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六十九 我们说好了
我爱的生命所去的地方，我与之同去。生命之船要划到哪里，我随之而划。我们一起笑，我们一起哭。生，我愿与之同年，死，我愿与之共赴。
这是叶千雪看到那只枯干的蝴蝶尸体时生起的第一个念头。这句话她是很久以前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书名不记得了，但当时她将这句话中的“我爱的人”改为“我爱的生命”，“他”改为“之”后写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之后一直就没有忘记过。
看到蝴蝶的时候，她正在给玫瑰花浇水。蝴蝶小小的尸体就躺在花圃的外面，已被逐渐灼热起来的阳光给晒干了体内少少的水份，整片身体没有一丝生气，就那样安静而斑澜的卧在土地上。
她没去想自己为什么只是看到一只死去的蝴蝶就会想到这句话，只是在她将蝴蝶小心地埋在玫瑰花的旁边时，她又想到了许多许多以前曾经真实存在和发生过的，还有那些假设的似乎有一定预见性的将来，她肆无忌惮地流泪了。
就只是蹲在那里，对着满目的鲜花，只是无声无息地哭，肩背抽动。
叶千雪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只清楚，如果不把眼泪流尽，她会绝望得疯掉。
什么时间又想到“绝望”这个词了呢？是在打自从懂事起便开始领略家中无休无止的战火吗，是和家人一直以来冷漠而疏离的关系吗？是在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亲爱的生命离开自己的时候吗？那时候的感受真的是绝望么？叶千雪并不真的这样想。
可今天，可这一刻，她认为她心中那一握使得全身绷紧窒息的痛感和大脑中的无限空白就是绝望了……
生命的本质就是深重的绝望吧，她如是想，如是流泪。
天还是那么蓝，风仍然温柔拂面，阳光也同样灿烂地照耀，可这时的叶千雪已经是个看不到光明的孩子了。
“千雪……”
柳星痕在远远的地方就知道叶千雪在哭了，听不到声音，但他看得到叶千雪抽动的身体，他甚至感觉得到她因压制哭声而导致后背僵硬的疼痛感。
我亲爱的人，我要拿什么来帮你停止哭泣……柳星痕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迅速走了几步，唤出叶千雪的名字，他想给她一个情绪缓冲的时间。
听说陆子漠马上就要转入ICU，以后想探视就会很麻烦，他今天就找了个时间过来看他。没想到叶千雪不在病房，陆子漠示意他来楼后找她。
他耳边还响着陆子漠微弱的声音：“你多陪陪千雪吧……”没有更多的说明，他背对着陆子漠重重地点头。
听到柳星痕的声音，叶千雪条件反射般想抬手擦去眼泪，可是眼泪那么多，擦掉已流下的还有无数的在后面接着涌出。她放弃了，在他的面前也不用掩饰不是吗，那就继续哭吧……
“我觉得子漠他很坚强，即使没有精神没有体力，还要应付骨癌那种恐怖的疼痛，但他还是强撑着接受各种治疗，还强撑着说话，还努力地笑……”
柳星痕也蹲下来，蹲在叶千雪身侧。他很难过，真的很难过。他甚至想，如果用自己的生命换陆子漠健康地活下来，自己会不会很心甘情愿呢。在看到叶千雪之前，他还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可看到叶千雪汹涌而出的泪水时，他希望这个答案能成真。换成一个不爱的人离开，她应该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
这样残忍地想着，柳星痕心里也咸到发苦。他装作无视叶千雪的眼泪，看着眼前盛开的玫瑰花，故作轻松地说着上面的那些话，可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好好地抱一抱这个女孩子，想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都给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等下回去的时候不会让他看出来的。”叶千雪的喉咙发紧，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沙哑。
“喝点东西吧，你的眼泪流得太多了，要补充水分才行。”话的内容貌似讲的很轻松，可语调却轻快不起来。递过一支拧开了瓶盖的营养快线，是柳星痕特意出门时买了带过来的。虽然他知道陆子漠病房里什么营养品都有，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叶千雪接过饮料的时候下意识抬起脸，虽然仍然在哽咽着，可还是习惯性地想冲柳星痕笑一下，但又在眼泪还没来得及滑落前便迅速低下了头。只是，柳星痕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从她眼里砸落下来的液体，轻微地磕碰在她裸露的手臂上，似乎还溅开了一朵小小的水花。这水花也同样溅在了他的心上。直到许多年以后，柳星痕回想起这个不起眼的镜头，回味起当时的心酸，还是要微微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似乎那颗滚烫亦或冰冷的水滴所造成的小小震荡仍会令他的心感到疼痛。
柳星痕不愿再克制了，他想着千雪你再靠在我肩膀上一次行吗，伸手揽过叶千雪的肩靠着自己。轻轻拍着她：“彻彻底底地哭吧，哭到流不出泪为止。”
其实有种安静的哭泣，比放声大哭要累得多。如果叶千雪可以肆无忌惮地痛哭出来或许会好过些，可她现在不能。她只能肆无忌惮地流泪，这种哭法是最辛苦最令人抓狂的。泪流多了，全身无一处不疼痛，压力不仅得不到缓释，而且会越来越沉重。
正在这个时候，她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眼泪濡湿了旁边这个男孩子的衣服。现在的男孩子很少会有人随身带着干净的手帕的，可柳星痕就会。他用自己散发着香皂清新气味的手帕轻轻按去叶千雪脸上的眼泪。
心，莫名就安定下来，心口那股堵得自己要疯掉的闷气也渐渐平复。这个男孩子，虽然不相爱，可和他在一起，却有使自己镇定的力量。
“我没事了，蹲久了，腿好麻……”叶千雪终于止住了眼泪，她揉揉酸胀的眼睛，握着那块手帕接着说：“我等下洗干净晾干了还你。”
柳星痕小心翼翼扶着叶千雪的胳膊让她站起来，等她双腿酸麻的感觉过去。“回病房前洗个脸吧，我就不陪你过去了，我刚才已经看过子漠了，明天给你电话。”
“嗯……”两人在楼前大门口分了手。
叶千雪在洗手间把脸洗了洗，用冷水泡了泡红肿的眼睛和发热的面颊，又用手指顺了顺头发，重新扎起马尾。拿着柳星痕送来的饮料喝了几口，清清嗓子。对着镜子审视了自己一番，认为看上去还算正常，才走进了病房。
病床上的陆子漠又在输液，当年的俊美少年，瘦得脱了形。即使是躺在被子下面，也会给叶千雪一种错觉，觉得他突然就会消失在自己眼前。
“你回来了，见到星痕了吧。”陆子漠说起话来都颇为吃力。
“见到了，不要多说话，睡一会吧。”叶千雪在床边坐了下来，轻轻握住陆子漠的手。
“我不累，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陆子漠本想说自己经常性地昏迷，已经睡得够多了，况且自己这种情况正好应了一句话：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然长眠。可他不能真的说出来伤叶千雪的心。
“千雪，我其实真的不想进ICU，进去以后我们就不能这样长时间待在一起了。”ICU是无菌病房，医护人员进入时都要遵守非常严格的规程，其他人等就更难进入了，多半也只是通过屏幕来进行对入住亲友的探视。即使可以进入，也绝不会再如现在这般随意和自由了。
每每想到这里，陆子漠就心生恐惧，那间漂亮的玻璃房子要把自己和爱人隔开了么。
“不要这样说，进到里面以后，会得到24小时最细致的照顾，而且会避免很多危险的情况发生，这样对你的病会有好处。放心，我每天都会在这里，即使没有办法一直守在你床边，但也绝不会离开，我会想方设法离得你最近好么……或许，很快你就会身体状况转好，又回到普通病房了呢。”叶千雪尽可能地安慰着陆子漠。
“千雪，我一直没对你说过吧，我这段时间昏迷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原本以为是失去了一切的知觉，可不是这样的……。你让我说下去，我想说……”陆子漠说话断断续续，他看叶千雪想要阻止他，便急急地说下去，差点引起要命的咳嗽。
“好，那你慢慢小声地讲，累了就停下来。”叶千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下头，耳朵贴近陆子漠。
“昏迷的时候其实很舒服，真的。也不觉得疼，而且……怎么说呢，虽然我没吃过迷幻药，但我想……可能就是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吧。听医生说这是因为胃里缺少食物而导致的某种反应，但这种反应是……不难受的。”闭目休息了几分钟，叶千雪也安静地伏在旁边等着，陆子漠才有力气接着说下去。
“我有时甚至会想，如果不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们……就这样不再醒来也是好的。每次输液和醒转的时候，其实也是难受的感觉比较明显的时候。我真的能理解为什么很多得了绝症的人要求中止治疗，也能理解为什么世界上存在安乐死这种东西……”
“子漠……”叶千雪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即使是感同身受，她也无法亲自体验心爱的人到底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疼痛感，已然对死亡有了迷恋。
“千雪，你说人死了会不会有灵魂？”这是陆子漠入院后，两个人第一次谈到灵魂这样的话题。
“有！”两人几乎是同时轻轻说出了这个字，陆子漠眼中有了欣慰的笑意。
“千雪，如果有那一天，我们约定吧，我的灵魂会带给你讯息。我想好了，就用那个晴天娃娃。”
他口中的晴天娃娃是文嘉颖挂在窗口的一个乒乓球，外面包着一块雪白的绸子，上面用彩笔画着两道弯弯的眼和一张笑笑的嘴。
看起来是很幼稚的小东西，可几个年轻人却喜欢得很。记得那段时间，阴雨连绵，人都发霉了。文嘉颖本来是嫌病房里沉闷，想要挂一串柠黄色的风铃提点亮色，可陈非然的一句‘你也不怕风大了，那声音把病人吵死’使她改了主意，于是便手法拙劣地仿着动漫里的桥段做出来个这样的小玩意，说是挂在窗口能招来好天气。
“好，你要如何做。”叶千雪表面无波地问道，心里在滴血。
“我走的时候，灵魂会围绕它，拼尽全力使它摆动，那是我对你的一个约定，这样……你就知道我还在。”陆子漠语气认真无比。
“好！”叶千雪闭上眼睛，脸颊轻轻贴上陆子漠的。心里喃喃地说：“子漠，我祈祷永远都不要有这个时刻。如果真的来了，那么，也好，至少我知道你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是这样吧……如果今生的爱就这么无理而强硬地散去了，那么，让我们拼尽全力试一下来生好么……
你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好吧……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你的誓言可别忘记。
