是这鱼尾顺势拍下来，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静松道人沉着冷静，嘶声喝道：“大伙，快散开……散开……”

桥下的巨兽似乎看透众人的心意，倒真的合了他们的心意，静松道人话音甫落，那巨大鱼尾顺势猛然拍下。众人飞跃而起，分做两伙，一伙向着对岸奔去，另一伙向着来去猛跑。饶是如此，那巨大鱼尾还是硬生生的砸在铁桥上，轰的一声，铁桥发出一声闷响，震耳欲聋，在这山谷之间回荡不绝。即便铁桥坚固，也是被这一怕，阵阵颤动，两山也仿佛在这一拍之下，簌簌颤抖。

静松道人、孙朝阳、于通海还有江换月一行跑得很快，虽没有被鱼尾拍中，但连滚带爬，飞奔上岸，加上身上被川水淋湿，神情极为狼狈。幸好众人跑的快，否则还不得被拍成人肉馅饼。

这时，桥下隐隐传来阵阵格格怪叫之声，好像是大川中的巨兽与他们开玩笑一般，只是人虽乃万物灵长，在这庞然大物面前却显得无比脆弱渺小。过了片刻，云海中喷出一股洪流，那水下巨兽搅动川水，浪花滔天，轰鸣之声，不绝于耳，显然它是意犹未尽，又玩了片刻，才作罢隐去。良久不见水下有动静。众人这才长出一口气，软瘫在地，大口大口的呼吸。

孙朝阳望着铁桥中心，劫后余生，心中犹豫余悸，想到方才命悬一线，危机时刻，众人出手相救，心下感慨万千。孙朝阳翻身跪倒，道：“多谢众位师兄方才出手相救，孙朝阳感激不尽，给你们磕头了。”说罢，纳头便拜。静松道人忙将他搀起，道：“孙师弟，你这可是折杀我等了。同是青峰弟子，见危不救，岂是我辈作为。”

于通海上前道：“孙师弟，别客气，一人有难大家帮忙，别这么客气。”

孙朝阳心下感激，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充满感激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江换月，这个少年在他危机时刻，不顾个人安慰，第一个伸手相救，孙朝阳不会忘记，永远都不会忘记。江换月对他微微一笑，还不忘做个鬼脸，嘲笑他一翻。江换月道：“看你样子，淋的跟落汤鸡一般。”

孙朝阳脸色一红，以手搔头，呵呵的傻笑。

江换月看看自己，嘻声道：“哼，我也好不哪去。”

静松道人静静观察良久，确定不在有异动，才对来路的四人招招手，四人手挽手，蹑手蹑脚的，缓缓地走了过来。众人会合，激动万分，他们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团结过，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姓氏不同，可是每个人的心底此刻都亮起一盏友谊的明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们绑在了一起，那就是友谊，男人之间的友谊。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②

天涯一旦成知己，沧海他年见此心。③

正当这时那铁牢主事走上前一步，冷冷问道：“方才是谁惹怒了大川灵尊？”

孙朝阳抢先一步，低声道：“是我……”

注解：①语出《黄帝内经》：“寒极生热，热极生寒。”祖国医学理论，热极生寒，病证名，一般由热转寒多因正气耗伤，属病情逆转；亦有因热邪深伏出现的假寒现象。

注解：②语出陶渊明《杂诗》。

注解：③语出司马翎诗。台湾著名武侠小说家,本名吴思明（1933～1989），广东汕头人，代表作《关洛风云录》《白骨令》《金缕衣》《剑胆琴魂记》《焚香论剑》《飞羽天关》等，1989年7月中旬病逝于汕头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