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梧桐
忘记了自己离开校园已经多少天。开始回忆。绕着时间的弯路回溯，在这过程中拾拣碎屑般的影。上面的色彩，或许有些许暗淡，再浓重的画面也敌不过长久的年月漫漶。每次回忆都想恢复其原来色泽，似乎每次都不过是徒劳。但仍在重复，仍旧不可竭涸。所能忆起的也不过是几处光鲜的景，几个赴生途中结伴的人。
一】
学校里的伞状梧桐。淡灰的虬枝，杂乱纠结，向上延伸。捍大的根系是地上的方砖凹凸起伏，如同皮肤上的褶皱。在远处，沿着地上凸的方砖行走，轻易便到达树的根基。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容易的追溯根源。
很久以前听的传说：梧桐是只有凤凰栖息的宿所。在它们飞行的途中，如果没有梧桐便不会栖息。飞行，永无休止。对我讲这个故事的老人已经去世。这也是老人生前给我讲的唯一一个故事。因此我反复求证它的真实。我想要老人告诉我这故事真的发生过。老人只是莞尔，默不作声。她去世时要求儿女在墓前植一株梧桐。我以为她会是单栖的凤。
梧桐在幼时的记忆里植根，从此便以为梧桐神秘不可窥测，涵裹太多故事，关于老人，关于凤凰。
进入校园便看到梧桐。于是先前关于它的记忆再次清晰如初。性格里有太多偏执，想要证明关于梧桐和凤凰的故事是真的。梧桐树下便成了我课下最频繁的去处。
我在初春遇见那个男孩。是桐花开的季节。淡紫钟形的花，擎在空中。会有郁郁的香弥散。桐花开的昌盛，远处望见如同紫色烟霭。那个男孩有好听的名字，叫彦站在树下。我问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他说老师罚他站在教室外面，他就跑来这里了。他说他在课堂上看书，被老师发现了。他问我同样的文问题。我说我喜欢桐花，就来这里看。他说哪有男孩子喜欢花的。我把老人跟我讲的故事说给他听：梧桐是只有凤和凰才栖息的树，如果在飞行途中遇不到梧桐，它们就会飞行，永不停息。我猜测他已知晓我喜欢桐花的原由。他用手晃动低垂的枝干，桐花散落。他说把花夹在书里一段时间，它就不会腐败，永远光鲜。
前些天整理存书，看到那时夹在里面的桐花果然依旧光鲜，依旧有淡的香。
二】
此后一段时间，每天总有一些时候他是站在外面的。我也会过去和他说话。他问我喜不喜欢看书，他会借给我。我说好。他借我黑色皮革封皮的圣经。你信奉基督吗？他说不，他只是喜欢一切虔诚明净的事物，并且追求，那些事物如同真实，使人内心坦然，宗教书籍就是这样。圣经里面是一页一页散开的。他说这样在课堂上看不易被老师发现，结果还是被看到了。他说着，露出无所谓的笑。
在那之后，他又借我古兰经，佛经。书上会有他信手涂写的短小语段：
我面对着你的背离，眼睛始终贴近你身后滞留的影。这是我与你的唯一维系。当铅灰冬季逼侵，莹洁的雪覆住你的影，我便再也觅不到你的印迹。在你停驻的地方植一株红豆。枝桠伸展。梦到自己化鸟，立在枝头，啼血。
文字绮丽哀绝，像是经历的绯然爱恋。
我问他，关于那些文字。他给我讲他和一个女孩的故事。她叫婕。通过彦的描述，我也只能揣测她的大致轮廓：短发，倔强努力，并且有坚定的追求，性格有些刚烈，是彦喜欢的那种女孩。婕是酒店的侍女。彦对我说你不要有什么偏见，酒店侍女并不是人们想的那样。她们平凡但怀有梦想。彦假期在酒店工作。婕说喜欢他。直接坦然。她说彦是她第一个主动说喜欢的男孩，是真心。彦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她帮彦拖地板，做彦自己一个人做不完的工作。从不顾虑别人对她的谈笑。
她喜欢彦，同时又和别的许多男孩约会。她说彦你不要介意，我和他们交往只是为了需索物质。她让彦见过那些男孩：染发，向头顶吐好看的烟圈，耳垂坠着银色闪光的饰物，脖颈和手腕上是怪异复古的链条。他们给婕买昂贵漂亮的首饰衣服，名牌的化妆品。彦说为什么会这么注重物质。她说只有这样才能支付起她的未来。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向彦倾诉：与男孩子们的约会；某种酒的味道与自己的喜好；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无所禁忌。彦也认真的听她说。
三】
彦说那年夏天酒店门外的合欢开的繁盛，绒毛似的花在树上翻飞，艳红的花色，浓重如同焚起的火。彦对我说人总是会贪溺在一时的愉悦顺畅里。很少预见生活种隐匿的无常苍凉。
婕要彦去KTV。晃动着的亮艳的黄色紫色灯光。节奏的摇滚声剧烈。彦初次到这样的环境，带着遮掩不住的惊惧。婕却欢愉，在摇滚里唱歌，声音歇斯底里，如同裂锦。是彦所没见过的婕：沉溺，狂放，决绝。她唱蓝莲花，唱到声音哽咽，最后肆意的哭。
彦不能知晓她此时的思绪，把她拥在怀里安慰，送她回酒店。
第二天早上，彦受到婕放在门口的纸条：
彦。昨晚在KTV算是告别。彦，你是我的爱恋，我却不能在你身边做过多停驻。因着这里的喧嚣和世俗的桎梏是我所不能接收。所以我要离开。彦，生命终究是一场匆匆行走，不停的路过。所以请不要跟随或悲伤，那是无望的事。婕。
彦对我说，婕的青春如同夏花般惨烈，为了一次开放不惜一切。
在那之后，彦会受到婕在不同地方寄来的短小信件：
彦，我在一座土城的街道上卖先前那些男孩送我的衣物，价格低廉。妇女和女孩们穿在身上在街上走动，露出羞赧憨厚的笑。她们跑过来谢我。
彦，我在一座朱红的木桥上过夜。露水渐渐侵染头发和衣服，全身像泡在水里。周围一片静谧。一整夜睁着眼睛看天上的星星淡下去，被明亮的天光遮蔽。
彦，人生始终会是一场穿越。我在路途中行走，邂逅不同的生命，并认真接受。因此我自己的人生也变得丰腴。
彦，我在海边和陌生人嬉戏。会有破碎斑斓的贝类和光洁的卵石被涌上岸，在阳光下晒的温暖。晚上海水黑重汹涌，席卷过来浓重的腥味。完全时却了白日里的温软。
……
我对彦说，婕像是传说中的凤，在生命重穿行，遇不到梧桐便不会停歇。彦只是笑。
桐花已经开始渐次败落。干瘪轻薄，落在地上如同动物的死尸。整个春夏在彦给我讲的故事和与彦的不断换书中度过。初秋，彦要去一个繁华城市的大学。他把那本散页的圣经送给我，里面夹着已成标本的桐花。
我受到彦的短信，他说再也没有受到关于婕的音信。这也是我受到的关于彦的最后一条短信。三个月后，我去那个城市的大学找他。他们说彦失足走入湖中溺死，怀抱着皮革封皮的古兰经和所有关于婕的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