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冥浩荡 日月玄黄 -- 第十一章 铁牢
铁牢
孙迷离背负双手，眯着双眼看着面前的两名坐忘崖道童，身上隐隐仙气鼓荡他那一身大一号的清布道袍猎猎飘舞，无形的恐吓，震慑着面前的两名道童。其中有一名道童似乎认得他，忙欠身施礼，道：“不知是孙师叔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您见谅。”字里行间中都带着些许害怕与敬畏。
孙迷离嗯了一声，摘下腰间悬着的‘七宝葫芦’，吖口酒道：“我来看看我那不肖弟子，还请两位通融一下。”
那道童道：“孙师叔您客气了。您知道这里的规矩，没有首座同意任何人不能见……”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后面的话连他自己也听不见。只因为孙迷离的那双迷离的眼睛变得星眸含怒，锋芒如针，刺的两名道童心中一痛。那道童低声说道：“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孙师叔您不要见怪。”
孙迷离道：“奶奶个熊的，在废话一句，小心我灭你俩。”
“那你也连我也一起灭了吧！”背后一声冰冷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不用猜，用脚后跟也能想到是谁。孙迷离回身一看，坚冰道人①就站在丈许之处，面色沉肃，不苟言笑。孙迷离与坚冰道人素有隔阂，但多年已过，岁月抹平裂痕，也已冰释前嫌了。当下孙迷离笑嘻嘻的迎上去，道：“坚冰师兄，这话怎说的。我怎么连你一起灭了呢？况且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坚冰道人冷冷道：“这话你也不是没说过。”
孙迷离笑道：“过去的事了，就别提了，没劲了。”
坚冰道人依旧冷着脸，道：“孙师弟不在盘龙岭来我坐忘崖作所为何事？”
孙迷离笑道：“这不是过来看看你吗？”
坚冰道人冷哼一声道：“过来看我，为何不道坚冰殿，反而到这里来？”
孙迷离仰天打个哈哈，就把坚冰道人拽道一旁。
孙朝阳听着门外的对话，心中泛起阵阵暖意，双眼湿润，险些夺眶而出。众人见了也是投以羡慕嫉妒的目光。那刚进来的白衣人，受戒之后仿佛没事一般，看看孙朝阳的双手，啧啧有声，道：“这位师兄，你为何不用道法护体呢？”
于通海问道：“难道你用了道法护体？”
白衣人道：“那是，要不然我这双手还不被打烂了，怎能对得起光祖真人。”
众人听他的提及光祖真人，有些不悦，于通海道：“哼！这跟光祖真人有何干系？”
白衣人道：“实不相瞒，在下姓江，名换月，正是光祖真人七代玄孙。”
众人一听耸然动容，于通海惊喜交加的问道：“你就是江换月啊？”
江换月道：“在下正是，不敢问这位师兄高姓大名？”
于通海道：“师什么兄，叫我叔叔，我是于通海啊，你忘了吗？你两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江换月怔怔道：“我的两岁的时候，上哪里记得去。”
于通海急急问道：“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有二十三岁了吧？七月十九是你的生日。”
江换月瞪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
于通海喜极而泣，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就是你父亲的小师弟啊！当年因为得罪了洪无争，才被发配到这里的，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
江换月噢了一声，猛然想起了什么，道：“我知道了，我听家父谈起过你。”说罢，江换月双膝跪倒，道：“叔叔在上，受换月一拜。”
“快起来，快起来。”于通海擦着热泪扶起江换月，拍拍他的肩膀道，“想不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江换月笑笑道：“哪里，哪里。于叔叔，你在这里受苦了。”
众人见到他们叔侄重逢，都是笑逐颜开，这狭小的铁笼，潮湿的空气中弥散着幸福的笑声。当下于通海道长话短，与江换月拉起家常来，隐忍心中二十多年的话，好像说也说不完，竟然把那孙朝阳独自晾在一旁。
孙迷离脸上还是笑成一朵花，道：“坚冰师兄，多年不见，你为青峰操劳，劳苦功高，你看你都瘦了。”
坚冰道人道：“这是应该的。都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劳苦功高。倒不如孙师弟你过的逍遥自在。”
孙迷离道：“这是说的哪里话。各尽其职嘛！坚冰师兄你教徒有方，座下的水鸣凤、樊紫云名震青峰，哪个不说好，就是我看了都喜欢的紧啊！反观我的弟子，哪有一个成气候的。跟你一比真是惭愧啊！”
坚冰道人冰冷的脸也渐渐融化，道：“孙师弟，你客气了。”
孙迷离道：“我就那么一个弟子，还犯了大错。孩子太小，年幼无知，以后在你这里以后还请坚冰师兄多多照顾。”
坚冰道人道：“假如所有的弟子犯了错，他的师父都来求情，你还让我怎么做人？”
孙迷离笑道：“你已经不是人了。”
坚冰道人听罢，双眉一皱，紫面寒霜。就听孙迷离接着笑嘻嘻的道：“坚冰师兄已经得道成仙了，早已脱了那凡胎肉体。”
坚冰道人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孙迷离道：“师弟我一百多年也就求你这个事儿，坚冰师兄不会不给我这个薄面吧！”
坚冰道人道：“不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只是规矩已定，任何人都不得违反，就算玄天……玄天掌门前来求情也是如此。”
孙迷离心下暗骂坚冰道人这个老顽固，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大师兄玄天真人。昔年道存真人突然仙去，掌门之位，暗中涌争。一方面以洪无争、孙迷离拥护人品第一玄天为掌门，另一方面以藏海道人、公孙灵玉拥护修行高深的坚冰道人为掌门，双方各执己见，争执不下，而那青峰七子中的逍遥散人正处在中立位置，既不拥护，也不反对，只是一心生闷气，直到气死，掌门之位才有分晓，经过一翻运作争斗，玄天一方胜出。玄天走马上任后即刻做出决定，藏海道人升为天剑锋首座，在玄天的眼皮底下即可监视又有利操控。公孙灵玉与坚冰道人各位凤鸣涧、坐忘崖首座，这凤鸣涧与坐忘崖之间正有盘龙岭阻隔，是以孙迷离才为盘龙岭首座，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而洪无争的流云峰是青峰山的重要门户，用人唯亲这种做法，玄天真人发挥的淋漓尽致。更令孙迷离佩服的是，坚冰道人性格耿直，铁面无私，不通人情世故，正适合主管青峰刑罚。多年以来，坚冰道人着实得罪不少人，想要重起掌门之争，也只是徒劳叹息。
孙迷离想到这里，暗暗佩服玄天城府，可是眼下这坚冰道人就是不开面，孙迷离必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下孙迷离道：“坚冰师兄执法严厉，铁面无私，真乃我等楷模。那我见他一面就走，这总可以了吧？”
坚冰道人冷冷道：“光祖真人早已立下规矩，犯戒的弟子三个月内任何人不能见，孙师兄要是真要见你那爱徒，就等三个月后再来吧！”
孙迷离笑笑，从衣兜中拿出个小坛子，递给坚冰道人，道：“坚冰师兄，这个是小师弟孝敬给您的。”孙迷离早有准备，难怪胸有成竹，看来神仙也讲究送礼。
坚冰道人一怔问道：“这是什么？”
孙迷离打开封口，只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甚是刺鼻，孙迷离另一只手紧捏着鼻子，尖声道：“这臭豆腐……味儿……正不？”
坚冰道人深深吸口气，频频颔首。
孙迷离道：“这是我的那些不肖弟子在一千八百里之外的太极城的王记臭豆腐坊特意给你买的。”
坚冰道人面上闪过一丝欢喜，接过坛子，问道：“当真？”
孙迷离道：“那当然是真的。我跟那些下山的小兔崽子说道‘下山回来，就算不带好酒，也要买些臭豆腐回来。’子弟们不知何故反问道‘师父，为何要买臭豆腐？’我就训斥他们说‘少废话，让你买就买。’他们哪里知道啊！我知坚冰师兄好这口，这才告诉弟子们给你买回来的。据说这臭豆腐可是太极城出了名的小吃，有什么‘一臭万年’的美誉。”
坚冰道人兀自陶醉在臭气熏天的美食中，口涎直流。坚冰道人平生修为极高，没什么特别的嗜好，却独爱吃臭豆腐，人也如这臭豆腐般又臭又硬。
孙迷离见时机成熟道：“我只看孙朝阳一面，坚冰师兄你意下如何？”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坚冰道人在不通情达理，这点道理还是懂得，只是光祖真人祖训立下千年，怎么能被这小小一坛臭豆腐破坏掉，送回去他又不舍得，坚冰道人脸色尴尬，莫不作声。
孙迷离道：“既然坚冰师兄有些为难，那我也不为难你了，这就告辞了。”
坚冰道人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孙师弟，那我就恕不远送了。”
孙迷离说走还不走，依旧立在原地，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怕后脑道：“我差点忘了，瞧我这记性。上次我那不肖弟子龙朝海听我说要他买些臭豆腐回来，这家伙竟然买了一大坛子，今日孝敬你的这点儿，也不过是百分之一还不到。来这之前龙朝海还跟我说‘师父，这一大坛子臭豆腐怎么处理，咱们盘龙岭也没有人吃，干脆扔了算了。也免得弄的屋子里臭气熏天的。’我一想也是。”
坚冰道人上前一步，急切的问道：“那……那怎么处理了？”
孙迷离道：“我想扔了吧！反正也没人吃。”
坚冰道人面色显得很是惋惜，兀自摇摇头道：“可惜……可惜……”
孙迷离又道：“我一想坚冰师兄好这口啊！所以我才过来问问你，看怎么办，你要是不要，那我干脆扔了。”
坚冰道人急忙道：“别，别别……哈哈，放在我这里吧！我不怕臭。”
孙迷离道：“既然如此，那我回去就让龙朝海给坚冰师兄你送来。”
“那感情好了。”坚冰道人笑逐颜开。
孙迷离道：“只是……我那弟子孙朝阳……”
坚冰道人道：“去吧！去吧！不过你可快点，要是传出去可不好交代。”
孙迷离笑道：“多谢坚冰师兄，你放心，此事只有你我知道。”孙迷离说着，双眼闪过狡黠目光，脸上像是孩子的恶作剧的表情，就见他出手成爪，向着坚冰道人裆下抓去。坚冰道人一心品味臭豆腐，竟然被他偷袭得手，这么一抓，坚冰道人脸色通红，道：“你这老不正经的，你这是干啥。”随即四处望望，看看是否有人看到。
孙迷离一抓得手，笑眯眯的道：“我只是试试坚冰师兄这些年来的修行如何。”
坚冰道人红着脸，叱道：“你……这被弟子们看到了多不好，你……”
孙迷离笑道：“这一抓，坚硬如铁，坚冰师兄修行果然深厚。”
坚冰道人道：“你个老不正经的，快去看你那爱徒，看完了，快给我滚。”
孙迷离嬉笑着，直奔铁牢而去。
众人还在为孙朝阳嘘寒问伤，只见进来一人，装扮滑稽，引人发笑。这些弟子兀自都认得孙迷离，当下施了礼，孙迷离还了几句官话。众人又将那三分羡慕七分嫉妒的目光投向孙朝阳，他们有在此受戒三十多年的，从来未见一脉首座亲临探望，心下嫉妒的同时也是有几分感慨。
孙朝阳见师父亲来看望，心中那股暖流汹涌澎湃，直呼夺眶而出，化作滴滴感动的热泪。
孙迷离看看他的伤势，正色道：“坐忘崖的这帮家伙，有机会看我不灭了他们。”
孙朝阳泣声道：“师父，您别这么说。这都是弟子应该受到的惩罚，我把仙药掉进洗剑池……”
孙迷离打断他的话，道：“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况且我已经有所准备，把那些备用仙药交到掌门手里了。你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孙朝阳低下头道：“多谢师父……”声音低若蚊蝇。
孙迷离见孙朝阳鲜血淋漓的双手，星眸含怒，道：“奶奶个熊的，这那里是人干的。”
一旁的于通海愤声道：“简直猪狗不如。”
孙迷离不怒反笑，道：“这也是应有的程序，勿怪，勿怪。”
孙朝阳恨声道：“都怪弟子不争气，给师父您抹黑了。”
孙迷离道：“好了，好了，别哼哼唧唧的，谁还不犯个错误。”当下他就对江换月道，“你说是不是？”
江换月道：“那是，那是，圣人也有过错，何况我等。”
孙迷离问道：“你犯了什么戒？”
江换月恭恭敬敬的回答道：“不瞒孙师叔，弟子犯的是吃戒。”
孙迷离道：“吃饭也犯戒，你吃了什么？莫不是吃了牛肉？”
江换月笑笑道：“弟子正是吃了牛肉。”
要知道门有“三皈五戒”，吃牛肉是对太上老君的大不敬，因为老子的座骑是青牛，所以有此忌讳。
“活该！对先祖不敬理当如此。”
江换月低声道：“是，师叔教训的是，弟子再也不敢了。”
孙迷离沉吟半晌，冷哼一声，道：“要吃也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吃。”此言一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不发一言。孙迷离也没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孙朝阳的伤势。孙迷离翻翻他受伤的双手，啧啧有声，道：“不错，打人的功夫还真不赖。青峰山真是藏龙卧虎啊！”
孙朝阳咬着嘴唇，咬的出了血，低下头，不发一言，他真不知道该什么好，只是脸涨的更加通红。
孙迷离拿起酒葫芦喝口酒道：“很疼是吧！来，喝口酒，压压惊。”
孙朝阳道：“弟子不敢。”
孙迷离叱道：“叫你喝你就喝，少废话。”当下孙迷离就喂了他两口酒，孙朝阳平生第一次饮酒，一股热流，带着前所未有的辛辣，直入腹中，腹中仿佛有团烈火在燃烧，呛的他连连咳嗽几声，这才感觉好些。
孙迷离叹口气道：“没出息的东西，我第一次喝酒也没像你般。”
孙迷离站起身来，道：“时间不早了，别给人家添麻烦，我这就走了。”
孙朝阳泪眼相望，此刻竟是无语凝噎。
孙迷离不在看他，生怕在看他一眼他也会潸然泪下。
孙迷离对着众人朗声道：“你们都给听好了——”
众人齐刷刷的肃穆而立，等待孙迷离训话，只听孙迷离高声道：“罚你们在这里，不单单是思过，要知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每一天的苦役对你们来说都是历练，能在苦中修行，才不枉前辈们对你们的一片良苦用心，若不然你们如何能背负青峰山一千八百余年的重任。”
众人听着，各个都是热血沸腾，激动万分。是啊，他们很久没有听到这等激励的话了，他们等了很久，很久……
夜，还是夜，夜色已深。
孙朝阳辗转反侧，其余同伴早已鼾声大作，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平生第一次失眠的滋味，阵阵感动，撞击他内心深处。浑身燥热，甚是难忍，已然把这冰冷的床沿捂出些许温度。
孙朝阳走到铁窗前，双手握着铁栏，望向远处黑色起伏的连山，如同怪兽的尖利的犄角。他忽然看看自己白日还是鲜血淋漓的双手，此刻已然恢复如初，竟像是未曾受伤一般。
孙朝阳瞪大眼睛，惊愕的如同夜空高悬的明月……
注解：①坚冰，语出《易经》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